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袋装婴儿

一个环卫工人从一个垃圾桶中发现了一个包装商品的手提袋，袋里装着一个婴儿，是一个死婴，已经被肢解了的婴儿。他是在早晨开着垃圾车，去清理那些一排排立在道路边上的垃圾桶时，发现那个袋装婴儿的。

在此之前，这座城市是宁静的，或者从表面上看它是非常宁静的。已经有几个年头儿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人们过得很安详宁静，市长说：“我们城市的治安是最好的，稳定是压倒一切的。虽然有下岗工人，但我们不会用专政手段去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我们倒是要用专政手段去解决黄、赌、毒和各种黑势力团伙。”市长说：“在这一点上我们决不手软。”

“对那些偷盗超市的窃贼，我们决不手软。”联华超市的总经理在电视上说。联华超市昨天发生了一起偷盗案，一个女人被怀疑偷盗了超市中的东西而被保安询问，结果那个保安被她用防身喷雾器喷了一脸麻醉剂，她却夺路逃走，在街道上钻入一辆汽车不见了。后经查这个女人刚刚从拘留所放出来，此前她被拘留的原因同样是在一家超市行窃，同样被保安发现并遭到质问，她同样用女用防身喷雾器，喷了那保安一脸东西，但另一个保安却抓住了她。联华超市总经理告诉市民他们会逮住那个女窃贼的。这件事发生在环卫工人发现那个袋装婴儿之前。

城市骚动了，因为在垃圾箱中发现袋装婴儿碎尸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城市，这个消息在人们嘴上流传的速度比流感还要快。这一天，环卫工人一共发现了三个袋装婴儿，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的年龄经法医鉴定在一岁左右，这是两天后晚报的消息提供的。人们恐慌了。人们知道有袋装糖炒栗子、袋装泰国香米、袋装爆米花等袋装食品，人们没有听说过袋装婴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关婴儿的坏消息还有一个，那就是警方在山东破获了一起贩婴案，他们发现有人抱着襁褓一模一样的四个孩子，经查证发现这些人都是贩婴者，而那些婴儿则是从山西某个地方被贩到山东的。后来《南国消息报》的记者专门跟踪至山西某个山村，进行了调查，可以肯定那个村子有女人靠生孩子、卖孩子挣钱，每卖一个婴儿可得到数千元。她们没有别的办法挣钱，她们就卖孩子来挣钱。但这是一个坏消息还是一个好消息？

很快地，已发现的那三个袋装婴儿的父母亲被找到了。他们已哭成了泪人，因为，他们的孩子都是傍晚在街上失踪的。两天后，孩子们就变成袋装婴儿了。他们能不哭得像个泪人吗？同时，又有四位家长向警方报告说他们的孩子也失踪了，但还没有发现被制成袋装婴儿，他们很害怕，很着急。于是很快地又有一个传言在城市中弥漫了，说是这座城市的一个黑社会头子被警方抓了起来，他手下的家伙们扬言要杀掉四百个婴儿，如果警方不放他们的老大的话。对于这一点，每周的市政府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辟了谣，说袋装婴儿案与政府正在进行的扫黄打非没有直接联系，警方会很快破案的。

“我们会很快破案？”公安局长在电视上看到新闻发言人这么说，他对他妻子说，“这个案子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倒是抓了不少广东、东北和四川来本市作案的家伙，但他们中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黑社会分子，也没有人指名要我们放谁并发来恐吓信。这件事很奇怪。你觉得什么人会出于什么目的专拿婴儿下手？”他问他妻子。“这可是你的专业啊，我的专业是美容，我对你的事一向没有发言权。不过，你还记得前年发生的一起碎尸案吗？那是一个女大学生，她失踪之前只是说自己认识了一个作家。后来你们不是查遍了本市作家的房子也没找到作案工具吗？”正在这时，局长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的声音清晰得他旁边的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把我们的老大放出来，否则我们要杀掉四百个婴儿！”

“我们又发现了她，这回她戴了假发套，是红头发。这种颜色很特别，也很突出，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她了。”联华超市的一个保安在女窃贼逃走以后说，联华超市一共有三十八家分店，分布在这座城市的各个社区。那个女窃贼已经是第三次从联华超市逃走了。“但我们记住了她的脸和形体，不管她换用什么样的假发套。”被女士防身喷雾器喷昏过去又醒了过来的保安说。经理叫他把她画出来，把她的面容和体形画出来，他画出来了。经理很高兴：“这下她换什么样的假发都没有用了，我们一定可以抓住她。这个女贼为什么专偷我们联华超市的东西呢？”

另一个环卫工人在另一个垃圾桶中发现了一个包装商品的手提袋，袋里装着一个婴儿，是另一个死婴，已经被肢解了的婴儿。他是在早晨开着垃圾车去清理那些一排排立在道路边上的垃圾桶时，发现了这个袋装婴儿的。

“他们要杀掉四百个婴儿！”这一句话像流行疟疾一样在人们口头上流传，像一团浓黑的乌云压在城市的上空，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而且，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全都在流传，有消息说当澳门一个黑帮老大在本市被警方抓起来以后，大批马仔都已来到本市，打算和当地的警方开战，这些马仔都操广东普通话、湖南普通话和四川普通话。所以，千万再别让孩子在傍晚出门了，人们说，否则，你的孩子要变成袋装婴儿了。

“原来那个老大竟然是一个不起眼的瘸子。本来刚要把他放了，因为他太不起眼了，我们还以为是个打工仔或是钉鞋匠呢。但他戴的一块江诗丹顿表露了马脚。这种表要三四十万元一块，表里面镶满了小钻石。一个刑侦人员还是见过世面，他认出了这表也觉得这个人不是凡人之辈，就晚放了几天。原来他就是澳门的一个黑帮头目。而澳门前些日子发生了两起绑架勒索案，都与他有关，我们要将他移交给澳门警方。”局长对他的妻子说，“可这时他手下的人来提条件了，说已在海上准备了一条船，如果我们现在不放他，他们要每天杀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把他们变成袋装婴儿，一直到我们放他为止。市长说我们不能放，必须等澳门警方把他带走。我们不会向黑势力屈服，我们要为此展开专项斗争。”

“她又出现了，这次出现在城东区的华洋小区的联华超市。这次她在偷一种狗食品，一种自英国进口的狗食品，她还拿了不少牛奶，她几乎是推着一辆堆得像小山一样满的手推车，要冲出超市，但被我们拦住了。她这回戴的是金色发套，伪装成了大胸大臀的洋人，可这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因为经理您不是让我们联华超市的保安人人要牢记她的面容和形体吗？我们记住了，尽管她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洋人，可这没有用，她看见我们向她围过来，拔腿就跑，在出口处我追上了她，但她这回没掏出喷雾器，她掏出了一把钢珠枪，这钢珠枪看来是有用的，因为她一下子正中我的额头，把我给打昏了，经理，我们就是这样让她逃走了。”

“我真不该，真不该在那天傍晚，让他一个人，我真的很不该，不该让他一个人在街上走。我这个做妈妈的没有当好啊！这样他才会被狼叼走，被那些坏人给抓走，然后叫他变成袋装婴儿了。我真不该啊！我真不该在那天傍晚……”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路边向行人唠叨。不少人都停下脚步围着她看，大家都很静默，都不说话，好像人人都怀着心事，在听她唠叨，像是一群静默的雕像。人们说她在儿子变成袋装婴儿以后，就变成这样了，跟过去一个叫祥林嫂的女人一模一样。那个叫祥林嫂的女人的孩子独自玩耍时叫狼给叼走了，她们的命运很相似。她们都因为儿子的失去而疯了。

一块压在城市人头顶上的乌云没有散去，一些环卫工人又发现了一些袋装婴儿。他们都不太敢去翻那些垃圾桶了。袋装婴儿有男也有女，但都是粉里透红、白白嫩嫩的婴儿。环卫工人伸手去翻那些垃圾桶，总要紧张得提心吊胆。每当发现一个袋装婴儿的时候，在这座城市中就会被传成发现了十个袋装婴儿，恐怖已经笼罩了城市。

“必须注意搞好安全措施，因为这次押解是一次绝密行动，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这是我们和澳门警方的一次通力合作，我们不能出纰漏，要防止消息泄露，尽快将这个家伙押解走，笼罩在我市市民心头那恐怖的阴云才会消散。王局长，我问你，他们到底杀掉了多少个婴儿？”市长在常委会上问公安局长。

“男男女女，一共七个。”公安局长说，“但本市市民传说因为我们抓了那个黑社会头子，他手下的人已来到本市，扬言要杀掉四百个婴儿，我本人也接过一个类似的恐吓电话，但我认为这是坏人在趁机捣乱。那几个袋装婴儿，其中四个实际上是死胎，也就是说刚生下来就死了的胎儿，据传本市大批外来人口存在不少黑人生黑孩子的事，这些产妇是不去医院的。因此，那种传言要杀四百个婴儿，是有人企图扰乱社会治安，公开散布的一种谣言。当然，我们已经严密部署了，进行了拉网式盘查，对东北、四川、广东、湖南来人都进行了单独造册登记，新疆来人叫他们去住新疆驻本市办事处招待所。我们已严加防范，确保万无一失。”

“看来你们根本做不到万无一失，”联华超市总经理对他手下的保安说，“为什么你们笨得连个女窃贼都抓不到？”

“这回她化装成了一个老太太，一眨眼她就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一个保安说。

“难道她就像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那个擅长易容术的阿朱姑娘？你们完全在向我讲笑话，你们玩忽职守，大意失荆州，你们下岗回家吧！”

“总经理，总经理，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吧！”几个保安单腿下跪求饶了。

押解黑社会头子上路的行动悄然打响了，凌晨四点钟，整座城市还在沉睡，但一些警车已开动了，几乎所有的警察力量都出动了，他们的车子在黑暗的街道上像条游动的龙蛇。他们正在向机场方向行进，那里有一架图-154专机等待着，等待着将这个澳门警方通缉多年的黑社会头子押送至澳门。在其中一辆车里，在几乎像是一个大铁笼子般的囚车里，那个模样不起眼的黑社会头子正在打盹。他的鬓角的头发都有些白了，他的脑袋随着汽车的颠簸而摇动着。

“他反复梦见了火焰，以及笼子里的老虎，老虎身上的金黄色花纹比黄金还要耀眼，有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老虎，身上同样披着那种金黄色和黑色相间的花纹，一只囚禁在铁笼子里的老虎，他用老虎的目光打量着另一只老虎，那是一只母老虎，因此他（它？）的目光中含有着百般柔情。他想告诉她（它？）自己梦见的火焰的形状，以及火焰的寒冷，但那两排把他们隔开的铁栅栏阻止了他的目光。他知道囚车就要到达行刑地点了。”不久之后，有一个叫东野的小说家，一个拙劣的博尔赫斯的模仿者，在一篇叫作《老虎，老虎》的小说中，描述了这次押解过程。整个押解和交接都非常顺利，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半路打劫。但当澳门警方将之抓到澳门审讯后，却发现他们抓错了，或者说那个黑帮老大早已被偷梁换柱了，被押解到澳门的竟然真的是一个钉鞋老头儿。

“我在睡觉的时候被一种强光惊醒，我看见我的周围站着几条黑影，我刚要喊叫，就被他们捂住了嘴，然后有人在我身上扎了一针，我就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了。但我并没有完全昏迷，我还在醒着，我明白我眼前看到的一切，但我就像得了痴呆症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我一路上被押着，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一个钉鞋匠，我是被人绑架到这里的。我叫老刘头儿，也叫刘罗锅，我们家祖宗三代全是钉鞋匠，我什么也没干，我是一个老实本分的钉鞋匠。”他在向澳门警方陈述时如此说。

“我被免职了，因为他们出了纰漏，竟然来了一个偷梁换柱，把黑社会头子换走了，一定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他们就这样来了一个金蝉脱壳，救出了他们的老大。市长动怒了，就把我给撤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原公安局长对他太太说。

“你可以在我的美容院帮帮忙嘛！少年夫妻老来伴，你终于有时间陪陪我了。”她说，“那个案子也由不得你，黑社会有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问题就出在内部，把个钉鞋匠刘罗锅换了嫌疑犯，这事儿也真怪啊！不过，最近市民都很高兴地传说，说再也没看见袋装婴儿了，因为警方和黑社会的对峙已经结束了。那些黑帮分子已离开了本市，要杀掉四百个婴儿的警报也可以解除了。”

“但我也被解除了职务。我真想亲手把那个家伙一枪打死。我还是想再抓到那家伙。那么一个不起眼的老头，竟然是一个黑帮头子！”

“你也到退休年龄了。我看你就在我的美容院帮帮忙吧。”

“这次我们一定要抓住那个总是在超市出现的女窃贼，我们要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要抓住她。她快把我们超市的婴儿食品都偷光了。你们为什么总是那么笨、那么蠢呢？”联华超市总经理训斥部下说。

“抓住他！抓住他！”一个保安冲向在一排货柜后站立着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听，扔下手中的手推车就冲出了超市。他一跑出超市，超市的警笛立即响了，说明他身上偷了超市中未消磁的货品。他一边跑，身上一边向下掉东西，掉下来的全是婴儿用品，奶粉、尿布、饼干、玩具……而且他把外衣也甩了，把脸上的胡子也扔掉了，跑着跑着他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有着一头黑发的女人。她就是联华超市一直在追寻的女窃贼，她跑上了大街，钻进了一辆车。

整个追捕的过程被电视台全拍了下来，并进行了现场实况报道，就像美国电视台拍摄追捕橄榄球明星辛普森一样。他们抓到了她，并在她的住处查获了很多婴儿用品。对她的审讯用了几天，原来她是一个下岗纺织女工，秘密地办了一个托婴所，收托盲流人员的婴儿并进行养护，在她的房间里有十八个婴儿，他们每天要消耗大量婴儿用品，而她没有那么多钱来买，只好偷了。那十八个婴儿个个都很健康、活泼。

“袋装婴儿”一案已定案，系有人私自生育死胎后弃置，澳门黑社会头子逃逸案与此事无关，下岗女工被劳教后释放，继续从事婴幼托护工作。“我们的超市已开到第四十一家了。”联华超市的总经理十分兴奋地讲。“袋装婴儿”作为一个传说，在新一年钟声被敲响之后，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已经过去的年份。生活仍在继续，政治家在忙改革，知识分子在放狗臭屁，孩子们在像向日葵一样成长，坐台小姐在缴纳个人所得税，婴儿用品销量见长，一种叫“袋装婴儿”的玩具和同名游戏软件（警察抓罪犯）也上市了。生活仍在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