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引汉志原文全面探讨其体例、部次、门类、流别,以至载笔细节
在此一节所择取范例是《汉书·艺文志问答》。此书在同类以就汉志为唯一资材之各家著作中,竟是独具特色,而是全书采用问答方式,进行学术讨论,固自具赡博与深入,虽其方式绝异,亦必须待之以学术著作,足备本文论述之代表性。
在历来研究《汉书·艺文志》诸样著作中,《汉书·艺文志问答》最为晚出。实至民国二十六年(1937)方由正中书局刊印问世。虽只有二百零四页,但因铅字排印,全部字数决不少于同类他书。鄙人所据,乃是1969年台北正中书局之影印本。全书一切照旧,惟于作者之序文,将作者姓名刊削不用,其他并无删减。
吾今选此一书,作为范例,在于此书之特殊性与重要性。应先有交代。无论形式特殊,内涵亦相当博通,识断亦十分深入。非具深邃学养不能为也。
问答形式之书,中国自古以来,三千年间,不到十种。公元前之书,自《论语》、《孟子》,以至《黄帝内经》、《盐铁论》,五百余年,只此四种。公元后二千年间,僧道语录体著作,虽是对谈,乃是传道,非论学问,不能视为一家著作。在此二千年间之书,只有此书一种,堪与前代四种等齐而观。作于20世纪,因是一代奇书,极当珍视。
本书作者采问答体以论汉志,亦自述其式法前徽,以自别于治汉志之先范。作者自序,申解明确,可以举证如次:
问答之体,何自昉乎?虞廷敷对,其事尚矣。《论语》纪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其讨论道德学术之朔乎!孔子殁,微言绝。发微考旨,厥有公谷。降及荀、屈、杨、马,述答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被于辞赋矣。余从事《汉书·艺文志》颇历年所。王应麟考证,号称博览。然存佚甚寡,譬牛蹄之涔。郑樵以后,惟清章学诚有志于发凡起例。惜乎皆有所偏蔽也。近山阴姚振宗治各史艺文志数十年,自谓班氏之志。一篇之中,各有章段。不善读者,莫不以为乱杂。其实部次井然,皆有条理。因成《条理》八卷,无遗力矣。夫一篇章段之条理,流之支也。《七略》先后之条理,从源以及流也。求其先后之故,而向、歆一家之言以立。
于此当见作者研究汉志有年,而取问答体形式以著书者,自是深心专志而为,非等闲之述作也。
如此一本旷世奇书,我实早阅读两遍。竟不知作者是何许人。吾不免才疏学浅,甚盼高人指教。然就阅读此书过程,稍能考见若干线索。展叙琐屑私见,就教方家。
其一,本书论《诗经》之学,称述齐、鲁、韩三家诗时,有谓“吾乡陈乔枞有《三家诗遗说考》,较王应麟《诗考》、范家相《三家诗拾遗》,所辑为详。”(本书32页)作者之以陈乔枞为同乡前辈,则知陈氏乃闽人,清道光间举人。由此可知作者亦福建籍。
其二,本书论次于古说“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将礼与仪之意旨分判说明。于小注提到:“本师陈石遗先生《周礼》疑义辨证总论。”(本书41页),说明礼经三百在指《周礼》,威仪三千在指《仪礼》。从小注中所见,则知本书作者是清末大诗人陈衍门人。陈衍亦是闽人。
其三,本书于诸子略论及农家,有问曰:“宰氏十七篇,班氏自注:不知何世?家德辉谓即计然。审否?”(本书123页)答词在此从略。惟所问语中提“家德辉”其人。莫非所指为名儒湘人叶德辉?叶氏进士出身,乃清末民初名藏书家,饱富学识。所谓“家德辉”者,示与作者同宗,推断而知本书作者为叶姓。然尚不能测知其名字。
其四,本书论墨家名义所出,颇有辩诘,则征引其门人识见,表其一说,其言曰:“门人谢逸民云:墨之所以为墨,盖瘠薄之义。荀子《礼论》:刻死附生谓之墨。《乐论》:其养生无度,其送死瘠墨,是也。”(本书116页)见其引举门人论墨之说,则知作者应为20世纪国学名家,非等闲之辈,学界高人亦不能轻藐其人。
观览作者于其书之自信自重,可举其自序之言曰:“释王国维之三疑(指王氏为孙德谦《汉书·艺文志举例》作跋),祛郑(郑樵)、章(章学诚)、姚(姚振宗)之群惑。斯则有异前言,颇云一得。”(作者自序)如此予圣自雄口气,岂是占毕小儒,蠹书学究所敢望其项背。吾因至今三读其书,服其识断,重其博雅。其书虽小,尽是精华,其名不著,实为大师。今愿略举其书中所陈论点,以供识家比观。
第一,明辨汉志体例。
《汉书·艺文志问答》(以下简称《问答》或用“本书”),于汉志之著作体例、规制以及笔法,俱有清楚解说,方便读者认识汉志结构与内涵。自能辨识大体,掌握管钥。如其论家法:
问:本志称家何义?
答:家者一家之学,所谓家法也。汉世治经,凡不守家法者,世不见信。如儒林传孟喜不肯认赵宾之学,上闻,以为喜改师法,遂不用。京房受《易》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房以受延寿学即孟氏学。(本书原文)
问:本志(艺文志)体例,别家而不别人。试举例以明之。
答:如刘向《五行传》见《尚书》家。《新国语》见《春秋》家。刘向《新序》见儒家。刘向元赋见“诗赋略”,是其例也。(本书原文)
似此有关汉志大体,本书俱加简要申解,俾读汉志者能够综揽全局,不至流于枝枝节节。
第二,本书论汉志,自不拘于原文,而展论内涵重点,则仍循刘、班部次。其申论重点,则特加意于六艺、诸子两略。全书二百〇四页,而六艺占六十八页、诸子占五十页。乃使六艺略占全书三分之一,诸子略占全书四分之一。其中诗赋略只有八页,兵书略只有四页,方技略只占一页。三略合计,只占全书八分之一而已。比较以观,正见出全书问题与作者用心,俱必集中于六艺、诸子两略。其深入细征探索,卓异独断见解,亦并集于此二略。惟除方技略论断不足服人,识见亦无所取资。故其书目不列方技略一门。正见志在回避。
第三,本书对于汉志笔法用意说得清楚。可举示其说:
甲、问:章句之学如何?
答:《学记》:“一年离经辨志。”此古人读书之法,而章句之学所由昉也。盖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逆章;章有体以成篇。章句不明,则旨趣不晓。孟子曰:夫说诗者以意逆志。以意,故诸家之章句不同。不独六艺然,传、记、诸子亦莫不然也。
乙、问:何谓微及微传?
答:《春秋》者,孔子微言所在。故治《春秋》者,多欲究其旨,以微名书。而他经无闻焉。微传谓微与传,独《诗》之有故训传也。
丙、汉志用“省”字原则
问:《春秋》二十三家,九百四十八篇。省《太史公》四篇,为何?
答:本志之例,凡云省者,省《七略》之重出也。如“兵技巧”云:省墨子重。今省《太史公》四篇。《太史公》之作,另见本志者,惟“诗赋略”司马迁八篇。或四篇重见于此。末可知也。然二刘著略必不如是其不类也。况省下无重字,疑直省去,不必重见他略也。
丁、汉志注写“入出”之用法
问:六艺一百三家,班固入三家,一百五十九篇,重十篇,为何?
答:《书》入刘向“稽疑”一篇,并入“五行传记”,不计家。《礼》入《司马法》一家,百五十五篇。《小学》入扬雄、杜林二家三篇。适符三家一百五十九篇之数。出十一篇者,或曰《乐》出淮南、刘向等《琴颂》七篇,《春秋》家省太史公四篇,疑不然也。班氏出入之例,谓出此入彼也。“省”有省重与省之别,省重,省其重出,省,直省去耳。则十篇者,尚在不可知之数也。
以上甲、乙、丙、丁四类,足以见本书作者于汉志笔法规例掌握之深细,提供读者研探门径。
第四,本书另一项特色,所列附表可观。所占篇幅甚多,俱对治学有助。可开具说明于后:
甲、《孙星衍尚书今古文表》,此表虽直接抄录他人之作,而孙氏治《尚书》有名,其区别今文古文,实为后世学人所重。引入其表,以见今文古文及今古文同篇之实况。在本书占有篇幅七页余(19—26页)。
乙、《五经传授师承表》,此表出于本书作者所制,必须精读《史记》、《汉书》之“儒林传”并附索各名家传记,方可制此五经师承系统表。所占篇幅达十三页(53—65页)。
丙、战国至汉初典籍,所见诸子出现名数家派。本书作者编列,颇具功力。书中分别《孟子》、《庄子》、《荀子》、《尸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六家要指》、《淮南子》等书所载述诸子及其家派。占有篇幅十一页(78—88页)。自见其熟用前代典籍。
丁、本书最后附有作者所制《本志(艺文志)著录各书作者姓名、邑里、时代、存佚表》至为详审,占全书篇幅四分之一(155—204页,计50页)。表现其对《汉书·艺文志》所用功力既深且广,予后世读汉志者参证方便,自是学术贡献。
阅读《汉书·艺文志问答》一书,从其叙议间可见作者虽抱自信,决不孤芳自赏,画地自限。其前代同代作汉志讨论者,多加引述辩解,自不免有所批评,亦为讨论学术之正当。计其书中引述最多者有姚振宗之《条理》、孙德谦之《举例》、章学诚之《校雠通义》,以及王国维之《汉书·艺文志举例》跋文。引述稍减者则有王应麟之《考证》、顾实之《讲疏》、章炳麟之《国故论衡》,以及刘师培之《汉书·艺文志书后》(文章)。有关同一书之研究者,所纳入者不下九人。不似现今新派学者,腹狭肠短,目光如豆,抱腐鼠而吓鹓雏之流,不重前徽,不提他人,顾盼自怜,风流自赏。识者可作比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