一、芮逸夫从远古洪水故事内涵,证实汉苗两族同源说
芮逸夫是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曾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12月写成初稿,经讨论后修订于二十六年(1937)1月完成大作《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乃是就湘西的凤凰、乾城、永绥三县边地所定居之苗民,调查四种苗民相传洪水故事,其中有两个是口传故事,两个是每年傩祭节期族人所唱的歌曲。分别是常用于黑苗、花苗及鸦雀苗族人之传说。
芮氏除其调查记录之外,同时并广为查考宋代至明清前人对云贵峒溪蛮(即苗、瑶等族)之记载,更又参考地方志:《苗防备览》、《乾州厅志》、《永绥厅志》等书。此外并必引述同时代外国学者之调查报告。如日人鸟居龙藏所作贵州花苗之调查报告、法国学者德佛洛尔(DeFleurelle)对贵州黑苗之调查报告,以及英国学者克拉克(S. R. Clarke)对贵州鸦雀苗的调查报告等(尚有其他英、法两国学者,不俱引述)诸人报告,俱有洪水故事,及有兄妹二人设法得救,洪水退后,世无人迹,乃结为夫妻,生育儿女,传衍后代,为人类之始祖。芮逸夫搜辑数据可谓充足完备。
芮逸夫根据各家调查报告,前代流传记载以及地方志略,从而综合分析,可约略归纳几个重点,只能在此简单交代:
第一,最为核心主题,是洪水故事,所有苗族相同。
第二,洪水之造因起于雷公发怒,亦为苗族共有传说。
第三,洪水之祸有兄妹二人设法避难,在各系苗族稍有不同方式,而终必得救则一致相同。
第四,洪水退去,世无人迹,兄妹二人结为夫妻,多有不同穿插叙述,而终至结为夫妻则一致相同。
第五,苗族之此兄妹二人,只有鸦雀苗、花苗提其名字,兄是Bu—i,妹是Ku—eh。芮氏将Bu—i推知是包羲(伏羲),将Ku—eh推知是女娲,看成是汉族苗族间有所采夺之条件。
很自然,芮逸夫在同一文中即就苗族洪水故事与汉族古来之传说作对比考较。
芮逸夫在中国古籍所言之洪水故事自为核心主题,此其一;伏羲、女娲有无兄妹关系,此其二;伏羲与女娲有无夫妻关系,此其三;伏羲与女娲有无造生人类成为人祖,此其四。结果在中国古籍中俱能查到,四者俱有载述。惟细节极不相同。
其一,洪水故事,见于中国最早之古籍《尚书·尧典》,芮先生未引举,但其字数不多,愿举于此: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
就中国古籍中之文字以至诸子各书,实有涉及洪水大事,但绝无雷公发怒之说,与苗族故事大有区别。
其二,伏羲、女娲二人为兄妹之说,中国古籍亦多有记载。芮氏俱加引证,有郑樵《通志》引《春秋世谱》云:“革犀生男子为伏羲,女子为女娲,故世言女娲伏羲之妹。”东汉应劭著《风俗通义》有言“女娲伏羲之妹”。其他书尚有,不具引述。则知伏羲女娲乃是兄妹,自与苗族传说相同。
其三,伏羲女娲为夫妻之说,在中国秦汉时代,伏羲为君,女娲为后之说十分繁富,多见于汉代石刻。芮逸夫之文引举汉代武梁祠石刻君皇伏羲人首蛇身,皇后女娲人首蛇身,二人交尾互缠一起,一人手中执规,一人手中执矩。其实武梁祠石刻有两幅伏羲女娲穿着衣裳下身蛇尾互相交缠之图,一为背向图,一为面相对图,芮氏所引证是两人相对图。后来闻一多之书《神话与诗》则附列两图,俱更清楚。
事实上在两汉时期有关伏羲女娲之石刻,近人陈履生著有《神画石碑研究》一书,经其采辑,伏羲女娲之石刻像不下有五十二种石刻,必定是上为人身,下为蛇尾,有相交缠者,也有单一人者,却多是手执规或矩。故就中国文献而言,伏羲女娲结为夫妻,自然与苗族传说相同。
其四,苗族传说之兄妹两人既成夫妻,终于生子,亦有不同说词,但俱表现传衍后嗣,衍生代代子孙。惟在诸夏,并无任何相同记载。而伏羲则被尊为人祖,重要之点则有女娲氏以黄土造人之说,传为世人皆出女娲以泥土造人,成为人类原始造生之神,其说出于汉末应劭之《风俗通义》,由宋代《太平御览》钞录传世。
此外,中国古代传说于女娲特申说其伟大神力,俱见于公元前2世纪之《淮南子》有共工氏与颛顼氏争为帝不能胜,乃以头触不周山,并使天柱折,地维绝。则由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断割巨鳌之足以立四极(东西南北四极),大地洪水横流,女娲乃积炉灰以止淫水,万物重得生长。《淮南子》书虽出于汉代,多保留上古传说,芮逸夫俱加征引,可作检证。
从上举四点考察,芮氏推断,从上古传说主旨根核来看,苗族与夏族在远古当为同种而早有分枝,血缘相近,而各自俱有特殊发展,终自各成大枝族类,在远古传说时代各据一方。芮逸夫不能停止在远古传说之处,于是追考中国古籍,自最古之《尚书》即能见到,苗族与夏族早已各自独立发展,芮氏在《尚书》中找出有“苗民”之纪录,或可看到关系之亲近。又见有“有苗”之称,此一记载重要,比较夏人之称“有扈”,则“有苗”之说,应是夏人记载之敌体大国。又在《尚书》中见到“三苗”之说,“三苗”出现于中国古籍,很代表重大意义。芮逸夫亦多引据各书,但未深述真意重大,可在此略加解析。“三苗”出现于《尚书·尧典》,有清楚记载:“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在此文句中历来学者俱称之为尧惩四凶。其他不须多论,而“三苗”实是国族之称,须加攻伐,以驱之于三危之山。《左传》昭公元年,叙述古史上重大征伐,有谓:“虞有三苗,夏有观、扈,商有妷、邳,周有徐、庵。”以言虞、夏、商、周四代之史上大事。三苗原居之地在南方,《战国策·魏策》,及《史记·吴起传》,均指三苗居于左洞庭,右彭蠡之南方大泽之区。地区甚广。此指古昔而言,却在尧时,将之驱赶至西方敦煌南面之三危山,故在《尚书·禹贡》又记载云:“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可知窜三苗于三危,史不绝书。当知中国上古,苗为大族,长久盘踞长江以南。今人徐旭生(名炳昶)著书,提出中国远古有族数三集团说,所指是夏族、夷族,以及苗蛮族,倡中国古史上民族三集团说。
芮逸夫大文,提出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二人关系,为后世人祖之信仰,定为是东南特创之文化特色,与西亚巴比伦之洪水故事及诺亚方舟之说是完全非出一源。夏族苗族,有四大共同点,正见文化之一致①。
芮逸夫大文引致文家闻一多共鸣,即在抗战期中,写出《伏羲考》重要论文,说明是受芮氏之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