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虐 |我们总是喜欢作贱自己|
关于汶川地震最可怕的意见不是批评救灾工作,也不是“过早”出现的重建监督,更不是怀疑防震的程序有缺漏,而是那林林总总的“分化言论”。比方说日本救援队只懂得向死者致敬,却救不出一个活人;又比如说某些艺人商人捐钱捐得够不够多。很多人都已正确地指出,天灾面前,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对立、分化与偏见。可是在这些涉及人群的比较和分类的各种言论里面,有一种格外值得大家注意,那就是几条事后终被证明无根据的谣传。例如姚明这回献出的款项是不是还不如他捐给美国新奥尔良风灾灾民的多呢?几乎在灾后的第三天,这个故事就开始在网上流传了,许多人一时气不过,纷纷大骂姚明不是中国人,向美国球迷献媚,浑然忘了祖国的苦难。直到有人认真核查过资料,发现这是没有凭据的“误传”之后,这个故事才止于智者,争论也渐渐平息下来。
我想起多年前反日浪潮方兴未艾之际,也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神奇的故事。话说某城某夜,一间酒吧里来了一位面貌甚斯文的男子,他主动坐到一桌客人身旁,和他们攀谈。然后他挑起了一个敏感的话题,那就是比较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国民性。他一直笑眯眯地提问,总想引导大家承认日本人比中国人优秀。大伙越谈越觉得不对劲,渐渐发现这个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的青年原来根本是个日本人,而他的言论也极尽辱华之能事。故事一上网,自然激起公愤,很多人觉得这鬼子太过放肆,撒野撒到中国的土地上来了。
虽然这个故事看起来很不真实,也有不少人怀疑它的真假,但大部分参与讨论的网民还是觉得它反映了日本人的心声,是以成为反日的坚实证据。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在它的流传过程和演变,有人说那个城市是武汉,也有人说是北京,还有人说是上海,总之在哪里的可能性都有。它的内容也越来越详细,那名日本青年一开始只是谈到两国人民行为生活的差别,后来则主张日本的统治有利于中国人的进步,最终甚至还说出了中国女孩应该会爱上日本男人的话……
假如这真是个虚构的民间传说,第一个创作它出来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后来为它加油添醋的人又有什么动机呢?从效果上看,这个故事可以刺激起大家对日本人的怒火,所以它是为了证明日本人有多坏,替反日找理由。也就是说,参与创作的这些人似乎觉得大家对日本的仇恨还不足够,应该要再加把火才行。
就和姚明的那个传说一样,它不是先有一个确切的理由,再合情地生起大家的不满;而是先有不满,才回头为自己的情绪制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基础。
我们不只可以看见人对偏见的执著(我们讨厌日本人,讨厌姚明等名流富人,所以不惜为此捏造事实好说服自己和别人,我们的讨论是合理的),还会发现这种情绪表达方式的怪异。它分明就是一种自虐,我们硬是想证明日本人对我们有多歧视,姚明又是怎么地离弃我们;似乎在这里能够找一种残酷怪异的快感。
弗洛伊德曾经描述过幼童的一种奇行,他发现他们有时会把自己藏起来,好让大人找不着,这时他们会感到格外的紧张,深怕大人会自此忘却他们,甚至趁机抛弃他们。可是在这个躲藏的过程里,他们却又享受着刺激的快感,把它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然后,他们或者被发现,或者干脆耐不住性子自己跑了出来,与父母相拥团圆。这就是有名的“去/来”(fort/da)游戏,后来成了精神分析史上著名的模式,引起无数的诠释和争论。有学者认为这是自虐的基本形式之一;先是自我制造一个被舍弃被厌恶的状态,同时暗自咀嚼其中的痛苦刺激,于是可以期待破镜重圆的圆满幸福。正如一人偏执地怀疑伴侣的不忠,把任何小事理解为对方变心的蛛丝马迹,甚或幻想出丰富的情节。表面上他很痛苦,实际上他很享受。当伴侣九牛二虎地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之后,他那失而复得的满足才能达到最高程度。
问题是这个结局并不是真的结局,对爱侣忠诚奉献、对父母全心爱护,以至于对他人的认同,肯定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追寻。所以小孩会一遍又一遍地玩着这种游戏,情侣会一遍又一遍地期待誓言与许诺,直至我们真正长大真正自立。
编撰日本人歧视中国人的传说,也可以看成是种自信心的欠缺。似乎得不到预期中的彻底道歉、真诚拥抱,我们就永远无法停止这种近乎自虐的荒谬行为。从中日两国的复杂历史看来,这种自虐的心理尚算正常。但是为什么要捏造姚明不爱祖国的故事?又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国难当前的时刻呢?能不能说它表达了我们对暴发名流的偏见,总是觉得他们会瞧不起草根百姓,于是希望他们用上很大的力气去表现自己不忘本的良心呢?又能不能说我们对叛国分外执著,总是怀疑他们一旦出国扬名在外就会断根叛逃,于是希望他们费尽心血地证明自己仍然是个百分百的中国人?
当我们缺乏自信,心存疑虑,因此形成对他人的偏见和要求时,这种情绪的表达是不会管你地震不地震的。只要一有机会,它就会浮现。因此震撼全国的灾难也就成了让我们尽情表露偏见、区分人我,从而自虐图乐的时机。
原题为“灾难时期的自虐”,刊于《am730》2008年05月30日、2008年06月0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