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和桃花源
先讲几个小插曲。
新朋友乔治来自纽约。在一家灯光昏暗的中餐馆,他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得到了所有想要的,包括爱人和财富。可最后他还是袒露心声,说其实过去10年一直在改行做一个文人和继续在名利场打拼之间摇摆。前者给他自由和思想升华,后者是他对家人的责任。哪边他都割舍不掉。
和一位东南亚朋友聊起中国引以为豪的移动支付和金融科技(Fintech)经验。我们不断甩出“大数据”“智能”这些时代热门词语,从网贷谈到支付,从共享谈到信用,正当我想问“你需要这些经验怎么改变你现在的业务”时,他告诉我其实他从事的是完全不相关的一份事业,那是他擅长且喜爱的。但挡不住如今Fintech的火热势头,他也想来中国学习,回去掘一把金。
去参加一个论坛,碰到的人都是身兼数职的“斜杠青年”,比如天使投资人/歌手,比如淘宝店主/微博红人,比如创业者/畅销书作家/直播网红。每一次看演讲人PPT(演示文稿)的首页,都会发现,人的职务名比标题长度要多出几个数量级。这让我很惊喜,人们的生命力比社会进程更蓬勃向上。
《冈仁波齐》火了。这部和普通人生活毫无关系的电影,却霸占了普通人的朋友圈。11位藏族同胞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穿越2500公里磕长头朝圣。他们没有发展生产力,没有获取功名利禄,本来不该出现在普通人的溢美之词里。往前翻普通人的朋友圈,是马云的励志、王兴的边界和共享经济时代如何掘金的名利场秘籍,可这一次,他们对着那些天外来客仍然称道、向往,说“every step counts”(每一步都算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好像照到了人们心里。
这两座城池,一座叫名利场,就像现实里的“北上广深”。热门关键词是阶级升迁、企业边界、惨烈幼升小,或者“如何在未来五年致富”的成功学宝典,现实、“接地气”,充满了“第一桶金”的味道。
另一座叫桃花源,仿佛电影里的“冈仁波齐”。在主流价值观的半径之外生存,极具个性化,就是我愿意、我信仰。“新常态”一词近年来常常被提及,好像经济进入新常态,我们的人生也进入了“新常态”。人们终于跨过了唯物质马首是瞻的年代,开始大谈自由,大谈信仰。毕竟爬到马斯洛“自我实现”那个层面的人多了,不用再做一只艰难求生的幽灵,只能投影在理想的波心。
这两座城池,常年横亘在人们心里,没有高下,只有左右。而且我觉得,这或许比要不要离开“北上广”这类话题更值得讨论,毕竟不是每个身在北上广的人都需要考虑物理位置的变动,但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过那么一段精神归属地的困惑。
可我想说,这种困惑在这个时代,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历史会怎样评价我们这个时代?多半是盛世。人类经过了繁殖完就垂垂老矣的简陋年代,生命无论从长度还是宽度看都在大踏步前进,热点层出不穷,多元的生活方式以旺盛的生命力绽放,我们终于可以在处理完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之后,理直气壮地处理人与内心的关系。借用白岩松的一句话,到了一定时候就不愿意再用时间去换取利益,只希望换取自己的舒服和生命应该有的状态。
这和个人也休戚相关。据说人体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把细胞更新一遍,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人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以前觉得想明白了的事,再活一活,想法又会不一样。有些人小时候读书就是为了工作,但历经沧桑后才发现读书时就应该好好读书。用名利场最时髦的“大数据”术语来说,就是阅历翻了一番,人生的数据就翻了几番,那么深度学习便有了更扎实的样本,脑袋里输出的也是更高阶的智慧。一开始唯“名利场”马首是瞻的人,总会在某些时候想念“桃花源”,可能是财务自由了,可能是不满足现状了,也可能是想法新陈代谢了。
“双城记”不缺有趣的现象。
有的时候,名利场像是为桃花源修建了高速公路。《宽客人生:从物理学家到数量金融大师的传奇》的作者德曼在华尔街从业17年,是著名的高盛量化策略小组的领导人。可有谁知道,他去华尔街之前曾是胸怀大志的年轻科学家、李政道的门徒,当他意识到他与物理学家之间差了500个李政道时,才决定投奔名利场。德曼说:“当你研究物理学的时候,你的对手是上帝,而在研究金融学时,你的对手沦为人类。”在人类的领域赚够钱之后,德曼重回上帝的地方——学术界。他内心深处对学者这个身份的认同远远高于对华尔街大亨的认同,那是他真正的桃花源,梦开始的地方。听起来这是一个一波三折的“成功”人生,华尔街名利双收的经历,反而让他最后获得了学术界的认可——量化界大奖。如果当初他没在学术前途晦暗时选择换一个地方喘口气,重新找到出口,那么很可能郁郁终生。
有的时候,桃花源会成为名利场的牺牲品。美剧《硅谷》讲了一个天才程序员理查德(Richard)和其同伙幻想用一个有着神奇算法的App(手机应用程序)改变世界的故事。小有名气之后,当他们真的踏入了资本名利场,便出现了一系列让他们始料未及的困扰。公司卖还是不卖?团队怎么管理?开除人要讲情面吗?公司估值是不是越高越好?没有用户怎么办?同行窃取技术并反咬一口,官司缠身却付不出律师费,投资人只负责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怎么办?……一系列让人惊心的麻烦,让理查德开始不断质疑自己:是否已经偏离了初心?是否还要继续自己的理想?
而如今更多的时候,桃花源和名利场互为“旅行胜地”。有朋友裸辞后过上gapyear(间隔年),其间开微信公众号、旅行、写作;有朋友爱上了一项运动便辞职玩了几年,花光了钱再回名利场赚钱;或者如开头讲到的那位东南亚朋友,明明在桃花源如鱼得水,也不忘来名利场闯一闯,攫取些时代红利。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说,如今的人们大多“一面是马云,一面是星云”:一面希望如马云一样迅速致富,一面又希望如星云大师一般通达人生。两朵云在同一拨人身上相安无事,他们以左右逢源之姿望得鱼和熊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现代人自我平衡的一种方式。用两座城池互为盼头,如果只有一座城的话,就成围城了。
而双城记存在的意义,大抵也是自由的意义。
名利场有时候未必有想的那么坏。它一直是年轻人踏入社会的第一选择。追求财富不是一辈子的事,却是毕业后十年内必须快速完成的事。名利场不仅仅是财富,还是知识、经验、人脉、资本、“双商”的综合“打怪”过程,财富只是顺带的奖励。而这些能力和历练未必能在桃花源里学到。就像磁带,名利场是人生的A面,是主流市场和客观现实,要尊重它、驾驭它。
桃花源有时候未必有想的那么好。印度有个作家写自己转行的经历,他从哈佛法学院毕业后便入华尔街做投资顾问,赚了很多钱。但问题是,他从没觉得花钱有什么乐趣,金钱带来的虚荣心也从来没有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于是,他辞掉投资顾问的工作,转而从事写作。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在做投资顾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物,有那么多人希望他分一点时间出来;而转行后,几乎没有人在乎他在做什么,感觉自己就像不存在了一样。当然最后他与自己和解了,不再把自己视作一个处在上升轨道的人,这样他才开始觉得幸福和安宁,写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桃花源,它是人生的B面,是自我个性和人生理想,要坚持它、抵达它。
人们常常鼓励年轻人“试错”。老实说,我不喜欢“试错”这个词,有时候“试错”的人想的其实是“试对”,万一对了呢,万一成了呢。“试对”的人一定不是平庸的人。平庸的人不喜欢折腾,习惯惯性思维,认为一条路走到黑最完美。而转变,使人生有了褶皱,从而有了质感。
我们面对的“双城记”,很像月亮和六便士,唯一不同的是,它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就像去夏威夷度了个假,来北上广出了个差,精神归属地不是阶层,没理由固化。
所以这些文字从来不想告诉你要偏爱月亮还是六便士,要赖在名利场还是去寻找桃花源。写《月亮和六便士》的毛姆说,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对自己有什么样的要求。我想自由的意义,就像获得了双城之间的签证豁免权,无论去哪一座城都可以说走就走,有勇气,也有底气。自由不是放弃现实投奔理想,自由是现实和理想,都可以按需来取,来去自由。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手边散落着两本书。一本叫《分享经济》,是2016年名利场的教科书;一本是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的《八万四千问》,扉页上写着:获得解脱和自由之道。有趣的是,这么不协调的两本书放在一起,好像一点也不矛盾。
毕竟,有多条路去抵达美好时,真的是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