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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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本序

本书是奥地利著名作家斯台芬·茨威格写于1931至1934年的一部长篇小说,当时只写出了初稿,题名为《邮务小姐的故事》,尚未完成便因有更加急迫的写作任务而中辍,被搁置下来没有出版。1940年,作者曾与另一位犹太血统奥地利剧作家兼导演贝托尔德·菲特尔合作,将这部一百二十页的手稿改编成为电影剧本,这一剧作在茨威格逝世八年后于1950年以《被窃取的年华》为名被搬上了银幕,在欧美风靡一时。至于小说的原稿,则直到1982年,才经由克努特·贝克先生整理、从书稿中抽出“变形的陶醉”几个字作为书名在联邦德国正式出版。译者1981年夏以访问学者名义到联邦德国作为期两年的进修,其时国内改革开放方兴未艾,文化文艺界开始引进大量长期被禁锢的外国文艺作品,掀起了一股“茨威格热”,《象棋的故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以及茨威格其他在国外早已脍炙人口的中篇小说被纷纷译介过来,同一作品往往有好几种译本。被认为是茨威格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又译《爱与同情》)也出了几种版本。译者在德国见到了《变形的陶醉》德文原版,惊喜中迅速拜读之后便与国内联系译介事宜。经我的大学同班老同学、《爱与同情》和不少茨威格中篇小说的著名译者张玉书教授协助成功地联系了出版部门,我便在1983年夏归国之后利用教学和科研之余的时间着手翻译此书,1985年完稿后于198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8年,欧洲又有一部以《变形的陶醉》为名的上下集电视文艺片问世。从以上对这部作品成书和接受过程的简短回顾,便可窥见其受欢迎和喜爱程度之一斑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茨威格已经是不少描写细腻语言精美的中短篇小说、一系列论述精辟、文辞隽永的世界文化名人传记以及几部名噪一时的剧本的作者,他还译介了大量法国和比利时文学巨子的作品给德语国家的读者,是一位蜚声文坛的德语作家。他的作品往往一出版便不胫而走,被迅速译成几十种文字,为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社会层面的广大读者争相阅读。比如在前苏联,1927年就出版了他的全集俄文版十卷,高尔基高度赞赏这些作品并亲为作序。那时他的声誉,在与他年龄相当的德语作家中并不多见,其受欢迎的情形似可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托马斯·曼、卡夫卡和黑塞相比拟。他的小说一般没有紧张曲折的故事情节,却能一下子抓住读者的心,引人入胜,扣人心弦;他特别擅长于探索人的内心世界,挖掘人的心灵,追踪和捕捉人物内心深处神经末梢哪怕是最细微的颤动;他写人的感情、同情、恋情、热情、激情,总是那么动人、逼真,丝丝入扣,慑人心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茨威格正是紧紧抓住这个极其简单朴素的真理,倾注其才华于写“情”,用他高超的叙述技巧和才能做到了以情感人,以情动人,这也许就是他成功的秘诀吧。

《变形的陶醉》显示了茨威格杰出的艺术才华和匠心。

作者向我们叙述一个出身中下层平民的女子的际遇,将她的思想、情趣、欢欣、欲望、追求、苦恼、失意以至绝望等和盘托出,用饱含情感的笔墨,挥洒自如的语言,娓娓道来,有如磁铁一般将读者的心紧紧吸住,让人们随女主人公一起,回忆战前那无忧无虑的愉快时光;为战争把她们全家投入苦海而揪心;为她有机会出国去见世面、补享被无情剥夺的青春欢乐而高兴;对“上流社会”以金钱门第评说功罪的虚伪和冷酷,对表面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暗地里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权贵大亨们的花花世界深感痛恨;为她无端被逐感到愤愤不平;为她在苦闷彷徨中得遇知己而释怀、欣喜;又为她和男友被迫走上绝路而深感惋惜……等等,等等,读罢全书,掩卷回索,实感受到一次生动的情感教育,得到了一次美好的艺术享受。

评判文学作品的优劣好坏,自然是首先要有好的,即宣扬真、善的内容,比如颂扬光明正义、鞭笞黑暗邪恶、赞誉健康向上等,但是好的内容必须寓于“美”的形式之中,没有艺术光泽的“文学”,只是干枯的说教而已。有了比较完美的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即将“真、善、美”统一在作品之中,才能体现出一部优秀文学作品的价值,就是说,能使读者思想得到启迪,情感得到陶冶,内心得到净化,认识能力得以增强,审美意识得以提高。本书正是如此。

《变形的陶醉》和作者其他小说一样具有十分高超的艺术性,最为突出的仍是那生动、细腻、逼真的心理描写。精彩的段落很多,略举数例,如:在邮务所,由于想到母亲责怪她对喜讯无动于衷而勾起种种联想及对流逝往事的追忆;赴瑞士途中,面对宏伟壮观的大自然胸中骤然腾起的感情波涛;初到异地,在车中、房内、街头、山上……时而顾影自怜、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清醒、时而迷醉的心态;莫名其妙地不容分说地无端被突然驱逐,激起她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心潮翻滚、怒气难平那汹涌的情感波涛,等等。而所有这些又并非孤立的心理描写,往往穿插或映衬着对社会氛围、自然景物,对人物神态和动作的细致描绘,情景交融,动人心魄。这样,在作家的生花妙笔下,一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奥地利中下层青年女子形象便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了。

从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看,茨威格通过女主人公克丽丝蒂娜如实地再现了彼时彼地社会下层的一个相当典型的青年女性。她性格中的许多矛盾,正是现实中这一阶层人物的真实反映。请看:她憧憬美好的生活,却摆脱不了小市民的庸俗幻想:一个没有工作唯有享受的世界;她反感好逸恶劳、自私贪婪,却又对大资产者充满羡慕;她有强烈的自尊,不愿低三下四仰人鼻息,可又异常软弱,面对重压忍气吞声;她对穷苦人被剥夺了享受幸福生活的权利愤愤不平,但又总是鄙视、嫌弃下层人民——实际上往往是憎恶自己,自暴自弃;她不满受压、向往光明,另一方面又心胸狭窄,一味沉湎于已然幻灭的梦境……

《变形的陶醉》与茨威格的其他小说相比较,可以说具有更为浓厚的政治和时代气息。作者是身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欧洲讲述一个1926年发生在身边的故事,读来有很强的时代感。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欧洲,对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样的空前浩劫人们还记忆犹新,1929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使各种社会矛盾更加剧烈,德奥法西斯利用普通人的不满情绪用手腕蒙蔽大众攫取了国家政权,野心勃勃向外扩张,新的战争灾难的阴影又笼罩着欧洲。在这种情况下,这部小说通过小说下半部出现的费迪南这个人物,发出了反对专制和战争的呼声,这一点应该说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古往今来,从奥维德、吴承恩到卡夫卡,写“变”的文学作品不在少数。如果说古代神话传说包括《西游记》写“变”是浪漫主义式的对现实的曲折反映,卡夫卡的《变形记》是现代主义式的对人性异化所作的怪诞离奇的映象,那么,是否可以说茨威格《变形的陶醉》中所写的“变”,乃是作家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欧洲现实生活中实际发生的过程——中下层小人物的彷徨苦闷、他们向上爬的幻梦的破灭通过他那艺术三棱镜做出的基本上是现实主义式的再现呢?穷公务员改头换面,披上新装,摇身一变成为贵族小姐,不正是那个“人恃衣裳马恃鞍”的社会中的实情?而女主人公也的确有变化:同一个外部世界,在“变”前的她和“变”后的她眼里是那样地迥异!她是变了!可是细究起来,她的生活条件只是暂时改变了,从根本上说她的社会地位并无变化,她仍然是原来的她。在疗养地的大段心理活动,无处不表明她仍是地地道道的小市民女性。既变了,又没有变,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另外,她的变过去和变回来,都不带随意性,而是各种内外条件作用的结果:自身的愿望、姨妈的心思、金钱、环境……诸多因素都起了作用,主要是金钱。变或不变,或朝某一方向变,一切均依条件为转移,否则岂不成了诡辩论!总之,茨威格对“变”的描写,都有作家对生活的观察为依据,都蕴涵着生活中生动的辩证法。

赵蓉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