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说起来,在下故乡乃近江国[1]长滨[2]乡下,出生于天文[3]二十一年,也就是壬子年间,今年应该是几岁呢?啊,对了,对了,是六十五岁,噢,不,应该是六十六岁。对了,在下双眼失明是在四岁的时候。刚开始还看得见东西朦朦胧胧的形状,在下到现在还记得,晴朗的日子里,近江湖水的颜色明亮地映在眼珠上。然而后来不到一年,就完全看不见了,虽然也到处求过神拜过佛,却没有任何效果。双亲是务农的百姓,十岁那年失去父亲,十三岁上又失去了母亲,从此以后呢,就靠着地方上善心人士们的好意扶持,学会帮人家按摩手脚腰背的窍门,勉强糊口度日。就这样,还记得应该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有人牵成在下到小谷城[4]里去奉公,承蒙那位大人的关照引荐,得以住进城里头去。
当然不用在下多费口舌,客官您一定十分清楚,一提到小谷城,自然就是浅井备前守长政公[5]的城郭了,这位城主年轻有为,真是了不起的大将。那时候,他父亲下野守久政公也还健在,虽然外头纷纷传说他们父子不和,不过据说这也是久政公的不是,从家老们开始到许多家臣似乎都一心臣服备前殿下。其实事情的开端,说起来,是在长政公十五岁那年,永禄[6]二年新年正逢他的元服大礼[7],过去原称为新九郎,那时正式命名为备前守长政,并迎娶江南的佐佐木拔关斋[8]的老臣平井加贺守大人的千金。然而这门亲事并不是长政公自己的本意,而是奉父亲久政公的命令,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接受的。下野大人的想法是,江南和江北自古以来经常争战不断,现在看来虽然好像平静无事了,然而难保哪一天不会再爆发战端,为议和之证,最好和江南缔结婚姻,将来应该可以免除国家战乱的隐忧。然而备前守殿下对于自己要当佐佐木家臣的女婿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只因父亲的命令没有选择余地,只好听命行事,把平井大人的千金迎娶过来,然而当久政公要他到江南去和岳父加贺守喝父子酒时,却感到实在懊恼不已,本来无法违背父命成为像平井那种人的女婿已经非常不情愿了,现在还要自己动身去履行父子之契,真是气愤难平,他说既然生在弓马之家,对于治乱之道自然耳濡目染,内心知道终究要立足天下举旗立功,成为武门栋梁,才是武士的本色,于是居然没有和久政公商量,就把人家的千金给送回娘家去了。这说起来也未免太过鲁莽了,会引起父亲的震怒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话说回来,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拥有这么大的气魄,也实在不是寻常之辈,就像他的祖父、建立浅井家的前代亮政公那样,天生具备豪杰气象,能拥有这样的主君,家运应该可以延续万万代。众家臣们都纷纷敬爱备前殿下的气魄,而不太去父亲那边当差了。所以据说久政公也不得不把家督地位让给备前殿下,自己则带着井之口夫人,隐居到竹生岛[9]去。
不过这些都是在下到城里当差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当时父子的感情已经多少和缓一些,下野殿下和井之口夫人已经从竹生岛回来,住回城里了。那是长政公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吧,当时已经娶了第二位夫人,这位夫人说起来可来头不小,竟然是信长公的妹妹,阿市殿下呢。这段姻缘的促成是因为信长公从美浓[10]国上京之际,心想当今江州最器宇不凡的武将,非浅井备前守莫属,虽然还年纪轻轻但已经无出其右,应该诚心拉拢他过来。于是提议:“可愿与我家结亲?若能答应的话,浅井和织田两家合力消灭固守观音寺城[11]的佐佐木六角,再上京都,将来天下大事由你我二人运筹帷幄,如果想要美浓国,可以给您,此外因越前[12]的朝仓[13]和浅井家有深厚情义,所以绝对不会随便轻取,越前一国就依您这边的指示,可附上誓约。”“哦,您既然说得这么客气,那么就照这么办吧。”于是婚事就这样谈定了。这边才把佐佐木家臣的千金娶回来不久,就因不甘屈居拔关斋之下,断然把人家送回去,没想到却得到当时攻城略地威震诸国飞鸟落地草木披靡的信长公如此寄予厚望,即将成为织田家的乘龙快婿。这虽说是因为他武略卓越的关系,不过人还是应该尽量胸怀大志啊。之前没有缘分的前夫人,据说只在一起不到半年,长相如何并不清楚,但后来这位阿市夫人则是一位稀世大美女,在尚未出阁以前早已名扬天下。夫妇感情也十分和睦,子女几乎年年接连出生,在下去到小谷城时,包括公子、公主,总共已经有两三个孩子。最上头的公主名叫阿茶茶,当时还是一位教人疼爱的孩童,这孩子就是往后得到太阁殿下[14]的宠爱,有幸生下右大臣秀赖公的淀夫人呢,人的未来命运真是预料不到啊。不过阿茶茶殿下从那时候开始容姿就已经美丽出众,无论脸型、鼻梁、眉眼、嘴唇,据说都长得和夫人一模一样,连像在下这样的盲眼人,虽然朦胧却好像也能感觉得到。其实像在下这样卑下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在这样高贵的仕女身边就近服侍呢?是的、是的,在下忘了前面稍微提到过,刚开始在下是帮武士们按摩理疗的,但在城中无聊的时候,被大家怂恿着:“嘿,和尚啊,弹个三味线什么的来听听吧!”曾经唱过世间流行的歌谣,可能这事儿也传进御帘内吧,有人来传话道:“听说有个会唱歌的有趣和尚,请那位和尚过来一下。”从此以后在下有两三次参见,这是事情的开始。
是的,是的,不是,因为已是相当规模的城,所以除了武士之外还有各种人在当差,也雇有表演猿乐[15]的太夫等呢,并不是只有在下才能给人解闷儿,不过也许高贵的人反而对低下的世俗流行歌谣之类的玩意儿感觉新鲜吧。而且那时候三味线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只有少数好奇的人去学习,所以女士们喜欢那珍奇的丝弦音色吧。是的,在下学习此道并没有跟随特定的师父学习。不知道为什么生来就喜欢听音曲,只要听过一次立刻就能记住那节奏,没人教也自然能唱会弹了,三味线刚开始也只不过偶尔拿起来把玩消遣而已,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学成一种技能了。不过本来就是外行人的游戏嘛,不敢说技艺高超,值得一听,也许笨拙的地方听起来反而可爱吧,每次都承蒙夸奖,到殿下面前表演的时候也多蒙打赏。那时候,正值战国时代,到处战争不断,正因为有战争,自然也得有快乐的事情,老爷出征远行时,女眷们没什么事儿,为了排遣忧愁就弹琴来游戏解闷,而且,在长期围城的时候,也说为免士气消沉,不管殿内殿外,都常常举行热闹的活动,并不像现在的人所想像的那样尽是恐怖的事儿。尤其夫人擅长弹琴,无聊的时候便拨弄琴弦,此时在下就会忽然拿起三味线,不管任何曲子都可以即兴配合着伴奏,这似乎让夫人非常满意的样子,还说在下手很巧呢。从此以后在下就一直在内闱伺候了。阿茶茶公主也以还不灵活的稚嫩舌头呼唤我:“和尚,和尚啊。”早晚缠着在下要在下跟她玩耍。“和尚,你唱那葫芦歌儿给我听听嘛!”经常这样子对在下说。啊,对了,那葫芦歌儿,说起来就是这样子:
在悄悄前往的屋檐边
要种葫芦啊
种葫芦
让那爬藤爬呀爬
葫芦随风飘呀飘
心也飘呀飘
是这样唱的。
啊,美丽的涂壶笠呀[16]
正是河内战地的特产
风箱踩呀踩
风箱踩呀踩
熔铁炉底裂了口
小心点踏呀
阿哥啊
风箱踩呀踩
风箱踩呀踩
其他还有各种歌谣,调子就算记得,歌词却已经忘了,人老了,糊涂啰。不久之后,信长公和长政公感情不和,两家之间掀起战火,那是哪一年呢?啊,对了,姊川[17]之战,是元龟元年[18]吧。这种事情像客官您这种读书人知道得最清楚了。那是在下来当差后不久的事儿,说起不和的原因,是从信长公没有事先向浅井大人招呼一声,就领兵攻入越前的朝仓大人领地开始。话说浅井家,从上上代亮政公的时候,就因受到朝仓大人的庇护才好运连连,从此以来一直多蒙朝仓大人的恩泽。正因为这样,在与织田家缔结姻缘的时候,就已经约定不碰越前之国,而且得到了信长公坚定的书面誓约,然而才不到三年时间,竟然不顾誓约,跟浅井家也没打一声招呼就出手,这可就太过分了,信长这家伙,真是太轻狂了!已经隐居的下野殿下首先就火冒三丈,匆匆驾临长政公的宫城,还召集亲信老臣和后进家臣们,怒冲冲地道:“信长这家伙!消灭了越前,早晚就要攻进这城里来了,我们应趁和越前之国间有坚固的友好关系时,和朝仓站在一边讨伐信长才行。”长政公和众家臣们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当然,说起来违反誓约是信长公的不是,不过朝仓大人也因为两家之间有约在先,而对织田家有无理举动。尤其信长公屡次上京,朝仓却一次也没有派出使节问候过,[19]因此宫中和将军也感到惶恐不安。毕竟如果和织田大人为敌的话,就算和朝仓大人联合起来也没有胜算,现在只好派出千人去声援越前,至于织田家那边只好以言辞巧妙掩饰了,这样可好?”因为很多人这样说,已经退隐的父亲一听之下又生气了。“你们这些末座的武士乱插什么嘴,就算信长是鬼神,也不能忘记父祖辈的恩义,你们以为朝仓家遭遇这样的困难,我们能坐视不顾吗?这样一来,丑名将延续到末代,成为浅井家一门的耻辱,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不愿当一个这样不知理义的胆小鬼。”下野殿下威风凛凛地怒目瞪视在座众人,老臣们忙打圆场:“算了算了,先别这么急,好好想办法再说吧。”“你们都嫌我年老碍事了,难道还要我切这皱肚皮吗?”殿下全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一般说来老人家总是严守理义的,所以这样说听起来也有道理,不过也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觉得家臣们把自己当傻瓜,已经有这种别扭心态,加上长政公不喜欢他好心安排的媳妇,却自己再迎娶阿市夫人的事,到现在他还耿耿于怀。“看吧,不听父亲的吩咐,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到现在对那个说谎的信长,还有什么需要客气的?受到这样的侮辱还忍气吞声,看样子是被可爱的夫人绑住了手脚,不敢对织田家动干戈了吧?”有点讽刺长政公的样子。备前守殿下默默听着退隐的父亲和众家臣的争论,这时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父亲大人说得也有道理,我虽然是信长公的妹婿,但从祖先传下来的恩义更重,明天赶快派人把这边持有的誓约送回去织田家,不管信长如何夸耀虎狼之威,如果我们和越前势力联合起来,和他做个你死我活的决战的话,就不信打不过他。”这样坚决地说了,大家也没办法,只好下定决心。
不过后来,每次论及战争的事,退隐的父亲大人和长政公的意见总是不同,终究不融洽。长政公平日就是一副名将气度,威风凛凛的,他想既然信长转为敌方,可不能慢吞吞地不动声色,最好从这边反攻过去作一决战,然而退隐的父亲却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凡事总习惯从长计议,反而招致不利的后果。信长公从越前退到京都时,长政公思考策略:“在这之间我们跟朝仓势力联手起来,打进美浓,攻下岐阜。那么信长一定会赶快奔回来,但江南有佐佐木六角一族,不可能轻易通过,在那之间我们可以从岐阜回来,在佐和山[20]外等候迎战,那么信长的脑袋就是我们的了。”于是派使者去见朝仓殿下,不过朝仓在一乘谷的公馆那边依然还有一群比较慢性子的人,不赞成长途开拔到美浓去,万一前后遭到敌人包围夹击,可就难以脱身了。义景公打头,上下谁都没有同他一条心。于是回信。“与其这样,不如等信长攻打小谷城,到时候我方再聚集人马,增援贵方阵营便是。”这样回应,原来的计谋策略可惜全都白费了。长政公听到这样的答复之后说:“啊,朝仓也说出这样悠哉的话来吗?这也可以看出义景这号人物的个性了,这样愚钝的话,要想胜过那样敏捷的信长,连十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只因听了父亲的吩咐而和这样不明理的人联合,真是倒霉。”据说他这样深深感慨,那时候他似乎已经觉悟到浅井家和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