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世纪基督教的历史哲学和国家哲学

奥古斯丁的历史哲学

在希腊罗马历史著作中所包含的科学史观被基督教会摧毁殆尽。在殉教者传中，在圣徒传中和在奇迹史中，那种全然不顾历史可能性，把五花八门的神话串连在一起而加以简单陈述的作法又重新占了上风。基督教史家所要模仿罗马希腊的东西通常仅限于搬取古代史学的外部形式，而不是联系因果的研究方式。所有对于他们和教会有利的事件之所以发生那都是上帝的意旨，虽则对这位上帝，还有上帝和其所遣的幻化为人形的耶稣之间关系在人们的脑海里各有不同的想象。而所有有损于教会利益的事件则完全是反耶稣的魔鬼干的。因而历史就是上帝及其反叛者的作品。只是它们对历史的干预又都不按照某种科学上可以认识的原则和规律进行的，而是听命于上天的设计（如果说不是完全随意的话）。对凡人天机永远不可泄露，永远神妙莫测。

古希腊罗马文化和新兴基督教之间的对立还表现于对国家和国家生活的看法上。亚里士多德和紧步其后尘的政治哲学家认为，国家是自然的产物，是保证公民发扬其道德、过一种“幸福美满生活”的生活共同体；而对那些属于最初耶稣社团而受罗马当局迫害和压迫、并十分贫穷的人民这个阶层来说，罗马国家则是他们信仰与活动的敌人，是撒旦的邪恶作品。不仅如此，国家还是罪恶异教的巨大的化身（异教反抗上帝的权威，所以在耶稣复活之际将堕入万劫不变的地狱）。罗马是个大娼妓，是全世界的剥削者和教唆犯，罗马的覆灭乃是在尘世间建立天国和实现千年太平希望的首要条件，因而在许多地区基督徒参与政治、担任公职被牧师视为严重的罪恶。特尔图利安（约为160—221）在《护教论》一书中曾说：“我们最为轻视的莫过于国家。”甚至在基督教渐渐成为国教之后，这种敌视国家的情绪还在发生着影响，部分地区直至六、七世纪才逐步消失。

主教奥古斯丁（354—430）在413至426年间所写的长达二十二卷的《神国论》就像是异军突起，将一种崭新的基督教历史观和国家观展现在我们面前，首先在这方面进行了理论上的阐发。

奥古斯丁认为，上帝，或者说上帝先知先觉的意志乃是历史发展的动因；在人类生活中所显现为个别的特殊的原因只是上帝意志的流露。表面看来历史是由人类的自由意志行动来支配的，尽管人类的这种意志的确是自由的，是人类“自己的行动”，然而却不能取消和违反上帝的意志，更确切地说它只是上帝意志的一个因素，因为“我们的愿望只能是上帝的意愿和所能预言到的”。由此可见，人类的意志虽则是自由的，可是在人类意志中贯彻上帝的意志、上帝的预见和秩序，乃是一种内在的必然性。诸如尘世王国的大小、寿命和兴衰，战争的开始与终结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都由天意决定，不仅如此，即使是最细微的事件也都由上苍所定。总之，时时、事事、处处都有上帝的手在发挥着支配作用，虽则这种支配力量并不总是可知的。

在奥古斯丁看来，人类历史的目标就是要剔除或克服恶，即所有尘世间敌视上帝的力量，重建神国。这样，整个人类历史的真正内容不外乎是上帝的信徒和反基督者之间的斗争史。人民、民族、国家、家庭、经济、艺术、科学……所有这一切都是次要的东西，教会为上帝所进行的斗争才是主要的。上述的人类事物只有在和教会发生关系的情况下才具有真正的历史意义。神国与魔鬼王国之间的斗争并非开始于基督教兴起之日，自尘世被造出来以后就存在着这种斗争。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这两种国家的斗争史。起初只有一个神国，存在于天上，那是一个天使的世界；可是一部分天使受到最强悍的一个天使的诱惑，傲慢地离开了造物主上帝，于是便出现了分裂，形成了撒旦王国。上帝创世后，这种分裂也被带到了人间，这是因为撒旦诱惑人类的第一对夫妇得了手。上帝的信徒遵从上帝的戒律建立了地上神国，反对者建立了地上王国，杀害其弟的该隐便是地上王国的创建者；而阿培尔的后继者塞斯则是地上神国的创建者。在诺亚之前该隐和塞斯还是相安无事地各自生活着。可是后来，正如摩西五经第1卷第6章第1页起所讲的那样，神国的儿子们和人的女儿们（即地上王国的女子）混杂一处，上帝即以洪水淹没地上王国，以示惩罚；只有诺亚及其家庭作为神国的代表而留在地上。可是诺亚后代中又出现了魔鬼王国新的信徒和公民，上帝对他们的傲慢无礼异常恼怒，于是诱惑他们修筑巴比伦塔，搅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分为七十二个民族，散布于世界各地，说七十二种语言。

上述例子表明，奥古斯丁把《圣经》上所有的神话（他不懂希腊文）都当作历史事实，所有他所熟悉的古希腊罗马神话他也都信以为真。他甚至还通过荒诞的想象对某些神话加以补充。比如说，他认为亚当和夏娃所讲的古希伯来语和耶稣时代的古希伯来语是同一种语言。奥古斯丁根本不懂什么叫历史批评或对历史真伪进行鉴别，在这一点上他连黑卡泰奥斯也不如。

奥古斯丁将耶稣降世前的时间分为五个世界时代，从耶稣开始为第六个世界时代，这一时代持续到耶稣第二次现世，第一次和第二次复活，以及世界法庭开庭。之后就是遍地大火，从大火中产生新的天地。在新的天地中复活了的、重又血肉相连的上帝信徒便联合成为一个美好的神国，而地上王国的公民连同所有离经叛道的天使则必定堕入万劫不变的地狱。

这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历史设计，不过与其前辈的某些历史幻想相比，比如和尼萨的格雷戈尔斯关于人类原始状态的学说相比，奥古斯丁的著作则又是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