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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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的大海

凡此种种有关现代小说的沮丧话语,要说是指控,倒不如说是自省,因为,事实如此,它们绝大多数不出自心生不满的读者之口,倒是由写小说的人自己讲出来,这使得这些话语有全然不同的意义、深度、郑重性以及教养——读者通常不能也不必费心去想如何说出来,他的回应方式简捷有力,就只是不买不看;唯有那些把自己仅有一回人生抛掷其中、得认真计较小说书写能耐因此屡屡撞上小说边界巨墙的书写者,才需要或说被迫一再进行这样某种程度攸关着自身志业生死的反思。而比较吊诡的是,会有能力而且又有信心如此逼问现代小说边界的书写者,通常得是少数已站上小说峰顶才能望远而且把现代小说看小的人。从志业和自己人生的密合关系来看,甚至从年龄(不会太年轻)来看,说这些话的小说家都没意思要掷笔转行,因此,这些话语其实没毁灭成分,有的只是某种太过诚实认真的锋芒,我们得从一定的高度去听去理解这些话。

一定要分解出其中的控诉成分,也不是向着现代小说来的,反而是为现代小说控诉它的某部分不幸处境。也就是我们前头讲的,论技艺这不难,论意愿也不乏而且事实上魂萦梦系,真正的致命关键在于不成立,也就是说,那个可以让如此书写成立的巨大世界不复存在,而且更悲伤到有宿命意味的是,它是分批地、逐次地、一块一块地进行,你还来得及目送它远去、消失,像个束手无策的送丧家属。

在诸多这样说同一件事的自省话语中,这里,我们仍只选用米兰·昆德拉,理由是昆德拉极具实体意象地说出来这个缓缓消逝的时间和空间过程,并适合联结到我们对康拉德仍古怪保有史诗力量此一奥秘的好奇——昆德拉借助了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这对正巧站在史诗和现代小说边界(就西欧本身)的梦游一般主仆,告诉我们原先在广大无垠世界的无所事事幸福冒险旅行,如何开始遇上新聚起的乡镇集落,如何开始进入稠密、寸步难行、迷宫状延伸的大城市,如何看着栉比鳞次的人工建物一直长出来塞满了大地,挡住去路,还持续长高分割了天空云云,直到把人逼回到四壁的窄迫斗室中瞪视着自己的灵魂,像对付一只虫子尸体般解剖它记录它研究它。

笼统来说,这不是某一支单一力量所带来的单一面向改变,这正是现代文明巨大无匹的总体觉醒力量,从有形有状且硬若磐石的人工建物到人内心的启蒙和除魅,累积着百万年时间和亿万人的沉厚耐心力量,势不可挡,而且基本上被视之为善,为进步,也没道理可挡。因此,这些对比起来样子有点像螳螂的了不起小说家其实心知肚明,他们想望的那种朦胧像露水般存留不住,文明的强光扫射到哪里,哪里就蒸发曝白,他们对巨大世界和史诗的搜集,遂变得像面对原始部落的人类学者,发现它那一刻就开始失去它,有着这样的不祥。吉卜林的出现,意味着印度半岛没了,拉丁美洲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代的大爆炸,果然接下来马上又成了那种各自瞪视自己灵魂、我我我的喃喃自语小说。

然而,现代文明的历史时间步伐,化为现实一块块土地的空间占领,总多少会遭遇到不同土地独特性条件地不同程度抵抗和迟滞,甚至暂时性地挫败和撤退。《黑暗的心》里马洛溯河而上为我们描述的荒败景观正是这样,它的垂死气味不来自原始,原始通常反而有某种异形般张牙舞爪的生命力,而是从那些被扔下来、伤兵般等待肢解、腐烂的文明残骸冒出来。大体上来说,高山、沙漠、海洋乃至于深不见底的热带雨林云云的特殊土地有着较强韧的负隅顽抗能耐,文明侵入它,但较不容易建立永久性的据点,不容易如昆德拉所说形成乡镇聚落、建造大城市并且持续再分割地塞进去栉比鳞次的大楼,这里,文明的变形虫式延伸会迟滞地留下空白,让大自然多统治一段拉拉扯扯的时光。

二十世纪小说史上所残留的一点史诗格局作品,我们看到,吉卜林那部一个年迈僧侣、一个鬼头鬼脑小男孩如唐僧带着孙悟空找寻昔日佛陀箭河的《吉姆》(不是康拉德的《吉姆爷》),其史诗舞台最重要的一块便是地球上最高最神秘的喜马拉雅新曲折高山带;还有,被博尔赫斯一干文学大师点名的T. E.劳伦斯的《智慧七柱》则是沙漠,当然,严格上来说它不算小说,还有博尔赫斯会心地指出,由于史诗英雄居然是书写者本人,这不免有点尴尬;以及康拉德,海洋。

有关康拉德和他的海洋,我们稍前引述过他一段重要谈话,说他的小说写的其实不是海洋,而是人的故事,海洋的存在仅仅是“使它带有特殊的力量和鲜明突出的色调”,他研究的总是一个特殊的人或一个特殊的事件云云。这段话接下去的两句告白是:“我唯一的海洋作品,对我曾经度过的生活以特殊方式的唯一奉献是《如镜的大海》The Mirror of the Sea,大陆一般译作《大海如镜》。。”

这里,我们有必要稍稍停一下或岔一下,很简单地想想,有关书写者本人对自己作品的描述、解说和强调,有什么听话的基本通则——首先,我们得知道,“好的作品通常比作家本人聪明一些”(这句名言的坚实性而且揭示着创作本质的理由,我们有机会再好好谈)。当然,聪明多少因作者本人的“文化结构”不同有着差别,一般说来,有学者倾向、有自省习惯以及对书写活动本身好奇而且总想一探究竟的作者差距较小,愈接近素人、直接生命经验书写的作者则差距愈明显,像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昆德拉乃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尽管他不多说)等人几乎和他们作品一样聪明,相对的,巴尔扎克、吉卜林则偏向另一端,康拉德也是这样。至于像安贝托·艾柯那样本人远比其作品聪明的例子,我们可以不把他看成小说家,而是把小说当特殊实验或遂行特殊目的工具的人,美国的末世论小说家冯内古特也是这样的胸有异志之人。其次,一个作家说自己的作品和书写,说的通常不是他已完成已获取的,而是他所期待所追逐的。完成意味着结束,这个东西已离他远去或结案归档了,不再有任何奥秘可言,也不复在他心里占据什么位置,真正仍让他魂萦梦系的,还是那些他奋力捕捉中的、捕捉到但说不清楚的(或他自以为够清楚但偏偏世人怎么都看不出来),乃至于怎么都捕捉不到手的东西云云。也因此,一个以书写为一生志业、持续热切张望的一流书写者(水准不足、心志不足的不在此限),他自认最好的作品通常不会是世人已普遍做成结论、公认是代表作而且大卖的那本,一如托尔斯泰之于《战争与和平》,加西亚·马尔克斯之于《百年孤独》,反倒常常是显得力有未逮、大框架底下有败笔有缝隙、看起来怪怪的那一本,这现象普遍到当我们听纳博科夫说他最好的作品居然就是我们想的《洛丽塔》时,反而有点不敢置信,也倒过头来成了文学史罕见的特例。

还有,但先这样。

因此,并不是书写者搞怪或坏心眼要误导我们,骗我们去买他某一本存货较多的书,这是另一种珍稀的线索,隐藏着犹进行中、发展中思维和书写奥秘的线索,是我们在成果一端的研究和评论得不到的。

史诗当然不是游记不是大自然地质研究或气象观测记录,它的确是人的故事,英雄或者说某个特殊人物的故事。荷马或维吉尔,一如康拉德说海洋,也以为他们讲的不是地中海的气候异常和潮水变化,而是一开始就不遮不掩告诉我们:“女神啊,请歌唱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致命忿怒”(《伊利亚特》),“我要说的是战争和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被命运驱赶,第一个离开特洛伊的海岸,来到了意大利拉维尼乌姆之滨。因为天神不容他,残忍的尤诺不忘前仇,使他一路上无论陆路水路历尽了颠簸。他还必须经受战争的痛苦,才能建立城邦,把故国的神祇安放到拉丁姆,从此才有拉丁族、阿尔巴的君王和巍峨的城墙”(《埃涅阿斯记》)——如果我们把这个愤怒的阿喀琉斯和流浪的埃涅阿斯写进比方说眼下的大台北市,大概只会成为一部黑道杀手挽歌和一部有关街友的小说。

是的,问题在于不成立,在于这样一趟旅程落入文明建物堆砌、转过一个街角就断去线索、所有神魔精灵悉数遭驱逐出去的现代大城市根本发展不下去、进行不下去。这样巨大的人物,需要一个相应的巨大舞台才伸展得了手脚。事实上,说是舞台可能还不大对,它不只静态地提供一个空间而已,它做很多事,而且仿佛是有意志的,持续侵扰着甚至间歇地挟带着毁灭力量而来,一再把人逼迫到生与死的临界一线上,也逼现出人最根本最纯粹到已达原型意义的美德和罪恶(就像中国传统小说如《西游记》常见的被某种强大法力打回原形来),以至于人和巨大世界的关系往往成了某种征战抑或对决,人的对手由此上升到可以召唤指挥这些风土水火的天神,或者更不可测的命运。因此,康拉德强调他写的不是海洋,要我们把焦点锁定在人,这不过是昔日荷马和维吉尔说法的再次重申,除了有种太理所当然、太身在此山中的轻描淡写意味,这说的的确是真话。

通常,在读康拉德小说时,我们可能知道、但很快不会再记得小说中的海洋究竟是大西洋、南中国海或正通过马六甲海峡,而是进入到或说直接被抛掷到一个非地理性的、古往今来只此一个的巨大世界现场;就像我们今天再笨都晓得,不管是壮丽到视死如归的金羊毛远征军阿果号,或漂流恶海十几年的尤利西斯,乃至于所有希腊的、迦太基的、罗马的英雄,他们所面对的那俨然是人类历史上最狞恶的航路、最明天过后般的吞噬波涛,还有其上的风雨雷电加海里头大只的异形生物,不过是今天平静安全宛如清浅湖泊的地中海和著名马赛鱼汤的好吃食材而已,而且通常还只限于爱琴海随时有岸可靠的那一小角不是吗?——除魅之后,就只能是这副煞风景模样了。

同理可逆,康拉德这部唯一直写海洋本身的散文书《如镜的大海》,也就不是寻常的海洋而已,它联通着这些史诗的记忆,联通着那个让史诗可以成立的巨大世界;而且,正因为这些记忆离我们已远到近乎遗忘了,因此它仿佛成为最后一次的展示,最后一个巨大世界的动人细致形貌。

不是《如镜的大海》书中的最佳篇章,事实上还有些太戏剧性,但合适我们这里来读,那就是《东方与西方的统治者》一文,看康拉德如何把攸关船只水手生死的东风和西风写成了统治的君王,回复成神,就像几千年来航海的人忍不住相信的那样——

 

日落时分是注视西方天气陛下高贵脸色的时光,船只的命运是由他来决定的……整个北大西洋仿佛一个脚凳放在他脚下,头一批闪闪的星辰则是他脑门上的王冠。于是聚精会神察言观色的朝臣们,也就是海员,根据主子的情绪来调整他们船只的行动。西风是个太伟大的王,他不会弄虚作假,他不会在阴暗的心底策划深藏不露的阴谋;他过于强大,不会搞小诡计;他的各种情绪都带着强烈的热情,即使是平静日子里的温和情绪,那时他蔚蓝的天空优美文雅,从明镜般的大海反映出来的温柔,广大无边,深不可测,拥抱、掌握张开白帆的船舶,哄它们入眠。对所有的海洋他就是一切。他仿佛一个坐在王座上的诗人……高贵、单纯、野蛮,心事重重,心胸宽阔,容易冲动,变化无常……我看到过他把心底压抑的怒气对着难以到达的太阳的方向发泄,使它从苍白而惊恐的天空强烈照射出耀眼的光芒,像一个毫不宽容的专制君王的眼睛……从西南方向为维护自己权势而来的西风常常像一个发疯的君王,用最粗野的诅咒驱赶他最忠实的朝臣,造成船舶失事、海难和死亡。

另一个,东风,则是血红的日出之方的君王。我想象他是个瘦削的南方人,相貌轮廓鲜明,黝黑的脑门,漆黑的眼睛,身穿灰色长袍,在阳光下坐得笔挺,把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面颊搁手掌上。他神秘莫测,心思让你摸不透,充满精心策划、锋利逼人的阴谋诡计……一边思考着侵略行动……他在背后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有机会就变脸捅你一刀。在突然袭击北大西洋的时候,东风的行动像一个精明而没有心肝的冒险家,毫无什么荣誉或公道的概念……我看见过他,像一个干瘪的从事海盗生涯的阿拉伯酋长,把三百多艘甚至更多更多的商船队阻挡在英吉利海峡的入口。最糟的是我们没有赎金付给他以满足他的贪婪……那个卑劣的闯入者把航道堵塞达六星期之久……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东方天气陛下要永久待下去,或至少等我们在被阻的船队里通通饿死为止……我们的储备减少到吃面包箱里的碎屑和糖桶内刮下来的残余……灰色的日子紧跟着他们,高高的静止的云层盖在头上,看起来像是在一块死灰色的大理石石板上雕刻出来的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