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天异象
八月的天气是燠热的天气。热风之中,不时地从空中坠落一些被太阳晒得昏死过去的鸟,“扑腾”一声坠落在地上,或者落在城中低头行走的行人身上,引起了很多人的惊呼。这是一个奇异的夏天,不仅仅在于它无比地燥热,还在于弥漫在人心之中的一种不安和紧张感。那些人认为从空中坠下死鸟是十分不吉利的象征和预兆,但究竟对这座他们居住的城池会遇到什么样的灾祸,他们却一无所知。
也就是在这个月,这座城市里,到处都出现了一种红蚁,这种红蚂蚁很小,但是成群结队密密麻麻,仿佛一下子就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忽然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了。蚂蚁的大军又红又亮,它们耐心而又无所顾忌地啃食着它们遇到的一切东西。在这座千年古城之中,只要你静下心来谛听,你就可以听到蚂蚁啃食树木、家具器物、书籍、食品、砖瓦和衣服的唰唰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白天嘈杂的市声掩盖之下,似乎若有若无,倘若到了清晨或是即将沉入黑夜的傍晚,市声早已尘嚣下落,你凝神谛听,就可以听到蚂蚁们欢快而又兴奋的啃食声。这种声音类似初春的某种毛毛细雨,它轻柔而又均匀地从天而降,覆盖万物。而蚂蚁们啃食东西的声音就如同春雨潇潇,让人惊恐不安。
几天之后,红蚂蚁们已将这座城池中的人的各种东西啃食得千疮百孔,然后,在一场大雨过后,悄然地消失了。它们的消失与它们的神秘出现一样迅速,让人们摸不着头脑,除了一些被人踩死的蚂蚁和被妇人烧死的蚂蚁尸体,大群大群如同泥土的颗粒一样,众多的蚂蚁一个也不剩,彻底地消失了。
大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这是沁人心脾的气息,它让人闻到以后心旷神怡,禁不住连声打着喷嚏。天气照样十分燠热,满城里走动的都是身着绸缎衣裙的女子和赤膊的男人,男人们心怀恐惧地仰天咒骂着天气。
这是1870年的南京城的夏季。纷乱的昏死的鸟儿从毫无云彩的炽热的空中坠下,是这座城市非常独特的景观,而大片大片的蝴蝶则又开始在街市、人的居所和树丛中飞舞,其数目之多,让人眼花缭乱。蝴蝶们扇动翅膀带来的是花粉和热风,蝴蝶的飞舞在南京城中经常组成一些莫名其妙的汉字形状,令看见的人目瞪口呆,心慌慌地逃回家去。
所有的人都预感到,这样一个夏天里,肯定会发生某种变故。于是,各种传说立即像雨后的蜗牛一样开始在城中各家流传,在人们喋喋不休的嘴上爬动。比如,朱雀街边有一个何姓女子,生下了一个双头女婴。颐和巷中有一位古姓老人家的后院的地,突然裂开了,里面露出了一口巨大的水缸,而水缸中间盛装的,都是鲜红的血!城的东口有一户梁姓人家,家中到处都是癞蛤蟆,癞蛤蟆成千上万地聚集在那个人的家中,在床上、房梁上、桌子上、大院中、树上、器皿中到处都是,好像全城的癞蛤蟆都跑到他家去了,以至于梁姓人家逃之夭夭,家中已无一人,变成了癞蛤蟆的天地。那些癞蛤蟆白天倒也十分安静,可到了晚上,就一齐鸣叫起来,一时间,蛙鸣阵阵,聒噪不止,后来被府上来的一干人,用油泼上后放火烧了很久才算了事。
由于房屋被毁,府上给了梁家一笔钱,叫他们重新翻盖房屋,他们欣欣然从命了。哪料到他们刚刚盖好了房子,这幢宅第的各处,就疯狂地长出了菊花,菊花从墙缝中、从水缸下、从床的木板中,从宅第的所有有缝的地方长出来,白菊红菊黄菊异常茂盛地开满了他们家的各个角落,只要他们用剪刀除去菊花,在第二天同一个地方就又会长出几朵来,其疯狂的程度让人目瞪口呆。菊花瞬间就覆盖了梁家的生活。于是梁家人就生活在与菊花作战的战斗中,他们同仇敌忾,但仍旧挡不住菊花的顽强生长。
人们发现,桂花和菊花的生长期都提前了,提前到了这个奇异的夏天。不仅花朵的生长有了变化,所有动物们的活动也异常活跃。有一天,几个早起去集市买菜的妇人发现,在北湖街的石板路上,有一个蛇的队伍,正在悄然滑行,蛇们一条接一条,如同一股蛇的水流那样,旁若无人地从街上游过。各种各样的蛇都有,有蟒蛇、七节蛇、竹叶青蛇、蝰蛇、黑蛇、眼镜蛇、蝮蛇、银环蛇、金环蛇、水蛇、响尾蛇,足足有几十种,它们安然地一条接一条,如同接到了某个统一的命令或者是指示那样,沿着大街向前而行。妇人们“啊”地尖叫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竹篮,竹篮内新鲜的蔬菜旋即滚落于地,立即被一些蛇口衔而去。有一个黄口小儿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站在路边一条又一条地数着,一共数了一千三百多条!
太阳出来以后,蛇的队伍也就消失了。
仿佛是一下子,大雨过后,地上腾腾地升起在白日天光之中微微晃动的暑气,蚊虫的繁殖也令人吃惊。老人们说,这是一个灾年,因为他们聚集在城外的水塘和水洼边上,亲眼看着那些蚊虫在水中迅速长大,露出水面长出了透明的翅膀,在半空中飞舞着聚成一团之后,如同一朵黑云一样,向南京城而去。在燠热的白天,它们尽数藏在树叶的背面,到了傍晚,太阳一落下去,它们立即飞起,向城中的人们发起攻击。它们冲刺的速度非常之快,往往立即会将嘴刺刺入人的肌肤而拔不出去,被咬的人从胳膊上一捋,立即就有一把的蚊子尸体落了下去,而它们的嘴刺则留在了人的体内,初看上去像是一枚枚小小的黑点,但几天后,人的皮肤就肿胀起来。
因此,南京城的人们在一种慌乱的惊恐情绪下生活着,大夫、江湖医生和巫师神汉是最为吃香而又勇敢的人物,他们匆忙的身影在一家家号哭的宅院中飘动与穿行,黑色的避邪之幡升起在宅院的大门口,向炽热的天空透露出灾年的气息。
傻子阿宝感到一切全都乱了套,但他捉摸不出来会发生什么,他三十几岁,口眼歪斜,还不住地颤动,眼角的眼屎被苍蝇盯住了,它们频频从空中发起攻击。“天热,天真热。”他的嘴角流着口水,他对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说这句话。“那你钻到你的裤裆里去呀!”有人戏弄他说。这句话他可听不懂,他呵呵笑着:“裤裆里也热,蚤子都热得跑光了。我裤裆里能捂热个鸡蛋。”他抹着口水,一颠一歪地在街上走。突然,在他的眼前,从天而降一只黑色的乌鸦,死乌鸦“扑腾”一声掉在了他眼前的尘土之中,扬起了一片灰尘。死乌鸦惊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把傻子阿宝吓傻了,他又呆了一会儿,立即狂奔起来。“热!热!热!热!”他喊叫着一路狂奔而去。
他打算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他想来想去,发现躲在自家的水缸里比较安全,又凉快而且一见有蚊虫叮咬他,他就可以将头沉入水中,过一会儿再露出头来。他感到很得意,他发现,街上的人都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主意,他呵呵笑着:“傻,你们傻,傻。”他在水中待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忽然,一阵吱吱的叫声响了起来,他几乎已昏昏欲睡了,却看见有几只耗子,尖头大尾,落进了水缸,正在他的鼻子尖上四下翻腾,并泛起了一股腥臭之气。阿宝霍地一下子从水中一蹿而出,他的双眼凸了出来,他赤身裸体地开始在大街上狂奔。“鱼,耗子变成鱼了!鱼!我见到处都是鱼!空中到处都是鱼!是黄花鱼、鲢鱼、狗鱼、鲫鱼、鲤鱼、鲨鱼、草鱼、鲇鱼、金鱼、银龙鱼、鲈鱼、鳝鱼……”阿宝在狂奔,他惊恐地叫着,在他的眼睛中,他所说的各种鱼已经在空中浮游而动,鱼们悠然地摆动着尾巴,它们在空中互相冲撞着身体,片片银白的、乌黑的、金黄的鱼鳞从空中落下,这使得傻子阿宝更加惊恐了,他的双眼凸出。“救命啊,飞鱼来啦!飞鱼要吃人啦!”他裸体在南京城中的一条大道之上狂奔,他眼中的世界早已变成了一个水下的世界,而人已经是奇异的影子像水草一样的植物在飘动。
他飞快地奔跑着,在银锭大街的路口突然扑倒在地,双眼凸出如同一只鸟那样趴在那里,嘴角的口水兀自在向外涌动。
一些人从四个方向围拢了过去。他们小心地将头探了过去,靠近一动不动的阿宝在悄悄地议论着。“死了吗?”
“像是死了。可你瞧,他的背还在动。”
“那可能还没死。”
“作孽啊,像这样光着身子跑,也只有傻子阿宝才会这样干,这下可好,他也一命呜呼了。”
“他有家人吗?”
“爹妈早就死了,只剩他一人,家中还有些薄产,靠典当与偷东西过活。”
“你说奇怪不奇怪,今年的夏天南京城到处都是怪事,还有傻子也暴毙于街头,他口中还大叫着什么‘鱼!’‘鱼!’。傻子又变成了疯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们围成一团,在悄悄地说着。忽然,他们听见了一阵锣响,只见一群兵勇护卫开道,有一顶大轿子正一耸一耸地从大道上快速走来。“让开让开!”开道的兵勇怒喝道,人们像炸了窝的蜂群一样散开,大道中央只剩下了趴在那里的傻子阿宝。队伍停了下来。
“因何事停轿?”轿子中传来了一声威严低沉的声音。
“禀大人,有人倒毙于路中央,小的正打算把那尸体搬开。”
“且慢,待我下来看看!”
很多聚在街角的人在那天都看见了两江总督马新贻的面孔,此人面如柳叶,眉毛很长,斜刺地向额上而去,目光冷漠阴沉,颇有威仪。他身穿四品官服,一探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大步朝阿宝趴着的街道中央走去,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他皱了皱眉头,因为有这么多的草民百姓注视着他,多少叫他有些不自在。他俯下身去,探了探鼻息,这时空中又有一件东西坠了下来,“扑”的一声落在了他的脚边,他扭头看去,发现那是一只虎皮鹦鹉。连鹦鹉这种鸟儿都要从空中坠下,这是凶兆还是吉兆?他紧锁眉头,一个护卫立即过来将那死鹦鹉拿了去,他没有再去理会,而是再一次地伸出手去探了探傻子阿宝的鼻息。他的手感到了一丝非常细微的气流,他发现此人并没有死,而是因为受了惊吓,气脉不通假死而已。他略通经络,伸出右手,撮指为“梅花三弄”爪,在阿宝的脉下猛点了三下,又在他的膻中和太阳穴叩击了一下。
阿宝一阵咳嗽,突然睁开了双眼,他从地下一跃而起,活了过来。他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展现在众人面前,赶紧捂住了羞处,朝人群之外的深巷狂奔而去,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马新贻微微颔首,他捋了捋胡须,笑了笑,旁边有一些百姓叫起好来。人群似乎显得很兴奋,人头攒聚,多少有些躁动,有一种嗡嗡的人声低低地传来,一些人有些钦佩和畏怯地看着他,他知道他救活了一个傻子,百姓会对他有好的评价,他可以感受到那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目光,他重新坐进了轿子,因为有要事需要和刚刚抵达南京的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琦琛商议,需要尽快赶去会面,面听聆训。护卫一声“起轿!”,轿子徐徐地再次升起了。百姓呼地散开,护卫开道之下,他的轿子重新前行了。
他忽然闻到了从轿子外面飘进来的桂花香气,这种香气使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沉浸到了更为遥远的记忆之中。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贫家子弟,终日骑坐在一头牛身上,一边读书,一边被缭绕在身边的蝴蝶簇拥。果不其然,吉人自有天相,他中了进士之后,当了苏州知县,后来竟然连连升迁,当上了两江总督。但随着他的官位的升高,他却日复一日地感受到了朝廷的昏庸、腐败和复杂。1870年,朝廷已日复一日地显示出了衰败的迹象。在他的家中,有一个计算太阳落山时刻的日晷和一个表达时间流逝的沙漏,可日复一日,他忽然发现那日晷的指示显示太阳的落山要比过去提前了,几乎是每一天,那日晷的指示都在告诉他太阳在飞快地落下去,落到天尽头那无可名状的黑暗之中。这几乎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大清王朝的日渐衰败,气数已尽,血脉衰微了。一开始他还不敢承认日晷的暗示,但有一天,他的沙漏却停止了向下漏沙,也就是说,在某一刻,时间忽然凝固和停止了。这才使他惊慌了起来。他仰头望着头顶的天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忧虑。归根结底他是逃不脱这时间的牢笼的,他想,可这王朝衰微的征象日复一日地败露,它会在哪一天彻底地崩溃呢?崩溃之后我又如何谋划与安顿我的后事?
那些年,天京陷落,清军进城,屠城数日,杀尽了太平天国军队的老少妇孺,一时间血流成河,天京之上血气弥漫,整座城市被一阵阵血光所覆盖,号称百万大军的太平天国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云散雨收。这毫无疑问得益于曾国藩兄弟二人的湘军。后来,由于太后忌讳湘军力量的强大,派他来查证湘军的腐败和军费问题,其实,就是为了打压曾国藩兄弟,怕湘军尾大不掉,马新贻也因此才当上了两江总督。但是,查来查去,还是没有抓到湘军的把柄,他正在焦虑之中。他对曾国藩一直在内心之中存着戒备,那个沉稳干练的曾国藩,叫他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他担心他有一天会被曾国藩所攻击并且倒台。但就在几个月之后的这年秋天,曾国藩果然又东山再起,担任了两江总督,而这已经是早已尸骨灰飞烟灭的他马新贻所不能体察的了。
他坐在轿中,思绪万千,记忆的马匹把他带往了遥远的童年往事的樊篱之中。他整个少年的形象,就是骑在牛背上,大声诵读诗书,被蝴蝶所簇拥的景象。因此,家中之人在他小时候即认为他被祥云笼罩,将来自有大的前程。有一天,他坐在一头牛背上,正在读《唐诗精萃》,忽然有一个老者,须眉皆白,站在他的面前,正微笑着注视着他,听他朗读《唐诗精萃》中的诗章。老人身着素衣,长发飘飘,听他读完了一首之后,朗声笑道:“好聪明伶俐的娃儿!”
那老者一个鹞子翻身,腾在空中哈哈一笑,倏然之间,已伸出左手,从空中将马新贻的衣领抓住,几个腾越,马新贻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早已跃入空中,而耳朵边呼呼响着的都是一阵风声,他被老者揪住了衣领,动弹不得,只见老者纵身一跃就有七八丈远,从田埂跃到树梢,再从树梢飞临平地,几次腾越,已然远离了他的牛群。
他想哭,但却哭不出声音。他害怕极了,在一阵紧张当中,狠狠地咬了一口那老者,正好咬在他的肩膀之上。老者毫无防备,大叫一声,右手轻轻一弹,一阵暗香袭来,马新贻只觉得一阵头晕,就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居于一处桃花盛开的地方。那花的迷香一阵阵传来,他仍旧觉得头晕目眩,他躺在一张石床之上,四周全是桃花烂漫的桃树,一树树桃花粉嘟嘟地开着,一些花瓣随风起舞,在空中飞旋着,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再一次睁开了眼,却发现有两个老者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几乎都有点儿糊涂了,因为那两个老者实在是非常相像,一样的白发白眉,笑容可掬,但眉头之间隐着一股寒气。
“老爷爷,我在哪儿?我是在哪儿?”他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我怎么来到了这里?”
老人哈哈大笑,笑声震落了一树桃花。“你是在桃花谷,孩子,你已是在千里之外的黄山桃花谷。”
“我的牛呢?我的《唐诗精萃》呢?”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下床,“我的牛,我的牛……”他哭了起来,猛地拔腿狂奔了起来,但老者将身子一晃,已然飘到了他的前面。“孩子,你的牛在千里之外吃草,你的书我给你带来了,我们要培养你做一个有大出息的人,你不能走!”老者猛地用手再一次捞住了他的衣领,两步闪展将他又带至了石床上。
“你们是谁?”他茫然地问他们。在他的脑海中,那纷飞的蝴蝶仍旧在缭绕着他,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已经离开家门千里之远。
“我们是谁?孩子,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们是谁啦!只是我们可不想叫你一辈子都做放牛娃,我们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叱咤风云的人。孩子,你的天资很好,但你需要好师傅。我们是苏氏兄弟,我是苏老大,今年我一百零七岁,而他一百零五岁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就要死了,所以我们要挑个好徒弟,来继承我们的事业。于是,我就挑中你啦。”
“挑中了我?”十岁的马新贻天真活泼,他仍旧不懂得老者所言指的是什么。“可我要放牛!”他嚷道,“我要放牛!”
“没出息!”老者立即愠怒了起来,“就知道放牛,放牛!来,跟我来!”苏老大领着他,走进了一个山洞,那山洞之中幽暗无比,可以听见洞壁在不停地向下滴水。他带着马新贻来到了一处石壁前,按了一个墙上凸起的按钮,那石壁立即翻转了过来。马新贻有些惊呆了,因为石壁之中竟然有一壁的藏书,分门别类,经、史、子、集,样样齐全,整整齐齐。“孩子,我们苏氏兄弟要把你培养成文武兼备的人,然后去一得天下。”
“什么叫一得天下?”马新贻兴冲冲地跪过去,他拿起一卷《宋词选注》,用手拂去书上些微的灰尘,“一得天下?天下是皇上的,谁可以得去啊。”
“不,”老者严肃地对他说,“天下是我们汉人的,如今却已被满清的鞑子统治了二百多年!孩子,我和苏老二是反清复明的义士后代,自从祖上在海上最后被击败身死以后,我们就隐名埋姓,藏身于这大山之中。我们一直在修习文武之功,盼望有一天可以重出江湖,扶持大明皇上的后裔,重新恢复明朝的天下一统,赶走鞑子。可我们却渐渐老了,因此,我们要找一个接班人,我就发现了你!你眉骨端正,额头凸起,属大富大贵之相,日后必有大的前程。你出身寒微,刚刚开蒙,就在囫囵吞枣地啃读唐诗,说明你酷爱读书,好学上进,是个好娃儿!于是我们兄弟俩决定将我们毕生所钻研的武学和文学,都传授于你。等日后你成长起来,就知道我们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苏老大说完,潸然泪下。马新贻觉得有点儿诧异,但他还是伸出手去,抚去了老者眼角的一滴泪水:“别哭,老爷爷,我听你的话。我就爱读书,你这里有这么多的书,我就跟着你们读书习武,我再也不想回去放牛啦!”
“好!好!”苏氏老者听他如此说,兴奋得直腾起有三丈之高,哈哈大笑,在半空之中一伸手抓住了一只黄雀,“好!”他落下之后,兀自大笑不止,“好,好!这下我们有了接班人啦!”
从那一天起,马新贻就忘了回家的念头,他向苏氏兄弟苦心学艺。苏氏兄弟在江湖之上以“花朵神功”闻名,在与敌决战之际,可以踩在花朵和植物的叶子之上疾飞而行,以骇人的力量击败对手。因为他们可以将花朵变成飞旋的武器,锋利而又滞重,转瞬之间就击中敌手,可嵌入敌手的肌骨之中,而且,他们还将花粉的迷香制成一种迷药,闻见的人会顷刻间失去知觉。
苏氏两兄弟中,苏老大日日给马新贻教授功课,从《论语》读起,经史子集各部一一传诵浏览,诗词书画全部传授于他。倏忽间,已是三年。
一天,在授课的当口,苏老大忽然仰天长叹:“唉,也不知何日可恢复我大明江山,几百年都过去了,清廷根基依旧十分牢固,我等也垂垂老矣。我们还有一个秘密,至今仍存于心中。”
“什么秘密?师傅,你可说与我听,我今后一定会为你保守。”马新贻仰起了童稚的脸,做倾听状。
“当年,我们在浙江舟山群岛附近,凿沉了一艘装满金锭和银锭的大船。那金银是我们义士所藏,为将来反清复明,购买武器粮草,举事之时所用。只怕你师傅垂垂老矣,将来无力去捞取。藏宝图在这石匣中,孩儿,你且将它珍藏好。”苏老大说完,从一个石匣中取出了一张羊皮纸,细细展开,叫马新贻看。此时的马新贻方才十三岁,他的“蜂鸟轻功”已经十分了得,可以像蜂鸟一样在空中停留,并连续出击。他看了苏老大给他展读的羊皮纸书,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十三岁的马新贻属于早熟,他觉得这是师傅对他最为器重的时刻,他认真听着师傅的讲解,牢牢地记准了那宝藏方位。
这时,旁边的一棵老桑树顶之上,有一只黑毛乌鸦正在聒噪不已,马新贻将脚尖一点,身子已然飞入空中,他踩动桑树的树叶,只三跃,便已飞跃上桑树之顶,那乌鸦倏然起飞,这时马新贻早已伸出手将乌鸦的尾巴握住,用手指着力一弹,那乌鸦如同一枚流星,径自射向前面一块巨石。“嗖”的一声,乌鸦的叫声还有一半仍在空中播散,而它的头已一下子嵌入了巨石,两腿兀自还在颤动,而马新贻则已飘然落地。“我嫌它太吵,师傅,您接着给我讲吧。”他说。
苏老二从一旁跃起,他来到巨石边观瞧,发现乌鸦的头部早已深入岩石,可见马新贻的内功已大有长进。他抚着胡子,连声说:“不错,内功也有出色的进步,我们兄弟二人的文攻武卫,你都渐渐了然于身心了。我大哥眼力不错,挑中了你这个孩子。孩子,你就好好跟着我们吧,日后还有更大的伟业等着你去创建。”这时正是清晨时分,东方鱼肚白色渐渐消隐,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夹杂着万道金光,寰宇之内立时被照亮,三个人仰面看着这一壮观的景象,禁不住仰天长啸。啸声震动了树叶,扑簌簌地打着旋儿落了下来,而啸声如同三股洪流,互相裹挟着朝天际而去。
在随后的几年当中,苏氏兄弟继续在黄山桃花谷给马新贻传授文武之道。苏老大博学多才,不仅对经史子集各部烂熟于心,并修炼出从各种花卉中提炼迷药的本领,他的迷药是江湖上一绝,但只会使人动弹不得,瞬间即使人丧失掉了全部的活动能力,却并不使人致死,这就是所谓“仁者无敌香”,也就是说,苏老大从不以杀人无数来为自己确定威名。
马新贻每天早晚跟着苏老大咏诵诗书,练习提炼迷药,清晨和下午则跟苏老二练习各种硬功,包括排打功、坐桩、轻功、喷火术、闪展腾挪以及隐身战法,他都悉心练习,转眼之间,又过了几年,他已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各方武功都已臻至化境。
有一天早晨,马新贻从石板床上醒来,他发现自己又遗精了。这种事儿从十三岁开始,每月都有两三回。他有些羞愧,只觉得在梦中骑着一匹大白马奔腾而去,却不意从体内涌出了一种类似于鱼卵的半透明的液体。他喊了一声:“师傅!”苏老二旋即走到他的跟前,看了一眼他的内裤,笑说:“你早就是个男人了。”立即教他一手固精之法,即面向太阳盘腿而坐,在意念之中,将太阳的光线徐徐吸入鼻腔,再由鼻腔引导至胸部膻中穴,然后再引至丹田。“孩子,我们的武学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我们的功夫是至刚至柔之术,至刚可以到随力而发,金石可弯可碎,出拳出掌如刀如杵,所扫之处尽数摧折;至柔则可使空气产生旋涡,并使之迷失方向,以花瓣的轻巧,转眼间聚力,可使这薄薄的至柔之物杀人于无形。比如,你甚至可以将绸子变成一柄锋利的刀刃,切向敌手。但正是这至刚至柔的功夫,使我们苏氏二兄弟毕生修炼的武功有一个较大的缺陷,那就是缺乏阴阳调和,即达不到柔中有刚或不刚不柔。我们苏氏兄弟一生未婚,即是为了保住这至刚至柔的功力。所以,日后你要结婚,娶了女人,和女人同房之后,那么这功力,也将全部自行毁弃,你一定要记住啊!”
“那我就不结婚成家。”马新贻信誓旦旦地说。
“哈哈,万一你尝到了与女人交合的美妙滋味,这事儿倒不好说了。待来日,我再给你传授一个我平生绝技,即固精之法,可使你固住精子,而不使它随意涌出,只是在平时随着尿液偶有排出,而哪怕与女人交合也必不射出。这样,你就可保功力,天下无敌了。你要帮助我们完成大业。孩子,我们苏氏兄弟是明朝皇帝身边的大将后代,隐名埋姓,代代相传,已几代过去了。而明朝皇上的一个亲嫡子孙后裔,如今也仍在崇明岛。在我们凿沉了那艘藏宝之船的地方,他由我的妹妹抚养,如今也已有二十多岁了。我们死后,希望你去崇明岛,找到我妹妹和那明朝皇帝的嫡孙,那是我们的主人。然后取出海底藏宝,训练水师陆军,并逐渐壮大,趁着朝廷腐败无能,在南方举事,并一步一步地向北挺进,将满洲人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再建大明王朝。这一切都是你的任务,你可默记于心,不可忘记。”苏老二谈完,苏老大手捧一卷《论语》,也飘然来到了他面前,“这是我们对你培养的目的,你一定要记住啊。”
“好的,我一定会牢牢记住,师傅您尽管放心吧。”
正在说话之间,忽然天空之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云,这云与周围其他的云都不一样,它是一团黑云,正缓慢地向着桃花谷方向移来。这时已是秋天了,桃花早已凋谢,桃果大多也已凋落于地下,散发出了腐败并渗入泥土的甜腥气息。苏氏兄弟和马新贻都在抬头看着那一朵云,它正缓缓向这边移来,不多时,已将整个黄山覆盖。“不好!”苏老大手持《论语》,脸上登时变得凝重了。苏老二的呼吸也已急促了起来。
“会是她们吗?”苏老二问苏老大。
“权且再看看。”他说。
马新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那朵乌云黑压压地压了过来,天空立时变得昏暗了,一些鸟惊飞而起,在空中四下胡乱冲撞,风渐渐起了,并越刮越大,树叶和桃树中的那桃果腐烂的气味儿都被带了起来,他们的衣服在风中发出了猎猎风响。
忽然,在林子周围出现了七盏红灯,在黑风之中若隐若现。
“果然是她们,是七灯女!那四大血客也一定来了。”苏老大低低地说。
“谁们是七灯女?”马新贻压低了自己的嗓子,轻声地问。
“是投降清廷的女败类,鹰犬,她们知道我们在这里,要来杀我们了。”
“那四大血客呢?”
“四大血客是当朝皇上身边的大内高手,他们也是来捉拿我们的。”
“那我们怎么办?”马新贻忽然有点慌乱,在他十八岁的心中,天空从来都是晴朗和多云的,哪像今天这样突发变故,阴云四起,恐怖至极。
“别怕。”苏老大说。他们三个人静静地谛听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声音。落叶如雨点一样在黑风中袭来,击打在他们身上,但他们像水中巨石一样一动不动,静听声音。四周风声大作,百兽狂奔。猛然间,七盏红灯一齐在他们三个人的周遭闪亮,灯光所到之处,他们三人像千年巨龟一样蹲伏于地,“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立时,又有四个黑影在他们周围穿梭奔突。蓦然之间,只见一面大网从天而降,说时迟那时快,苏氏兄弟各自挟持着马新贻暗喊一声:“起!”三个人已然腾空而起,苏氏兄弟用利刃已将那从天而降的大网割破,并破空而出。“孩子,你上去藏好!”苏老大在空中这么一声喊,兄弟二人一用力,将他再往上送了一下,他飘然向高空中飞去。待再落下来,他发现自己已落到了悬崖的半腰处一个凸出的巨石之上,身旁还有一株虬枝举天的千年古松。
他刚刚落下,只见两个师傅已经落了下去。一阵风刮过,他在高处看得十分清楚,七盏红灯之下各有一个红衣女人,而另有四个玄衣男人手中挥动着四枚战牌,把苏氏兄弟围在了中间。
他们彼此对峙,空气一时都凝固了下来。
“苏老大,苏老二,快快受死吧!我们捉拿了你们十五年,今天终于再次相见了,如果你们乖乖受降,皇上会开恩,会将你们囚至老死,而不斩首。倘不主动投降,那我们今天就取了你们的人头!”四大血客中的一个人喊道:“你们多少年来一直想着要反清复明,这简直就是妄想,今天,我们四大血客和七灯女将构成阴阳十一阵,来收拾你们,你们完了!快投降吧!”
马新贻抱着那棵老松树,在悬崖的半腰听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俩师傅背靠背一动未动,手中已然各多了一柄药锄与一柄软鞭。倏忽间,他看见师傅两个人疾速地换了个位置,四大血客中,刚才的那个说话之人就“啊”地叫了一声,倒了下去,他知道这是师傅的“见声封喉”功,即听见声音之后,手中的圆钉弹出,击中发话人的喉咙。那个血客手摸喉咙,痛得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动手!”一声断喝,七灯女和三个血客穿梭递进,转眼之间构成了一个方阵,分二三三二的阵势,男女相间,向苏氏兄弟发起了第一轮攻击。
马新贻在半空之中看得异常紧张,他非常想下去参战,但一想是师傅叫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再一点他也对自己可否与敌对阵没有信心。他知道,这些人单个儿的武功肯定对付不了师傅,但倘若他们构成阴阳方阵,那师傅就会有丧命之虞。他看见血客们手中腾出了三条黑练,而七灯女手中腾出了七条白绫,卷向苏氏兄弟,苏氏兄弟已然分开,手中的药锄和软鞭飞出,黑练、白绫和药锄、软鞭卷在一起,在半空中绷直了,双方的内力激荡而出,上下腾越,沿着黑练白凌和药锄软鞭向对方击去,只见药锄和软鞭上火花一闪,砰然一声,苏氏兄弟向后一错,口中齐齐地“啊哟”一声,只见白练已将药锄的锄头弄断。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时刻!马新贻在空中都看呆了,他知道师傅二人的内力比不过那七灯女和血客相联的阴阳内力,只见师傅向后一退,两个人手手相连,正在聚敛内气。倏然间一个七灯女跑向前来,将手中的一盏水晶红灯向苏氏老头的头上砸去。苏老大正在聚气,只觉得头顶生风,他左手一挥,那水晶灯应声折裂,他紧接着右手挥出,将拳变掌,此一击“摧枯拉朽”掌,将那个七灯女击出。这一下犹如电光石火,马新贻看见那个灯女身子飘然而出,向后飞去,“咔嚓”一声响,只见她的头部穿透一棵需要六人环抱的巨大的桑树,身子还在树中,而头部早已血肉模糊。
剩下的六个灯女齐声悲号,“杀老贼!”她们围成了一个梅花花瓣的形状,将手中白绫绞成一团白蟒一样的巨条,并像旋风一样迅速环绕,向苏老大卷去。苏老大白发飘飘,哈哈大笑,他右手一拢,一团树叶从地下席卷而起,他接在手里,逐一弹出。马新贻看见半空之中那白蟒之绫向苏老大飞来,而苏老大手中所弹出的树叶如同一条黑线,截向那根白蟒,一阵嘶嘶响动,那条白绫之蟒就被从空中切成了几段,掉在了地上。
马新贻在悬崖上暗暗叫了一声好,但他却见师傅的嘴角已沁出一丝血滴。
六个灯女齐齐后退,三个血客又涌到了前面,他们手中抖动着一条铁链,这链子的头部有着一个内部装满了铰刀的小铁笼,这种武器叫作“血笼”,一旦被“血笼”罩住,轻者伤腿断臂,重者将丢掉头颅,这还是大内宫廷高手所常用的武器,与清廷高手所用的另一种“血滴子”相映成趣,而血笼则更大、更具威力。见只血笼像三条小龙,飞向了苏氏兄弟,马新贻在高处暗道不好。而对付这种血笼,必须要轻功甚好,马新贻还是担心师傅年老体衰,轻功已大不如以前,他屏住气息,只见血笼所到之处,电光石火,铿然有声,而苏氏兄弟在空中翻飞,如同两团飞舞的布球,那血笼也上下翻飞,那一瞬间,非常好看,血笼和师傅在空中上下翻腾,血笼中的利刀嚓嚓作响。
马新贻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处,因为他知道,师傅的躲闪稍慢一点,那血笼就会罩上师傅的身上,让他们血光四溅,躯体残损。忽然,他看见有一个血笼正在罩向苏老大的头部,情急之下,他在半空之中弹出去一束松针,一瞬间击中了那个血笼,但由于距离很远,力道不够;那个血笼还是罩向了苏老大的左肩,血笼片刻之间已将苏老大的左臂切了下来,苏老大大叫一声,从半空之中滚落下来,他将袖口上的一枚铜钉射出,击中了那个血客的额中,那人应声倒地而死。
苏老二情急之下,解开胸前的葫芦,向空中喷出了一团火,那火焰沿着血笼的链条向前烧了过去,两个血客叫了一声,血笼被烧断了,从半空跌落了下来,像两条僵死的蛇一样躺在了地上。
这下双方是三死一伤和一伤一没伤。两方都向后退去,在聚气敛力。空中的黑云依旧不消散,马新贻屏气凝神,观察着下面的动静。现在,三个血客,其中一个还受了重伤,和五个灯女聚在一起,这边苏老二正在用止血散给苏老大止血,他看得血脉偾张,但是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灯女们站起来,将手中的五盏水晶灯一齐挥动,而两个血客则从侧翼向苏氏二兄弟包抄了过来。血客手中拿着一种晶光闪亮的东西,马新贻在空中仔细辨识,发现那类似一种水晶制品,或者是一种圆石片,五个龙女的红灯聚拢又散开,散播出一种蛊惑人的红光,苏氏兄弟眼见着水晶红灯越逼越近,红光闪烁,一瞬间他们也产生了幻觉。他们俩都已受伤了,但刚才为了躲避血笼的追击,已将轻功功力耗尽。苏老二从袖中弹出一阵花朵迷香,迷香向血客们和灯女们飘去,但他发现那是无济于事的,血客和灯女仍似乎已早有准备。苏氏兄弟手手相连,将内气鼓荡起来,决心作最后的拼搏。
猛然间,血客的手中银光闪闪,他们齐发一声喊,那圆片儿像雨点一样射向苏氏兄弟。苏老二将身子摇动,将双手舞成滚碾一般,一阵叮当响动,那些圆片儿四处飞溅,但五个灯女又趋向于前,手中的红灯在飞舞,同时又挟裹着一团红雾,苏老二被那红光迷惑了,因为那红灯有一种迷惑人目力的力量,他有些支撑不住,他的目光有些呆滞,他正在向后退,只见红灯四边一闪,三个血客又一齐前冲,发出一轮暗器,仍是那种晶亮的圆物,他还是被那红灯弄得头昏目眩,一阵风响,几十枚圆片都嵌入了他的身体。他大叫一声,将在身后的苏老大一推,苏老大向十步之外的崖悬之下飞去。血客上前,再发一阵暗器,苏老二身中多枚,他倒了下去。
血客和灯女安静了一会儿,他们再一次趋步向前,观察动静,良久,其中一个血客说:“死了。”他拔出一把刀,把苏老二的头割了下来。
马新贻看得清楚,悲痛得昏了过去。
马新贻再次醒来的时候,那团笼罩在他头顶的黑云已经消失了。他爬下悬崖,发现那些前来杀死师傅的杀手血客和灯女们都已经走了,在一块巨石之上,躺着师傅苏氏老二的无头尸身,而苏氏老大则无影无踪。他退到峭壁的边上,冲着烟雾弥漫并团团从下升起的空旷的峡谷高声喊叫:“师傅!师傅!”任回声巨大,哪里有师傅的一点儿影踪?他含泪掩埋了苏氏老二的尸体,朝他的土坟拜了一拜。
此时,已是云开雾散,鸟儿啁啾不止,秋露很浓,霜色染红了满山的叶子,世界一派生机景象,完全不似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马新贻环视桃花谷,这浩大的神秘谷地使他流连忘返,他在这里生活了八年。
后来,他烧掉了洞中所有的物具与藏书,身背师傅留给他的一柄药锄下山了。他的目光坚定,额头闪耀着一种光芒,他要去完成师傅交给他的任务。
这正是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下山走进了第一个市镇之中时,就已为人世间的热闹和繁华所震惊与迷醉,他认真地谛听,并模仿他们说话。面对着人声鼎沸的世界,他多少有些不适应,他有一些胆怯。在一个小酒馆里,店家见他默然无语,问他:
“小伙子,你这是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
他看着那个店家。“我,我要去东海那崇明之岛……”他说完后立即又后悔了,因为出言不慎很容易惹祸上身,这是师傅教给他的,他有些疑惧地看着店家,心想倘有不测,我立即挥锄便打。
“崇明之岛?啊呀,那可是远得很哩,你去那里起码要走上几个月。你去那里干什么?”
“去……找一个人。”他说,“我应该怎么走?”
“你向南,先找到长江,然后乘船顺流而下,走到江水的尽头,看到一个大岛就是啦!可你到那里找人干什么呢?莫非人家欠你的钱了?”
“不,不不。”他嗫嚅说道。
“你是哪里人?”那个店铺老板又问他。这一问把他给问愣了,我是哪里人?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从脑海中搜寻着多年以前的记忆。“合肥?我好像是合肥人。”
“好像是?你是个傻子吗?”那店铺老板笑了起来。
他不再理会那个人,埋头吃完了自己要的饭菜。忽然,他愣了一下,他这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想回家去看看。这一刻,回家的念头是如此之强烈,他决定先回家看看。他走出店铺,在人流之中浮动,觉得师傅交给他的任务是如此渺茫,不知从何处才能下手,就决定向合肥方向而去。
他沿途见人问路,没有多少时日就回到了合肥附近,沿途中,他到处可见死马与死尸,问及路人,说是清廷正与太平军在作战,天下正是一派纷乱。他依稀记得自己还有一个老母亲,平日他放牛,而母亲靠给别家缝制一种手袋,缝制衣裙枕被过活。到了合肥附近,他的记忆清晰了起来,他记起了回乡的路,而他的家正是合肥府边上一个乡村之中。
他终于回到了家乡。他目光痴呆,看着自己家那残败的屋舍,拦住一个路过的妇人问:“这家的人呢?”
“死了。这家原先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小孩,后来那小孩丢失了,那个寡妇前几年也死了。还是村里人集体出钱给埋了。我听说,那个丢失的小孩成了仙人啦,有人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把他带走了。腾云驾雾一般飞走了。”那个妇人唠叨了几句,就走开了。
我的母亲死了?他感到非常伤心,他就又在家中住了下来,到村中保甲处签到,闭口不提自己失踪一事,只说自己走失,被人贩卖给了江湖艺人,自己是偷偷跑着回来的,乡里乡亲知道他又回来了,都传为一个奇闻,并热心地为他送来了一些家用器具,并帮他修葺了房子,村里还又将各家的牛交给他来放,他又成了一个放牛郎。
入夜,躺到床上,望着黑黑的屋顶,他百感交集。一晃就是八年,世间的事与人已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有的人死了,有的屋子也已颓败了,地头又多了一些新坟,而年青人则已变老。旧日的伙伴,不少人如今已娶妻生子,有的已战死在沙场之中。此时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太平军与清廷作战,席卷整个南部中国,所到的州县,清军尽数败退,到处都是硝烟与战火,整个大地似乎没有几处安宁之处。他躺在那里,心想着如何去实现师傅的遗愿,却觉得乱世之中,倘若再出门远行,恐有不测。
于是,他就一边放牛一边读书,并且静听世态变化。各种传闻表明,清军并不是一击即溃,眼下,清廷已任命曾国藩训练湘军,正准备与太平天国决一死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他决定再观察一下。
有一天,他正在田埂上放牛,忽见有一乘小轿急匆匆从田边走过,两个轿夫边上还有四个卫士,两个丫鬟,都在匆忙赶路,但轿中飞出一只黑色的蝴蝶之后,那乘轿子就停了下来,从中走出一位模样儿甚是俏丽的小姐,手拿一把团扇,在田埂上追捉那只黑色蝴蝶。那是一枚罕见的黑色凤蝶,只在大山之中才有,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凤蝶?马新贻在牛背之上,眯起眼睛观察,只见那只凤蝶上下翻飞,好像是故意逗那个小姐似的,就是逮它不着。小姐追得香汗淋漓,束手无策,两个丫鬟也帮着捉拿,而四个持刀的卫士则在一旁观瞧。后来,那枚凤蝶停在了一株梧桐树的枝叶上,小姐蹦了几下没够着,鼻子尖上已沁出了汗水,那种样子十分动人,马新贻坐在牛背上,禁不住笑了起来。
听到有人在笑,小姐十分羞恼地看了他一眼,这时,旁边的护卫立即喝道:“何方小子如此大胆,敢嘲笑知府家千金小姐?”
马新贻愣了一下,他说了一声:“看我的!”立即腿下用力,将脚尖点在牛背上,斜刺里飞了出去,将那枚黑色凤蝶凭空捏住,这一下如同电光石火,非常快捷迅速,转眼之间,马新贻已将凤蝶捉住,站在那个大小姐的眼前,笑吟吟地递给了她,一边说:“好漂亮的凤蝶!这里怎么会有这等蝴蝶的?”
“你认识这种蝴蝶?”小姐十分惊诧,由于离得很近,马新贻都可以闻见小姐身上的一种清香。他有点儿呆愣愣地看着小姐,“我在山里见过这种蝴蝶。”
“那你要有空,可来我府上观赏我的蝴蝶标本,我已搜集了三千枚蝴蝶藏品了。”小姐似乎很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但丫鬟说:“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回到府上吧,回去晚了老爷要责骂的。”
小姐又看了他一眼,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又坐进轿子,轿子渐渐远去了。马新贻呆愣了半天,那小姐的体香兀自围绕着他,久久没有散去。
回到屋子,马新贻总是被小姐的身影勾起回忆。他躺在床上一点儿也睡不着,内心中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感情,这种感情过去从来也没有迸发过。他盼望着能再次见到那个小姐,如果她喜欢蝴蝶,那他就为她捉很多很多的蝴蝶。这天夜里,他梦见了那个小姐笑吟吟地朝他走了过来。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的两腿之间濡湿一片,体毛倒伏,他又一次遗精了。他立即面对太阳打坐,练习固精吸阳之法。他想起了师傅的告诫,不可与女人亲近,否则武功尽失。可与女人亲近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甚至使他觉得武功尽失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什么?他惊讶不已。
冬去春来,一晃又是半年,而他又长了一岁,马新贻觉得自己过得相当不错。清廷一点儿也没有衰败的征象,而他仍旧在悄悄观察,耳听八方消息。
一日,他去合肥贩牛,赶了十头牛去卖,因为合肥的牛价要比乡村中高出许多,他大早就赶到集市上,把牛卖了,又吃了不少小吃,听了一段说书人说的“三国演义”,就走出茶肆,打算尽早赶回家去。不经意走过知府衙门门口,却见府上张灯结彩,门口当街搭起了一个擂台,他一打听原是为了当众比武,知府唐大人要给女儿选定女婿。据说,一共有四个人,都是武艺高强,家传渊源,要一比高低,由小姐来选定。
于是,街市上一时热闹了起来。一阵锣响后,两个人上台就打了起来。马新贻一看,发现他们的路数是华拳和螳螂拳,一个大开大合潇洒有力,一个灵活动机出招刁狠,两下打了个不分上下,不过,看功力马新贻就知道他们没有什么内功。不多时,那个使螳螂拳的技高一筹,将打华拳的那人胸前衣服钩破不说,还一爪将他额头抓破,并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紧接着上来的是一个身穿素衣,短打扮的小伙子。他眉目清晰,眉骨粗大,看上去像是有波斯血统,他打的是查拳,查拳出招快捷,于短促之处发力,以掌拳迅变和下三路的腿法见长。只见查拳手掌拳相加,密不透风,加上下三路的着力猛攻,不多时,那个使螳螂拳的已是气喘吁吁,招架不及,被查拳手一个“无相掌”,劈下台来。
最后一个上场的是一个大胖子,这人一股横肉一身锦缎。上来之后,双方各施一个请拳,立即开战。胖子使的是地龙拳,只见他如同一团滚肉在地上翻动,腿法非常精到,所到之处灰尘四起,铿然有声。与之相比,那个查拳手的功夫虽然精当缜密,但力道明显不如这个地龙拳胖子,只连环二十八腿,查拳手一个闪失,就从台上跌了下去。
胖子十分得意,他正要去解擂台顶上的绣球,台下众人哄笑起来。“知府小姐要嫁这么个丑男人,真也羞死了。”
“听说,他是安徽巡抚王连江之子王大年,这下可好,这叫亲上加亲,知府今后又可再升官啦。”
“且慢!”马新贻在人群之中喊了一声,他一闪身就上了擂台,“我要和你过过招。”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在招女婿,谁没系裤子,把你露出来了?”
“我也要打打擂台,争做知府大人的女婿啊!”马新贻笑了一下,飞身又下了擂台,从台下卖花人处取来五枝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往地上一撒,那些玫瑰花全部都立在了擂台的木制地板之上。就像长在地上一样。马新贻轻轻一跃,就站在了那玫瑰之上,来了个骑马蹲裆,以骑龙步迎敌。这阵仗引起了众人的一阵惊呼。
“妖术!”胖子撇了撇嘴,搓了一下手,冷不丁身子向下一伏,来了个连环地蹚腿,左腿猛扫那玫瑰花,右腿已经向上截击,企图将马新贻从台上一脚踢下来,力道甚劲,引起了众人的一阵惊呼。但只见几个翻滚之后,马新贻轻舒双臂,两掌变爪,几下拿去,就已将胖子的鞋拿掉了,又出一掌,那使地蹚拳的胖子应声从擂台上滚落了下来,他爬起来,双脚赤裸着站在地上,模样非常狼狈。
众人哈哈大笑,马新贻从容地摘下了头顶的绣球,又将五枝玫瑰一把收了,向下一递:“卖花人,接着!”那台下的卖花人一把接着,却发现玫瑰仍旧鲜艳无比,没受丝毫损伤。众人又齐喝了一声彩。
马新贻捡起绣球飞身而下。看台上的知府唐大人抚动胡须,他女儿用一面轻纱盖头盖住了脸,看见了他。忽然一怔,他也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小姐是半年以前,一次他在田埂上放牛,他为她捉了一枚凤蝶的女子。
“壮士,你叫什么名字?”知府唐大人问他。
“我叫马新贻,是县上平地村的村民。”
“你武功高强,争得了擂主,按说可做我的女婿。不过,彩礼要三千两银子,恐怕你就出不起了吧?”大人将头向前一探,“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的唐小姐忽然有些愠怒,她将嘴附在父亲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唐大人点了点头,“马壮士,你到府上一叙,我想和你聊聊。”
众人一哄而散之后,马新贻也随着知府唐大人一干人马进了知府的宅院。这院子很大,前后共有三进。雕梁画栋,廊回曲折,花草茂盛。到了中堂,唐大人端坐于中,招呼他坐下。“我一向爱才,但见你武功不错,实在叫我喜欢。只是,说实话,今天这次公开的招女婿,也是为了叫百姓高兴,看个热闹,这人选已大致内定。”
“就是那个模样十分难看的胖子吗?”
“正是。他是安徽巡抚王连江的儿子王大年啊。我要和他家有了亲家关系,我自然会升得更快,这道理想必你比我还明白。但你又打败了他,我女儿告诉我,她很喜欢你。我这个人,一向开明,我很听我女儿的,她看上你了,我就没什么说的。但是,你如果拿不出三千两银子的聘礼,这事儿就告吹了。我不算过分吧?你这下叫王大年可丢了丑了。”
知府和他正说着话,他的女儿已从屏风后面绕了进来。“好吧,让我女儿和你说说话,你们谈谈。”唐大人微微一笑,展袖走了出去。
“小姐,我本来不知道是这么回事,要不然我就不上台了。”看到美丽的小姐,马新贻微微低下了头。
“壮士,我们见过面,你想起来了吗?那一天,你帮我捉了一枚凤尾黑蝶。从那天起,我心中总有你的影子在晃。父亲打算将我作为联姻的纽带,把我许配给那个胖子。可我不想嫁那个胖子,父亲就叫你交三千两银子,你能拿出来吗?但我想了个主意,”唐小姐偷偷看了一眼厅堂,她神色顽皮而又诡异,“你要没钱,我从家中偷上三千两银子,你再当聘礼送上来,这样我父亲就会对王连江大人有个交代了,你看行吗?”
“这也是你父亲的主意吧?”马新贻微微一笑,“小姐,自从上次和你见了一面,我就再也忘不掉你了。钱没事,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只是,你这个人我娶定了。”马新贻说完,唐小姐的脸微微一红:“我去叫父亲来。”她低下头,又走了出去。
知府唐大人又走了进来。“和我女儿谈得怎样?”
“说好了。只是,那三千两银子我自己想办法,”马新贻顿了一顿,“唐大人,你且听我讲。”他趋步向前,向唐大人细细说了一些话。
他向唐大人说了一些什么呢?在此之前,他已经进行了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他终于还是决定赌一回了。自从从山上桃花谷回到老家,他耳闻目睹,了解了他所处的时代,他发现清王朝不仅毫无衰败的征象,反而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态,那么反清复明已经是一种痴心妄想了。他阅读了大量的书,发现反清复明不过是强弩之末,毫无锐气和希望,几乎是痴人说梦了。所以,他后来就打定主意,某一天,他会将师傅苏氏兄弟给他指明的藏宝地点报告对他有利的人,谋求发展的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他向唐大人讲了崇明岛上还藏着明代皇帝的一个嫡子嫡孙朱昏,以及苏氏兄弟的妹妹苏小兰,而苏小兰正是朱昏的监护人,他还向唐大人讲了那一批财宝沉船的详细地点,听得唐大人两眼发亮。“真有此事?”这下我要交好运了,唐大人心中暗喜。但他又有些狐疑,“我叫你领府上一班精兵强将,一共二十人,你们悄悄顺流东去,暗中察访,一要取了那个苏小兰和朱昏的人头,二要捞了财宝回来,这样,你就为朝廷立了大功。这下太好了!太好了!”
几天后,他们一干人,由马新贻统领,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然出发了,他们乘坐一艘大船顺着长江直下,对外说去崇明岛采办珍宝、海物,一路都被放了行。十余天后,他们走走停停,到了崇明岛上,一打听,岛上还真有一个叫苏小兰的,是个寡妇,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白痴儿子过活。马新贻领着人马直奔苏小兰的家。
这是一间简易的竹木结构的小屋。一个老妇人正弯腰刮鱼鳞。马新贻走了过去:“苏小兰!”那个妇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理会。“把朱昏交出来!我们今天就是来取他的人头的!”他话音刚落,他的几个人已趋前,欲将老太太拿住。哪料到老太太身子一转,发出两顶斗笠,应声嵌入了两个兵士的脖子,她向后便跑,马新贻几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我本来应叫你师姑的,但我已降了清廷,你就受死吧!告诉你,你哥哥苏氏二兄弟早已被清廷的四大血客杀死了。你还是乖乖受死吧。”他说完,立即出招,这“无相掌”三十八手,正是苏氏兄弟所教。
苏小兰又惊又怒,她一边招架一边痛骂马新贻:“我的兄长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带你这么个徒弟!叛徒!”两人战成一团。
众人只见他们像是两团旋风一样在沙地上来回飞动。远处,那大海的涛声阵阵传来。鸥鸟腾空穿梭于蓝天之下。这边,马新贻再下狠招,将气运至双手,使用“无血爪”,爪爪拿向苏小兰脑门。几十个回合过后,苏小兰躲避不及,被马新贻一招击破额头,倒了下来。“……我死不瞑目……”她倒下去时说。
马新贻拍了拍手:“把另一个家伙搜出来!”他带领一干人冲进屋子,却只有一个渔民打扮的二十多岁的男子,正在屋内骑着一个活动木马,一边骑还一边喊着:“驾!驾!马儿快快跑!快快跑!”嘴上还流下了一些涎水。
马新贻走到他的跟前:“你是叫朱昏吗?”
“我是呀,来,一块儿骑木马吧,骑木马多好玩呀。”
“你娘死了,他叫我带你走。你把藏着的金狮子交给我吧。”
“好的。”那个傻子朱昏十分听话,立即从地板之下取出一个木匣,走过来送给了他,“什么叫‘你娘死了?’我们去哪儿?那里有木马骑吗?”朱昏一边拖着鼻涕,一边天真地问他。马新贻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那红绸子包裹中间放着的正是明朝皇上传家宝之一,一对金狮子。他暗中狂喜。他合上匣盖,一把将凑上来的鼻涕满脸的朱昏推了开去。“你真的叫朱昏?”
“是啊,我是朱昏。你们要带我上哪儿?”朱昏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歪着脸看着他。
马新贻看着眼前这个傻子,感叹万分,真没想到明代的血脉末梢竟会是这么一个只会骑木马,整天脸上吊着一溜儿鼻涕的傻子,难怪明朝要灭亡!真所谓一代不如一代。他的目光之中倏忽之间掠过一阵怜悯,但他的手一挥,手中那柄锋利的短刀就割断了朱昏的脖子。其他几个兵卫上前取了他的首级,另有人将苏小兰的尸体也拖进了屋,马新贻擦去了匕首上滚动的血珠,仰天长叹一声,那叹声之中有十分复杂的内容,然后他走出了屋子。
大海的潮声不断,鸥鸟在天上翻飞,如同破碎的纸屑。
马新贻在海边又租了一艘大船,按照图中所示,去相关海域打捞沉宝。他还花重金雇了一些水性好的当地渔民,说是打捞海盗抢劫的皇上的贡品,历经半个月,共打捞上来金锭和银锭有四十五箱,竟达几百万两之多。马新贻喜不自胜,他杀了那些替他打捞这些金银的当地渔民,抛尸于海,扬帆返航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真的碰到了一批海盗,马新贻忽然杀心顿起,他施展绝技,将那一批海盗杀了个干干净净,又放火烧了海盗的大船。他们的船在海上走了一夜,仍然可以见到那艘海盗船的熊熊大火。马新贻所带的一些兵士都暗暗称他为杀人如麻的“魔头”,都感叹马新贻竟有如此的变化,冷血冷面,真是人心不古啊。
回到合肥,知府唐松见他满载而归,非常欣喜,立即密报安徽巡抚,安徽巡抚王连江当即密报道光皇帝,并星夜将朱昏的人头和那一对明代皇帝家传之宝——金狮子送往京城,道光皇帝非常高兴,降旨将安徽巡抚、合肥知府唐松都各升了一级。只是唐松大人将所起获的这些金银隐瞒了一半上报安徽巡抚,而安徽巡抚又瞒报了三分之一,雁过拔毛,层层剥皮,是皆大欢喜。唐府也选了个吉日,为马新贻和唐家小姐办了喜事,喜事非常隆重。当夜,马新贻和唐家大小姐如胶似漆,初试云雨之欢。马新贻感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在新娘的身体上一边播云撒雨,一边暗自庆幸自己的聪明。但新婚一个月后,有一天他早晨练习击掌,但他连向大院中一株银杏树发掌三次,那银杏树竟然毫无反应。恼怒之下,他一掌拍向一块巨石,却将自己的手打肿了,他这才明白师傅所说不虚,一个月的房事已将他武功消耗不少了。他一边懊悔不已,一边诅咒着已死去的师傅,对那株过去他一发掌就瑟瑟发抖的银杏树拳打脚踢,那株银杏树竟是兀自纹丝不动。
倒是唐大小姐开导了他,说天下之事有得就有失,没有什么是尽善尽美之事,并劝他努力温习功课,参加进士考试。在大小姐的教导下,他竟然捡起了书本,开始了另一番的苦读。第二年,他中了秀才,又过了一年,中了举人,然后他接着进士及第,当了安徽阜阳县的县令。从此以后,他在道光和咸丰、同治三个皇帝当政时期连连升迁,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安徽巡抚,又过了几年,当上了位高权重的两江总督。
在这个奇异的夏天里,他在轿子中闭目冥想。那记忆的马匹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去。他没想到,自己一晃四十余年,竟然由一个放牛娃,变成了一个两江总督,经营几个大省的军政事务,并深得朝廷的器重。但这几天,他总是被梦中一些奇异的情景所捕获,他总是梦见他的大宅着火了。而今这南京城中出现从天而降各种飞禽的怪事,叫他更加心惊肉跳。各种迹象表明,朝廷内部的斗争已日趋激化,而同治皇帝的身体也不大好,恐无多日,此时的清廷真正显露出一种衰败之相。他有时候还梦见师傅,但醒来之后却大摇其头,觉得当年还有像师傅这样的顽愚之人,实在令人发笑。为一个信念而活着的人太可笑了。他把目光收回到近前。外面官道之上,仍有很多人簇拥着,可能是市民内心之中有一种恐慌,无法排遣吧。
他正待闭目养神,忽然从窗内看到有一个老头儿从人群中闪出,头顶状纸,在轿前跪下,高声喊道:“冤枉!”
轿子立即停了下来。像这样拦道喊冤在他来讲是常有的事,而朝廷规定,地方百官见此情形,必须接状观瞧。他下了轿子,须臾之间,觉得这个老头儿他在哪儿见过,只见那老人鹤发童颜,他只有一只胳膊,正低着头。马新贻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上前接过那张状纸,正在阅读,忽然,从人群中跑出一个精壮的汉子,他虎背熊腰,蒙着面,手执一把明晃晃的短剑,飞身向他刺来。马新贻刚一抬头,那个汉子手中的短剑已经刺中了他的胸部,他只觉得胸部一闷,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破开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完了,他遭到了伏击,有刺客!他向前倒去时的瞬间,看到了那个白发老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他抽搐了几下,就痛苦地死去了。
人群立时大乱,卫士高叫“拿刺客!”并持刀向那老人和汉子围了上来。那壮汉将脸上大面布扯下,仰天狂笑,厉声对卫士喝道:“放开老人,好汉做事一人当,这与他无关,我就是刺客张汶祥!”卫士们立即向他紧密地包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