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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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大概是世界上最重视教育的一个民族,古有孟母三迁,如今有360度的课外辅导军备竞赛,连年少辍学的韩寒都回头劝大家要读书。高阶层一掷千金,底层也拼命抓住教育这根稻草,试图把阶层打通。这很难说是坏事,国强则教育一定要强,但副作用同样明显——焦虑、短视、盲目跟风、群魔乱舞,所以还没提笔我就开始觉得沉重。
于是我快进了一下我的受教育经历。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教育还没那么歇斯底里。父母很坦然地把我放进了一所普通小学,好像他们一开始就极其笃定好学校不如好老师,外力不如自驱力。当然我当时的表现也验证了他们津津乐道的理念:三过电视机而不看,读的书常常比老师超前,自学好像是习惯成自然的。据说有一次我考了99.5分,回家就开始掉眼泪。有研究说具有强大自驱力的人往往会有一种深切的危机感,好像生活随时会毁于一旦。但我那时父慈母爱、家庭美满,所以那点自驱力或许主要源于上进心,当然力量不会很大。
初中时我非常轻松地考进了民办学校,从此以后我就被送进了一条所谓“精英教育”的窄窄管道里,不见天日,埋头学习。高中时班里几乎人人都在搞竞赛,毕业时有相当一部分人可以通过竞赛保送最好的大学。高中文理分科,一旦选择文科便意味着要从竞赛班调到普通班,于是许多文科方面特别有天赋的姑娘都毅然跳进了数理化竞赛的大潮。那时候的我们像极了电影《无问西东》里的吴岭澜:“为什么学实学?因为大家都说实学好。”我们被主流价值观推动,也被自己内心的软弱和恐惧推动,不知如何看待自己,便不知该如何取舍。
我在本科一开始接受的就是“自由博雅教育”,或者说通识教育,前两年不分专业,广泛涉猎,选你所爱。回过头来看,这样的教育追求知识的广度,不为职业技能和经济回报服务,是为上策。可你知道吗,我们私底下还是偷偷地选热门的、好通过的课程,连老师都会悄悄为我们的GPA和推荐信操心。美国作家布鲁克斯发明了两个词叫“简历美德”和“悼词美德”,前者致力于实用主义和功成名就,后者注重精神和品格层面的修行。而教育体系,多数时候还是以“简历美德”为导向的。
我的研究生生涯浸泡在商学院、酒会、社交、实习、熬夜工作之中,我们当时打趣说“这叫提前进入投行的生物钟”。所以这更像是一种职业培训,而非学术滋养,尽管教授我们的老师多是鼎鼎大名的经济学家和学者,个个学富五车,充满人格魅力,在一些时候的确劈开了我们狭隘的灵魂。但以“简历美德”为导向的社会,还是没放过象牙塔中的我们,只实习不上课的同学屡见不鲜。
所以你会发现,在这段冗长的所谓“精英教育”的通道里,存在着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当我后来以行业导师的身份重回学校,发现还身在其中的同学仍然对“主流价值”抱有不容置疑的热情,甚至某些主流价值事实上已经走向末路,而他们却对整个社会态势所知寥寥。一如每一代的青年,包括当时的我,还没厘清身上的纹理,就开始为普世价值观奔走;还没来得及开发自己的生命,就成了工业化社会中一颗娴熟的螺丝钉。
“就算是那些曾经赢得无数奖项的最成功的学生,他们也会在某个时候停住脚步思考这一切是否都值得。在他们三四十岁的时候,他们是社会公认的有成就的医生、律师、学者、商人,但他们往往让人感到,他们不过是一群在终生竞争的集中营里茫然的生还者。其中有些人说,他们最终从事的职业是出于他人的希望,或者他们随波逐流并不假思索地加入了目前从事的职业。经常有人会说,他们没有去体会自己的青春,他们从没有生活在当下,他们总是在追逐一些未经深思熟虑的目标。他们总会思索,曾经的努力是否都值得?”
《优秀的绵羊》一书中有过以上这样一段叩问。虽然并不绝对,但我想对于大部分匍匐爬出冗长竞争管道的人来说又是必然。要出类拔萃多半需要服从于社会的竞争体系,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应付,去过关,从而牺牲独立思考的时间和个人探索的乐趣,而这些牺牲掉的东西又恰恰是构建一个人内心和灵魂的基石。就像一位耶鲁大学的学生说的:“我也许是在受罪,但是如若不曾受罪,又如何被耶鲁录取?”
就在这种矛盾也无解的撕扯下,教育开始了恶性循环。原本教育的使命在于把心点亮,在于激发体内休眠的那部分能量,在于让你通过一棵树而看见整片森林,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教育是播种,是点亮,而我们却把它演绎成了战争。
从幼升小厚厚的简历开始,到学区房和学而思一个都不少,再到“辅导SAT(美国学术能力评估测验)一小时2500元,陪做作业一个月上万”的砸钱式教育,这些都和教育的本质没多大关系。美国作家华莱士甚至认为,教育真正的价值和学位、成绩完全无关,只和生命的自觉和觉醒有关。从这个角度来说,教育军备竞赛就像一场毫无逻辑的战争,打赢了也夺不回失地,因为战争的结果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满地皆废墟。
2
从我有限的生命经历来看,也知道教育真正的目的不在于复制一批精致而无可挑剔的优秀模板,而是应把人当“人”。人有智慧、信仰、荷尔蒙,也有缺陷,是宇宙中最高级的生物。而人要最大化自己的生命价值,他接受的教育应当是:
能使他丰富,而不是只活在一片横截面上;
能使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而不是机器,不被“物化”;
能帮助开发自己的生命的,而不是复制品。
先来说丰富。
当从“精英教育”这条窄窄管道爬出来的时候,我们被顺理成章地送进了一条窄窄的精英式职业发展之路。在当年最受推崇的投行门口,挤满了各种学金融甚至不学金融的同学。金融成了众人皆爱的专业,投行是所有人毕生的追求,这本身就是一件诡异的事情。但对于一个还处于茫然阶段的人来说,一个现成的、成熟的、被所有人推崇的选择,简直就是一个信号强烈的Wi-Fi,连上立马可以摆脱信号微弱的人生。
精英们面目相似,聪明且雄心勃勃,对成功有着一种被压迫式的渴求,并乐此不疲。他们在陆家嘴、曼哈顿或硅谷混得风生水起。他们在地球上的位置,就如他们的职业选择,都聚集在了一个窄窄的金字塔尖。如果人生的宽度是一道光谱,他们多半会挤在窄窄的一道红色里,看起来很耀眼。
但荣誉也像落在肩膀上的力道,按住你,成为枷锁,所以精英们常常不敢走错一步——成本太高,因此接触的人间就永远是那么一片薄薄的横截面。就像选课只选有把握的课,无法越过安全区域,就没有办法思考自己真正的追求。思考的大多是和现有选择与即兑利益相关的事,落入自认为应该追求的陷阱。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而且多半会活成“拼图式人生”。完美人生有预设的样子,集齐碎片,便是赢家。而很少有人会活成“积木式人生”,那是自己决定的,自己生长的样子,没有模板。电影《无问西东》里说:“这个世界上不缺完美的人,但是很缺从内心生出来的真实。”真实需要脱离一些世俗,成为独立的生存者,甚至抛弃过往,破釜沉舟。这是优秀者的大忌。
为什么教育出的那么多优秀的学生,却最终慢慢消失于人海?为什么那么多高考状元,最终没有成为特别厉害的人物?因为优秀常常是卓越的大敌。我们都纷纷点赞马斯克的火箭,但很少有人敢去参与他“S”形般的人生。如果一路都是得到,就根本谈不上真正的自悟。黑暗、挫折、弯路、失去、割爱,才算是真正走向成熟的标志,也是任何人走向卓越的必经之路。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又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常春藤盟校毕业的学子,拿到了脸书(Facebook)和某一家不知名创业公司的两个录用信,前者给出丰厚的薪酬,后者给的只是一些价值缥缈的股票。故事的主人公保险起见选择了前者,但他刚入职Facebook就收购了那家不知名创业公司,之前后者承诺的股票足以让他获得一辈子的财务自由。
而故事耐人寻味的地方在于,几年后,这位主人公又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在两个岔路口面前抉择不定,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保守安全的路,而他错过的那家公司,又很快成了美国众人皆知的超级独角兽公司。这是一个关于错过的故事,但真的只是“错过”吗?
精准的大局观是命运关键点的舵手,也就是那个拐点,把人在优秀和卓越之间划分了阵营。更深层的源头是,教育是不是赋予了你胆魄和勇气,要“丰富”而不仅仅是“优秀”,要活得更“多”而不仅仅是更“好”的价值观。你敢不敢下水,敢不敢放弃,心里是不是天地都宽广?事实上,没有那些好的、坏的、新鲜的、惊险的、孤独的、绝望的、独有的经历,人成不了一个真正丰富的人,更无法精准地收获人生智慧。
再来说车间里的机器和真正意义上的“人”。
我很喜欢一句话是,让机器来教知识,而让人来教人。
要深谙解题战术,把知识塞满大脑,老师只需要成为一台机器。但人不同,人有品格,有情感能力,有性格缺陷,有执念和盲区,有意识和潜意识。人常常在年轻的时候就要选择要不要结婚、和谁结婚、要不要生育孩子、相信怎样的人生观、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如何在黑暗中坚持下去、如何克服懈怠选择毅力、如何适应不断变化的时代并与自己天性中的局限性抗争。这些问题的答案很少会从现有的教育中获得,考满分也解决不了复杂的人生困局,多半只能靠自悟。而自悟又常常效率低下,后悔是常态。
有人给现有的教育体系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工业化教育”,工业化教育最擅长培养车间里娴熟的机器,但撑不过变化,时代一过就容易被淘汰。
人间还有很多精明的人,摘得学术桂冠,赚得盆满钵满,整天忙碌但不快乐,充满焦虑,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和人生的大局,灵魂还是一片废墟场。
人间也充斥着各种致力于“简历美德”的人。名校是职业的跳板,知识是变现的跳板,把每一个受教育的阶段都当作桥,用来过河,而不是扎实的、要走的路。对于一个习惯过桥的人来说,对任何一段不是桥的路、不是跳板的台阶,都会心生厌烦,认为是在浪费生命,正如那些“不能提高分数为什么要讲,不会考的为什么要学”的功利主义者。
要对付和点亮这样一群人,博学难以解决问题,高分同样无能为力,性情、品格、价值观、毅力、终身学习能力等这些教育战争基本忽略的问题,才是密码。这也涉及教育里难以直接评价的那一面。教育不是简单粗暴可以立竿见影的特效药,只要花钱和做题就好了。它需要把人当作真正的“人”,是九曲人心里的探测器、润滑剂、修补剂,才能逐渐治本。
而开发自己的生命,就如在冰山一般还未开化的头脑里劈开一条路,是教育最让我兴奋的价值。
常常听到这一代的父母,会按时代所需来预判孩子的走向,是读哈佛还是耶鲁,是做银行家还是律师,是做交易员还是人工智能专家。可我总觉得被父母着急用偏见去定夺的孩子有些可惜。这样一来,一个独立的生命就变成了父母生命的衍生品。
好的教育总是喜欢自由生长,用尽天赋,而不是随意派发结局。每个人都带着特定的天赋来到人间,如果到老都没有完全展现自己的天赋,是遗憾,也是浪费,就像还没泡出真味就被丢掉的茶叶。做有天赋且擅长的事,从长远来看对生命有益,也会被真心对待。发现天赋,释放天赋,教育是关键的一步。就好像灵魂好不容易“怀孕”了,教育要做那个“接生婆”。
而在我成年以后,对“人”这种转瞬即逝却又有巨大能量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再回头看过往的教育和曾经的错误百出,我才发现好的教育,是可以帮助人们彻头彻尾地去理解自己,承认自己的局限,并把余生作为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去探索、体验、学习,进行自我教育,完成生命的开发和迭代。
这真的比做一个精美无缺的复制品、一台了无生趣的车间机器、一个简历美好却悼词悲催的人,有意思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