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 南宫瑶*归尘(一)
一场秋雨一场凉。
我拖着剑,带着满身的酒气,漫无目的地走在下着雨的街道上,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该去向何方。
自从那日我独自一人离开大营,这十多天我一直在不停地游荡,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从一间酒馆到另一间酒馆。自从我踏入江湖以来,我从没有费心思考过我想要去干什么,因为这答案过于显而易见。但是现在,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我的心中有一团怒火,像是一团扯不清楚的线团,不知因何而起,不知因谁而起。
我是在生师父的气吗?但我又能气他什么?是气他十多年前,勾结若磐邪教,杀了萧家满门?但实际上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娘是被萧正道杀死的,即使没有那场灭门案,如果日后我有了足够的能力,也会亲手为我娘报仇,不计手段,不计代价。虽然萧家中也有没有做过恶,不该枉死的人,但说到底,我与萧家大多数人的情分并不深厚,况且在这乱世之中,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生灵无辜枉死,萧家的那些人,与我而言和其他死于战乱或被邪教残害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师父只是在十多年前就做了我想要做的事情,而那些枉死的人,不应该记在他的账上。是气他没有提早告诉我真相吗?如果我心里面连萧家灭门案都不在乎,那他是否告诉我与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但是,如果我心里面并不是真的在乎萧家被灭门,那我又为什么要替他们报仇?为什么要走到今天?
我尝试过灌醉自己,希望喝醉之后能获得一丝解开疑惑的灵感,但乡下的劣酒带给我的除了恶心呕吐,和宿醉之后的头痛之外,对我而言毫无用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萧家被灭门十多年之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儿,于天地不容,被所有人抛弃,毫无用处。
醉眼朦胧中,我依稀看见前方的路口有一个男人提着刀站在我面前,他似乎特地在那里等着我。小镇街道两边原本就因为下雨生意惨淡的店家,看到有提着刀的人站在路口,纷纷退回店内关上大门,有的甚至还上了门板,生怕自己受到波及,受这无妄之灾。
我挥手擦掉糊住眼睛的雨水,眯着眼睛看了一阵,那人我似乎依稀认得,好像是贾铭。几个月未见,他如鬼魅般突然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之后,又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这里。好奇怪,我似乎依稀记得,他之前用的是剑。
那人见我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不走进,也不出声,便率先开口道:“来者可是萧正道与南宫秀玲之女,萧瑶?”我仍然不出声,像看天外来客一样地看着他,毕竟他说的三个名字我都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听到了,此时我就像听到了三个陌生人的名字一样,内心丝毫没有波澜。他见我没有反应,继续说道:“我乃南宫瑾之子,南宫铭。”南宫瑾,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是我娘的亲哥哥,我的舅舅,那眼前这个人如果是我舅舅的儿子,那他就是我的表哥,他来找我干什么?
贾铭,或者说南宫铭继续向我喊道:“萧正道狗贼设计陷害我父亲,夺走我南宫家族家产,害死我全家,虽说天理昭昭,狗贼已经伏诛,但你既然是他的血脉,那就要帮他还清这笔血债!”
我如同看到了一个傻子,忍不住从鼻腔里哼出了声,拖着我的剑转了个身,准备走开,不搭理他。你和萧正道有血债,你有本事自己去地府找他,关我什么事?我自己和他还有没算清的帐呢!
南宫铭似乎是被我的态度激怒,喊了一声“狗贼,还我全家性命!”便提刀向我的后背砍来。
我记不清这场战斗是如何经过,又如何结束的,只记得他明明师出五台山,在和我对决时却执意要用一套很陌生,也很普通的刀法,这套刀法我似乎在逍遥岛藏经阁收藏的刀谱里看到过,好像是南宫家的家传绝学,那套刀谱正是我母亲的拜师礼。别说逍遥岛的藏经阁中有许多精妙的武功秘籍可以克制这套刀法,就连萧家的冲天剑法中也有几个招式正巧是这套刀法的克星。战斗结束时,我们各自在对方的身体上开了几个窟窿,我还站着,他却已经倒在了水泊之中。我并不想杀他,但我也不想被杀。我拖着他朝镇上唯一的一家医馆走去,刚走过一条街,就看到路口又站着一个人,那人我似乎依稀也认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起他是谁,便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倒在雨泊之中。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张干净整洁的床榻上,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药香以及丝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我尝试着坐起身子,虽然只要稍微一动还是会浑身疼痛,但至少我上半身已经能够活动自如。坐起来之后,我看到有一个男人正站在离我的床榻不远处的桌边,他一身药店学徒的打扮,此时正在分拣着桌上的一堆药材,他似乎听到了我这边发出的动静,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只是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淡淡地问了一声“你醒了?”
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确认我应该并不认识他。他脸上的耳朵鼻子嘴巴都长得极为普通,普通到让人完全记不住,但他这张普通的脸上却长着一对勾人魂魄的狐狸眼,浅色的眼眸在看我的那一瞬间目光流转,聪慧狡黠中还透露出一丝自傲,虽然身着寒酸的学徒装,但还是压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灵气。
“你是谁?这是哪里?”我下意识地问出了这两个问题。他头也没有抬,带着些戏谑的口吻说道:“好歹也救了你两次了,我们不该这么生分。”
救了我两次?如果这是第二次,那第一次就是在薛家庄?联想到我从李叔存那里听到的那些消息,我试探地问道:“阁下是怪盗千面狐?”“叫我阿厘就行”他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并没有否认我的推测。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继续问道。
“被一个老东西胁迫而已,不用谢我。”
我开口想要继续追问,他似乎直接读出了我的心,脱口而出道:“那老东西也是受人所托,也不用谢他,至于拜托那老东西的人,你应该能猜到。”
我低下头,心中不知是苦涩还是欣喜。这世上除了他,谁还愿意在我身上花那么多的人情?
“南宫铭呢?就是那个和我打架的人?”我继续追问道。
“如你所愿,扔在镇上医馆的门口了,之后死生有命,全看这小子造化。”
“那我师父呢?”我继续问道。
“你说的是肖门主吧,在救下你的两天之前,我曾在这里见过他,他在这里住了一晚之后,第二天就往萧家堡赶了。”
“萧家堡?”我疑惑地问道,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地名,突然在此听到,顿时感觉熟悉中透露着一丝荒唐,原来这个地方还存在于世,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那边已经变成了一片荒原。“他去那边干什么?”
“已经查明,那边就是若磐教的总舵。”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跳下来,却不慎牵动了伤口,剧烈的疼痛立即传遍我的全身,我不得不重新倒回床上。
“别乱动!你这伤至少还得在床上再躺两天,要不留下残疾不要怪我。”
“我已经躺了几天了?”我继续问道。
“两天了,你师父如果脚程快的话,现在可能已经到萧家堡了,说不定两边已经打起来了”他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一股脑地全部告诉了我。
我平躺在床上,两行泪不争气地从我的眼角流下,浸湿了枕头。一种我生平从未感受过的无力感向我袭来,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地恨自己,恨自己之前为什么要离开师父,恨自己像个废物。
千面狐见我哭了,也有些惊讶。他非常难得地抬头看着我,问道:“你很担心他吗?我以为你们已经决裂了。”
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千面狐用了一夜的时间,在我的周身植入了十八根金针,这些金针可以暂时止住我的疼痛,防止我的伤口开裂。他在施针之前反复和我强调,这种逆天的秘术绝对是会有报应的,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只是寿元受损,如果运气不好,则会落下终身残疾,余生生不如死。但耐不住我一再坚持,以死相逼,他在帮我施完针之后只嘱咐了我两件事,一是七天之后一定要来找他拔针,不然金针随血液流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二是别告诉别人这种缺德的事是他干的。
我当天天不亮就离开了千面狐的医馆,日夜不歇地朝着萧家堡赶去。为了防止困倦,我逼着自己在马上不停地想呀想呀,想起了很多往事,也想明白了很多的事情。我到底为什么要开启这场复仇?当然不是为了我那所谓的父亲或者萧家的那些妇孺。相反,我为他们报仇,是因为师父每次提起萧家那嫌恶的语气。我曾经姓萧,身上流着一半萧家的血,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师父一直和我说,萧家的事与我无关。但在我小时候,每每和师父站在一起,我总能够感受到自身的卑劣,我因为身上流淌着的血而天生卑劣。但我是那么地想和他站在一起,所以小时候的我一直会想,如果哪天我成为了一个举世公认的英雄,如果哪天江湖上的人谈及我,只会提到我的功绩,而不会想到我的出身,那时我是否就能抬头挺胸地站在他的身边?虽然之后日复一日繁重的修行让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但儿时的那个心思却从此扎根,我要成为英雄,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洗刷身为萧家人的耻辱,因为我想要站在他的身边。自始至终,我其实只想得到他一个人的认可,自始至终,我关心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疾驰了三天三夜,中途累死了三匹马,我终于抵达了萧家堡的地界。刚到山脚,我就听到了从正门处传来的阵阵喊杀声,看到了山顶上扬起的沙尘。我赶紧策马往山上冲去,期间顺手干掉了几个同样往山上冲的邪教小喽啰。赶到山门处时,那里已经杀成了一片。我一边往正门方向杀去,一边四下搜寻我师父的身影。但此时四周已经成为了一片修罗场,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和杀到眼红的人,我如何在这几千个混战的人中单独找出一个人?我拼命往前杀去,临近萧家堡时,我看到曾经在我记忆中巍峨庄严的萧家堡正门此时已经倒塌,两层楼高的门楼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堆废墟。有几十个人正在努力清理那堆废墟,想要开辟出一条进堡的路,但数以万斤砖石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清理干净?我顺手解决了一个离我最近的邪教教众,救下了那个原本差点就被那教众用狼牙棒捶死的人,定神一看,那人我还认识,正是屏湖山庄的少主周子琰,我来不及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师父现在在哪里,他也半句废话都没有,用最简练的语言告诉了我现在的情况,我师父和秦老庄主和另外三十多个人已经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前进了萧家堡,萧家堡的大门在他们进去之后没多久就被炸了,之后他们就遇到了埋伏在山野中的邪教残余的围攻,目前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也没人顾得上他们。
我看了看炸毁的山门,又看了一眼旁边连带着被炸塌了一段,但还是有两三丈高的围墙,于是,我从离我最近的教众尸体上解下一根腰带,在腰带的一头绑了一块石头。随即,我吸了一口气,使出了登云梯,在距离围墙顶端还有半丈左右时,我甩出了系着石头的腰带,腰带的一端正好卡住一颗枯树的树枝,我随之荡进了萧家堡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