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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十字架!”

她放下镜子,手忙脚乱地把项链往脖子上挂。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低下了头,口中嘀咕着,一只手在胸口飞快地动了几下。不管是在我们本地的国教教堂,还是那些新教教徒,或者那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大众当中,我都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宛然一笑,一只眼睛眨了眨,柔声细气地欣然指责道:

“奥利!怎么回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将椅子向后移了一两寸,然后坐下,抬起头,双手抓住桌沿,审视的目光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似的。

“艾薇……什么时候我们能……”

“那时候你就说实话了,是不是?”

毫无疑问了。艾薇·巴伯科姆,整棵树上最成熟的一个苹果,已明确地欣赏我,倾心于我了!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在医生的屋子深处回荡。

“巴伯科姆小姐!”

她跳了起来,短发一扬,奔向通往诊疗室的门。在门口她停了一下,回过头来嘻嘻地笑着。

“它一直就在你手里吧!”

我怀着一腔愤怒走回药房。我爸还在看显微镜,粗大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调整着试片的位置。没受注意,我穿过药房,回到家,思索着下一步做什么。要是巴伯科姆中士从她口中问出实话来,不管是用拷打还是别的手段,他恐怕就不会像她那样欣赏我想象出来的那一部分故事了。这可是要紧的一环。我得在她回家之前见她。但是我想不出理由再穿过药房。在另一方面,要是我站在卧室窗口,就能俯视广场和隔壁埃温家的台阶。等她一露头,我可以立即下楼,到园子里去。要是我妈在厨房或洗涤室,我可以轻易地做出解释。(“就是去看看我的自行车嘛。”)到了园子里,我可以加速,翻过院墙,落在钱德勒巷,沿着埃温家的园子一路穿过教区牧师的住宅大院和三座小屋。小巷到此就转向杂货坊了,然后再折回教区牧师住宅和教堂墓地之间。这样走我就可以从对面方向进入广场,可以装得偶然碰上她了。于是我就来到岗位上,贴紧印花布窗帘站着。这一等真是漫长,但是我一点也不敢大意。正当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出来时,我听见沉重的军操步伐从另一个方向朝我的窗下走来。是巴伯科姆中士正从市政厅走来。他走的不是惯常的路线,即从韦氏律师事务所到道利什小姐家的凸窗那一边。他是沿着这一边走来,方向正冲着我家的前门。令我惊恐万分的不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我的任何作为,而是我的企图。在那顶前倾的船形帽下,他那一脸横肉和父性的敌意叫我魂飞魄散。他的肉拳随着步伐低晃着,鞋上的铁钉在卵石上击出火花。这时,仿佛她也一直在窗口守望着似的——艾薇从埃温家大门的台阶上跑了下来。她头戴一块白绸方巾,对角系在下巴上,另两个散角随着她的步子飘扬。她自然是穿了长袜,喜笑颜开,双手高举过肩,小腿肚外弯,屁股一扭一扭。她奔向巴伯科姆中士,走近了笑着贴上他的脸,身子几乎垂直地升起。

“瞧,爸!原来我是把它忘在诊疗室的女厕所了!真傻!”

他继续前进。她闪开路,转身跟上。他的大步走得远比她快,所以她每隔一会儿就得跑几步,爆发出一阵欢笑。跟上后,她伸手去触摸他的手,侧身靠向他,头歪向一边,身子便伸展开来,以至于方头巾飘向他的肩头。他要是走前了一步,她就得跑两步跟上,手仍然伸着在找他的手。最后她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停止了晃动,步伐却没减缓。中士的手指从她的手掌移到她的手腕上。以后她不再跑跑走走,而是以连续的小碎步跑着跟上。她不得不如此。

我下楼来到园子里,开始绕着自家小草坪漫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边是对艾薇漂亮的女性气质的渴望,一边是对她那血腥父亲的恐惧,其间还有另外一些略为不紧迫的烦心事要考虑。亨利有可能无意中漏出一两个字去,尽管我对他有一种绝对而又盲目的信任感。韦莫特上尉也有可能。罗伯特——由于怒气已消,我如今反而担心起他来——罗伯特可能伤得很重。我自己的左耳还是火辣辣的,右眼尽管没有艾薇的那么糟,也还在酸疼,极易流泪。再有就是伊莫锦。一念及此,我在草地上停住脚,凝视一只迟来的蜜蜂在一株飞燕草的花穗上盘旋。我有几分窘困地意识到,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想到伊莫锦了。她重又回到我的心中,使我的心像往常一样沉甸甸地下坠。可是这一次的方式让我大惑不解,她使得我对艾薇的追求不只是紧迫和不可抵挡;仅仅想起她便促使我孤注一掷。尽管意识到这很荒谬,我还是觉得既然她跟人订了婚要出嫁,我就被迫进入了跟她和他比赛的状态。我重新开始一圈又一圈地走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落在糖浆里的苍蝇。

第二天早晨,我刮着胡子,看见罗伯特跑着来到院子里进行去克朗维尔之前跟沙袋的最后一次较量。这情景叫我惭愧。我们打的那一架如少年读物上描写的,是他那类体形和我这种体形之间典型的对阵。他瘦削细弱,但有命中率极高的左拳;我腰圆膀粗,然而笨手笨脚,事实上是蠢货一个。尽管如此,还是我赢了,而且是以一种所有蠢货所能期待的方式——真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以欺诈而赢的。我用膝盖顶了他的卵蛋。我没法使自己相信那只是个意外,因为我心里清楚,在他无助地弯下腰去之后,追加两拳之前,我立刻感觉到的是片刻的阴险的恶意,残酷的快意和绝对的故意。还有一些甜蜜。那儿是他,就在下面,绕着纹丝不动的沙袋,以运动员式的灵活姿势跳跃着。我看见他的鼻子上贴了橡皮膏,小腿上也是。这儿是我,满肚子阴谋诡计,说乡下话,不会开车。他操练完了准备跑回屋去。我赶紧伸出刮了半边的脸,朝他挥舞着保险剃刀。

“嘿,罗伯特!今天就走吗?祝你一切顺利!”

罗伯特没理睬我,而是高高昂起那张贴着药膏的威灵顿公爵脸庞,笔直走进屋去了。我没有笑,感到的是侮辱和惭愧。

同样,不管我怎么想方设法,四处乱窜,也不容易见到我们的共同朋友,小巴伯科姆。她现在是身不由己,挂了锁,上了栓,加了链子。每天,巴伯科姆中士领她来上班,站着看她走进了门才去市政厅摆放椅子,或是把它们一张张收叠起来;或是去收集公共厕所投币箱里的硬币;或是升国旗;或是绕着小城四处摇铃,宣告工人俱乐部举行惠斯特桥牌系列赛或教区牧师大院办游园会的消息。一般是巴伯科姆太太来接女儿。在通常情况下,巴伯科姆太太身上洋溢着阶级观念和友好愿望。尽管很少有回报,她还是不屈不挠。她是个麻雀似的小女人,像艾薇一样身材姣好,只是已经干枯。她步伐匆匆,昂着头,不断地朝一个又一个人点头,微笑示意——有时简直是伸长了脖子,隔着海尔街,对某个完全不是她那个社交圈里的人优雅地鞠躬致意。自然啦,这些致意从来不被人承认,甚至提及,因为没人敢确定巴伯科姆太太是不是神经不正常,所以自以为有资格这么做;也不敢确定她是不是来自另外一个国度,那里的市公告员的老婆跟警察局长的太太可以亲如姐妹。其中又以前者较有可能。这么说吧,你也许会看见她像个麻雀似的在国际商店的柜台叽叽喳喳,突然谦恭地(脑袋在脖子上偏向左肩)朝汉弥尔顿夫人微笑,而后者显然并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恐怕是我们城里唯一的罗马天主教徒——除非你把艾薇也算上。这一点,再加上其他的怪毛病,使她与众不同而尴尬难堪。既然她不愿意跟杂货坊的下层人搅在一块,此外又没人理睬她,她还能保持徒劳无益的微笑和鞠躬便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十字架风波过后的几天里,她的微笑和鞠躬就不见了,形容枯槁而狰狞。巴伯科姆中士将艾薇像个包裹似的送来,小巴伯科姆太太又将她领去。

一个星期之后,艾薇来到药房,自诉头痛。我爸给她弄了些药。当天傍晚,巴伯科姆太太来到埃温家大门口,然后两个女人一起离开,像一对老朋友似的有说有笑。这是个明显的变化,而且在进一步发展。艾薇像是服满苦役,脱离了监禁。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总有九点了吧,艾薇独自在广场的那一边漫步。她身穿棉布连衣裙,没穿长袜,而是白短袜配着凉鞋。她袅袅婷婷地走着,嘴唇无声无息地张开,一丝微笑使傍晚的气氛也为之生色,短发黑亮,双眼如今已顾盼流光,只见膝盖以下的腿在移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神秘如萤火虫,她浑身散发着引人注意的光芒,强烈得几乎能看得见。等走近道利什小姐家面对我们屋子的凸窗时,她放慢了步伐,慢得几乎看不出移动。这绝不是我的想象,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见那黑画笔欢快的闪动以及双目朝我这个方向流来的眼波。仿佛奴隶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我偷偷溜出了屋子。

艾薇已过了市政厅,朝海尔街走去。那儿四周几乎无人,除非你把一个警察和电影院售票亭里的女孩也算上。我很清楚社会的禁忌,因而保持了约四十五码的距离,远远地跟着她。这么做并不容易,因为她似乎并没有同样的社会责任感,走得跟蜗牛般缓慢。于是我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在马具店,烟草店,以及更为无聊的针线店的橱窗前流连徘徊,以便保持合适的距离。她到了古桥便不再前行了。当社会礼法跟异性诱惑冲突时,毫无疑问哪一种力量会占上风。另外,夕阳已下,夜幕降临,黑暗已到了桥弓之下,唯桥上尚有一抹残晖。艾薇拣好了位置,屁股倚靠在桥顶的石围栏上。她的目光凝视着日落之处。我走了过去。一见面双方都作惊讶状。

“你的眼睛好了吗,艾薇?”

“差不多,差不多好了。你的呢?”

我已忘记自己也有伤了。伸手按了按右眼眶。

“似乎全好了。”

“听到罗伯特的消息吗?”

问得突兀,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没有。我怎么会呢?”

艾薇一时无言。她仰回头去,从眼角抛来一个媚笑。

“你这一阵闲得很,是不是,奥利?”

“学校放假嘛。”

我的目光粘在了她身上。她不仅散发出独特的光芒,也在吐出花香,还有那缀着花边的漂亮东西以及总比男孩高八度的女孩的笑声。我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与此同时,从海尔街通向广场的一盏盏钠灯也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各自冲破一片暮色。我们不再能隐于黑暗中了。

“我们走一走吧。”

“去哪儿?”

“可以下山去。”

“我爸可不会喜欢我上那片树林去。又是天黑之后。”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条先是深陷在泥巴里、后来又被挂在蕨丛上晾晒的裤子。

“可是……”

这既令人气馁,又令人恼火。她一副胸有成竹、不动声色、坚不可摧的样子。西天的残晖在一只眼中闪烁,钠灯灯光在另一只眼中闪烁。我走出一两步,然后站住,回过头来看她。

“行了,艾薇……我们可以沿河走走嘛。”

她摇摇头,于是短发跳跃了两下,然后停下。

“爸说了不许我去那儿。”

不用费劲想我也知道为什么。那条路穿过田野通向霍顿,那儿有不少赛马场。巴伯科姆中士可能认为每一丛灌木后面都潜伏有那些好色的马夫,而这种想法离事实虽不中亦不远。

“那好吧,我们沿河朝另一方向走,绕过皮利库克好了。”

艾薇又闭上嘴摇头,莫测高深地微笑。

“为什么不哪?”

没有回答,只有闪闪的眼波、微笑和摇头。每一次短发的飞扬都似乎释放出一团满带挑逗的新的香雾。我迷惑不解,想不出她为什么也不愿意去这一边。此去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一所著名的寄宿学院。尽管跟我们城只隔六七块田,它却几乎自成一体,与世隔绝。难道巴伯科姆中士对它也有看法?“别让我看见你跟那些小男生玩,我的闺女……他们都是坏蛋,统统都是!”其实我们四处都被乡村包围着。朝南,是那片浪漫的树林;朝西,便是赛马场;朝东,是那所寄宿学院;朝北,除了光秃秃的丘陵斜坡外便什么也没有了……而我们这么显眼的一对就在这古桥的桥顶。

仿佛艾薇乐于受这样的环境禁闭似的,居然哼起一支曲子,脑袋伴着拍子一上一下。

“啦啦啦,啦啦啦!”

热血涌上了脑门。我嘴里嘟哝着,但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亟需一根大棒或是一把石斧。艾薇惊讶地抬头看我。

“你不喜欢他们吗?”

“他们是谁?”

“在收音机里。萨沃伊·俄耳普斯[13]。我天天夜里听呢。”

上涌的热血变成愤怒,从头流到脚。

“我恨他们!恨他们!下贱……浅薄……”

于是我们两个都默默不语了。同时,我的愤怒渐渐冷却,转变成持续的哆嗦。艾薇最终开口说话了,语调非常冷淡而高傲。

“噢。对不起,真对不起!”

毫无疑问,我是空费一番心思了。但是当我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什么时,艾薇又嫣然一笑,抛过一个媚眼来。

“你昨天弹的那支曲子,奥利,我很喜欢。噢,在钢琴上弹的。”

“肖邦。c小调练习曲,作品第二十五号第十二首。”

“你能弹得很响哟!”

“我不知道……”

我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我练习热情奏鸣曲的十六分音符段子,或者用左手弹降A大调波罗涅兹舞曲的八度音,而通向药房的门没关,我爸有时就会把它轻轻关上。他自己是个很有乐感的人,所以当他在做特别细致的工作时,绝不能让音乐分心。

“我可没料到你溜进我们家来过了,艾薇!”

“我在挂号室呀,傻瓜!”

对此我颇感意外。要知道,在挂号室和我们家的老钢琴之间,隔着一扇候诊室门,一条过道,然后是通向药房的门,又是一条过道,再一扇门,最后才是挂号室。大概我真的能弹得很响吧。

“我只是练琴,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