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
他第一次回国的假期结束了。从今往后在那不勒斯上流社会将被称为骑士的这个人,开始了漫长的旅途,回到他的职位,回到“熔渣王国”。他伦敦的一个朋友就这么说来着。
他抵达时,被认为看上去老多了。他还是那么瘦:窄窄的脸一副聪明相,鹰钩鼻,浓眉毛,吃多了通心面和柠檬糕点而使身体发胖的话,就会显得极不协调。但是,他已经没有了他这个社会阶层的人有的苍白肤色。七年前他离开时的白皮肤现在已经变黑,对此大家不以为然。只有穷人——也就是说,大多数人——是晒黑的。公爵的孙子,勋爵最小的儿子,国王本人儿时的玩伴则不会。
在英国九个月下来,他那张瘦削的脸恢复了让人愉悦的白,他一双纤细的、精通音乐的手被太阳晒得皱巴巴的地方也白了起来。
几个大行李箱,新的亚当式[9]壁炉架,三箱子家具,十箱书,八箱子器皿、药品和家用食品,两小桶黑啤酒,大提琴,以及凯瑟琳那架重新磨过光的苏蒂大键琴[10],两星期前就已经装上一条军需船运走,两个月内到那不勒斯,而他要搭一艘雇来的三桅帆船,把他和他的物品在布伦[11]放下,在陆地上旅行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分别在巴黎、费尔奈、维也纳、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罗马停留,游览和参观画展。
骑士的外甥查尔斯在国王街那家旅馆的院子里倚着手杖,过去的几个星期在伦敦的忙碌中,他舅舅、舅母就住在这里;查尔斯在闷闷不乐地照应着最后两辆旅行马车装车。生活在国外那些苛求的长辈亲戚探访结束的时候,大家全都松了口气。但是,没人喜欢有人离开自己。
凯瑟琳已和她的女仆坐到了那辆大驿递马车上,她正在喝鸦片酊和铁盐矿泉水,打起精神来应付这接下来的艰难的旅程。后面那辆更宽敞、底盘更低的马车已经装好大部分行李。骑士的一个个男仆,不愿意弄皱他们旅行途中穿的褐红色制服,退缩着、一遍又一遍检查他们自己牢牢扎紧的物品。爬上马车,确定一打左右的小箱子,盒子,旅行皮箱,装亚麻衣服和床上用品的箱子,带抽屉的乌木写字台,最后还有装着仆人用品的布包全都用绳子和铁链在上面和后面仔细系牢,这种事情留给了旅馆的行李搬运工和查尔斯雇用的一个仆人来做。只有那只扁长的板条箱捆在第一辆马车的车顶,以确保最最稳当地运到多佛的那条三桅帆船上,板条箱里边装着骑士上星期刚买的三幅画。有个仆人在装模作样地从下面作彻底检查。坐了骑士那患哮喘病太太的马车路上可不能挤撞。
在此期间,还有一只大皮箱差点忘掉,有人从旅馆跑着拎过来,硬塞进马车那一摞摞箱子中间,马车摇晃起来,陷得更厉害一些。骑士最喜欢的那个亲戚心里想着那条军需船,载了他舅舅的一箱箱物品,比这多得多,这会儿可能都已经开到加的斯[12]了。
那个时代,人们通常认为一个人社会地位越高,他出门时所带的必需品就越多、越重,即便如此,骑士这次旅行所带物品也算是多得出奇。但是,与他来时总共带了四十七只大箱子相比,还是少了一些。骑士此行的目的,除了探亲访友、看望他喜爱的外甥,让他想家的妻子高兴,恢复与王室有益的联络,确定国务大臣们会更加欣赏他在那个完全不同的王室代表英国利益时所表现出的机敏,参加皇家学会会议,监督以书的形式出版他论述火山问题的七封信,等等等等,还有一个目的是要带回他收集的大多数珍宝——包括七百只古玩(被误称为伊特鲁里亚[13]的)花瓶——并把它们卖掉。
他探访了几圈亲戚,很高兴和查尔斯在一起待了好长时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待在凯瑟琳在威尔士的庄园里;现在,查尔斯为他打理这座庄园。不止一个大臣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他自认为如此。国王接见了他两次,单独和他用餐一次,国王现在仍旧称他为“义兄”,还在一月份授予他巴思爵士爵位,这个排行老四的人大胆地视之为靠自己的才能而成功地爬上爵位阶梯的第一步。皇家学会的其他会员祝贺他在那个怪物完全喷发的状态下那么近距离观察的壮举。他也参加了几场画作的拍卖会,很有眼光地买下一些作品。不列颠博物馆悉数买下他的伊特鲁里亚花瓶,还有几件小画作,以及来自赫库兰尼姆和庞培这两座古城的金项链和耳环,一些铜标枪和头盔,琥珀和象牙骰子,小雕像和护身符,博物馆出价为八千四百英镑(略高于凯瑟琳继承的庄园的年收入),让他十分满足,当然,他寄予了最大希望的那幅画还是没有出手。这幅画他开价三千英镑,现在,他要把画留给查尔斯,留在威尔士,这个淫荡的赤身裸体的维纳斯,她正耀武扬威地把丘比特的弓高举过头顶。
现在,他回去时,人更白些,也更轻些。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骑士的男仆和厨师鬼鬼祟祟地在他们中间把一个瓶子传来传去,一边和行李搬运工聊天。九月的太阳有一圈光晕,越发明亮。一阵东北风朝白厅大道刮过来一片烟云和煤味儿,盖过了清晨通常飘着的恶臭。街上能听到其他马车、小车、手推车以及起程的驿递马车发出的咔嗒声。拉第一辆马车的一匹小马急躁地走动着,马车夫勒住辕马的缰绳,劈劈啪啪地挥着鞭子。查尔斯到处找他舅舅的贴身男仆瓦莱里奥,以便在仆人中间恢复秩序。他皱着眉掏出了表。
几分钟后,骑士从旅馆走了出来,和他一起走出来的是点头哈腰的旅馆老板和老板娘,还有瓦莱里奥;瓦莱里奥拿着骑士最喜欢的小提琴,琴放在一个华丽的皮箱子里。仆人们立刻安静下来。查尔斯站在那里等待示意,他的长脸表情显得更加警觉,让他们俩看上去长得越发相像。骑士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灰色的天空,呼吸着恶臭的空气,心烦意乱地掸去他衣袖上的一个污渍,大家这时毕恭毕敬,一声不吭。接着,他转过身去,朝他外甥淡淡地一笑,后者快步走到他身边,两人便手挽手,朝马车走去。
查尔斯挥手示意瓦莱里奥让到旁边,他伸手打开门,让他舅舅上去,弯腰,进去,然后,他跟着递过去那把斯特拉迪瓦里[14]小提琴。骑士在铺有绿色天鹅绒的座位上坐好时,查尔斯朝里面倾过身体,带着真诚的爱与关切,问他舅妈感觉如何,同时,最后与他们道别。
车夫和左马驭手各就各位。瓦莱里奥和其他仆人上了那辆大一点的马车,这辆车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离地面又近了几英寸。查尔斯,再见。对着充斥着煤味的空气(这种空气对哮喘病人十分危险),在一声声出发和催促声中,窗子关上了。一扇扇大门都开着,物品和牲口,仆人与主子全都一窝蜂地涌上街头。
骑士脱下琥珀色手套,漫不经心地弹拨手指。他即将返程,事实上,他盼望着这一旅程——他是靠发愤努力才飞黄腾达的——盼望着回程会给他带来新的邂逅和收获。他跨上马车的那一刹那,离别的焦虑就已经消失,变成离开的兴高采烈。但是,他是个体贴的人,至少对他妻子如此,他喜爱她,一如他一直喜爱任何其他人一样,所以,他们坐在窗子紧闭的马车里,慢慢地经过越来越忙碌的街道所发出的喧闹声,他感到越来越快乐,但他不会说出来。他会等凯瑟琳,她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巴在浅浅地呼吸。
他咳嗽一声——代替一声叹息。她睁开眼。她太阳穴青色的静脉在跳动,但这不是讲话。女仆坐在角落里一张矮凳上,红润的脸低着,在看女主人给她的艾岚[15]的《给未曾归正者的警告》,别人跟她讲话的时候才允许她讲话。他伸出一只手,找他屁股后面的一个箱子,里面放了折叠的皮革封面的旅游地图册、文具盒、手枪和一本他已经开始阅读的伏尔泰的作品。骑士没有理由叹息。
这样一个温和的日子这么冷,真奇怪,凯瑟琳嘟哝了一句。我怕——想要极力讨好,她会先说一句克制的话,然后再自我驳斥一句——我怕我是已经习惯了我们那些个热死人的夏天了。
你这次旅行可能是穿得太暖了,骑士高声说了一句,带着点儿鼻音。
我祈祷我不要生病,凯瑟琳说着,拉过一条驼毛披肩盖在腿上。能不生病,我可不愿生病,她又自我更正了一下,她笑着抹了抹眼睛。
和我们的朋友,尤其是和我们亲爱的查尔斯分别,我也感到很伤心,骑士轻轻地回答道。
不,凯瑟琳说,我回去不是不开心。尽管我害怕漂洋过海以及接下来的艰难——她摇摇头,停顿下来——我知道,很快我呼吸起来就会更容易些。那空气……她眼睛闭了一会儿。对我来讲,更重要的是,回去你很高兴,她补充了一句。
我会想念我的维纳斯的,骑士说道。
尘土、臭味、喧闹都在外面了——一如他们驶过的马车投在店铺前门的门窗棂玻璃上的阴影。在骑士眼里,伦敦成了个景致,时间退入空间之中。马车摇晃,挤撞,吱嘎作响,东倒西歪;摊贩、推车叫卖的小贩和其他车夫喊叫,但是和他将会听到的叫喊声相比,是另一种腔调;这些还是他同样熟悉的街道,他可能横穿马路去参加皇家学会的一个会议,顺路去看看某次拍卖,或者去拜访一下姐夫妹夫什么的,不过他今天不是要横穿,而是穿过这条街——他已经进入了一系列辞别、了结、特许的最后的观望的王国之中,它们倏忽之间便写入旅行日记成为记忆;期盼的王国。每条街,每个喧闹的拐角都传达出一种信息:曾经的,将要的。他此刻在两种强烈的欲望中间摇摆不定,既想观看,仿佛要将所见铭刻在脑海之中,又欲将他的所有感觉都限制在凉爽的马车里,好好想一想自己已经离开(他的确如此)。
骑士喜爱怪人怪事,可能在不断增加的人群中找到了许许多多,成群的乞丐、女仆、小商贩、学徒、顾客、小偷、兜售者、挑夫、差役,他们在移动的障碍物和车轮边或之间来回穿梭,非常危险。在这种地方,甚至连那些个倒霉蛋都是一路小跑。他们不会聚众,不会成群,不会蹲占一个地方,也不手舞足蹈,自娱自乐:这里的人群与他正返回的城市的人群有诸多的不同,其中的一个区别可以记下、加以思考——如果尚有理由记下的话。但是,思考伦敦的喧嚣与拥挤可不是骑士的习惯;一个人不大可能认为自己的城市有什么独特。他的马车在吵吵闹闹的推车水果摊贩和脾气暴躁的磨刀师傅的车子之间停了一刻钟时间,在此期间,他没有注视那个红发盲人,后者胆大妄为,横穿马路往前走了几码,他的棍子戳在他面前,根本就不管那些开始向他逼近的车辆。移动着的马车里面香气四溢,层层叠叠堆满了专门配备的足够的物品,让五官应接不暇,似乎在说:别看。外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一看。
假如他不知道拿他那双饥渴的眼睛怎么办才好,那么,他还有一样总放在车内手边的东西可看:一本书。凯瑟琳已经打开一本关于教皇之残忍的书。女仆则在看令她惊吓不已的训诫。骑士看都没往下看,拇指就滑向一本华丽的皮革封面的书,书名和他喜爱的作家名都是烫金凸饰。一辆马车超过那个乞丐,他大吃一惊,跌在一个步履艰难的桶匠的手推车轮下面。骑士不在看。他在看别处。
书中:老实人,此时在南美,他用他那支西班牙双筒枪,骑士般地及时救下两个赤身裸体的姑娘,他看见她们正缓缓地在旷野边跑着,后面紧跟着两只猴子,在咬她们的屁股。随后,这两个姑娘一下子扑倒在那两只猴子的尸体上,[16]情意绵绵地亲吻它们,泪水弄湿了尸体,凄婉的哭声响彻空中,老实人这才明白,这追逐,是出于爱,完全是受欢迎的。把猴子当情人?老实人不只是惊讶不已,而且极为生厌。但是智者加刚菩[17]人情练达,洞察世事,他充满敬意地说,如果他尊敬的主人接受过一种合适的、世界性的教育就更好了,那样,他就不会总是被所有事情搞得惊讶不已了。所有事情。因为世界是广阔的,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各种风俗习惯、各种趣味、各种准则、各种各样的习惯礼仪,而这些东西,一旦你将其置于它们所产生的社会里,就都是有道理的。仔细观察它们。比较它们,为提升自我而为之。但是,不管你自己有着怎样的趣味,你都无需放弃,尊敬的主人,请你千万别将它们与普遍的戒律视为一体。
凯瑟琳轻声笑了笑。面带微笑的骑士,正想着光屁股——先是女人的,然后是猴子的——抬起头来看看。他们俩经常非常和谐,即使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你感觉好些了吧,他问。骑士没有娶一只猴。马车继续往前滚动。开始下雨了。伦敦消失在他们身后。骑士周围的环境都一路回到他的激情——主要的激情——当中。骑士继续看老实人和他的贴身男仆去黄金国,凯瑟琳低下头去看她自己的书,女仆的下巴低得靠到了她的胸口,气喘吁吁的马卖力地拉车,免得挨鞭子,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仆人们格格地笑,还喝上了酒,凯瑟琳仍然吃力地喘着气,很快,伦敦仅仅成了一条路而已。
二
他们结婚十六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和众多痴迷的收藏家一样,骑士天生就是一个单身汉,如果他娶了彭布鲁克郡一个富有的乡绅的独生女,是希望为他一身戎装随波逐流混了十年之后开始的政治生涯获得经济上的支持,这个理由可不充分。下议院让他做了四年代表苏塞克斯郡一个市镇——一个他连去都没去过的地方——的议员,结果较之军队也没给他提供更大的空间,让他施展其独特的才能。一个充分点的理由是:它带给他购买画作的款项。他也有比金钱更富有的东西。屈服于娶妻的必要性——多年后,他会对他的外甥,另一个一文不名的非长子说,有点违背我的本意——他找到了他所谓的永恒的安乐。结婚那天,凯瑟琳将一只含有他头发的手镯戴到了手腕上。她卑躬屈膝地爱他,却丝毫不感到自怜。他慢慢地有了一个听上去不可思议然而却有充分根据的名声,即他是个溺爱妻子的丈夫。时间流逝,金钱永远都需要,种种安乐不期然地找到,激动也在荒凉地带发掘出来。
他不会知道我们对他的了解。对我们而言,他是过去的一部分,扑了粉的假发、风度翩翩的长外套、有带扣的鞋子,鹰钩鼻子,高高翘起的侧面轮廓,充满智慧,看着、注视着,完全是一副超然的神态,凡此种种,均质朴地体现出来。他看起来冷淡吗?他只是在设法应对,应对得非常精彩。他为他所见所吸引并感到愉悦——他被派往国外接受一个如果说不是最重要,也是很重要的外交职位——他让自己忙忙碌碌。他的异常活跃是重度抑郁症患者的症状。他对一件又一件事情表现出狂热之情,令人感到惊讶,他就此躲过了一个接一个忧郁的旋涡。
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他生活的这个地方其奇特性——历史的、自然的、社会的——之多几乎是无法超越的。它比罗马大,是意大利半岛上最富有,同时又是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仅次于巴黎,是欧洲大陆第二大城市,它是天灾之都,它有着最不合礼节、最低俗的国王,有最好的冰冻甜食,最快活的二流子、最无动于衷的麻木,还有,在年轻一代贵族当中,未来的雅各宾党人为数最多。它那无与伦比的海湾既有寻常的物产,又有奇特的鱼类。它的街道铺着火山岩石,离开几英里远,是最近发掘的两座死城丝毫无损的遗迹。它的歌剧院是意大利最大的,不断地为观众送上阉人歌手[18]销魂的歌声,这是又一个具有国际声誉的地方产物。外表英俊、性欲亢奋的贵族每晚聚在相互间的一个个庄园打牌;这种聚会称为会话,其实是一种误导,常常要到天亮才会结束。大街上,人声鼎沸,川流不息,一派热闹的景象。皇家的某些庆典包括在皇宫前建造一座假山,用肉、野味、糕点和水果装饰起来,礼炮齐鸣后,饿极了的下层民众冲上去攻克山头,假山就此土崩瓦解,阳台上,酒足饭饱的那些人鼓起掌来。一七六四年春天大饥荒期间,人们将长刀藏在衬衫里,冲向面包店,需要时就把他人砍杀、打残,就为了得到一点点配给的面包。
那年的十一月,骑士抵达,走马上任。头戴荆冠、身背十字架赎罪的妇女的队伍已经走了过去,抢劫的人群散去了。达官贵人和外国外交家们取回了他们藏在女修道院的银子。逃到北面十六英里外位于卡塞塔[19]那巨大、令人压抑的低矮长排住所的王室成员,回到了城里的王宫。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极其兴奋的大海、咖啡、金银花,还有人和动物粪便的味道,而非街头数百具腐烂尸体的臭味。饥荒过后的瘟疫中死掉的三万人也掩埋了。在不治之症患者医院,数千名垂死的流行病患者不再以每天六七十人的数量在病逝前就先饿死。国外提供的玉米让粮食缺乏的程度恢复到可以接受的状态。穷人们又开始打着手鼓,欢呼雀跃,引吭高歌,但是,很多先前把长刀藏在他们穿在身上的衬衫里去搜寻面包的人,现在更加频繁地为了一些普普通通的民事纠纷而互相谋杀。春季聚集在城里的瘦弱的农民逗留着不愿离开,在此生儿育女。“天堂”会再一次建起、被野蛮攻克土崩瓦解、吞噬。骑士把国书呈交十三岁的国王及其摄政王,用当地货币一年一百五十镑租了一栋三层的宽敞的大楼;从大楼望出去,由海湾、卡普里岛和那座沉寂的火山构成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景尽收眼底;接着,他开始为他旺盛的精力安排尽量多的事务。
在国外生活容易让人把生活视为一个景观——这是有钱人移居国外的原因之一。那些为饥饿、残暴和政府反应不力震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看到的是永无休止的惰性、昏沉和一块变硬的火山岩般的无知,而骑士看到的却是一种流动。侨民心目中翩翩起舞的城市到了当地改革者或革命者那里,却成了死水一潭、管理糟糕、崇尚非正义。距离不同,城市不同。骑士从未像现在这样活跃,这样兴奋,这样思维敏捷。这样快乐的超然。在教堂,在狭窄、很陡的街道,在宫殿——这里有这么多的表演。在海湾奇异的海洋生物中,他欣喜地发现(对这个勇敢的鉴赏家而言,艺术与自然之间是没有冲突的)一种长着极小的脚的鱼,这是超常进化的物种,尽管如此却从未能游走出水面。太阳无情地直射下来。他踩在滚烫的、软绵绵的地面上,鞋底下热乎乎的。高低不平的地面到处镶嵌着珍宝。
那么多人出于责任感都要抱怨他的社交生活中的人情债,维持一个有大约五十个仆人,还包括几名乐师的大家庭,使得他开支直线上升。他的全权公使的薪金几乎不足以支付那些铺张浪费的宴请款待,而要收到效果让那些重要人物对他有深刻印象,这些铺张又是必要的,是其工作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难以满足他资助的画家们的期待;也不足以支付他为了必须和一大帮对手收藏者竞争而购买的古玩和画作。当然,他最后是要准备卖掉他买下的最佳作品——他还真卖。收藏大多数东西需用钱,但是话又说回来,收藏品本身能变成更多的钱——一种令人感到满意的平衡。尽管钱是其激情的一个不太体面、却又必需的副产品,但是,收藏仍然是一种男人的消遣:通过把物品纳入自己的收藏,不仅是了解它们的价值,而且还赋予它们价值。这源于一种高贵的自我感知,而凯瑟琳——事实上,绝大多数女人——都不可能有。
骑士作为鉴赏家和有学问的人的声誉,他的和蔼可亲,他在王室逐渐享受到的任何其他全权公使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宠爱,使他成为这座城市最显要的外国居民。凯瑟琳颇感自豪的是,她不是朝臣,用不着阿谀奉承,国王是个粗俗得令人瞠目的年轻人,举止荒唐可笑,她很反感,同时,王后则势利,生了一堆孩子,聪明,独揽大权,她也很反感;而让骑士感到自豪的却是他能够逗乐国王。没有理由让凯瑟琳陪他去参加宫廷里举行的食物大战的宴会;他则每星期要被召去三四次。和她在一起,他从不觉得厌烦;但是,他一个人也开心,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户外,阳光下,头脑平静时,就在海湾划着小船用鱼叉叉鱼;要不就在他那凉爽的书房或储藏室,盯视着、察看着、逐一清点他收藏的珍宝,要不就翻阅他从伦敦订购来的鱼类学、电学和古代史方面的新书。一个人懂得再多,看得再多,总还是不够。总有许多憧憬。在他的婚姻里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的婚姻是一次完全成功的婚姻——其中,一切允许出现的需要都得到了满足。没有挫折感,至少他没有,因此,不憧憬,也不企盼两人尽量多地待在一起。
就他所能想象得到的一个完美的妻子而言,他觉得他娶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她宽宏大量,而他则愤世嫉俗;她病恹恹的,而他却身强力壮;他会忽略而她却总表现得体贴温柔,就像她那六十件全套餐具一样丝毫不差——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长得不太难看的演奏大键琴的女继承人。大家都觉得她值得钦佩,这让他心里喜滋滋的。她不软弱,而是真心实意地顺从,她并不缺乏自信心。宗教信仰让她生机勃勃;她对他不虔诚感到惊愕,这有时使她似乎高人一等。除了他自己及其生涯之外,音乐是他们共享的主要爱好。两年前,利奥波德·莫扎特[20]及其神童儿子造访这座城市,凯瑟琳坐下来为他们演奏时,她表现出的战栗非常得体,随后的演奏一如既往的出色。英国公使的官邸每星期举办音乐会,当地所有的社交名流都渴望受到邀请;在音乐会上,那些在演出季节每场歌剧演出中都大声喧哗、嘴里吃个不停的人这时变得鸦雀无声。凯瑟琳震住了他们。骑士自己则是个技艺精湛的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二十岁时,他曾在伦敦拜大师基阿蒂尼学习提琴演奏——不过,他坦承,与他相比,她是个更出色的音乐家。他喜欢有种种理由去赞许她。他喜欢夸奖人,甚至胜于希望被人夸奖。
尽管他有适度的意淫,但是,他认为,自己的性情是温和的。在那个时代,享有他这样特权的男人到三四十岁时一般都发福了。但是,骑士一点都没有失去他年轻时体力充沛的欲念。他为凯瑟琳娇弱、缺乏锻炼的体质而担心,她热情地迎接他定时的拥抱时,他都会局促不安。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了性的热情。他没有找情妇,当然,他并不为此而感到什么遗憾——不管旁人认为怎么会有这种咄咄怪事。偶尔,莫名就会冲动起来;热情高涨;他发现自己潮湿的手心摸到层层叠叠的衣服,然后是宽衣解带,用手指拨弄触摸,推动。但是,这种举止会让他失去继续动作下去的欲望;他会被吸引去关注获得、占有其他东西。幸好,凯瑟琳对他的收藏品充其量也许不过是善意地表现出感兴趣。对于爱音乐的人来讲,欣赏合作,合奏,是件自然的事情。做合作收藏者却是非常不自然。一个人总想独自占有(和被占有)。
收藏是我的天性,他有一次对妻子说。
“画疯子,”他年轻时代的一个朋友这样称他——一个人的天性另一个人认为是疯狂;是无节制的欲望。
小时候,他集硬币,然后集机械玩具,然后是乐器。收藏表达了一种与收藏本身相依恋、再相依恋的自由自在的欲望——它是一连串的欲望。真正的收藏家不是受收藏品的吸引,而是受收藏本身的吸引。骑士二十出头时,为了还债已经习惯而且被迫卖出了他收藏的几件小画作。
刚到任全权公使职位,他就又开始了收藏。骑马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便可以到庞培和赫库兰尼姆了,这两处正被挖掘、开采、拣选;但是,不懂行的挖掘者挖出土的任何物品都应该直接送往位于波蒂奇[21]的王宫附近的收藏室。他设法买下罗马一个贵族之家的一大批希腊花瓶;这批花瓶在这个家族已传了好几代。收藏就是把物品,有价值的物品抢救出来,使其免受忽略、不被遗忘,或者就是让它们摆脱在别人手里而非自己手里的悲惨命运。但是,购买一整批收藏品而非努力地一件件寻找自己猎取的目标——这着棋并不优雅。收藏也是一种娱乐,其困难是给予收藏以荣光与快乐的一部分。一个真正的收藏家不喜欢大批地获得(就像猎人不喜欢猎物只是被赶着从他们身边经过一样),靠收藏另一个人的收藏品,他没有成就感:仅仅获得或积累并不是收藏。可是骑士没有耐心,不仅仅是内心的需求和迫切的需要。他是希望快一些看到他的第一件那不勒斯的收藏品。
他一到那不勒斯,就继续收集画作或者搜求古玩,对此,英国没有人感到过惊讶。但是,他对火山产生兴趣展示了他天性中一个新的层面。为火山而疯狂比为画作而疯狂更加疯狂。也许是阳光冲昏了头脑,也可能是传说中南方的放纵。接下来,这一激情很快合理解释为一种科学兴趣,同时也是一种美学兴趣,因为说得牵强点,火山喷发可以称为美丽的。他晚上和应邀而来的客人从他火山附近的乡间别墅的露台上观看那壮观的景致,这没什么奇怪,就像日本平安时代[22]的朝臣们一起赏月一样。奇怪的是他想离火山再近一点。
骑士发现自己喜欢与阴曹地府有点关系的东西。他带着一个马夫,骑马出发去城西那块硫磺地,然后脱得精光,在淹没于水中的死火山火山锥形成的湖中沐浴。在那头几个月,走上露台,远眺阳光下表现良好的火山是会想入非非的,幻想着大灾过后会有平静。火山的袅袅白烟、偶然响起的隆隆声和蒸汽的喷发似乎是那样的常见、没有威胁性。一六三一年,拖勒·德·哥勒科[23]一万八千村民丧命,这次火山喷发的破坏程度甚至比埋葬了赫库兰尼姆和庞培,以及众所周知的让罗马舰队博学的海军上将老普林尼[24]丧命的那次还要大,但从此以后,就没有什么称得上灾难了。
这座山要引起这个忙忙碌碌、自得其乐者全部的注意,就得苏醒过来、开始喷发。他抵达后的那一年,还真这样了。从山顶飘浮而上的烟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高。然后,黑烟和蒸汽云混杂在一起,夜间,火山锥一圈着上了红色。迄今为止,他一直都着迷于寻找花瓶以及他能够从出土文物中顺手牵羊的小玩意儿,但他现在开始爬山、做笔记了。他第四次登山一直爬到上面的斜坡时,他经过了一座六英尺高的硫磺小山丘,而这小山丘前一个星期并不存在。接下来一次爬上白雪覆盖的山时——时值十一月份——山丘顶正冒出蓝色火焰。他又靠近些、踮起脚尖,接着,他头顶上——还是身后?——一种炮火般的声音让他心头一紧,他往后一跳。往高处四十码的样子,在火山口,一柱黑烟腾空升起,接着是石头成弧线飞出,其中一块石头在他附近落下。是的。
他在目睹的是某种他一直想象、一直想知道的东西。
翌年三月,一次真正的火山喷发开始的时候,当一个巨大的金松状的云团——和普林尼的侄子在一封致塔西佗[25]的信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从山上往上喷涌的时候,他正在家里拉大提琴。那天晚上他从屋顶看去,只见烟冒着火焰。几天后,发出一声巨雷般的爆炸声,火红滚烫的岩石喷涌而出,当晚七点,滚烫的熔岩开始漫溢出山顶,朝波蒂奇一路流淌而去。他只带上贴身男仆、马夫和当地导游,就骑马出城而去,整个晚上都待在山坡一侧。火红的熔渣像船一样在嘶嘶作响的液态金属上面漂浮而过,液态金属在离开他仅有二十码远的地方瀑布似的落下。这次亲历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畏的人,这一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幻觉。破晓时分,他开始下山。往下走了一英里,他赶上了前面的熔岩流。熔岩流淤积在一个深坑里,不继续淌了。
从此,这座山永远都冒着烟团,偶尔还抛出炽热的火山渣,喷出火,落下熔岩。现在,不管什么时候爬山,他都知道做什么事了。他把冷却的熔岩标本收集在衬了铅的皮袋子里,他把他从火山口滚烫的裂缝中取到的盐和硫磺(深黄色、红色、橙色)样本装在瓶子里。在骑士身上,任何激情都寻找收藏的形式,而且还真因成为了收藏而变得非常合理。(很快,其他人爬上来捡走一块块新近令人感兴趣的火山石;但是,聚积纪念品并不是收藏。)这才是纯粹的收藏,不考虑赢利的可能。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买卖。他只能将火山作为一个礼物,为了他的荣耀,也为了火山的荣耀。
火再次在山顶出现:这座山正在酝酿显露它更大的威力。它一会儿发出隆隆的响声,一会儿又格格作响,然后是嘶嘶声;它喷射出的石头不止一次地迫使这个最无畏的观察者也不得不撤离山顶。第二年一次巨大的火山喷发发生时——一六三一年以来第一次最大规模的喷发,他收获了更多的战利品,这是一批火山岩石,大且各式各样,完全值得送往不列颠博物馆,他自费把它们运回了。收藏火山物品是他无私的激情。
那不勒斯被添加到了大旅行[26]观光的城市名单上,每个来的人都希望在有学问的英国全权公使的讲解下,惊叹一下那些死城。既然这座山显出有可能再次出现险情,他们就想来一次不寻常的、令人惧怕的体验。这就此成为又一个吸引人的景象,并且为穷人创造了工作的机会;导游、垃圾搬运工、挑夫、食品饮料供应商、马夫,如果登山是在晚上的话,还有提灯的人——晚上是观看最可怕情景的最佳时间。拿真正的山,比如阿尔卑斯山,甚或几乎有它三倍高的埃特纳[27]火山的标准来看,维苏威火山太容易被征服了,它充其量不过是业余登山者费点力的一次运动而已。这个终结者谁都爬得上去。对骑士来说,这座火山是个知交。他没有觉得登山非常艰难或者种种危险有多么可怕,而大多数人,由于低估了登山要花的气力,结果,攀登的艰难吓得他们魂不附体,对它可能带来的伤害惊恐万状。他们一返回,他便会听到讲述他们所经历的冒险故事,螺旋状喷出的火,冰雹(或阵雨)般落下的石块,伴随着的喧闹声(炮声、雷声),讨厌的、恶臭的硫磺味。地狱之口啊,地狱之口就是这样!所以,人们相信它就在这里,他会说。哦,我说的不是字面意思,游客(如果是英国人,因此一般就是新教徒)会这样回答。
然而,即使他希望火山别为发出喘息声、超重以及沾沾自喜所亵渎,他依然渴望——像所有收藏者一样——展示它。而且他还不得不这样做,假如游客是来自英国的一个朋友或亲戚,或是一位外国显要,只要是维苏威火山还继续炫耀其表达力。他们还指望他陪着一起上山。他学生时代在威斯敏斯特的一个有怪癖的朋友弗雷德里克·赫维快要当主教了,他来待了漫长的一个月;他在一个复活节带他上山的,结果,赫维的一个膀子被一点点火山喷出的东西烫伤了;骑士想这下他要跟人吹嘘一辈子了。
难以想象一个人对这座火山竟会产生一种主人的感觉,这个传奇般的威胁物、这座双峰火山,约五千英尺高、离城里约八英里远,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实际上就是当地的地标。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难以据为己有的了。很少有什么自然景观比它更有名气。外国画家蜂拥而至,来到那不勒斯:火山有很多的崇拜者。通过他面面俱到的关注,他开始把这座山弄成了他自己的。他对它的关心比谁都多。我亲爱的山。把一座山当作一个深爱的人?一个恶魔?有了花瓶或者画作或者硬币或者雕像,他得以指望获得某些传统的认可。这种激情关涉总是让人感到惊讶、让人惊吓的东西;出乎所有意料之外的东西;从未引起骑士想要的反应的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对痴迷的收藏者而言,别人的鉴赏似乎总是不恰当的、藏着掖着的,他们的欣赏从来都不到位。
收藏品联结。收藏品分离。
它们联结热爱同样物品的人。(但是,没有人爱我爱的东西;够啦。)它们将没有同样狂热爱好的人分离。(天哪,差不多每个人哪。)
因此,我尽量不谈我最感兴趣的东西。我谈你感兴趣的东西。
但这也时常提醒我,哪些是我无法与你分享的东西。
哦,听着。你难道看不见。你难道看不见这有多美啊。
不清楚他天生就是一个老师,一个解说员(庞培和赫库兰尼姆之行的导游没有人有他解说得好),还是因为很多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都比他年轻,几乎没有人有他这样的修养而学会成为了这样的一个人。确实,骑士命中注定一辈子要拥有所有重要的关系,和比他小得多的人往来,包括或不包括凯瑟琳在内。(凯瑟琳是惟一一个能料到的比他年轻的人,小他八岁;人们希望妻子比丈夫小。)他儿时在王室的玩伴比他小七岁半;那不勒斯国王比他小二十一岁。比他年轻的人被吸引到骑士的身边来。他似乎总是对他们很感兴趣,希望进一步增长他们的才干,无论是什么样的才干;那么的自信。慈爱的叔伯般的,而非父亲式的——他从未想过要小孩——他会对他们很关心,甚至负责任,而并不指望有太多的回报。
他妹妹伊丽莎白的儿子查尔斯到他大旅行最南一站的时候,二十岁。骑士以前匆匆见过他几次,那个脸色苍白的、自信的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变为一个非常聪明、挑剔到干不成事情的地步的年轻人,他收藏了一些价格不高的画作和古董,同时也收藏了一批价格昂贵的宝石和矿物。他想给他舅舅留下深刻印象,他做到了。骑士在他身上一眼就看出了收藏者的那种出神发呆、迷离恍惚的极其亲切的神情——矿物学无疑要成为查尔斯一生中最大的爱好——马上就喜欢上他了。查尔斯执着地追求寻欢作乐,得到当地一个名叫楚迪夫人(是那个制作大键琴世家的远房亲戚)的交际花的性服务,坐在他舅舅的包厢里听了几个晚上的歌剧,从托莱多路[28]上的小商贩那里买冰淇淋和西瓜,并公开表示他发现那不勒斯既不迷人,风景也不漂亮,而是邋遢、乏味、肮脏。他虔敬地听他舅妈演奏大键琴(库瑙[29]、罗耶[30]、库佩林[31]的作品)。他诚恳地听他舅舅讲话。他带着羡慕的目光,察看着他舅舅收藏的画作、雕像,还有花瓶;但是,里面嵌有火山岩块或海洋贝壳的粗糙的凝灰岩块,火山爆发后的碎片,或者给他看的鲜黄色和橙色盐块,却只能让他激动万分地想起他的晶体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钻石——这些可以称为美丽的东西。他洗手很勤。他坚决不爬山。
一个慈爱但令人畏惧的舅舅,如果没有某种大怪癖让人觉得有点保护作用的话,那他就太可怕了。骑士第二次邀请他陪他爬山时,查尔斯还是婉言拒绝了,借口说自己胆小,缺少去面对危险的兴致。他希望如果他让人产生了那明显而经典的联想(骑士在英国的许多朋友就是这样),那他还是希望他的话被看作是一种恭维而非无礼:请记住,我不想听到你遭受到老普林尼的同样命运。骑士现在刚刚有一个他最喜欢的外甥,对他的恭维话,他会回答说:那你就会是小普林尼,向世人报告我的死讯。
和现在一样,当时登一次山也有几个阶段。那条路,在我们这个世纪已变成一条高速公路,可当时还不存在。但已经有条小路,人们能走到三分之二的距离,一直可以走到中心的火山锥与索马山[32]之间的天然的低谷。这个山谷现在已经被一九四四年喷发的黑火山岩所覆盖,生长着树木、有刺灌木和高高的草。在这里,可以把马匹留下吃草,而火山朝圣者则徒步继续朝火山口攀登。
骑士把马交给马夫,抓起手杖,把袋子向肩上一撂,就迈开稳健的步伐,沿着山坡向上爬去。重要的是要把握好一种节奏,使其不知不觉,仿佛在做白日梦一样。像呼吸一样行走。使其如身体所需、空气所需、时间所需。今天早上就是这样的情形,这次是清晨,除了天冷,除了他耳朵里疼痛,他戴着大帽子还是抵御不了寒冷。对于不知不觉的事情,不该有任何疼痛。他穿过树林(早一个世纪,这些山坡上还是森林覆盖,动物密集),越过林木线,这里,风刮得更猛。过了黑火山岩道和一块块矗立着的火山巨石,小路变得越来越昏暗、越来越陡。现在感觉真的是爬山了,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开始能够舒服地感觉到肌肉的伸展了。他没必要停下来喘口气,但是,他确实停下来几次扫视那红褐色的地面,寻找着有彩色矿层的尖石。
地面变成灰色,松散,泥泞——每跨出一步都让你觉得有阻力。风对着他的头吹。快到山顶时,他两只耳朵痛死了,他便用蜡把它们塞住。
到了四面围满巨石的山顶,他停下来,擦擦柔软、冰冷的耳朵。他朝海湾彩虹蓝外层以外以及下面凝望。接着他转过身来。每次他靠近火山口,他心里都不无恐惧——部分是怕有危险,部分是怕自己感到失望。如果山吐出火,喷向空中,变成火焰和移动的灰墙,就会诱惑人看。山在自我展示。但是,山像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相对平静的时候,当它诱惑人更近距离去看时,他在察看是否一切如旧的同时,又在寻找某些新的东西。这种窥探希望得到回报。即使是在最平和的人心里,火山还是照样会激发起一种一睹毁灭性面目的强烈欲望。
他攀爬到火山锥顶,朝下看去。只见深达数百英尺的大洞四周仍然弥漫着晨雾。他从袋子里取出榔头,四处寻找裂口边缘上的一种彩色层。阳光温暖着空气,这时候,雾开始散去。每当清风吹过,往下能看见的景致就远一点,但是还看不到火。混浊的白色蒸汽从延伸的火山口洞壁里的裂缝处飘浮上来。最深处燃烧的内核藏匿在熔渣表层下面。一点点火光也没有。整个一大块——灰色的、无活力的。骑士一声叹息,把榔头放回袋里。无机物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忧郁的印象。
也许,最让人高兴的并非是火山的毁灭性,尽管人人都爱看大火喷发,而是火山对每种无机物都逃脱不了的万有引力定律的藐视。看到植物世界,首先令人感到高兴的是其垂直向上的趋向。这就是我们喜欢树的原因。也许,我们关注火山是因其向上提升,像芭蕾一样。熔融的岩石飞多高,高出蘑菇云多少。令人震撼的是山自身爆炸,即使是随后还得回到地面,就像舞者一样;即使它并非只是下降——它是落下来,落在我们身上。但是,它先上去,它飞起来。而一切都在拉扯,往下拽。往下。
三
夏天。八月二十四日——公元七九年火山大喷发的纪念日,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巧合而已。天气:感觉黏糊糊的不透气,苍蝇乱飞。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臭味。高高的窗户面向整个海湾。鸟儿在御花园里鸣叫。一缕淡淡的烟柱在山尖上飘来飘去。
国王在上厕所。裤子褪到了脚踝处,他在用力的时候,皱着眉,大便噼里啪啦就下来了。虽然才二十四岁,但他胖,很胖。他的肚子和他妻子一样全是一圈圈的赘肉(她一辈子总共怀孕十七次,现在已经怀过六次了),他坐在那个巨大的陶瓷便器椅[33]上晃来晃去。他笨手笨脚地吃了顿大餐,有猪肉和通心面和野猪肉和西葫芦花和果子露,这顿饭两个多小时前就开始了。他已经把酒吐到一个他最宠爱的贴身男仆身上,把面包块扔到他那干瘪的、好争辩的首相身上。骑士吃得很少,即使没有这些令人厌恶的场面,也已经觉得胃里撑了。接着,国王宣称,享用了一顿美味佳肴后,他希望同样好好地排泄一下,愿意由桌上一位贵宾陪同,这位贵宾也是他的朋友,以及打猎的好伙伴,即英国全权公使。
哦,哦,我的肚子!(一阵哼哼、响屁、叹息。)
骑士身上饰有星和红缎带的宫廷盛装因汗水而越来越湿,他倚墙站着,薄薄的嘴唇吸进恶臭的空气。幸好不是更糟,骑士心想,这个想法他已经用来自我安慰了大半辈子。这次他的意思是,国王本来可能要腹泻的。
我感觉它快下来了。
国王玩的酗酒男孩的把戏,令人作呕、试图吓人一跳。英国骑士玩的则是不予理睬、不动声色的贵族游戏。如果我出汗不像他那么多,骑士想,场面会好看些。
不,没下来。我没有!我下不来!哦,我怎么办啊?
如果国王陛下独自一人,也许能更加集中思想出恭。
我讨厌独自一人待着!
骑士的汗已经淌到眉毛下面的眼皮上,他眨眨眼睛,把汗珠掀了回去,心想这是不是国王玩的一个讨厌的恶作剧啊。
这可能不是一顿好饭,国王说。我肯定它是顿好饭。味道这么好,又怎么可能不是一顿好饭呢?
骑士说饭菜味道很好。
国王说,给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骑士说。
(弄臣:某个把你说过的最后一个词或几个词又对你说的人。)
是的,给我讲讲巧克力山。一座全是巧克力的大山。那正是我想要爬的。
从前有座山,像夜一样黑。
像巧克力一样!
里面全是白的,有洞穴,还有迷宫,还有——
里面冷吗,国王插话。热的话,巧克力会化掉。
里面是冷的,骑士边说,边用一块溢满夜来香精油香味儿的丝手帕擦擦额头。
它像座城市吗?整个世界?
是的。
但是个小世界。非常惬意。我不会需要这么多仆人。我喜欢一个小世界,里面有人,也许人也是小小的,他们愿意做我想做的一切。
他们已经这样做了,骑士说。
不是这样,国王反驳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被王后、被塔努奇[34]、被所有的人使来唤去的,除了你,我亲爱的好朋友。是的,我需要一个巧克力世界!那是我的世界。我要的一切。所有的女人,不管我什么时候要。她们也能成为巧克力,我要吃她们。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吃人会是什么情形?
他舔了舔自己白白胖胖的手。呣,我的手是咸的!他悄悄地把手塞进腋窝,接着说:它得有个大厨房。王后会帮我做饭,她会恨这件事情。她得剥蒜头,数以百万的一瓣瓣亮闪闪的蒜头,我要将它们塞入她的体内,然后我们就会有蒜头宝宝了。人们会追着我,央求我喂他们,我会把食物朝他们扔过去,我会逼他们吃。
眉头一皱,他的头耷拉下去。一阵猛烈的噼里啪啦声在排泄系统的深处达到了高潮。
好啊,国王说。他伸出手去,用力拍打骑士瘦瘦的屁股。骑士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肠子也在搅动。但这就是朝臣的生活,不是吗。骑士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统治者。
帮我,国王对站在开着的门边的王室寝室总管说。他站不起来了,他那么胖。
骑士考虑着人对令人作呕的事情产生种种反应的差距。在一极,凯瑟琳,她对国王的疯狂的粗俗,正如对王宫里许许多多情况一样,感到惊愕不已。在另一极,是国王,对他而言,令人作呕的东西是一种快乐源泉。他本人则处于两极中间,这也是一个朝臣必须待的位置,他是既不气愤,也不麻木。气愤本身就是粗俗的,是软弱的标志,是缺乏教养的标志。必须容忍伟人身上的古怪习性。(先前,骑士难道不一直是另一个国王童年时代的玩伴吗?那个国王小他七岁,时常表现出十足疯狂的行为来。)人的本性难移。没人改得了,大家都知道。
这位粗俗的国王一下子就对瘦弱的英国骑士的沉着冷静印象深刻,几乎同样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十七岁时迎娶的维也纳哈布斯堡王室家族的妻子的聪明;自从他们的长子出生之后,王后就坐镇国家议会,现在是这个王国真正的统治者。要是孩子的父亲是个像骑士这样的人,而不是坐在马德里的国王宝座上的那个令人畏惧、傲慢、阴郁的人,那该多么令人愉悦啊!骑士热爱音乐,不是吗?国王也是;音乐对他而言,就如食物一样。骑士不也是个运动健将吗?除了总是要去登那座凶险的山,他还喜爱垂钓、骑马、打猎。打猎是国王生活中主要的爱好,他打猎是要把劳累、困难和偶尔的危险等因素排除掉的;这一危险限制同时又被认为是给予屠杀动物以热情和合法性。助猎者把数不胜数的一群群野猪、野鹿和野兔赶进围栏,然后驱赶着它们从国王身边经过,国王则站在行宫御苑内一个坚固的、砖石砌的无顶岗亭内,或者在牧场中央骑在一匹马上。他在那里射击,几乎是百发百中。然后,他就走下来,或者下马,把袖子卷到肘关节处,开始动手干活,用刀切开那些还冒着热气、淌着血的身体。
国王喜欢动物尸体中流出的血的味道,喜欢肚子或通心粉在大锅里变黏稠的味道,喜欢闻他自己和他小孩的排泄物的味道,还有松树和茉莉醉人的味道。让他得了个“大鼻子国王”绰号的那长长的又肥又圆的器官既丑得吓人又显得专横。刺激性的味儿吸引他:辛辣的食物,要死没死的动物,一个顺从、梨花带泪的女人。不过,还有他那让人恐怖的父亲的味道,忧郁的味道。(他在骑士身上几乎闻不到这一味道,在骑士身上,这种味儿要淡得多,抑制住了。)他妻子身上令人安心的动物般的味道会吸引他进入她的身体,但完事之后,他倒头便睡时,另一种味道(或是一个关于味道的梦)会唤醒他。刺鼻的小颗粒抚弄着他大鼻孔的内侧,飞向他的脑子。他喜欢一切杂乱、丰富的东西。气味聚集、散开。气味黏附、跟随。它们散开、弥漫。一个气味的世界是无法统治的——人主宰不了气味,是气味主宰你——而且国王并不真的喜欢统治。哦,要是有个微型王国该多好啊!
他只知道追求感官刺激;他父亲故意让他几乎成为文盲,他被有计划地培养成一个软弱的统治者。因为他喜欢和城里一大帮游手好闲之徒称兄道弟,所以,他还有个绰号叫乞丐王,不过,他相信的种种迷信是这里所有人都相信的,而非仅仅是未受过教育的人才信。除了恶作剧还有打猎这两样他经常干的事情,仆人们的种种消遣也让他不去想王室装模作样的仪式的束缚。骑士到达卡塞塔那雄伟的王宫时,有一次发现国王在忙着把墙上的灯取下来擦拭。当一支精锐部队驻扎在波蒂奇王宫所在地的时候,国王便在营地开了个小酒馆,卖酒给士兵。
国王举手投足不像个国王(太令人失望了!),他没有扮演自己完全与众不同的角色:没有机智,没有高贵,没有距离。只有粗鄙和欲念。但是,那不勒斯常常让人震惊,即使是在它令人销魂的时候,也是如此。来自外乡的、在信仰方面极其坚韧的萨尔茨堡虔诚的天主教徒利奥波德·莫扎特,看到贵族的异教徒迷信行为以及礼拜仪式中极其荒唐的偶像崇拜,感到不胜惊愕。英国游客对庞培城那些下流的壁画和阳物感到愤怒。人人都鄙视这个幼稚的国王的异想天开。一个人人都感到震惊的地方,就是一个人人都编故事的地方。
和每一个外国的外交官一样,骑士也有大量添油加酱的关于国王能够如何如何肆无忌惮的故事,可以讲给贵客听,让他们开心。让国王非同寻常的不是他出恭方面的幽默,骑士这样说着就开讲了。关于排便的笑话在意大利大多数王室里是司空见惯的,我听说。真的,他的听众会说。
如果骑士以他陪国王上厕所的版本开讲,那么,他可能接下来会讲另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巧克力扮演了一个角色。
这个故事他给许多客人讲过了,是关于他作为全权公使来到这里三年后所发生的事情。西班牙的查理三世[35]——这个那不勒斯国王的父亲——和奥地利的玛丽亚·特里萨[36]达成了协议,双方王朝结盟,女皇从她众多公主中钦定了一个,备齐了价值昂贵的嫁妆,眼泪汪汪的新娘和她众多侍从已经准备出发——在那不勒斯,穷奢极侈的王室婚礼已达到了事先精心计划的状态(公共场所的布置,颇有寓意的烟火和糕点的设计,为迎亲队伍和舞会而作的曲子),贵族和外交官一个个都已经为宴会和新服饰的额外花销作好了准备……对哈布斯堡王宫来的黑衣特使没有人会有心理准备,他带来了丧气的消息,十五岁的大公主就在她启程的前夜,死于肆虐维也纳的天花,这一疾病几乎也让女皇丧命。
当天上午得知噩耗,骑士便全副王室盛装,坐上他最好的马车前往吊唁。一进宫殿,他便要求带他去见国王,但他没有被带到国王的房间,而是带到了通向一个大展览厅的高高拱门里的一间凹室,展览大厅长约三百英尺,两边都挂了狩猎图;在这里,某某圣王子——国王的家庭教师,站在那里沉思。不,不是沉思。是发怒。远远的在展览厅另一头,一列人闹哄哄的、散发着香味儿,手执火把和蜡烛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走来。
我来表达我真诚的——
王子不屑的神情。
正如你看到的,陛下悲痛不已,王子说道。
六个小伙子合扛一副覆盖着深红色天鹅绒的灵柩朝他们走来。一个牧师手舞香炉跟着。两个标致的仆人手捧插满花朵的金花瓶。十六岁的国王跟在后面,一袭黑衣,一块黑手帕捂着脸。
(你知道这里人们是如何看待葬礼的,骑士会插上一句,总是急于说出来。怎么表露悲痛之情都不为过。)
队列走近了骑士。把她放下,国王说。
他朝骑士跳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来,你可以是一个悼念者。
陛下!
看!国王大声咆哮。他们不让我打猎,他们不让我乘船出去钓鱼——
就一天,老王子打断他,怒气冲冲。
全天——国王气得直跺脚——我都得待在屋子里。我们玩了一会儿跳蛙游戏,然后就玩摔跤,但是,这个更好玩。好玩多了。
他把骑士拉到灵柩跟前,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穿饰有蕾丝花边白袍的年轻男子,双眼紧闭,睫毛柔软,脸颊红润,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面斑斑点点有一些浅褐色的小疙瘩。
(国王最年轻的侍从,因为他长得女孩般面容姣好,而常常被人取笑;这次他被召来装扮已故的公主,骑士加以解释。停顿片刻。还有巧克力糖豆……你们猜得到它们意味着什么。真的猜不出,他的听众说。这些,骑士解释说,是天花的脓疱。)
这个男孩的胸口轻轻地上下起伏。
看,看,非常逼真!
国王从一个侍从的手上夺过火把,摆了个歌剧中的造型。哦,我的爱。我的新娘死了!
护柩者窃笑。
别,你们千万别笑。我生命之光!我心之欢乐!这么年轻。还是个处女,至少我希望如此。竟然死了!美丽白皙的手我本来要亲吻,美丽白皙的手她原本会放在这儿——他一番演示,表示放的位置。
(骑士没有接着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国王的腹股沟——看到过国王本人很白的皮肤,上面斑斑点点都是疱疹,御医认为是身体健康的标志。)
你难道不为我感到伤心吗?国王对骑士喊叫。
(骑士也没有说最后他是怎么脱身的,但他倒是提到这场闹剧从头到尾有一个侏儒样的牧师一直在为死者做弥撒。并不真的是牧师,他的听众会说。当然是国王的另一个侍从,不过是穿上了牧师的衣服而已。考虑到牧师也会参与这种胡闹,骑士会这样回答,这个牧师倒也很有可能真是个牧师。)
躺在棺材里的年轻人在冒汗,巧克力糖豆开始化了。国王,强忍着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要委托演一场这个题材的歌剧,他宣称。
等等,等等,等等,骑士最后说。
也许,歌剧这个词让骑士想起最近和凯瑟琳在圣卡洛目睹的一幕,发生在帕伊谢洛[37]一部新作的首演期间。那是狂欢节的最后一个夜晚。国王和他们隔着两个包厢,他过一会儿就来看看,哼哼唱唱,大呼小叫,吃吃喝喝;国王不坐在自己的包厢里,而经常随意霸占更上面的包厢,而这些包厢的常客认为这样鹊巢鸠占是件荣耀的事情。那天晚上,国王命令让人给他送来一份通心面,他先是让他附近的人闻到了油、奶酪、蒜头和牛肉汤的香味儿。接着,国王又趴在护栏上,开始用双手把滚烫的食物朝下面的乐池扔过去。
(骑士停顿一下,等大家的反应。这些可怜的观众当时怎么办呀,他的听众问道。你们也许认为他们会介意的,骑士说,但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欣赏国王的恶作剧。)
尽管有一些人显得颇为狼狈,他们被油腻腻的污物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身,他们穿的可是他们最漂亮的衣服——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衣服擦干净,这让国王狂笑起来——但是,许多人认为国王泼洒通心面是一种恩宠的标志,所以,他们没有去躲闪,而是互相推搡,去抢回一点来享用。
(真叫人惊讶,他的听众会说。有点像这儿的狂欢年。但毫无害处,我觉得。)
我来告诉你们,骑士可能会继续讲下去,国王惹起的另一次食物争抢,这次可不那么好玩。这次发生在我给你们描述过的假葬礼后的那年,那时,那个死了的未婚妻的妹妹被指定替姐姐嫁人。她一知道自己跟什么样的人订婚,哭得个泪人似的,比她姐姐还伤心,但还是被人从维也纳送过来;开心的是,这个公主毫发未损地抵达了,接着就成婚了。现在,我必须解释的是,骑士解释说,这里王室所有重大的庆典活动都包括一项内容,即造一座堆满食物的假山。
(一座山?他的听众会问。)
是的,一座山。由一队队木匠在宫殿前的大广场中央用一根根大梁和板子搭建起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形台架;然后又将它装饰、雕塑成一个让人啧啧称赞的小公园,有铁栅栏围着,还立了一对有寓意的雕像守护着大门。
(我可以问一下多高吗?我不太肯定,骑士说。至少四十英尺吧。)
山一造好,许多伙食承办商及其帮手便开始爬上爬下。山麓小丘上的面包师在摞巨大的面包棍子。农民则把成箱成箱的西瓜、梨子和橘子往上拖。家禽贩子则把活鸡、鹅、阉鸡、鸭和鸽子的翅膀钉在通向山顶的小路两旁的木栅栏上。数以千计的人来到广场安营扎寨,这时的山堆满了层层食物,山上花团锦簇,旗帜飘扬,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焦躁不安的马团团围住日夜守卫着。到了宫内盛宴的第二天,人群增加到十倍之多,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刀、匕首、斧头和剪刀。中午时分,传来一阵吼叫,屠夫们拖着一长串公牛、绵羊、山羊、小牛、猪,进入广场。他们用缰绳把它们绑在山底部的时候,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为了制造效果骑士停了下来,他的一个听众说,我明白我得坚强点才能接受下面的事情。)
接着,国王挽着他的新娘,来到了阳台上。又响起一阵吼叫,跟动物队列出现时没有多大不同。在国王接受群众的喝彩声和欢呼声时,王宫其他阳台上以及上面的窗口很快地涌满了王室的主要成员、一些更重要的贵族,以及非常受宠的外交使节团成员——
(我听说没有人比你更受国王的宠了,听众打断了他。是的,骑士说,我当时在场。)
接着,圣埃尔莫堡顶上响起炮声,表明进攻可以开始了。极度饥饿的人群回应了一声嚎叫,然后冲破士兵防线;士兵们只好把他们扬起前腿的马骑到宫墙的安全处。用肘关节推、膝盖顶、拳头打、互相推搡着,身体最棒的男孩和年轻男子冲到前面,开始登山;山上旋即人山人海,有人往更高处爬去,有人则拿着战利品下山,还有人停在中间,将家禽切成块,生吃,或者扔几块给下面那些伸着手的女人和孩子。与此同时,其他人则把刀一下子就捅进用绳子拴在山脚下的牲畜的身体。很难说一个人的哪一种感官在受到更猛的冲击:鼻子,受到血腥味和受惊牲畜拉下的粪臭味的冲击;耳朵,受到被宰杀的牲畜的惨叫声和人从山上什么地方掉下来或被推下来时发出的尖叫声的冲击;冲击眼睛的则是,放眼望去,四处乱窜的痛苦而可怜的牲畜,或者某个不幸的人,所有这些情景令人疯狂,而且还有来自那些窗户和阳台的喝彩和表示鼓励的喊叫,以至于他没有把刀捅进猪或山羊的肚子,而是捅进了他边上一个人的脖子。
(我相信,我并不是在让你们以为这里的下层社会太糟糕,骑士插话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非常和蔼。没错,他的听众喊道——想到人类的野蛮而非不公平,没再说什么。)
你们会觉得奇怪,骑士接着说,抢劫这座山怎么只需花这么短的时间。现在抢起来更快了。因为那是最后一年活杀分割牲畜了。我们年轻的奥地利王后对那种场面厌恶极了,她恳请国王对这一残暴的风俗做出一些限制。国王就颁布法令,公牛、小牛和猪必须先由屠夫宰杀、然后分成四块挂在栅栏上。这种做法延续到今天。正如你们看到的,他最后会说,即使是这里,在这座城市,同样也有进步。
骑士怎么才能向他的听众表达国王是多么的令人作呕呢。无法描述。他不能把国王发出的臭气装在瓶里,送到听众的鼻子底下让他们闻,也不能像他经常把从火山获得的硫磺和盐寄回皇家学会那样,把臭味寄给他在英国的朋友,他讲的故事他们听了很开心。他也不能吩咐仆人拿一桶血来,然后把自己的双臂放到桶里,一直没到肘关节,以演示给大家看国王在他称之为打猎的一天杀戮下来亲手剖开数以百计猎物的情景。他也不愿模仿国王日落时站在港口市场卖他一天捕到的旗鱼。(他卖他捕到的鱼?是的,还讨价还价。但是,必须补充的是,骑士说,他把他挣的钱扔给了那帮整天跟着他的游手好闲的随从。)骑士是个朝臣,但他不是演员。他无法扮成国王,哪怕就一刻儿时间,去演示,去显示。这不是一种男子气的举动。他只是陈述,在陈述的过程中,其十足的可恨逐渐缩小成一个故事,没什么令人激动不已的事情。在这个无节制、过度、泛滥的王国,国王只不过是一件物品。既然他只能用语言来讲述,那么,他能够解释(国王的低能化教育、贵族们愚昧的迷信),他能屈尊,他会挖苦。他能够有一种想法(他对他在描述的东西不表示一种立场就无法描述),这种想法会自行显得优于感觉的事实,令它们失去实质性内容,压制住它们的嘈杂声,除去它们的臭味。
一种味道。一种滋味。一种触动。不可能描述。
这是骑士在他喜爱的一个不信神的法国作家写的一本书里看过的一则寓言,凯瑟琳一听到那帮人的名字就要叹息、蹙额。想象这么一个公园:里面立着一个女人美丽的雕像,不,是一个美丽女人的雕像,雕像,即,那个女人,紧握弓箭,不是裸体但像裸体(大理石束腰外衣紧贴着她的乳房和臀部的样子),不是维纳斯,而是狄安娜[38](箭是她的)。她本人就漂亮,束发带箍住长鬈发,她对所有的美都漠然了。现在,接下去讲故事,让我们想象一下有个人能赋予她生命。我们在想象一个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的皮格马利翁[39],这尊雕像不是他造的,他只不过是在花园里的雕像底座上发现了她,比真人稍大一些,他便决定在她身上做个试验:一名教师,然后一个科学家。别人塑造了她,然后抛弃了她。现在,她是他的。他没有迷恋她。但他有点好为人师,希望看到她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也许以后他会爱上她——很可能是有悖于他的理智,还会想和她做爱;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所以,他怀着试验的精神,缜密思考后,慢慢前行。并不为欲望所驱策,欲望并不迫使他一下子想要得到一切东西。
他干什么?他怎么赋予她生命?小心翼翼地。他要她有意识,而且,他坚信知识皆源自感觉这一相当简单的理论,决定先打开她的感觉中枢。慢慢地,慢慢地。一开始,他会只给她一种感觉。他选择哪一种?不是视觉这一最高贵的感觉,也不能是听觉——嗯,没必要对所有的感觉梳理一遍,尽管也就这么几种感觉。我们抓紧点讲,他首先给予她的,也许吝啬了点,是嗅觉这个最最基本的感觉。(也许,他不想被对方看到,至少现在还不想。)应该补充一句的是,为了让试验可行,我们必须认为这个神圣之物在其不渗透的表面之下有着某种内在的存在或者反应;但这仅仅是个假设,尽管是个必要假设。关于这一内在存活的状态,到现在为止还什么结论都不能下。女神,美的化身,一动不动。
所以,现在狩猎女神有了嗅觉。她浓眉下面圆圆的、有点凸出的大理石眼睛看不见,她微启的双唇和柔美的舌头没有味觉,她光滑的大理石肌肤对你的或者我的皮肤没有触觉,她可爱的贝壳般的两耳听不见,但是她挺括的鼻孔能嗅到远近所有的味道。她闻到美国梧桐和白杨树的味道,树脂味,刺鼻,她能闻到虫子一丁点粪便的味道,她闻到士兵靴子上的鞋油味,还有烤栗味,烘焙培根味,她能闻到紫藤,向阳开花植物和柠檬树的味道,她能闻到逃离皇家猎犬还有国王雇用的三千助猎者追赶的鹿和野猪的恶臭味,闻到一对情人在附近灌木丛纵情交媾发出的味儿,刚刈过的草坪的芳香味,宫殿烟囱的烟味,远处胖国王上厕所的味道,她甚至能闻到塑造她的大理石被雨蚀的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尽管她根本不知死亡为何物)。
有一些味道她闻不到,因为她在花园里——或者因为她是在过去。她被赦免了城市的味道,像晚上从窗口往街上倾倒的污水和泔水的味道。还有二冲程引擎小汽车和软褐煤砖(我们这个世纪后半叶东欧的味道),纽瓦克城外化工厂和炼油厂的味道,香烟味……但是,为什么说“被赦免”?她也会很喜欢这些味道的。的确,味道从远方来,她闻到了未来的味道。
所有这些味道,我们认为好的或者坏的,恶臭的或者醉人的味道,全都向她袭来,布满了塑造她的每个大理石粒子中。如果可能,她会高兴得颤抖起来,但是,她还没有被赋予动的能力,甚至连呼吸的能力都没有。这是一名男子在教导、在解放一名女子——决定什么对其最好,因此谨慎行动,不会全方位出击,非常满足于创造一个有限的生命这一想法——更好的是,一直保持,美丽。(无法想象故事里有一位女科学家和一尊希波吕托斯[40]美丽的雕像;也就是说,美丽的希波吕托斯的雕像。)所以,狩猎女神仅有嗅觉,她内在的世界,没有空间;但是时间诞生了,因为一种味道接着另一种,一种味道压过另一种。随着时间,来了永恒。有嗅觉,仅有嗅觉,意味着她是个闻的生命,因此想继续闻(欲望永远驱使其获得不朽)。但是,气味有时候的确消失(甚至,有些消失得飞快!),尽管有些气味会又飘回来。当一种气味慢慢消失,她感觉——她是——变小了。她开始做梦,这个闻的意识,梦想着她如何才能留住气味,靠把它们贮存在她体内,她就永远都不会失去它们了。就这样,后来,空间出现了,当然还仅仅是内部空间,因为这时狄安娜开始希望她能够在她的大理石身体的不同部位留住不同的气味:狗屎味留在她左腿里,向阳开花植物味留在一个肘关节里,刚刈过的草的芳香味则留在她的腹股沟里。她珍爱它们,它们她全都要。她体验了痛苦,不是一种坏气味的痛苦(说得更精确些,是不悦),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好坏,无法做出这么大的区分(每种味道都好,因为任何一种气味都比没有气味,比无感觉好),而是失去的痛苦。每种愉悦——以及闻,无论她闻什么,都是纯粹的愉悦——都是体验意料之中的失去。她想做个收藏者,如果她知道如何成为一个收藏者,那该有多好啊。
四
又一个冬天。一个月的时间随国王在亚平宁山脚宰杀动物,参加圣诞舞会,款待显赫外宾,与学术团体频繁通信,一次远足,和凯瑟琳到阿普利亚区看新出土文物,以及他们每周的音乐会(但凯瑟琳身体不适)。那座山白雪覆盖,躁动着,冒着烟雾。骑士收藏的画作,迄今为止明显是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现在包括了几十幅本埠画家创作的水粉画和油画,描绘的是火山景色和身穿艳丽服装,载歌载舞的当地人。它们标价都非常低廉(是根据画面的掌尺或码数来标价的),现在就挂在通往他书房的画廊里。他去看了在大教堂一年上演两次的奇迹剧,大家相信该城的福祉有赖于它:守护神的块状血的液化。该城最出名的一个迷信块。骑士四处寻找着不那么为人熟知的当地落后的种种表现,他安排了一次与有名的女算命师埃夫罗西娜·普莫的会面。
起初,全是颇具特点的氛围,曲里拐弯的街道,斑驳的石屋,破旧磨损的门,上面是些无法辨认的文字,那个女人低矮潮湿的房间墙壁刷成白色,天花板满是烟熏的污渍,供烛滴淌着蜡,炉火上支着大锅,砖地上铺着草垫,那条黑狗跑过去嗅他的裆部。骑士把瓦莱里奥留在外面,和女算命师的一组顾客一起等着给他们算命并治疗,他感觉相当,嗯,具有伏尔泰风格:处于一种文化人类学的气氛之中。他独自一人。其他民族种种迷信的一个观光客。感觉优越,享受此优越感,蔑视所有迷信、巫术、狂热和非理性,然而也并不讨厌面临的令人惊讶、迷惑不解的情景。愿意听见一个死者的声音回荡,愿意看到一张桌子跳动,让这个百分之百的陌生人来猜他称呼他母亲的乳名,描述他腹股沟处紫红色的胎记……因为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像此时此地所认为的这么粗俗,这终究会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相反,这是个充满奇迹的世界,一个人必须对此感到满足。美。奇迹,其中主要是火山。但是,没有神奇,没有。
据说,几年前,这个女人预言了最近搅扰这座火山长时间沉睡的一大一小两次爆发的年份和月份。他打算让她讲讲这个。不过,他当然不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十多年前就知道了这些懒惰、狡猾的人当中的这种行事方式。他必须听许多卑躬屈膝的感激之辞,说最卓越、最尊贵的骑士,年轻国王(愿年龄赋予他智慧!)的最亲爱的朋友和顾问来访,并肯屈尊走进她卑微的住处令其深感荣幸。他必须啜饮一点她称为茶的有点甜的酿造饮料,一个瘦高个男孩端上来的,他十五岁左右,左眼看上去像鹌鹑蛋一样;然后他得摊开自己修长的手,放在她毛茸茸的掌心里。
她一开始就告诉他说他会长寿。听到这个,骑士扬起眉毛,皱起了鼻子。
这里是长寿,她喃喃自语。这可不是骑士喜欢想象的东西,这是一种想象力的展开。他仍然在期待着那不勒斯接下来有一个更好的职位。比如说,马德里。或者维也纳。
接着,她告诉他他面前有一个大喜事。
别谈我的命运了,我们谈点别的事情吧,骑士说着,把手抽回,不再让她细看。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是在寻找关于我自己的什么信息。
真的吗?那阁下肯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点。谁又会对自己不感兴趣呢?
哦,骑士说,我承认对自己有兴趣。我像下面进来的人一样爱自己。
他猜她五十岁左右,当然,你对这里被称为“人们”(即大多数人)的那些居民的年龄永远都没有把握,因为他们,尤其是女人,一般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大。面前这个女人有一张精明、清秀的脸,眼睛是琥珀色,不,是绿色,有力的下巴,灰白的头发扎成辫子盘在头上;强壮结实的身体,肩上披挂下来层层叠叠粉红、黄褐色相间的披肩,令其身体轮廓影影绰绰。她靠着一面拱墙,坐在一张大橡木椅子上。骑士则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为了让他坐得舒服些,上面垫上了几块破垫子。
大多数来向我咨询的人都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恋爱,她在说。或什么时候得到一笔遗产,或者什么时候死。
骑士回答说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继承遗产的可能性是零。而且,只有傻瓜才想知道他的死期、毁掉他剩下的日子。
阁下似乎认为年事已高。
我从未觉得年轻过,他恼火地说。这感觉像是个新的想法。这个自诩的女算命师没有让他感到惊讶,倒是他自己让自己感到惊讶了。
这样的感觉让您比您现在的年龄年轻,她说的时候,一只胳膊相当戏剧性地一挥。关于青春和年龄,埃夫罗西娜是……一位专家!我已经告诉阁下还能活很多年。这难道不是人人都喜欢听到的吗?
他没有回答。
阁下不感到好奇吗?
恰恰相反,他厉声说道,我好奇极了。正是好奇心把我带到了……这里。
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这个房间,这个国家,这件荒唐之事。我必须耐心,他告诫自己。我身处野蛮人中间。他目光离开这个女人扫视过去,发现那个独眼男孩蹲在角落里注视着——仆人?她的助手?这个男孩有着和她一样犀利的目光,只是因为少了一只眼睛而更加意味深长。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要如何进行下面的事情。你是要读卡片,或查看动物内脏,还是咀嚼苦叶子然后进入一种昏睡状态——
您不耐心了,大人,一个真正的北方之子。
真有趣,骑士心想。这女人不是傻瓜。她想和我交流,而不是仅仅给我亮出她的把戏。
埃夫罗西娜低头片刻,叹口气,朝那个男孩点点头。男孩从角落橱柜里拿出包在一块孔雀绿布里的什么东西,走过来放在他们中间的搁板桌上。她慢慢地揭开布,下面是个无盖的盒子,厚厚的乳白色玻璃做的。她专注地盯着盒子,把那块布像孩子的围嘴一样围在自己的胸前,咕哝了一些听不见的话,在空中做了几个动作,然后在她自己胸前画十字,低下了头。表演这就开始了。啊,骑士说,鼓着劲。
我看到的太多了,她轻声低语。
骑士这个人总喜欢看到更多,他对自己笑笑,玩味着这一差别。
她抬起头,两眼大睁,嘴巴抽搐。
不,我不想看到灾难!不想!
女算命师为他好而苦苦编造故事,骑士看到这样的戏剧场面,点头表示赞赏。她叹了口气,双手捧着盒子举在她的面前。
我看见……我看见水!她的声音变得嘶哑。没错!海底撒满了打开的箱子,溢出了珍宝。我看见一只船,一只巨大的船——
哦,水,他打断她。还有土。还有空气,我猜想夜幕降临前,我们就要看到火了。
她放下盒子。她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那种迎合讨好。但是,阁下喜欢水。整个那不勒斯都喜欢看到他坐船出来整整一天在我们金色的海湾垂钓。
还有我爬山。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是的,阁下的勇敢令人钦佩。
他没有回答。
也许,阁下对他的死亡终究是感兴趣的。
死亡,死亡。他在关上自己注意力的阀门。
如果我不能让您消除疑虑,她在说,大人,我能吓唬您一下吗?
我不是很容易就被吓着的。
但是,您已经,而且不止一次,差一点被一枚燃烧的导弹击中。您可能会倒下去,失去平衡。您可能下去,但爬不出来。
我走路稳当着呢。
您知道这山有多么喜怒无常。任何事情随时都会发生的。
我的适应能力强,他说。对自己说:我在观察,我在收集证据。他在藤椅上挪了挪身子。
我在呼吸,他说。
密闭的房间让他头昏眼花。他听见她在低语,听见那个男孩离开房间,大钟嘀嗒嘀嗒响着,一只苍蝇在嗡嗡地飞,一条狗在吠,还有教堂的钟声,手鼓声,一个卖水的人的叫卖声。各种汇到一起的声音逐渐消失,恢复了平静,接着,是更清晰的,仿佛是分开打包一样,钟声,人声,铃声,狗叫声,叫卖声,男孩回屋声,他自己的心跳声,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骑士努力去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声,一个非常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而与此同时,这个圆润的大嗓门在嘀嘀咕咕着这座山的种种危险。他还在努力去听见那个人的声音。骑士一心想追求体验,所以,他擅长于专注。你以你关注的为核心,训练它专注地集中在某件事上:心灵凝视。一旦你知道你能做到,就容易了。无需在黑暗中。它全在内心里。
您醒着吗?
我一直都醒着,骑士宣称。他曾闭起眼睛。
大人,您现在真在听。
在他大脑深处,他记得自己想搞清楚他为什么坐在这里,接着想起要是和他的朋友们讲起他这次勇敢的行为,肯定会很有趣的。
我们要不要从过去开始?埃夫罗西娜的声音问道。
什么?他生气地说。问题又说了一遍。他摇摇头。不从过去说起!
即使,她问,我能让您母亲的灵魂升天也不说过去?
苍天不容!骑士大叫起来,同时,睁开眼睛,看着她奇怪、犀利的盯视。因为这里的人总是声称热爱自己的母亲,也许是这样,所以,她无法知道即使只是想象一下对那个缺乏爱心、令人敬畏的美人的天罚,都是多么的不受欢迎;从童年时代开始,他就知道别指望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什么都别指望。
我愿意听听将来的事情,他咕哝了一声。他忘记去搞清楚为什么埃夫罗西娜会认为他母亲死了,后来才记起:他老了,所以她现在会很老了。不漂亮了。
不远的将来,他小心补充了一句。
他又不自觉地闭上眼,然后听见一片混乱的骚动声,便睁开眼睛。
埃夫罗西娜脸色煞白。她两眼朝盒子里盯视,呻吟,发出嘶嘶声。
我不喜欢我看到的东西。大人,您为何要叫我看看将来?不。不。不……
她浑身颤抖,大汗淋漓,被阵阵猛烈的咳嗽和打嗝所折磨,她在表演非常不舒服的样子。不,那肯定不对,因为颤抖、出汗、咳嗽、打嗝的人是不舒服。但这仍是一场表演。
我们继续玩游戏吧。
你看见什么了吧?关于火山的什么东西?
她现在不失时机地直奔主题了。
我告诉骑士他不老,她嗓音沙哑地低语。我老了!我的上帝,我难看死了。啊。我明白,在我老得不行的时候,我会获得拯救。我会重返青春。我会活几个世纪!接下来——她开始笑——接下来我就会是埃米莉亚。再接下来,我就是优萨匹亚[41]。是的,接下来我会去游历许多地方,作为优萨匹亚·帕拉蒂诺,我会名闻遐迩,甚至连美国教授都会对我感兴趣。接下来,我到何种情况啦——她用披肩边掖掖眼睛——对,是埃莉诺拉。埃莉诺拉很坏——她大笑。但是……接着,我离开那不勒斯,搬到伦敦,我是埃莉[42],领导一大群——
火山!骑士大喊一声。他已经要求埃夫罗西娜,降神会不要关乎他的个人命运,他几乎没料到她会这么不着边际地夸夸其谈,拿她自己说事。
你看见它什么时候再次爆发?
埃夫罗西娜放肆地看着他。大人,我会看见您要我看的东西。
她前倾身子,吹灭桌上的蜡烛,又盯着盒子里面看。我现在看见它了。哦——她故作诧异地摇摇头——哦,多丑陋啊。
什么?
我看到一片烧黑的废墟。火山锥不见了。
他问这何时会发生。
变化这么大,她继续说下去。所有树林都没了。不再有马了。有一条黑道。现在,我看见某种相当滑稽的事情。一群群人艰难地往山上爬,互相推推搡搡。一个个似乎都很高。像您这么高,大人。但他们穿的衣服却非常怪异,您辨不出谁是上流人士,谁是仆人,他们看上去全像仆人。靠近山顶处……一个小木屋里有个人在卖火山岩块和一盒盒的彩石,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还有印刻了火山图片的围巾和盘子。哦,我担心我说得太超前了。
别担心,骑士说。
将来是个洞,埃夫罗西娜低声说。等您掉进去,便不能肯定您会掉进去多深。您要我看,我不能控制我看多深。但是,我看见……是的。
什么?
二十六。
她抬起头来。
爆发二十六次?你看见那么多次吗?
年,大人。
年?
您活了多少年啦。这是个吉利数字。别生我的气,大人。
她忙着重新点亮蜡烛,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看他了。骑士气得脸通红。能再多点吗?多不了了。她把布从胸前拿下来,盖住盒子。
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但是下次再来。每次我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原谅埃夫罗西娜今天没有对您讲更多关于火山的事情。
门外,喧哗声慢慢地一浪高过一浪。
人们带着许多恐惧来找我,她说。我无法把所有的都消除。
有人敲门。可能是瓦莱里奥。
我保证我们下次谈这个,她在说。(恐惧,还是火山?)她会和她儿子谈,她儿子还是个孩子时就爬火山,知道火山的秘密。
骑士不明白她在说谁。但他确定他已经让这个未卜先知者花费了不少时间闪烁其词地展示她的力量,所以,他伸手到皮夹里掏出些钱放在桌上。埃夫罗西娜赶紧做了手势,阻止他,说阁下光临就是足够的酬劳了,应该是她给他送个礼物才对,然后她吩咐托洛或是巴尔托——她是怎么称这个独眼男孩来着?——陪骑士和仆人回家。
骑士自认为好比——不,就是——得体和理性的使者。(这难道不是研究古代艺术教给我们的东西吗?)除了一个颇有赚头的投资和他的收藏欲的满足,在这些石头、这些瓷器碎片、这些黯淡的大理石、银器和玻璃物品中间,还有一种教益:它们是完美与和谐的楷模。这些荒凉的、对超凡入圣的东西很警觉的古物,早期资助人大都没有见着。他在古董中所忽视的东西、他不愿意看见的东西,都在他对火山的珍爱上得到补偿:荒凉的洞穴、黑暗的岩穴、裂缝、悬崖和大瀑布,洞中有洞,石下有石——还有那垃圾和狂暴、危险、瑕疵。
大多数人脑子里没有的东西是看不到的。在热爱火山的人士中,早骑士一个世纪前,杰出的前辈阿塔纳斯·珂雪[43]曾经目睹了埃特纳火山和维苏威火山的喷发,他还用滑轮带把自己放进两座山的火山口。但是,这些大胆的近距离观察,进行起来要冒很大风险,而且伴有许多的不舒服(他的眼睛会被烟怎样地灼痛,那些绳索又是怎样肯定会弄痛他的身体),可这没有吓退这位精明的耶稣会会士,他照样纯粹靠想象描述了火山内部的情况。他的《地下世界》[44]中的插图展示的维苏威火山从横截面看,是一个环绕着另一个世界的空壳,有天空、树木、山脉、峡谷、大洞穴、河流,还有火流。
骑士不知道,火山平静期间,他敢不敢尝试下到火山里面去。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找到珂雪的地下世界,他也不认为火山是地狱之口,或者火山喷发,就像一次饥荒,是神的惩罚。他是一个有理性的人,漂浮在迷信之海上。一名废墟鉴赏家,就像他在罗马的朋友皮拉内西一样,因为,假如这座山不是个大废墟,那它还是什么?一座能够复活并造成更多废墟的废墟。
骑士最近制作了他的两卷对开本“关于火山的信件”,献给皇家学院,书中,他定制了一些插图。其中一些插图上有他,有的是步行,有的骑着马。有一张插图里,他在看马夫在阿佛纳斯湖里洗澡;另一张上——一个难忘的场合——是陪一帮王室成员到了裂口边沿,里面的熔岩在翻滚。一幅雪景,画面中火山看上去静谧极了,没有观察者,但是,多数展现火山活动带来的奇形怪状和千变万化的图片都有一些人的身影:一个景致要求对一种凝视的描写。喷发是其本性,火山的本性,即使只是偶尔喷发。如果你只想有一张火山的照片,那就是这张了。
维苏威火山又快要喷发的时候,骑士爬得更勤了,部分目的是要领略一下他已经变得多么无畏。那个女算命师预言他要长寿是否就是指这个?有时候,爬上沸腾的火山,他感觉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要安全。
山提供一种不同于任何其他东西的体验,一种不同的尺度。地在伸展,天变大了,海湾变宽了。你这时不用记得你是谁。
傍晚时分,他站在山顶上。看着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越来越活力四射,慢慢地向着大海落下。等待最美的时刻,他愿意延长的时刻,即太阳落入地平线,有那么一刹那就仿佛落座在自己的底座上——最终落到海岸线后面,令人讨厌的结局。在他周围,火山肆无忌惮地发出喧闹声,酝酿着下一次喷发。幻想着无所不能。去放大这个。去终止那个。去切断声音。在管弦乐队的后排,定音鼓手已经在他前面的两面大鼓上敲出一阵急奏,然后迅速放下槌子,轻轻地、稳稳地把他两个手掌心放在鼓面上让鼓声消失,然后低下头,耳朵对着鼓,确信其音调依然准确(一阵自命不凡的又重又猛的敲击后,这些动作优美雅致)——同样,人们也能让一种想法、一种感觉、一种恐惧平息下来。
狭窄的街道。躺在阳光下的一个麻风病人。几只哀嚎的狗。在埃夫罗西娜低矮的屋子里另外几次造访。
骑士继续令自己感到惊讶。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对宗教的吸引力极其怀疑——不受其影响,这让凯瑟琳感到绝望,无论是信念上,还是性情上,他都是个无神论者——竟然是一个粗俗的算命师的秘密顾客。它一直得是个秘密,假如他对任何人讲,人家都会嘲笑的。接下去,这件事就会十分荒谬。他的话将会杀死魔法,但是,只要他的造访不讲出去,那么,这一经历就只会悬在他脑子里。既真实又不真实。既令人信服又不令人信服。
骑士喜欢有个秘密,一个他能任凭自己沉溺其中的小缺点,一种可爱的软弱。谁也不会完全始终如一的。就好比骑士生活的这个世纪,他并没有传闻的那么理性。
理性睡去,母亲出现。这个指甲开裂、目光怪异的豪乳女人跟他打趣儿,逗他开心,向他挑战。和她争论,其乐无穷。
她玄妙地讲她的威力,她扬言自己既是过去、又是未来双重的公民身份。未来寓于现在,她说。未来,如她所形容的,似乎是出了错的现在。一个恐怖的前景,他想。幸运的是,我不会看到很多了。随后,他回想起她曾经预言,说他还能活四分之一个世纪。但愿再过四分之一个世纪未来再到来!
在他第三或第四次造访时,她终于主动提出为他解释那些牌了。
那个男孩拿过来一个木盒。埃夫罗西娜打开盖子,拿出塔罗牌,放在桌子中央,纸牌还用一块正方形紫色丝绸包着。(珍贵的东西都必须包起来存放,慢慢地、慢慢地打开。)她把牌从包裹里取出后,就把绸布铺开在桌子上。(珍贵的东西都不能与粗糙的表面接触。)她洗了洗牌,然后递给骑士重洗一下。
他摸起来,感觉纸牌油腻腻的。而且,不像他在那些贵族家的客厅里见过的那种漂亮的手绘牌,这些纸牌由木版印制而成,色彩粗糙、模糊。
她把牌拿回去时,轻轻一抚,把它们弄成扇形,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
我在让色彩在我心里变得鲜艳,她喃喃低语。
骑士说,这色彩的确是褪了。
我在想象那些人物,她说。我认识他们。他们开始动了。我在看他们怎么动,我看见微风把他们的衣服吹得沙沙响。我看见马尾巴甩得嗖嗖响。
她睁开眼,昂起头。我闻到草的味道,我听见林中鸟鸣声、水声和走动的脚步声。
这些只是图片而已,骑士说,他很惊讶自己这么不耐心;对埃夫罗西娜?还是对图片?
合上牌,她递过去让他挑一张。
不是一般都要摊开来的吗?
这是埃夫罗西娜的方式,大人。
他抽出一张牌,给她。啊,她惊叫一声,阁下选了自己。
骑士笑笑:从这张牌上,你能知道我什么?
她低头看牌,迟疑一下,接着干巴巴地说:您是……艺术和科学研究的赞助人……擅长于让命运的潮汐流进适合您目的的渠道之中……对权力有抱负……喜欢在幕后发挥作用……不愿向别人吐露心事……我可以接下去说——她抬起头来看——但是,告诉埃夫罗西娜,我说得对不对,大人?
你这样说,因为你知道我是谁。
大人,这是这张牌的意思。我一点都没有添油加酱。
我,我什么都没了解到。让我看看。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张牌递给他。牌上,粗糙地画了一个身穿雅致长袍、右手执一只大杯子或花瓶、左臂随意放在宝座上的人。不对。
但是,这是阁下。圣杯国王[45]。不可能是别人。
她翻开纸牌,摊在那块正方形大丝巾上,让他看每张牌都不一样,他可以从七十八张牌中随便挑哪张。但他挑了这一张。
行。再挑一张。
埃夫罗西娜洗了牌,递给他。这次,给她之前,他看了一下他挑的那张牌。是一个女人左手拿一个大杯子或是花瓶,一个身穿飘逸长裙的女子,坐在大小适宜的宝座上。
她点点头。阁下的夫人。
为什么?他恼火地说道。
圣杯王后艺术天赋很高,埃夫罗西娜说。是的,而且慈爱……浪漫……她身上有种超凡脱俗的东西,您感觉到……异乎寻常地敏锐……有一种不依赖外在帮助的内在美……没有什么……
够了,骑士说。
我描述的阁下夫人说得对还是不对?
你描述女人的方式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的。
也许吧。但不是像所有女人被形容的那样。告诉埃夫罗西娜对她的描述对不对?
有几分像,骑士不情愿地说。
阁下准备好再抽一张牌吗?
为什么不,骑士心想,下一张牌至少我们就会不谈我的家庭了。他又抽了一张。
啊……
什么?
热情……和蔼……一个给我们出主意,提供帮助和机会的人……有艺术气质、举止优雅……经常感到厌倦乏味,需要不断刺激……有崇高的原则,但容易受诱使……是圣杯骑士!
埃夫罗西娜对那些牌研究了一番。大人,这是个大耍两面派的人。
她看着他。阁下认出我描述的这个人了,从他脸上我能看出来。某个与他关系很亲近的人。不是儿子。也不是兄弟。也许——
让我看看这张牌,骑士说。
牌上显示出年轻的查尔斯骑在马背上,头上没戴帽子,长发垂肩,身穿一件简简单单的紧身短上衣,上面是短大氅,他把杯子或花瓶端在胸前,仿佛要把它送给前面什么人。骑士把牌还给埃夫罗西娜。
我想象不出这会是谁,他说。
她戏弄地看着他。我们再试一张?你不相信埃夫罗西娜。但是牌不撒谎。我彻底洗一次牌,你看好了。
又来一张,似乎又是个年轻男子。
这太叫人震惊了,埃夫罗西娜叫起来。我看了一辈子的牌,还从来没有碰到哪个人连抽四张牌竟然是同一花色的。
他挑的牌上是个沿着一条小径行走的年轻男子,他专注地盯着一只大杯子看,杯子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掌托着。杯子上端用他的大氅的褶边罩住,好像不想让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他穿一件短紧身上衣,露出了他的屁股和鼓鼓的生殖器。
圣杯侍从,她严肃地说,是个诗意的年轻人,酷爱……沉思与钻研……非常欣赏美但也许不够……在成为艺术家这方面不够勤奋……另一个年轻的亲戚……我看不见,但我想他是你夫人的一位朋友……他要——
骑士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看点别的东西,一些其他招式,他说。我对你所有的花招都感兴趣。
再来一张牌,大人。
再来一张。他长叹一口气,伸出手,又抽了一张——最后一张。
啊,这是为我抽的,埃夫罗西娜惊叫一声。不过也是为你抽的。什么运气啊!
不是花瓶家族的另一个成员,我相信。
她摇摇头,笑笑,举起那张牌。
阁下没有认出这个肩背靛蓝色皮书包、拿着捕蝴蝶的网的一头浅色头发的年轻人吗?
骑士没有回答。
阁下没有看见这个年轻人正从一个悬崖峭壁上走下来吗?
悬崖峭壁?
但没有危险,她继续说,因为他是不会死的。
我根本就不明白这一套!这是谁啊?
那个愚者[46]。
这个愚者是谁啊?骑士叫道,脸涨得通红。那个独眼男孩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儿子。
又一次在埃夫罗西娜家。
她对他说她能让他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当然,她不敢肯定他喜不喜欢。阁下想看见他已经看见的东西。
说服她颇费了点劲。除了供烛外,所有蜡烛都灭了。年轻的普莫端过来一杯饮料,骑士往后靠在椅子上。
我什么都看不见,他说。
闭上眼睛,大人。
他飘忽起来。他让活力下面的昏昏欲睡升腾起来并弥漫全身。他让自己的性情如同一座伸缩自如的桥一样,滑开让那艘幻想的大船通过。
睁开眼睛……
房间消失了。饮料里肯定搀了一些催眠剂,这让他想象自己是在一座巨大的地牢、一个岩穴、一个大洞穴里。里面,一张张图片闪闪烁烁。墙是乳白色的,就像他第一次造访时她拿给他看的玻璃盒子,也像国王的那双胖胖的手。在一面墙上,他看到一群人在跳舞。
你看到你母亲了吗?埃夫罗西娜的声音在问。人们总是看到自己的母亲。
我当然没有看到我母亲,骑士说,揉了揉眼睛。
但是,你看见那座火山了吗?
他开始听到一阵低沉且漫散的嘶嘶声、咔嗒声。一种几乎是无声的噪声,就像那些跳舞者几乎不动的动作。
噪声和忧郁的动作。
我看到了火,骑士说。
他想看到火。他看见的是她说过的烧黑变平的山顶。山变成了坟墓,躺在它的垃圾堆里。他看见了它一会儿,当然接着他会忘掉它:可怕的未来。海湾没有鱼,也没有游泳的孩子;没有烟云的山顶成了荒凉的熔渣堆。这个美好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骑士大喊道,手朝桌上的蜡烛猛挥过去,仿佛要用意志力将它重新点亮。
五
萨德侯爵[47]把意大利描写成——他一七七六年在那里,见过骑士,后者正打算又一次休假——“世界上最美的国家,住着世界上最落后的民族”。这位游历过很多地方的外国人高高兴兴的,他来来往往,带着各种印象,这些印象转变成判断,最后又变成对往事的怀念。但是,每个国家都惹人爱,每个民族也一样。每一种变体、每一种生物身上都有其可爱之处!
骑士第一次休假四年后,他和凯瑟琳回到英国,差不多又待了一年的时间。他的职位无足轻重,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显而易见,国务大臣们在忙于对付美国殖民地的叛乱、对抗法国,尽管如此,他对学问和提高鉴赏力所做出的贡献获得了空前的称赞。他已成为一种象征,就如同他摆好姿势、让乔舒亚·雷诺兹爵士[48]画像时佩戴的巴思勋章上的星和红缎带一样;人们根据他的种种激情的标志就能认出他来。肖像画上,骑士坐在一扇打开的窗边,远处的维苏威火山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在他穿了白袜匀称的小腿上面的膝盖上,摊着他的一本关于花瓶收藏的书。
有时候,在集会,或者和查尔斯一起在拍卖会,或者在剧院,他会想到火山。他会想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火山翻腾不息的内部是什么样子。他想象着他脸颊上的热,他靴子底下颤动的地面,拼命爬上山后他脖子上的脉动与地下熔岩的脉动。他回想起布满卵石的海湾的风景,以及城市拉长的弧线形海岸。在聚会上,也会谈起这个话题。他人在这里,火山在那里,这让人感觉妙极了。维苏威火山决不可能出现在英国,在英国,是有灾难发生(奇冷的冬天,冰封的泰晤士河),却没有一种灾难的气势,能够像君王一样,对整个场面发号施令。
他在哪里?对,这里。在伦敦。有朋友要探访,有画作要购买,还有他带回来的花瓶要出售,要在皇家学院宣读一篇研究最近火山爆发的论文,到温莎出席活动,和他的亲戚共进早餐,去几次凯瑟琳在威尔士的庄园。几乎什么都没有变。他回来没有带来什么变化,不过凯瑟琳哮喘得更厉害了。他的朋友似乎都习惯了他不在的状态。没有人发现他晒黑了、变瘦了、充满朝气的外表值得谈论一番。他们祝贺他有令人羡慕的环境,在阳光下,能够待在人人都想去探访的地方。这对亲爱的凯瑟琳是多么有益啊。他已成为一个移居国外者。他重要,因为他在那儿。骑士的朋友都责备他,他们仍然认为他鲁莽。把那个传说中的土地上的珍宝挖出来,带回来给我们,但是,别冒太多的风险去研究火山。要记住老普林尼的命运。这一切让他觉得不像是回家休假,倒更像是一次走亲访友。
他回来一年了。查尔斯来信说那一年凯瑟琳的庄园会有很高的一笔收入,并向他报告了最近的收获:收集到一小批珍稀宝石和圣甲虫形宝石。他的朋友沃波尔来信说一直计划来看他的,现在却无法成行了。一封寄往伦敦或从伦敦寄来的信,路上要花一个月的时间。
骑士声称每天上午要花三到四小时写信——用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写。有写给他在伦敦的上司的快信,信中有对当地舞台上主要演员尖酸刻薄的描述;内容更坦白的信则用密码写成。一封正常的信——写给查尔斯,比如说,或者沃波尔,或者他的朋友皇家学会会长约瑟夫·班克斯——是一封长信,可能涉及许多话题。王宫里在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政治在这里正处于低谷时期”),死城的挖掘现状,凯瑟琳病恹恹的身体状况,贵族和侨民间新的绯闻对象,最近一次去卡普里岛或者去阿马尔菲海岸一个村庄的心旷神怡,他已经获得的“漂亮的”、“真正优雅的”或者“稀奇的”物品,还有那座火山(“一种娱乐和教益的储备”)。正如他在一封致帕默斯顿勋爵[49]的信里所说的那样,在这些地方,多情的缠缠绵绵可是专职工作。他自己则以不同的方式忙忙碌碌,心想他这样来安排闲暇对凯瑟琳而言是多么讨厌呵,而且,他研究博物学、古玩和火山,就完全逍遥自在了。他谈论的话题还有那座山古怪的样子,一次验证富兰克林某项试验的电的试验,在他目前在波西利波租的一个避暑小别墅边一个岩石池里抓到的一些奇异的鱼类当中,他发现的一种新海胆,他和年轻的国王一起宰杀的野猪和鹿的数量,他小心翼翼故意输给国王的台球游戏的盘数。鼓励写信的信。打探小道消息,提供小道消息。信里说:我也一样。根本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正开心着呢。这个地方没有改变我,我依然有着同样的、在家养成的种种优越感,我没有入乡随俗。
有时,感觉像流放,有时又感觉在家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静。那不勒斯一如既往地风景如画。有钱阶层忙的事情主要就是自娱自乐。国王是最奢华的自我娱乐者,骑士则属于最折衷的。
他写推荐信……为一个从歌剧院职位上退下来的音乐家写,为一个谋求教会有利可图职位的牧师写,为因受丰富多样题材的吸引而聚集到这座城市来的德国和英国的画家写,为一个画作经纪人写,为一个一头姜黄色头发的爱尔兰青年男高音写,他只有十五岁,身无分文,但才华出众(他将来会蜚声国际):骑士一贯是捐助者。他做了安排,让人把一对刚生下的爱尔兰猎犬运送给国王。从极不情愿的首相那里,他为十五位没有受到邀请因而极其愤慨的英国侨民巧妙地拿到不可能拿到的宫廷假面舞会的入场券。
他飞快地写信,一行行字歪歪斜斜,字母很大,基本上不用什么标点符号;即使是他誊清的信上照样有墨渍和划掉的字——他没有洁癖。但和许多童年时代就忧郁的人一样,他很自律。一次努力,或者一件受托之事,只要能够纳入他博大的责任心、精心计划和仁爱之心之中,他是决计不会拒绝的。
任何一周都会出现几十个希望得到某种帮助或赞助或捐助的请求,包括由那不勒斯王室统治的另一半、更加异乎寻常的另一半王国所提出的许许多多的要求。一位西西里岛伯爵请求骑士帮助他恢复他在锡拉库扎[50]的考古研究会会长的任职,他声称是有人在巴勒莫[51]密谋后把他从这个职位上赶下来的。也是这位伯爵,曾经是骑士费劲想得到的几件画作的中间人,画作中就有他珍爱的“柯勒乔”(尚未售出!),它们出自几家新近经济上拮据的西西里贵族的收藏。有些请求帮助的人提要求时,甜言蜜语说要为他提供信息作为礼物,或者许诺更加明确的礼物。卡塔尼亚[52]一位大人为了请骑士帮他谋到皇室山[53]大主教之职,告诉他埃特纳火山两层岩层之间有一层黏土层这一信息。巴勒莫一位大教堂教士曾经陪骑士爬过一次埃特纳火山,寄给他一份西西里古文物研究报告,一些他收集的海洋化石标本,一本过去十二年间编的关于宝石的索引,两块埃特纳火山岩和一块玛瑙,目的是要求骑士帮他得到教会的升职。
骑士也有助人实现理想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可以把一种激情、一个兴趣和一次生动的事件描述给他听,他帮你保管着。一个住在卡塔尼亚的法国人写信给他描述了埃特纳火山最近一次喷发的情形。蒙特卡西诺[54]的一个修道士通知他说他准备寄他一本那不勒斯方言词典。一个人,如果他身体棒、吃饭香,认为自己对“一切”都感兴趣,那么,他会收到陌生人给他寄来的大量信件。
人们给他寄诗作还有火山灰标本;主动卖给他画作、铜头盔、花瓶、骨灰瓮。意大利一些公共图书馆馆长来函,感谢他赠送的他就自己花瓶藏品出版的四卷书,或者他的大开本两卷本关于火山的信札,里面有他培养的一个当地的艺术家兼被保护人所作的整页整页精美的插图——或者索要几本这些作品。伯明翰一个纸型盒制造商来函称赞骑士让他和乔赛亚·韦奇伍德[55]得到他收藏的古花瓶的设计图案,它们现在用在了他的盒子上流传到四面八方(他希望因此促成订单),也用在了韦奇伍德的伊特鲁里亚陶器上,并大大地提高了当代人的品位。他的引人赞美的东西和他的好善乐施禀赋将他与许多领域联系起来。锡耶纳[56]的意大利学院主动授予他荣誉会员称号,同样的称号来自柏林博物学研究爱好者协会(信是用法语写的),协会会长还请骑士送一些火山岩给他们收藏。莱切[57]的一个年轻人写信给骑士,请求他为他遭到强暴的妹妹讨回公道,并表示愿意施魔法增加牛奶的产量。他的一个罗马代理写信给他,说骑士刚买下的三件雕塑——一座酒神浅浮雕、一尊小的大理石半人半羊农牧神和丘比特的头——修复一下估计得花一百五十斯库多[58]。维罗纳[59]的维罗纳岩石学学会寄来一份出版的化石鱼著作的内容介绍,要求骑士订阅。罗马的一个全权公使代表安哈尔特-德绍[60]亲王,请骑士帮忙弄到在过去的二十年间由皇家赫库兰尼姆学会出版的关于在赫库兰尼姆古城发现的珍本。雷西纳[61]有个人通知骑士说,他准备送他一些火山灰标本,博纳[62]的一名葡萄酒商在信中彬彬有礼地询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十八个月前运到骑士那里的一百箱香贝坦红葡萄酒[63]的款项。新泽西州帕特森一位丝绸制造商去年拜访过骑士,如其所许诺的那样,寄了一份关于那不勒斯丝绸厂运用耐酸铝来固着染色的方法的报告。当地一个提供情报的人写信来,叙述法国人乘着那不勒斯三桅小帆船,在这个区域运输走私物品。另一个提供情报的探子则在信中叙述了卡拉布里亚[64]土匪头子提托·格雷科的发迹史和死亡。那不勒斯有个人送他一个护身符来挡住凶眼[65]。波西塔诺有个人就有凶眼,他的邻居每天晚上把动物下水堆在他家门前,他写信来请求得到保护。
骑士记忆力惊人。他极少做笔记。全都在他脑子里:钱、数目、物品……丰富得惊人。他列出他需要的书单,寄给巴黎和伦敦的书商。他和古董商还有艺术承办商通信。他和作品修复人、包装商、运输人及保险公司讨价还价。钱总是个让人心烦意乱的东西,正如对收藏家而言钱又必须如此一样:既是价值的衡量标准,又是价值的伪造者。
对画作代理人,还有在多次给查尔斯的信里,他都抱怨他想买的东西——画——在涨价;花瓶更是如此。上涨,部分原因是他收藏它们。这使它们增值。
收藏者(或者引领时尚者……不过引领时尚者通常就是收藏者)糟透了的天数:领先一步,等到旁人赶上来时,则又因为价格原因,而无法竞争得到他们最早关注的东西。(也许,到最后这些东西也不那么值得拥有了,因为现在对它感兴趣的人太多。)
他——一般都是个男性——碰到某种未被充分认可的、被忽略、被遗忘的东西。称之为发现是太过头了;可以称之为认出。(带着一种发现的力量、喜悦。)他开始收藏它,或者写它的事,或者两件事都做。因为这些改变人们对它看法的种种努力,很多人现在发现此前没人注意、没人喜欢的东西是有趣的或者令人钦羡的东西。其他人开始收藏它。它变得更昂贵了。等等。
柯勒乔的艺术。维纳斯的腹股沟。你能够真正拥有——哪怕只是拥有一小会儿。骑士曾经买过的最著名的东西,是公元前一世纪罗马的一只多层套色且加浮雕的宝石玻璃花瓶,他只拥有了一年。(然后他就以两倍的价格卖给了波特兰的老公爵夫人。)没关系。有这么多的物品。没有一样收藏品有那么重要。根本就不存在一夫一妻的收藏者。视觉是一种男女乱交感觉。贪婪的凝视总想得到更多。
你认出它时的那种兴奋。但你什么都不说。你不想让现在的主人意识到它对你的价值;你不想抬高价格,或者让他决定干脆就不卖了。于是你保持冷静,你察看其他物品,你往前走,或者你走出去,说你还会回来。你整个表现出有点感兴趣,但不是非常感兴趣;好奇,是的,甚至受到了诱惑;但没有受迷惑、着了魔。不准备就因为你必须得到它,就要付比开价更多的钱。
所以说,收藏者是个伪君子,他的快乐总会和焦虑掺杂在一起。因为总是有更多的东西。或者更好的东西。你必须得到它,因为这是朝着令你的收藏理想圆满而迈出的一步。但是,这种每个收藏者都渴望的理想的圆满却是一个虚妄的目标。
一套完整的东西不是收藏者渴望的完整。某个已故著名画家的全部作品最后可能、却又不大可能会在某个人的宫殿里、地窖里或游艇里。(全部油画?得意洋洋的获得者,你就能肯定不会还有一幅吗?)但是,即便你能确定你得到了全部作品,全部得到它的满足感最后照样会不可避免地消退。完整的收藏就是死的收藏。它没有后代。收全之后,你每年对它的爱就会少一点。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想卖掉它,捐掉它,接着开始新的追逐。
伟大的收藏品是海量,不是完整。不完整:受渴望完整的欲念驱使。总还差一件。即使你拥有了全部——不管是什么东西——接下来,也许你又想要有更好的一册(一本、一版);如果是批量生产的东西(陶器、书籍,人工制品),就另外来个备份吧,万一你拥有的丢了、被盗了、打碎了或者损坏了呢。一个备份。一种复制品收藏。
伟大的私人收藏是一种不断刺激、过分刺激的物质浓缩。不仅因为总能往里面添加,而且因为它已经太多了。收藏者的需要就是要过多、过度、过量。
太多了——对我来说却正好。一个人,如果他犹豫不决,如果他问,我需要这个吗?这个真的必要吗?那么,他就不是收藏者。收藏总比需要多。
骑士在一楼,在第一个接待室的后面,在那里,来办事的人等着引起他的注意:在他的书房里。
房间看上去又挤又乱。桌上放着古赤陶和凹雕;陈列柜里是火山岩标本、浮雕宝石、花瓶;墙上到处都挂满了画作,包括一幅被认为是出自利奥纳多之手的作品,以及本埠艺术家画的维苏威火山在喷发的水粉画。窗边的望远镜正对着海湾。屋飞檐一面墙的上方有则镂金格言:La mia patria è dove mi trovo bene[66],听上去调子是傲慢的。骑士在这里度过他一天的大部分时光,他太喜爱他的珍宝了。它们的形状,他写道,简单、美丽、各不相同,简直无法形容。
骑士在他的地下宝藏室,他的“杂物间”。
这里能找到废弃的花瓶、多余的画作、混杂堆放着的石棺、枝形大烛台,以及多次修复过的古董半身雕像。除了被认为不值得展示的次品外,骑士还在这里保存了国王及其顾问们听说落在外人之手会感觉不悦的一些古玩。尽管每个来访的尊贵客人都会被带去参观骑士书房里的物品,但很少会被带到地下储藏室看一看。每个收藏者都是潜在的(如果不是真的)贼。
你不可能拥有一切,有人说过,你把它们放哪儿呢?一个非常现代的笑话:人们也许现在可以讲了,现在的世界拥挤不堪,空间在缩小,地球的各种力量都在逐渐增强。这样的话在骑士生活的年代不可能讲的。
事实上,你可以拥有很多。这取决于你的胃口,而非你的储藏条件。这有赖于你忘我的程度,也有赖于你真正感觉有多不舒服的程度。
骑士在顶楼的西南边建了座瞭望台,他在里面。圆形房间一半由阳台围着,站在阳台的窗边,不用转头,蓝天、大地和海湾一览无余。整个欧洲哪个大城市的中心,都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景色:骑士是多么的幸运啊!他已经使尽收眼底的美景成倍地增加——安顿在美景中央,仿佛在悬崖上。或者在“暗箱室”[67]里。房间的另一半骑士用一面面镜子覆盖住,落日时分,这些镜子里反射出对面影影绰绰的卡普里岛,入夜,月光倒映在海湾斑驳的水面上,有时,满月仿佛就从火山口升上来一般。
骑士坐在他长长的铺着锦缎的椅子上,座位环绕着有镜子的这半边房间,他往后靠在垫子上,看一本书,抬起头。他感觉是多么的舒畅!他还可能有什么要惦记的呢?这是我的祖国。
骑士坐在他三楼的起居室里。他注视着灰色的烟柱缭绕上升、愈来愈粗,在天空的衬映下匀称地铺展。夜幕降临,他注视着通红的一团云向上升腾。凯瑟琳在附近一个房间里弹小型拨弦古钢琴。厚厚的熔岩流变宽了。
骑士和巴尔托洛梅奥·普莫在山坡上。就和他一个人;就两个人。骑士和一个比他年轻的人,这是骑士一贯的行事方式——不过由于巴尔托洛梅奥是个仆人,他就没有必要那么慈爱了。因为这个男孩非常安静,也不是像通常那样的低三下四,所以,骑士就由他走在前面带路。被人领着、并不总是清楚下面要干什么,这是件愉快的事情。就他们俩,遵循着天性的民主作风。有旁人在的时候,普莫就要回到自己角色,站回到不公平链上他所在的位置。
王后的兄弟约瑟夫大公来访,骑士带王室成员一行上山观看新的喷发。这次出行为了确保他们舒适,派了好几百仆人跟着,尽管如此,他们再怎么悉心照顾,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根本就阻止不了空气变得越来越热。国王开始烦躁,叫人把他的轿子放下。
我多热啊,他吼道。
预料之中的事情,王后说,朝她兄弟投去恼火而会意的一瞥。
哦,我夫人多冷呵,国王大笑着说。话里没有同情。他突然朝边上的轿子倾过身去。大兄弟,摸摸看我淌的汗,国王尖叫道,同时已经拉过他那大感惊讶的舅子的一只手,放到他衬衫里面。这一荒唐的亲昵动作马上让这位奥地利大公开上了下流玩笑。过了一会儿,他认为那个独眼男仆太过莽撞,竟然让一根棒落在他头上断了。(小心又小心的巴尔托洛梅奥只不过是一直在叫喊,说他们待在他们待的地方不安全。)骑士当时正在扫视火山喷出来的浮岩堆,无法去保护他。
骑士不是民主党人。但是,他的冷冰冰的心对某种正义观并不是不敏感。他不可能做出他祖父做出的那种事情。据说,他祖父在伦敦附近一个酒店喝醉后把一个服务生的头打破,而且离席时都尚未意识到自己所干的事情。狂怒的酒店老板一直跟到他的房间,说:“大人,你知道你打死了那个男仆吗?”骑士的先人结结巴巴地说:“把他记在我账上。”
骑士在他书房,给帕默斯顿勋爵写一封快信,信写到一半,他从桌上抬起头来。
它到了。凯瑟琳在门口说。
它?亲爱的,肯定不是一个“它”。他们答应给我一个“他”的。
他轻轻地把信放到吸墨纸下面,站起身来。
它在哪儿?
她笑了。在盒子里,她说。
嗯,我们得去把他放出来。
他还在那只大板条箱里,非常黑,你都看不出他长什么样,眼睛很亮,在抓耳挠腮。箱子臭气熏天。文森佐这个胖总管站在附近,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用手帕捂住鼻子,另外两个小侍从也在搔痒。
仆人们肯定都担心你要开始收集动物了,凯瑟琳说道。
附近已经有足够多的野生动物了,骑士答道。我打算只再加一种。对张大嘴看着的彼得罗和格格笑的安德烈亚说:嗯,我们别再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关在里面了。
安德烈亚拿起几件工具,上前一步。
你还在等什么?胆子大点!他不会伤害你。
阁下,他在盯着我看!我不喜欢他看我的样子。
他当然在看你。他想知道你是哪种动物。
男仆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站着。汗从他上唇冒出来。骑士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操起铁撬棍和锤子,开始亲自动手打开箱子。
皮毛光亮的黑印度猴厉声大叫一声,就从掉下的木板缝中快速爬了出来,纵身一跳,落在骑士的肩膀上。仆人们一个个向后退去,在胸口画着十字。
你们看啊。看他多友好啊。
猴子一只爪子放在骑士的假发上,轻轻叫了一声。他拍拍假发,然后察看一下自己的黑手掌,绷紧、松开。骑士伸手想把他从肩上拉下来,但是猴子动作比他还快,已经跳到地板上了。骑士叫人去拿根绳子来。他吩咐人把猴子放在地下大储藏室里住,用绳子拴起来,但要让他感觉舒服。说完,他回到书房。他写完了给帕默斯顿勋爵的快信,查阅了他从伦敦书商那里买来的几卷关于猴子的书中的一卷,即关于日常饮食的那一章,然后开始给查尔斯写一封信。一小时之后凯瑟琳来叫他去吃饭的时候,骑士吩咐说也要喂猴子吃东西了。给它来一碗米饭和一碗山羊奶,奶里加点水稀释一下,再加点糖弄甜一点,他很权威地说。
午后,他下到地下储藏室去看新来的需要他照管的猴子。在墙角高高的窗子的正下方,一块空间已经腾了出来,垫草已经铺好,两只碗空空的。猴子猛地朝骑士冲过来,但被链子扣住了。我说的是一根绳子,骑士心想。一根绳子就够了。猴子把链子拉得咔嗒咔嗒直响,并发出刺耳的“呜呜呜呜”的叫声,他差不多叫了十分钟,几乎都没有停下来喘口气。最后,他躺了下来,直喘气,筋疲力尽了。骑士朝他走过去,蹲下去摸摸他的头,捋捋猴膀子上的长毛,手指一直摸过猴的肚子和腿。猴子来回摆动着身子,轻轻地发出咕噜声,抚摸停下时,它抓住骑士的大拇指,拉到他的肚子上。骑士解开链子,站起身来,等着看猴要做什么。猴瞧瞧骑士,又环顾一下大房间,还有大量的物品。骑士警惕地站着,防止猴子跳到他身上来。猴似乎十分睿智地朝他的新主人点点头,然后一跃而上,跳到一尊很大的古董,西塞罗[68]的半身雕像上(事实上,正如骑士所知道的那样,这是件十七世纪的复制品),并开始舔他的大理石鬈发。骑士大笑起来。
骑士在他书房,写完另一封给查尔斯的信。猴子蜷曲在一尊密涅瓦[69]雕像的脚边,在打瞌睡或假装打瞌睡。和本地猴一样,穿一件无袖品红色夹克,光着毛茸茸的屁股和长而粗的尾巴——非常自在。骑士私人王国里最小的公民。关于猴子到后的情况,骑士加了简短的附言:我已经无法和一只东印度猴分开,这个不到一岁大、迷人而机灵的动物成为我娱乐与观察的新源泉。
在骑士生活的年代,自然界的鉴赏家们喜欢指出猴与人类之间的种种契合之处,并公开承认他们自己对此大为惊讶。但是,比起人类来,猴更是社会动物。单独一只猴子无法表达猴子的本性。一只猴独处就是一种流放——阵阵的情绪低落增加了它天生的机灵。一只没有同伴的猴擅长滑稽地模仿人类。
杰克,骑士继续对查尔斯描述,杰克,我现在这样喊他,浅棕色的颔毛衬映着,那张聪明的脸显得非常黑。谈到智力的话题,他对通信者更是详尽叙述;对他们的智力他很敬重。杰克他比我命中要在这里陪伴的大多数人都聪明,骑士在一封致沃波尔的信中写道。他动作更高雅,他举止更讲究。
骑士在他用早餐的房间里。边上一张桌子上摆放着浮雕宝石、凹雕、从火山口收获的火山岩碎片和浮石,以及一个他刚买的新花瓶。杰克和他在一起。一个月不到,这只猴已经变得极其驯服好管,骑士一叫他,他就会来,在早餐桌他边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动手,动作优雅地从骑士的盘子里拿一只鸡蛋或一块鱼。他喝流质的通常方式——他喜欢咖啡、巧克力饮料、茶、柠檬汁——是把他黑乎乎多毛的手爪浸到杯中,然后舔它们。但遇到特别渴的时候,他会用双手捧起杯子喝,就像他的主人那样。骑士吃的东西中,他特别喜欢吃橘子、无花果、鱼,以及所有甜品。晚上,有时会给他一杯黑樱桃酒,或者地产维苏威葡萄酒。骑士几乎滴酒不沾,但他喜欢看着客人看着杰克先浸后舔,再浸再舔。他喝得有点醉,就像一个孩子喝酒后一样,这个瘦巴巴的孩子长着颔毛,有点儿闹腾,然后突然间,尴尬地倒头就睡着了。
杰克在贝壳、纽扣和花朵当中发现了丰富的宝藏,可以盯着看、玩弄。他的动作惊人的敏捷。他会极仔细地剥去葡萄的皮,放下,看着,叹口气,然后啪的一声扔进嘴里。他的运动项目是捉虫子。他在石屋的缝隙中找蜘蛛,能够单手抓住苍蝇。他注视着骑士拉大提琴,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那把乐器,于是,每周的音乐聚会期间,骑士就开始让他坐在前排。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听音乐时——他显然喜欢音乐——他就咬指甲;或许音乐也让他紧张。他哈欠连天,他摸自己的生殖器,他在尾巴上捉虱子。有时候,他只是走来走去,要不就是坐着盯视骑士。可能是他厌烦了。骑士从来都不厌烦。
这只猴子有一种非常可爱的、信任人的脾性。他会抓住骑士的一只手,和他一起散步,与此同时,自己的另一只手还撑在地上。骑士为了顺应他的需要,只得稍稍弯腰。他不喜欢改变他目前的状况,他又不想领养一个小孩来取代。他对待猴子时,开始增加一点点小作弄,一点点残忍,让他日子清苦一点。在他喝的奶里加盐,往他头上轻轻地打一巴掌。呜—呜—呜—呜,骑士大清早去看他的时候,猴子呜咽道。杰克捉住骑士的手。骑士把他甩开了。
一天早上,骑士去地下储藏室的时候,猴子的草垫上是空的。他咬断了绳子。他藏起来了。骑士生气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仆人们找遍了大宅的每个房间,一边找一边骂骂咧咧的。到第三个晚上,他们才在酒窖里找到了他,边上是一本咬得无法补救的皮拉内西论壁炉架的皮封面对开本著作。亚历山德罗上前用绳子套住了他,猴子号叫着,还咬他的手。有人去叫来骑士。杰克畏缩在那里,但还是让骑士把他拎起来。猴用力拽骑士的假发,骑士把他抱得更紧。杰克好像是退隐了几天,要重新考虑一下他自己的天性,现在重新出来的时候更像猴子了,狡猾、吵闹、淫秽、顽皮。骑士不想要一个假的孩子。他要一个假的被保护对象,一个小丑……可怜的杰克爱他爱得很凄苦,只好顺了他的心愿。现在,他的训练、他对骑士的真正的用处可以开始了。
客人们关注骑士的藏品时,他教杰克模仿那个上眼皮肿大而下垂的鉴赏家的盯视,检验一下他的本领。客人们抬起头来,看见骑士的宠物猴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研究一只花瓶,或者带着疑惑的目光在翻一本书,或者爪子在翻弄着一块浮雕宝石,并把它对着光线。很有价值。是的。肯定没错。是的,我明白。很有趣。
对有人来说只是玻璃,杰克会迷着眼看,抬起头来,抓抓头,然后又仔细看起来。
这是件赝品吗?
赝品!
赝品!!
接着杰克会露出一脸的怜悯,把东西放下。(如果猴子会笑,他也许就笑了。)仔细看吧。你再怎么细心也不为过。
骑士的客人朝猴子笑。骑士对自己笑。
他让猴子折磨仆人,甚至折磨凯瑟琳。凯瑟琳不愿意有太多的兴趣爱好把她和丈夫分开,所以,就假装也和猴子很亲。杰克似乎总能凭直觉推测凯瑟琳什么时候要从一个房间出来去盥洗间,于是就会冲过去,跟着她,迅速把眼睛贴在锁眼上。杰克很起劲地在凯瑟琳面前自慰;骑士带他外出垂钓时,他又老是去抓小侍从加埃塔诺的鸡巴。他这种有点猥亵的滑稽动作逗乐了他的主人。甚至有一次他碰翻了一只花瓶,骑士都没真生气(当然,这种花瓶并不是最值钱的,修补之后,没有人会看出来有什么不同)。杰克成为他生活的一个小注脚:凡事都是虚空,凡事都是虚空。[70]
这个世界好像是由假象的同心圆构成的。骑士和杰克一起在轴心旋转。社会动物园里,一切都预料得到。他不会再获得一次外交委派了。他清楚他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直到尽头:平静、有趣、不为激情所动。只有火山会带来惊奇。
一七六六年,一七六七年,一七七七年……一七七九年。火山喷发一次比一次厉害。每喷发一次,人们就更清楚灾难的前景。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他在波蒂奇附近的乡村别墅的门窗在铰链上直晃。杰克紧张地四处乱跳,躲到桌子底下,或者扑到骑士的大腿上。凯瑟琳差不多和仆人一样讨厌猴子,却假装关心他的小命,关注他的一惊一乍。给他喝了一些鸦片酊。凯瑟琳又继续弹大键琴。令人钦佩的凯瑟琳,骑士心想。
从露台上看过去,骑士看到一股股白蒸汽一堆叠一堆地飞升上去,高度和体积是这火山本身的三倍,渐渐地全是滚滚黑烟,完全就像小普林尼描写的火山喷发情形一样:根据蒸汽团带出的泥土的多少,candida interdum,interdum sordida et maculosa[71]。接踵而至的是一场夏季风暴,天气变得酷热难当,几天后,一团红火从火山口喷涌而上。人们晚上可以借着几英里开外朦朦胧胧的火光,在床头看书。骑士在一封致皇家学院的信函中,描述了那些预示着风暴来临的乌云和闪亮的火柱,以及叉状闪电,认为它们美的成分多于令人恐惧的成分。
你想象那火山与你心里已经感觉到的一样愤慨、一样想毁灭、一样对感觉能力感到焦虑。萨德在那不勒斯逗留了五个月,就待在当时处于沉寂状态的维苏威火山附近,他离开时,带走的是幻想的恶行,即任何能够在他心里激发起暴力的东西。多年之后在他的《朱丽叶特》里,他会写到这个头号恶魔的一次喷发场面,场景中,她和两个同伴爬到山顶,其中一个讨厌的男子被她立即就推入熊熊燃烧的火坑中,而另一个让她欲火中烧的男人她接下来就在火山口边上和他交媾。
萨德担心会腻烦;他无法想象没有刺激而能有激情。骑士倒不担心感情枯竭。对他而言,火山是思考的一个刺激物。维苏威火山尽管喧闹,但它提供了类似他在他的收藏品上体验到的某种东西。寂静之岛。
一七七九年五月。在熔融岩石橙色光照耀下的维苏威火山坡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浅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地球在他脚下颤抖。他能感觉到他的眼睫毛和眉毛在随着燃烧的空气的上升而动。他们不可能再往更高处爬了。
危险不在地上,而在那致命的、无法忍受的空气中。他们被滚滚浓烟和正朝他们背上落下的岩石推下山时,他们脚步稳健,斜方向奔跑,逃离熔岩流,顶着风,以免为浓烟吞没。突然之间,风向变了,滚烫的硫磺喷射到他们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令人窒息的浓烟在他们身边飞旋,切断了他们下山的路。
左边,一个裂口。右边,熔岩流。他惊恐万状,寻找着巴尔托洛梅奥,后者已经消失在烟之中。小侍从哪里去了?在那儿,跑错方向了,大叫着示意他跟上。走这边!
但是,颗粒状橙色的熔岩大面积地、可怕地流淌开来,至少有六十英尺宽,挡住了去路。
走这边,巴尔托洛梅奥指着另一边喊道。骑士的衣服开始烧起来。烟令他的呼吸艰难痛苦,灼烧着他的眼睛。他们面前是一条火龙。我不会哭出来的,他自言自语。这么说,这就是死亡了。
过来!巴尔托洛梅奥大喊。
我过不去,骑士呻吟着说,小侍从朝熔岩猛冲过来的时候,他的感觉开始模糊。令人窒息的烟,小侍从的叫喊——他已经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巴尔托洛梅奥轻轻地踩在熔岩边沿,开始跨过来。耶稣在水面上走[72]都不会让他的门徒更为惊愕。小侍从没有陷入熔液表面。骑士跟在后面。就仿佛走在肉上。只要人在上面不停地移动,熔岩的表皮就会支撑得住人的重量。没过一会儿,他们已经越过艰险;在远远的对面,又刮起一阵逆风,吹散种种难闻的气味。骑士察看自己被烧焦的靴子,又打量了一下巴尔托洛梅奥,只见他正用一只脏拳头擦自己那只好眼睛。这只好眼睛好像刀枪不入。骑士和他的独眼巨人,圣杯国王和他的愚者——也许并非刀枪不入,不过是安全的。和他在一起,安全。
一七七九年八月,星期六,六点。巨大的震荡,如果不是更糟糕的话,肯定已经撼动了骑士山脚下别墅的地基。但是,他在城里的家中,在观察室安全地注视着火山往空中喷发出火红的流石。一小时之后,一柱火流开始上升,很快就达到一个令人惊愕的高度,有山的两倍高,一根一万英尺高的火柱,色彩斑驳,缕缕黑烟,一道道“之”形闪电划过。太阳看不见了。乌云压顶,笼罩着那不勒斯。一家家剧院关门了,一座座教堂开门了,一列列队伍排起来了,人们聚集在点了蜡烛的街道,跪在圣亚努阿里乌斯[73]神龛前。在大教堂,红衣主教高高托起一小瓶圣人之血让所有人看,接着开始用双手焐热它。它值得近距离仰视,骑士说——他指的是那座山,而非这个奇迹剧。他打发巴尔托洛梅奥去过,骑马沿着炽热的街道,来到夜间的乡下,穿过漆黑的道路,经过枯萎、无叶的树林和烧焦了藤蔓的田野,朝燃烧着的山走去。
喷发突然就停止了,除了维苏威火山上那炽热的一堆堆熔渣和高处山坡上的小熔岩流,一片漆黑。
一小时后,满月升起的时候,骑士到达下面山坡的一个村落。山坡已经半埋在黑色火山岩烬与火山灰下面,因为高温而皱缩了。月亮升得更高了。黑漆漆、坑坑洼洼、层层剥落的村子一片苍白——着上了月色。
骑士下马,把马朝巴尔托洛梅奥牵过去以后,看见月光下的条条小路满是微光闪烁的灰烬和肮脏的岩石。重达百磅的石头砸在村子里;几乎没有房屋烧毁,但是,他看见的每扇窗子都破了,一些屋顶也塌了下来。手持火把、头上脏兮兮的人和他走在一起,急切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不错,他们是待在屋子里的,他们有什么选择呢?有些人头顶着枕头、桌子、椅子,或者酒桶盖子出去,可他们被迫折回,被石头砸伤了,要不就是外面的热浪、灰尘和硫磺让他们感到窒息。他听到了令人恐怖的事。然后,有人带他去看一家人,他们过早地在前一天就寻找避难处,却诡秘地死了。(“阁下,没有人叫他们去地窖,也没有人叫他们待在那里!”)在通向地窖低矮的入口处,有个村民手持火把走在前面,照亮了一幅非艺术的活人画[74]。母亲、父亲、九个孩子、几个堂表兄妹,还有一对祖父母:他们全部都背靠土墙笔直地坐着、目光盯着正前方。他们的衣服原封不动。他们的脸并不扭曲——所以,他们不可能是窒息而死的。他们的外表完全和平常一样,除了头发,看上去没有生命的头发上积了厚厚的白灰,因为农民不戴假发,这让他们看上去像雕像一般。
骑士心想,搞清楚他们是怎么死的,会很有意思的。火山深处地下一次强烈的震动?一种致命的火山毒气迅速的弥漫?在他身后,那个小侍从,年轻的巴尔托洛梅奥语气肯定地讲出了他的想法。大人,他们是给吓死的。
六
十月下旬,圣杯侍从到了。当然,除了他还能是谁。骑士没有猜到来的会是谁,因此,对自己十分恼火。
其实,威廉·贝克福特是骑士的亲戚,远房表弟,他当时二十岁,是个大富豪,已经是一本薄薄的、口吻讽刺的虚构传记的作者,一个好争的收藏者和鉴赏家,固执、自怜、不知餍足地渴望着各种美景、诱惑和珍宝。“大旅行”走马观花(仅仅两个月前他才离开英国)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到了最南站,把他抛到了骑士的好客之滨,当时正好碰上热风——南欧大风(密史脱拉风[75]、焚风、西罗科风[76]、屈拉蒙塔那风[77])中的一种;就像例假快来的前几天一样,这些大风也用来解释焦躁不安、神经衰弱症和情感脆弱:一种季节性的集体经前综合征。气氛紧张。狗悲号着在又脏又陡的街上四处觅食。女人把新生儿丢弃在教堂门口。威廉四肢舒展躺在铺了锦缎的长沙发椅上,眼睛明亮,筋疲力尽,心情激动地梦想着更多的异国情调,他说,这肯定不是全部。给我看更多的。更多。更多。
骑士在这个年轻亲戚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人真是难得一遇,他在漫长生命的进程中,一刻都不会感到无聊。他给他看他的收藏品、他的战利品和他自赠的遗产。(他几乎忘不了这孩子是,或者很快就会是英国的首富。)陈列柜里满是神奇之物。墙上挂了三四排画作,多为十七世纪意大利的作品。我的伊特鲁里亚花瓶,骑士说。棒极了,威廉说。我收藏的火山岩的样品。梦寐以求的东西啊,威廉说。这是我的达·芬奇作品,骑士说。真的是,威廉说。这个年轻人的评论很有见地,有鉴赏力。双方都萌生了对对方真正的好感。但是,骑士并不需要一个新的(更有派头,也更挑剔的)外甥。是凯瑟琳需要,凯瑟琳谦卑而充满激情地张开双臂,来拥抱一个知己和假想儿子。
他们马上就感觉到了互相间的欣赏。他告诉了她。她告诉了他。他们陶醉于他们之间所有的相似之处——一个英俊、臀部丰满的青年,一头鬈发、手指甲被啃咬过;另一个是四十二岁的瘦弱妇人,一对大眼睛,看东西时稍稍眯着。他们不属于一代人,有过极为不同的生活。然而,他们有着如此多相同的趣味,相同的失望。他们从讲故事开始,一直到说知心话,每人都诉说起自己的悲伤和向往。威廉年轻些,又是个男人,所以,他认为他有权先讲。
他讲到他的内心生活,充满了(他现在这样对她说)模糊的渴望。他描述他在家、在芳特山的生活,他在房间里闷闷不乐地来回踱步,看让他哭泣的书籍,对自己极不满意,满脑子傻乎乎的梦想(他计划决不放弃这些梦想,不管他变得多老),为他母亲、他的家庭教师和他身边所有人的愚蠢大发雷霆。
你看过一本叫《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书吗?我认为句句都才华横溢。
这是一场凯瑟琳必须通过的测试。
看过,她说。我也爱看这本书。
事情迅速发生了,情况经常会是这样。有个某某人,你在聚会上或者听音乐会时不时碰到的一个熟人,从来也想不起的。接着某天,一扇门飞快地打开了,你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你既惊讶,又充满感激,问道:这个深藏不露的人会是我仅仅以为……只是一个……?是的。
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我,我亲爱的,和你在一起。
从他在波蒂奇附近的别墅的书房里,骑士看见他们肩并肩、默默地在露台上徘徊。从露台,他看见他们在爬满桃金娘植物和藤蔓的凉亭里漫步。从走廊上,他看见他们一起坐在钢琴前面。或者,凯瑟琳弹琴,威廉懒洋洋地斜坐在一张小三脚桌边的长靠椅上,匆匆地翻阅骑士的书籍。骑士感到高兴,凯瑟琳竟然有了个她自己的人了,一个喜欢她而不是喜欢骑士的人。
他们并不像凯瑟琳和骑士所做的那样,只是在一起弹弹琴。他们一起即兴演奏,互相比试,弹出最富表现力的音乐、最令人心碎的渐弱乐节。
凯瑟琳承认她私下里作曲。她从未为任何人弹过她的“小乐章”。威廉恳求她为他弹奏。第一乐章是小步舞曲,伴有一种飞速欢快的旋律。其他——他对小步舞曲的欣赏赋予她勇气——则具有一种更自由的形式,一种更庄重的特征:舒缓、探询,带着长长的哀怨的和弦。
威廉宣称他一直以来都想作曲,但知道他缺乏创作的热情。她告诉他,他太年轻了,还不了解这一切。
不——他摇摇头——我的强项只是梦想,但是——他抬起头来——这不是奉承。凯瑟琳,你是了不起的音乐家。我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任何人像你这样感受音乐。
我为莫扎特演奏时,她说,我坐下去的时候人都在颤抖。他父亲注意到了,我看见他在注意。
我干什么都抖,威廉说。
双方都觉得对方(终于!)理解自己了。威廉认为,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注定要被所有人误解的。现在好了,有这么个天使般的妇人完全理解他。凯瑟琳也许会错误地以为,她在从男人的自尊自大中逃脱出来。
他送她礼物,以献殷勤。一种超越地域偏见的关系。他已经找到一个聪明、有教养、有格调、令人欢欣鼓舞、年龄比他大的妇人:每个年轻人都需要一个权威。而她,处在她认为不再可能的年龄段,生活中有了个新男人:每个女人都需要,或以为她需要,一个护花使者。
从一开始,凯瑟琳就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整个王室——这个中产阶级的贵妇人比十足的显贵骑士还要来得挑剔。她丈夫认为凯瑟琳喜欢深居简出,对此很宽容,并因此越发敬重她。凯瑟琳偏爱隐士的生活,骑士在给查尔斯的一封信里喜欢这样夸张,而他呢,则不得不经常和国王一起外出。他们的结合是有意要证明,在大多数成对组合——手足、夫妻、老板秘书——角色分配方面,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你离群索居,我就会爱交际;你健谈,我简洁;你胖我就瘦;你吟诗,我就修摩托车。和威廉在一起,凯瑟琳体会到那种更难得的一对一形式,其中的两个人虽然不同,却声称尽量相像。
她想做让他高兴的事情,他也想做让她高兴的事情。他们欣赏同样的音乐和诗歌,并为它们所感动;他们反感同样的东西(宰杀动物,粗俗的言谈,贵族沙龙和可笑的王宫里的阴谋诡计)。
骑士的生活中很多时间不得已地要被宰杀动物、粗俗的言谈、沙龙和宫廷里的阴谋所占用,所以,他很高兴凯瑟琳有个人可以说说话,能够感同身受。而且还必须是个男士——奇怪得很,凯瑟琳似乎不太喜欢同性陪伴——而喜欢一个比她小好多的男人陪,这样的话,她便能慈母般地对待他了;还有,理想的话,他是其他男人的情人,这样,骑士就不用担心他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没有嫉妒,没有,只有赞许,骑士看到,由这个小伙子陪伴,凯瑟琳看上去几乎像年轻人,也开心些了。
他们俩一直坐在看得见那不勒斯城和海湾的露台上。六点时分,他们回到屋里,来到窗子朝着维苏威火山的房间。凯瑟琳最喜欢的女仆端上茶来。光线柔和、黯淡。蜡烛点亮了。仆人们的忙乱闹哄、知了的尖叫他们都不闻不问。如果火山发出声音,他们照样也是听而不闻。
长时间的沉默后,凯瑟琳朝钢琴走过去。威廉聆听着,双眼湿润。
请唱吧,她说。你有一副优美的嗓音。
你不愿意和我二重唱吗?
哦,她笑了。我不唱。我不喜欢唱,我从来都不能……
什么,亲爱的凯瑟琳?
骑士晚上回来,脚上穿着靴子,身上沾着血污,一身的汗,刚陪国王宰杀动物回来,看见他们俩一起坐在钢琴前,温柔地笑,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但是我也敏感,他想。现在,我倒扮演起一个不懂的角色了。
威廉轻快的男高音缭绕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然后渐渐消失。钢琴声渐渐听不见,这是这台乐器表现力的精髓。
凯瑟琳,威廉呢喃。
她朝他转过脸,点点头。
从来都没有人像你这样懂我,他说。你这个天使。你这个珍贵的女人。假如我能留在这里,在你慈爱的影响下,我一定会彻底痊愈的。
不,凯瑟琳说。你必须回到英国,去尽你应尽的义务。我并不怀疑你会克服这些弱点,它们是你极度敏感的产物,而你的敏感又是因为你心太软。这些情感就像是发一场烧热度总要退掉一样。
我不想回家,他说,多么希望自己敢去抓住她的手。她此刻看上去多么美丽!凯瑟琳,我想待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威廉觉得他在遭受一种精神折磨,痛苦极了,表现为对模糊的、具有异国情调东西的无穷大的胃口。对他来讲是多么受用呵。现在发生的情况是他不被允许拥抱他想拥抱的。大多数焦躁是性焦躁。他生命中的爱人在他们相遇时才十一岁,威廉一直追求、爱抚了他四年,结果某天早上他们在那个男孩的床上被人发现。考特尼子爵禁止威廉去他家,并威胁说如果他胆敢再靠近他儿子,他就告他,威廉便跨过英吉利海峡,一路向南而去。
他寻求过更古老的国度的庇护。但是,不管这些国度的差异多大,它们都无法满足他这个躁动不安的性放逐者。没有地方足够原始,没有地方足够异质。(直到后来——在回忆中,在讲述中。)在南方的北部,他又一次出了同样的丑闻,他又一次不得已逃离:狂热地爱上一个威尼斯贵族家庭十五岁大的儿子;又是迅捷被勃然大怒的父亲发现,将他赶出城去,扔下半岛的陡坡道——走进那不勒斯摄人魂魄的美景和那不勒斯的懒散之中,走进凯瑟琳孤独的心中。
她感觉有力些了,有精神些了,而且(正如骑士所注意到的)看上去漂亮些了。在她的慈爱的影响下,他在进步。他们已经找到一个避风港,最强大的独处形式:一种自愿的社交放逐。双方都渴望单独和对方在一起。
当然,他们并非真的单独在一起。正如对于一个比任何贵族都要富有的人来说也是相称的,威廉出游不可能不带上他的家庭教师、秘书、私人医生、一个总管家、一个厨师、一个面包师、一个画家(画下他希望记住的风景)、三个贴身男仆、一个小侍从,等等等等。凯瑟琳和骑士在城里的宅第、在波蒂奇王宫附近的别墅,以及在卡塞塔拥有五十个房间的狩猎屋有一大批随从。到处都有仆人,这样什么事情都办得成,但是,仆人不能算,就像能剧[78]中那些走上舞台整一整某个角色厚重的戏服,或布置一下道具的黑衣人。
是的,他们俩是单独在一起。
这一关系,具有干某种非法事情的刺激,是在骑士面前进行的,而且得到他的准许。尽管不是谈婚论嫁,但仍旧是件风流韵事。让他们放任自我爱上对方的是,他们不能称心如意地爱上别人。的确,凯瑟琳凄凄惨惨地爱着骑士经历了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威廉一次又一次劳而无果的对密切监管的懵懂少年无法遏制的激情,这一切让他们相爱了,根本不用为此去担心,也无须为此做什么事情。
爱着却不能承认,他们便只好对爱进行泛论。威廉沉思自语,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同时又更甜蜜的呢。心里满满的却又不能说出来,便只能憧憬和歌唱——你知道这种感觉的,凯瑟琳,我知道你有这种感觉。否则,你不可能这么懂我感觉到却必须对所有人都隐瞒的东西。
爱总是一种牺牲,凯瑟琳说,她知道她在讲什么。但是爱的人,她又补充说,要比让自己被爱的人处境好。
我憎恨不开心,威廉说。
唉,凯瑟琳叹了口气,想起她自己长期不愉快,还无权认为自己不愉快,尽管如此,她对骑士娶了她仍然心存感激。她认为自己相貌平平——也因这种想法所暴露出的虚荣而鄙视自己——她对自己风度翩翩的丈夫怀有一种丑小鸭的敬重,她发现丈夫长长的鹰钩鼻、细细的腿,简明扼要的言语,目不转睛的凝视,这一切让他是如此有吸引力。每次只要他离家超过一天时间,她就会想他;每次他进房间朝她走来,她仍会觉得两腿发软,她爱看他的身影。
你不评价评价我么?威廉低声抱怨。
你已经对自己做出评价,亲爱的孩子。你只需在你追求的这条更美好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你的坦诚、你的感觉的灵敏,我们演奏的音乐,这一切都告诉我你的心是纯洁的。
彼此表达两人本质上的纯洁无邪,不管他们的生活多么不同,也不管他的生活是多么的不纯洁。
威廉,抵挡住一种温柔、不道德的激情的诱惑!她这么说这个年轻人对他同性的爱,同性恋不可能不激发起凯瑟琳那随时都能表达不满的才能。这事并不让骑士感到震惊,他是沃波尔和格雷的朋友,是那个给自己改名为达卡维尔男爵的吊儿郎当的学者的资助人(达氏编了几卷论骑士的花瓶的书):即使在当时,收藏家和鉴赏家——尤其是收藏古玩的——圈子里,都有特别多的男人是同性恋。骑士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他没有这种粗俗的性偏执取向,但认为这一嗜好是一种缺陷,会将其老手暴露在不方便的社交场合,有的时候,天哪,还会有危险。杰出的温克尔曼[79]十二年前可怕地死在的里雅斯特一家名声不好的旅馆里,他把带回罗马的一些宝物拿给一个年纪轻轻的骗子看,结果被他刺死。谁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威廉当心啊!要也要和你同阶层的男孩在一起。
他们俩都是不适应环境的人,爱他们不能拥有的东西。而且他们是同盟。她保护他;他让她感到被对方需要。他们以这样意气相投的方式互相需要。如果认为他们是情侣,那对他们俩来说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啊。那意味着他被认为能够成为女人的情人,也意味着她仍然有魅力。两人都是勇敢的人,能够不顾一切。这种关系,最终发展到上床是罕见的,它是异性恋浪漫之爱的经典形式之一。没有完婚,有升华。一个秘密的两人世界,他们总是情绪高涨,兴奋,也因为是同谋而感到脸红。
他们的声音变得更深沉了,充满了停顿。他们的手并排放在琴键上,她的脸歪向他的脸,朝着他的脸倾过去。内心的笑意,气喘吁吁,斯卡拉蒂[80]、舒伯特和海顿作品中打动人心的美。不管那火山的阵阵发作。不为任何风景分心。
她演奏时,他能看见音乐。它是一条弧线,从她轻轻拍打的脚上急剧上升,从她的身体中流过,从她的手中流淌而出。她身子前倾,一缕未施香粉的头发散落在额头,她那略显丰腴的手臂弯曲着,仿佛要去拥抱琴键,她那因情绪影响而光彩照人的脸庞,她的双唇张开,为着那无声的浅唱低吟。
情人会看出凯瑟琳弹琴时的种种表情,别的人肯定也会觉出她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她和情人在一起有着怎样的行为举止。做鬼脸、皱眉、叹息、点头,快乐地微笑——她连续演奏了几个八度音,纵情在欢愉之中。就在此刻,当威廉把她非常清楚地视为一个性感动物的时候,他受到她强烈的吸引,受到强烈的震慑,深受感动。他想,她完全没有意识到音乐对她意味着什么,对她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有时候,凯瑟琳说,我感觉音乐整个地占领了我,使我达到了完全忘我的境界,这时候,我的意志和我的意图不复存在。音乐如此深地穿透了我的心灵,只有它为我的行动指引方向。
是的,威廉说,我也感觉到这一点了。
他们已经到达一种琴瑟和谐的完美境地,到了这种境地,他们看见的一切似乎都是他们的关系的一个隐喻。有一次远足去赫库兰尼姆,他们一起惊叹米斯特里别墅[81]里壁画中所画的那些想象出来的建筑——它们肯定是想象出来的,凯瑟琳!——那些细长的柱子根本不是用来支撑而只是勾勒出精美的空间:建筑独立的元素只为自身、为光、为装饰而存在。
我也会这样造的,威廉说。
在库米城女先知西比尔洞洞口,他们感觉与整个古代世界融为一体了。
在阿维尔努斯[82],他们站在被淹没的火山口阴冷的湖水边上;在古代,人们以为这是阴府入口处,从这里,维吉尔[83]让埃涅阿斯下到阴府。
还记得女先知对埃涅阿斯提出的警告吗?Facilis descensus Averno,威廉极其刚健有力地说道,同时痴情地朝凯瑟琳投去一瞥。Sed revocarehoc opus,hic labor est[84]。
是的,亲爱的孩子,是的。你千万别优哉游哉混日子。
我可以用维吉尔来证明下地狱容易。但要回来……哦,凯瑟琳,有你,有你的理解……就不麻烦,不辛苦。
与当地的种种享乐相比,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再也用不着感觉更好了。另一出歌剧在圣卡洛的首演,剧情是从一个摩尔人的闺房中救出一个未婚妻,其间,阉人歌手卡法雷利令他们落泪。我听到过的最糟的音乐和最美的歌唱,威廉低语。你注意到他是如何持续他们二重唱的连唱了吗?我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了,她说。不可能有更美的声音了。
凯瑟琳对感官享受以及对这座城市的美敏感起来,她看到这个,是通过威廉的反应而折射过来的。此前,她一直把它挡在外面,她对喧闹的宫殿、懒惰的贵族、异教的宗教、骇人听闻的暴力和贫穷极其排斥。和威廉在一起,她允许自己注意从街道上穿行的引起性欲的生动行为。在威廉那充满欲望的盯视的熏陶下,她也让自己的瞥视停留在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铁匠那成熟的嘴唇和长长的黑睫毛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自己已经年老色衰,已经老得不再能勾引人的时候,她在年轻男子的美貌面前激动得不能自持。
还有那金光。还有那些风景。那些石榴树。还有,我的上帝,那些木槿!
在层层叠叠的历史下面,一切都显示爱情。根据当地民间传说,那不勒斯许多遗址都起源于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这些地方曾经是这些男男女女,因为不幸或者受挫的爱情,变形成为人们今天看到的东西。就连这座火山也是如此。维苏威火山曾经是一个小伙子,他看到了一个钻石般可爱的仙女。她触动了他的心灵,让他无心他顾。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猛地扑向她。仙女为他的殷勤所灼,遂跳进海里,变成今天所称的卡普里岛。看见这一切,维苏威疯了。他阴森得可怕,他的叹息之火蔓延开来,他一点点地变成一座山。现在,他就和他永远触摸不到的爱人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他继续喷火,使那不勒斯城颤抖。这个年轻人没有得到他渴望的东西,这座无助的城市是多么遗憾啊!卡普里岛躺在水里,维苏威火山尽收眼底,这座山还在燃烧、燃烧、燃烧……
他们也许说过,我们彼此多么相亲相爱啊。(有多少自爱伪装成无私的爱出现呵!)
双方开始锻炼她的、他的忍耐:她有她的行事方式,他有危险的想法。但是,她比他更谨慎,因为他要离开(他年轻,他又是个男人),但她不可能。因为它必须结束。当然是女人失去:这个青年男子离开,会再一次在肉体上而且多情地爱上什么人。他是她最终的爱。
他一月份离开时,悲痛极了。他哭了。她,无疑比他更伤心,没有流泪。他们拥抱。
我必将为你的来信而活着,他说。
离开你之后,我就迷失在梦里,他在第一封信里说。他告诉她他有多么思念她,他描述一幕幕意味深长的场景,让他联想起……他自己。每个地方都把他抛进苦思与遐想之中,成为他自己的心灵(及其动力)、他自己浮想联翩的一种写照。他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凯瑟琳发现极难辨认——而且他也是一个描述起来滔滔不绝的人。
威廉不管身在何处,他的心总在别处。人在米塞努姆,心里想着老普林尼。在西比尔洞口,他又想着维吉尔。或者只是伴着无法形容的感觉。不屈不挠地大量引用书本上的东西,急切地把每个现实中的情景变成一个梦或幻想,在他的一封封信里仿佛倒不怎么令人陶醉了。无疑,这是因为她不再是他的幻想的共同创作者而只是它们的接收者了。
她一切都指望自己:坚强性格的标志。(大键琴演奏得像她这样超一流的,她从不以为这有多么了不起。)但是,她尽力不从别人那里指望获得很多的东西,免得因失望而堕落。她从威廉身上不指望得到任何东西。她就是威廉……或者他是她。爱一个人就要容忍他的不完美,而这些不完美你决不允许自身存在。假使当初她想到他反应的自我中心特征需要得到保护,她很可能就会激发他的青春活力,或者干脆就撩拨他的欲念了。
就像一场梦,他会这么讲他刚刚看见的东西。我做梦,梦中,我回到了过去。我继续前行,每走一步都在沉思。我躺一小时注视着平滑的水面。有人把我从幻想中唤醒的话,我便感到心烦意乱。
他描述他朝圣之旅的每一站。每到一处,他都获得灵感,意欲在那里隐居,沉湎于骄奢淫逸之中。无论他去哪里,总有那么一刻他会问:我在哪里?
还有,凯瑟琳,凯瑟琳,我没忘记。你在哪里?
他们的亲密,这仿佛也像一场梦。
多年后,威廉谈及凯瑟琳的音乐创作时说,我以前常常出神地听她演奏。情不自禁地,我从来都没有被别的演奏者这样打动过。你无法想象她演奏得有多么优美——仅仅指她演奏别人的音乐,正如他激发她去弹琴时他所指的那样。他说,就仿佛她把自己整个身心都投入音乐一样,其效果是一个纯洁、未被玷污的心灵的显现。艺术与人合而为一。她是一个生活在那不勒斯宫廷里的纯洁的天使,出淤泥而不染,威廉这样回忆。因为当时赞美一个女性无一例外总是称她为天使或圣人,所以,威廉担心他的话听上去表达的只不过是普通的敬意。你得先清楚宫廷是什么样子,他写道,才能完全明白。我从未见过哪个人的心如此超凡脱俗。
他在这个半岛一路快速北上的整个行程中,包括毫无意义的威尼斯一站(再次为那个柯尔纳罗男孩叹息),威廉继续给凯瑟琳写信,引发出他只能与她分享的狂野而匪夷所思的种种想象,并宣称假使他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我毫不在乎世人是否认为我心血来潮!——他一定会改变他去英国的决定,立马原路重返那不勒斯。再和凯瑟琳相伴度过几个月,和她一起迎接春天的到来,在波西利波他们最喜欢的悬崖下为她朗读,听她弹奏音乐,没有什么比这让他更幸福的了。
从瑞士的来信中,他谈他一直在创作的曲子。
你在书里有没有读到一种潜伏在崇山峻岭裂缝中的地精?我刚才用大键琴弹奏的陌生、奇异的曲子正是我想象的小精灵和小矮人会和着翩翩起舞的音乐——欢快且活泼——神秘莫测且隐蔽在地下。亲爱的凯瑟琳,除了我们自己,几乎没有人耳朵灵敏到听得见黑暗时分从岩石丛中发出的低语声。
再说一次:亲爱的凯瑟琳,放弃在波蒂奇伴你左右度过春天、去踏访卡拉布里亚区的野生灌木丛的希望,我是多么的难过。我所有的祈祷都是回到你身边,整小时整小时不间断地听你诉说,我最大的焦虑是我们得有一段时间不能相见。我绝对不可能指望还能遇到一个人这么完全懂我。一直给我写信吧,假如你可怜你的最感激的和最爱的——
越过阿尔卑斯山,他告诉她,他感觉这里的空气比他呼吸过的任何空气都更为纯净、更为透明。他向她描述他长途跋涉穿过无数山谷,这些山谷四周全是岩石,开着芳香馥郁花儿的植物。他也向她描述他心中的旅程,在这些旅程中,他从一块岩石冲向另一块岩石,在它们的尖顶上建造皮拉内西风格的城堡。他还告诉她,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只有你能想象得到我在一个清新、寒冷的夜晚所怀有的认真的想法,他写道,这时候每一颗星星都清澈可见。还有:我多么希望你能听见风在对我低语什么。我听见宇宙最最奇怪的东西,我的耳朵里全是空中的会话。多少声音被吹过这些奇异大山的冷风传给了我。我想你,这时候总是夏天。
那不勒斯的冬天变得不合季节的寒冷。凯瑟琳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她的医生,一个多年前在那不勒斯定居的苏格兰老人,皮肤粗糙(她想到威廉光滑的脸颊),几乎每天都驾车出门来看她。我病得这么厉害了吗,她说。只有十英里的路程,我喜欢锻炼,他笑着回答道。他温柔的一瞥让她感觉不舒服。
现在,我在巴黎,威廉写道。我惬意的隐居结束了。英国等着我。可是,哦,凯瑟琳,我担心,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再适合做任何事情了,除了创作富有异国情调的曲子,造塔,设计花园,收藏日本古玩,还有想象中国之行或月球之旅。
那不勒斯下了三十年来的第一场雪。
那不勒斯离英国固然远,但离杰克的家乡印度更远。骑士揪心地注意到猴子病了。杰克不再四处活蹦乱跳,而是拖着身子从桌子移到椅子上,从半身像再到花瓶边。骑士喊他的时候,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从他的小胸脯处传出沙沙的喘息声。骑士心想是不是贮藏室太冷了。他本来想吩咐瓦莱里奥把杰克搬到上面一层去住,但他把这事儿给忘了。他也会想起他这个小模仿搭档。他心里已经开始不去想他了。让他分心的事情比平常还多。
是国王外出猎杀野猪的时候了。骑士把他家的核心——凯瑟琳、必不可少的乐器和精选的书籍,以及已经缩减到三十四名的仆人——都搬到卡塞塔的住处,这里刮的风更冷。为了不让杰克遭受更为严酷的高山气候的侵袭,他被留在城里,由年轻的加埃塔诺照料,他们吩咐他别让猴子走出他的视线一步。国王召集骑士在亚平宁山麓狩猎一周。哦,我习惯他不在家,凯瑟琳对隔天来看她一次的德拉蒙德医生说。还有:我不希望我丈夫为我担心。
她要他也别为杰克担心。如何让他对不可避免之事的发生做好心理准备呢?因为她也忧心忡忡地想到了这一层,甚至这一层。一个星期天,消息传来,杰克那天早上没有醒过来。骑士转过身去,好长时间一声不吭。他重新扣上猎装,转过身来。地面还冻住吗,他问。回答传来:不了。骑士叹息一声,下令把猴子埋在花园里。
他似乎不是太伤心,她因此松了口气,却发现她自己为这个外国小动物的命运而感到悲痛,他对骑士忠心耿耿。她记得他坐在那里,形状像个高音谱号,毛茸茸的尾巴清清爽爽地卷放在屁股下面。
威廉从英国来信了,说他已经开始写一本新书,而且快完稿了。该书叙述了他的旅行和他所有的幻想,以及想象的与地神们的偶遇。但是,他怕她万一担心,便赶紧让她放心,说尽管书里充满了她有远见的话音,但是,不会提及她。他会对他们在一起产生的所有想法负全部责任,以保护她不受世人恶意与嫉妒的伤害。没有人会批评她,或者涉及她。她在他生命中的角色将永远是个秘密,一个神圣的谜。他会代表他们俩来面对世人。
确实如此。
她感到自己成了泡影。但至少某种代表他们俩的东西将会存在。
他宣称他已经让人印刷了五百册。接着他信里说,他又考虑了一下,下令除了留下五十册,其他的书全部销毁。她是受到了保护,而他没有。落到了不该落到的人的手里,这本书就会遭到误解。他不想使自己成为笑柄。
但它将永远属于你,凯瑟琳,他写道。
她不想感到被抛弃,但她还是有了这种感觉。
他给她写信,说他又在看他的——不,是他们的——最喜欢的书。
凯瑟琳,凯瑟琳,你记得《少年维特之烦恼》开头那一段吗?就是男主人公说了“被人误解是我这样的男人的命运”之后的那段,他在那段回忆起他青年时代的朋友。你当然记得。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把它抄录下来,它如此完美地表达了我的感觉。“我对自己说:你要去寻找这个世界上根本找不到的东西,你真是个傻瓜。但她曾是我的,我感觉到她的心,她伟大的灵魂,在她面前,我仿佛比真实的我更丰富,因为我能达到那种程度。仁慈的上帝啊,我灵魂里是否还剩下一种力量我没有运用过?我能否在她面前表露所有美妙的情感啊?我的心带着这些情感拥抱大自然。我们的关系难道不是最敏锐的才智与最微妙的情感永恒缠绵的产物吗?其变化形式,无论有多么复杂,全都带着天才的印记。而现在呢?——唉,她大我的几年岁月把她在我前面带进了坟墓。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既不会忘记她坚定的意志,也不会忘记她神圣的坚韧。”
哦,凯瑟琳心想,他这是在要我的命啊。这一想法却没有像本应该的那样让她感到震惊。
骑士打猎回来了,脸色红润,躁动不安。第二天早晨用早餐的时候,看着凯瑟琳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她看上去是多么的筋疲力尽哦,而他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他因为运动而周身酸痛,感觉灵敏而记忆力好,伴随着风声、呼喊声、刺鼻的味儿和他的马在他两腿之间拼命奔驰——他恨她变老,恨她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她看上去像现在这么虚弱。恨她悲悲戚戚——嗯,他以为他明白。而且,出于嫉妒,他身不由己地残酷。
亲爱的,我可不可以提醒你,我们俩都很伤心。
她没有回答。
你失去了我年轻的表弟。但是我失去了杰克。
威廉又来信了,他信中抱怨说凯瑟琳没有回他上一封和上上一封信。别抛弃我,天使!实情是,她开始临近悲伤的尽头。威廉开始显得遥远了。我感觉到这一切了吗?到此结束了吗?当声音渐渐听不见,当兴奋渐成冷漠,由于时间作祟,兴奋变弱的方式总是出乎意料的。现在已经越来越难以想象威廉在的时候她有过的感觉了。那种强烈的感情好像,好像一场……连她现在也都可能要用“梦”这个词了。
七
症状。呼吸困难,以及心脏周围痛。没有胃口。腹泻,一侧肋部和胸口疼,长期干呕因此肚子里总是空空如也,感觉右臂没劲——这些病痛大都被强忍着。头痛。缺觉。每天早晨枕头上落着灰白头发。呼吸非常困难。(女人的弱点:张家长李家短,全一个德性。男人病倒,出身高贵的女人憔悴。)自卑。焦虑,害怕让丈夫担心。对其他女人无聊的闲言碎语深恶痛绝。对天堂的思索。对普遍寒冷的感觉。
诊断。德拉蒙德医生认为是瘫痪。要不就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功能完全衰竭了。她才四十二岁,但是她几十年来一直病恹恹的。
祷告。感谢上帝所有的仁慈,恭恭敬敬地请求宽恕她以前的罪过,恳求宽恕她那不信神的丈夫。更多关于天堂的思索,在天堂里,一切伤害都得到修复。主啊,怜悯吧,责备吧。
信函。致国内的亲朋好友,信写得极其沮丧。我担心我将永远见不到你们了。二月份给她丈夫写信,当时,大家正起劲打猎,骑士常常不在家,这是一封极度屈辱的信:我心爱的人不在的时候,我度过的时光多么无聊乏味,每个景致对我而言多么令人厌倦。他坐的椅子在,我发现他不在,于是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痛,我的双眼可笑地充满了泪水。我们结婚的年头,没有减少我的爱,而是增强了我的爱,程度之深,与我的生命共存,永远不会改变。我努力要克服自己的情感,然而却是枉然。我拼命劝自己,却毫无效果。除了感同身受者,没有人能够了解对爱专一那种凄苦的焦虑。他在面前,每样东西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他不在的时候,我感到多么孤单、多么与世隔绝。我在交往的人当中寻找平和,却越发局促不安。天哪,我仅有一种愉悦、一种满足,那就是整个地以他为中心。
音乐。说他不在场,她没有什么兴趣、什么兴趣都没有,那不完全是事实。但是,大键琴演奏的乐声更加哀怨。音乐使人升华,却抹不去心痛。
激情。威廉的离开让她前所未有的脆弱。但是,这种婚姻中才有的激情并不自然。而且:努力克服这样的激情、让她自己心思转移,总是对的。她探访了死城的一些新遗址,参加了在奥地利大使的官邸举行的音乐聚会,还拜访了西西里岛上层的一位女士,她用匕首或毒药杀了十个,不,是十一个人之后,最后被她自己的家人告发,作为一种惩罚,她被关在——很奢侈地关在——那不勒斯附近一座女修道院里。她的年龄在二十三岁左右,凯瑟琳讲给丈夫听。她坐在床上接待了我,绸缎枕头堆在她身后。她拿出蛋白杏仁饼干和其他点心给我吃,很礼貌,也很开心地和我聊天。似乎无法想象像她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子竟会干下这样的暴行。她有一张害羞、甚至善良的脸,凯瑟琳惊叹地说——在她居住的这个国家,这个真相不会给哪怕最不动脑子的本国人留下印象,因为随便哪个农民,他都知道常常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但凯瑟琳是个北方人,而且有教养,她既非农民,又非贵族,却真正的虔诚,一个表里如一的新教徒。她看上去不像是个杀人犯,凯瑟琳轻声地说。
凯瑟琳声音很低地说话,骑士肯定会记得。要听见她说什么,人们有时必须前倾身子。一个亲密的要求?是的。同时,也是她按捺怒火的一个标志。
春天来了,一个温暖芬芳的四月。她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威廉的来信欢快而又令人气恼地说着未来。但凯瑟琳明白,她没有未来了,她只能想过去,只能爱过去。
骑士外出一周多时间,到阿普利亚考古。凯瑟琳下不了床,感觉自己一小时比一小时虚弱。四月一个炎热的晚上,她又是一阵哮喘发作,她心想这也许就是结束的开始了吧,病痛时,她便在一封信中寻找宽慰。
凯瑟琳从未害怕过,可她现在怕了。缓慢而艰难的死亡已经让这个哮喘病人反反复复做的被活埋的噩梦产生一种新的急迫感。会起到帮助作用的事情应该是给骑士写张条,要求他在她死后三天不封上棺盖。但是,为了说这个,她上来必须先说她担心再过几天,不,是再过几小时,她就无法给他写信了;然后宣布,她无法表达她对他的爱意和体贴,他,只有他,一直是她所有快乐的源泉,他,是她在人间上帝恩赐中最宝贵的,“人间”这个词,让她从对骑士所怀有的这些奢侈、完全真实的感情转而考虑天国更大的恩赐;他,也体现了她的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也许会成为一名信徒。
凯瑟琳并非真认为他哪天会成为虔诚的教徒(他也没有)。她要他信教,因为她自己需要一种高贵、狂想的语言。她希望他承认那个层面的存在,进而也就承认了那种语言的存在,这样,他们便能有共同语言——这样,他们便能完全真正的亲密。
但是,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这种狂想的弥补了。因为所有这些悲观、令人窒息的感情……写到这里,她开始呼吸十分困难,想起她本来准备在这封信中所表达的东西,一封真正诀别的信,除了表白她的爱,她要请求他忘记并宽恕她的过错,为他常常把她一个人撂在家里而开脱,愿上帝保佑他并请求他仁慈地记住她——是的,她希望要求得到某种东西。我死后,直到绝对必要,才盖上棺材。她在信的结尾处提醒他,在他的遗嘱里履行他对她许下的诺言,即在上帝愿意召唤他的时候,他的尸骨要葬在斯莱贝克教堂她的身边;她希望上帝的召唤不会在几十年之后,在这期间——这是一个哮喘病人特别乐意写的令人感到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的句子——在这期间,她希望他别孤身一人。愿人间和天国的每个恩赐都围绕着你,愿有人像我这样爱你。我是,你忠实的妻子,等等。
她封上信封,感觉胸口的重量变轻了,睡得也比几周以来安稳些了。
夏天来了,也带来了可怕、闷热难当的高温。凯瑟琳的垂死让骑士感到气愤——是给他添麻烦,在遗弃他。七月份,他们搬出去到维苏威别墅——他们家三个住处中她最喜欢的一个,这时候,他发觉有许多理由一次在一处附近的皇宫逗留几天。德拉蒙德医生每天上午来看她,跟她讲些小道消息让她开心,给她吃点糖果开开胃口,还有,一周一次,用水蛭给她放血。八月初的一天上午,他没有来。下午三点她叫人把没吃的午饭拿走,又派了个男仆去打探。男仆回来报告说,医生没乘马车,而是决定骑他的新马来,结果,在离别墅一英里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抬上担架拉回城里。他伤势严重,男仆告诉她。后来,更重了:背摔断了,肾戳破了。一星期后他就死了。噩耗传来,凯瑟琳最后一次哭泣。
骑士一直坚持认为,凯瑟琳觉得她对这次可怕的事故有点责任,事故是在医生来看她的路上发生的。这一感觉加速了她的死亡。仅仅十二天后,她就去世了。她面对着桃金娘树丛,坐在一张她最喜欢的椅子上看书,一下子昏了过去,被抬进屋里。抬到床上躺下的时候,她睁开眼睛要一张骑士的椭圆形小画像,她把画像正面朝下放在胸口上。她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那天晚上她死了。
对不太了解她的人,他这样描述道:
我太太,他说,娇小苗条,外表优雅,举止高贵。她浅色的金发,年龄的增长没有让她的头发变白,她双眼灵动,牙齿整齐,笑起来很俏皮。她动作矜持,手势不张扬,她寥寥数语,便能让大家交谈起来,而非听她一人在讲。她体质娇弱,在她的一生中,体弱多病的状况大大地影响了她的心境。有教养,有修养,是个一流的音乐家,她在社交界极受追捧,但她却经常因为健康和自我保护而退避。她给那些认识她的人带去幸福和安慰,所有人都会深切地怀念她。
他缅怀起她的美德、她的才智、她的喜好。事实上,他主要谈他自己。
悲痛把一个人变得非常奇怪,骑士在一封信里对查尔斯说。我比我料想的还要孤寂、还要伤心。
他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这是第一次。这个世界是个险恶的地方。你整天在四处奔波,谋生,然后说完就完了,或者一切变得更糟。就前两天在波蒂奇,皇室的一个小侍从打开一个废弃不用的小教堂的门,走进一个火山喷气孔,即所谓的由火山散发出来的一团团冷性毒气,当场倒毙。国王吓坏了,从此几乎不谈别的事情,在本来就已经钉了很多护身符的内衣上又钉上了一些。看看老德拉蒙德骑马出诊时身上发生的事情……不,骑士突然反应过来,那个身上发生可怕之事的人就是他自己。他没有具有魔力的护身符;他有智慧,有品质。
某种可怕的事情。某种需要坚韧面对的事情。他想,我有过幸福的生活。
智者从容面对一切,他知道如何去退让,如何认命,对生活赐予他的快乐心怀感激之情,而在幸福结束的时候(幸福肯定会结束);他也不怒不怨。
他难道不是一个伟大的收藏家吗?所以,继续沉浸其中,转移注意力,关注别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他对凯瑟琳的感情这么深,不知道他这么需要她。他一直不知道他如此地需要一个人。
收藏者和收藏品管理者常常无需太多的刺激就承认有厌恶人类的情感。他们确认,是的,他们喜欢无生命之物胜过喜欢人。让别人震惊去吧——他们更明白事理。你能够相信物品。它们决不会改变性格。它们魅力永恒。物品,珍稀物品,具有内在价值,而人的价值却是按你自己的需要赋予他们的。收藏赋予自负以激情的特征,这总是有吸引力的,同时,也武装你,去抵御让你极其脆弱的激情。它让那些感觉匮乏的人和讨厌感觉匮乏的人觉得安全一些。以前,他一直不知道凯瑟琳的爱多大程度上也让他感到安全。
他更多地指望他超脱的能力,他将之与他的性情混淆起来。超脱将不足以让他走出悲伤的阴影。需要的是坚忍,这表明一个人真的处于痛苦之中。他没有料到悲痛的重压令他这么呆滞,这么阴郁。凯瑟琳的爱已经被熄灭了,可现在倒仿佛光芒四射。他坐在凯瑟琳的床边,把他的照片从她紧紧抓住的手里拉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落泪,后来他又把它还给她,在棺材盖上之前把它放在里面的时候,他也没有落泪。尽管他没有哭,但他的头发(突然白了许多)、他的皮肤(更干燥、皱纹更多了)替他说了,代表他表达了悲痛之情。但是,他无法知道怎么去责备自己。他已尽全力爱了,而且一直比传统做法更为忠实。骑士一直长于自我宽恕。
他坐在面对桃金娘树丛的凉亭架下面,那天凯瑟琳就是坐在这儿昏过去、被抬回屋里的。这是她和威廉经常坐的地方。一个密密而复杂的蜘蛛网结在凉亭架顶上一个眼睛般的缺口上。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才想到去找蜘蛛,最后发现它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最外面的细丝上。他叫人搬来梯子,爬了上去,拉掉了蛛网。
他的信显示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无法克服的忧郁。沉重、倦怠、懒散——写下这些词有多么地无趣啊——渐渐成为我的命运。骑士不喜欢去感觉太多,但是,感觉明显地衰弱,这让他颇为惊慌。他希望继续感觉不太多,也不太少(就像他希望既不年轻,也不老一样)。他希望不变。但他已经变了。你现在都会不认得我了,他在信里对查尔斯说道。我天性活跃、精力充沛、接受力强,对什么都感兴趣,可是,近来,我对许多曾经让我感到愉悦的东西变得无动于衷了。这不是对你无动于衷,亲爱的查尔斯,也不是对另外哪个人,而是一种全方位的无动于衷。他抬起钢笔,对他写的话考虑一下。
我相信,漠然不是我不可逃脱的状态,他继续写道,试图让调子乐观些。
他原来打算把他论火山的那本书,加上更多的插图,再出一版。这个计划放弃了,他告诉查尔斯;他现在还是倦怠得提不起劲来。关于最近一次去罗马看画作,他写道:忧郁也尾随我来到这里。我新近获得的藏品几乎没有给我带来愉悦。他向查尔斯描述他的一件藏品,是十七世纪塔斯卡尼一个名气不大的画家的一幅画,让人想起人生的短暂。其画意关乎感官享受,技巧令人称赞。他木然地注视着花与镜子设计独特的角度,注视着注视自己的年轻女子那粉嫩的肉体。生平第一次,添新的藏品未能给他带来愉悦。
他敏捷、结实的身体允许他和以前一样不费劲地骑马、游泳、钓鱼、打猎、爬山。但是,在他和他看的任何东西之间,好像都蒙着一层纱,对一切都越来越没有感觉。有一天夜里,只带着加埃塔诺和彼得罗出去钓了一会儿鱼,他看到这两个仆人用他们难懂的方言闲聊着,嘴一拱一拱的,好像词语需要用嘴巴推出去似的。黑夜里,黑暗的海湾里其他船只来来往往,发出的回声,听上去像是动物的叫声。
是的,他身体还是那么健壮。他注意到,是各感官功能、对事物感兴趣的能力的一种衰老。他觉得他的注视变得呆滞了,听觉和味觉不那么灵敏了。他认为这是因为他在衰老。这种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现象,他解释说,有无数种原因——他在此承认凯瑟琳的死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也许主要是岁月的流逝。他努力去接受这一能力的衰退。
正如他对那个女先知说过的那样,他从未感觉年轻过。但是,凯瑟琳死的时候,他感觉,突然之间,老了。他现在五十二岁。埃夫罗西娜告诉他他还得活多少年的?他曾经亲手摸的牌,然后把牌打出去的。他想知道他究竟会如何度过这接下来漫长的二十一年时光。
无人陪伴。形单影只。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之中。
在那里发现薄雾和蒸汽。然后是一点一点显现往昔的气愤与渴念。接下来是一大片空白。你想起你所做的、充满热情做的事情——大量的行动、计划。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耗尽。做任何事都很费力。
过量的,他对过量的嗜好。现在够了。
凯瑟琳去世几个月后,参观卡拉布里亚地震留下的废墟,看着废墟中挖出的僵硬、满是灰尘的遗体,看着抽搐的五官和爪子一样乱抓的手——心情抑郁的人每每喜欢窥阴——然后看到一个还活着的小孩被救上来,她被埋在一座倒塌的房子下面八天,她的拳头贴着自己右边的脸,把脸颊上挤压出了一个洞。
来吧,让我看更多的恐怖的东西吧。我不会退缩。
一瞬间,就一瞬间,他认为自己是个疯子,装扮成神志清楚之人的疯子。他已经多少次登上这座山?四十次?五十次?还是一百次?
气喘吁吁,宽大的帽子为他瘦削的脸遮挡太阳,他停顿片刻,抬头看看火山锥。从火山山顶——远在城市、海湾及其岛屿上面。
他高高在上,俯视。人成了圆点。远离了同情的职责、认同的职责:距离之游戏。
以前,任何东西都认可他。我知道,所以我存在。我收藏,所以我存在。我对一切都感兴趣,所以,我存在。看看我知道的一切,看看我感兴趣的一切,看看我保存和转手的一切。我构建了我自己的遗产。
那些东西曾攻击过他。它们说,你不存在。
那座山说,你不存在。
神父们说,火山是地狱之口。
不!这些怪物,火山或“喷火的山”,根本不是地狱的标志或预兆,而是火和水蒸气的安全阀;没有这些安全阀,火和水蒸气会更加频繁地肆虐破坏。
他在环绕着火山锥的火口壕中跪下,手掌放在满是尘土的碎石上,然后肚子朝下,四肢伸展,趴在风吹不到的地方,把脸贴着地面。静悄悄的。静意味着死亡。密集、污浊、微黄的光也一样,还有从裂缝往上飘浮的硫磺的味道、堆积的岩石、火山碎屑和干草,在靛蓝灰色的天空停留的云朵,以及平静的海。一切都意味着死亡。
我们乐观地来看。这座山是所有形式的大规模死亡的标志:洪水、大火(正如那位大诗人后来要说的那样,sterminator Vesevo[85]),但也是幸存的标志、人类坚忍不拔的标志。就这个例子而言,胡作非为的自然也通过杀戮、让人恐惧的历史来创造文化,制造手工制品,在这样的灾难中,有许多东西可以去欣赏。
地下是连绵的熔渣和一块块晶莹透亮的矿产,布满化石的岩石,以及正在变得透明的色彩黯淡的黑曜石,在这些的下面,是更多的包围着熔融岩石核心的惰性地层,因为火山每喷发一次,都使地面变形更厉害,使地层更多,变得更厚。沿着山坡下去,在倾斜、突出的岩石以及一簇簇黄色的金雀花下面,一路到下面的村庄并一直延伸到海,是重重叠叠更多的一层层人用的物品、手工制品和宝物。庞培和赫库兰尼姆曾被埋葬,现在——时代的一个奇迹——已经被发掘出来。但是近海就是第勒尼安海,它吞没了亚特兰蒂斯王国。总有更多的东西要发掘。
地下有收藏家的宝贝。
地下是死者待的地方,被堆得层层叠叠的。
脸贴在地面上,骑士已经降到万物的矿物层。皇宫和嗜杀、快活的国王不见了,他归入他的收藏的漂亮宝物不见了。他会不会不再喜欢这些玩意儿?会的,就在此时此刻,他不再在乎。
骑士愿意在山顶上看到那种具有令人迷途知返作用的一览无余和优美的景色,人常常会这样。但是,他所能想到的全部就是爬得更高。他想象着在一帮侍从的陪同下,乘着新近由法国人发明的稀奇之物,即气球飞上天;哦不,只要带上小普莫就行了;能够鸟瞰维苏威火山,从上面观察到火山越来越小。不费气力地升高、往上、再往上,直到升入纯净的天空这个安全之所——那个寒冷的天堂。
或者,他也会喜欢幻想出一个关于过去的玄虚的景象,就如同威廉让凯瑟琳听得津津有味的那种。但是,心里想起的全都是灾难。比如,公元七十九年大喷发的全景。那可怕的声音,日本金松状的云团,太阳消失,山体开裂,吐出火焰和有毒的蒸汽。落下鼠灰色的灰烬、褐色的烂泥。还有庞培和赫库兰尼姆居民的惊恐万状。
像离我们更近的两次屠城,一座被屠之城要比另一座城市在全世界的名气大得多。(正如一个爱打趣的人所言,长崎的宣传员太糟糕。)那就让他选择在庞培城,看着死亡之雨落下,也许尽管还来得及逃命的时候却不愿意逃,因为即使在那一刻儿,他依然是某种勇敢的收藏家。他怎么可能不带上他的宝贝就离开呢?所以,也许就在他所在的街道,接着是他的双膝,消失在灰烬下面时,会是他想起《埃涅阿斯纪》里的诗行,发掘者们发现有人在他家房子的墙上写了:Conticuere omn……[86]呼吸十分困难了,他没能活着把这句话写完。
像是在一场梦里(就像垂死者一样),他跃出这座死城,试图成为一个观察者。为何不成为这次喷发最著名的观察者,以及受害者呢?因为假如,他听任这明摆着的情况发生,他便能把自己想象成真正的老普林尼,假如他能感觉到劲风吹在绕着米塞努姆岬的这个海军上将的船头,假如他能和普林尼待在一起直到最后,这时候,他的肺因为哮喘而极其衰弱(哦,凯瑟琳!),他死于致命的烟雾……但是骑士不像他年轻的表弟,很难让他想象除了他自己他还能是别的什么人,他表弟总把自己想象成别人(四十岁的时候,他还要祝贺自己永远年轻)。
那一晚,他睡在火山坡上。
如果他做梦,他就梦想未来——跳过他剩下的未来(他知道这个未来既没有多大意思,又无幸福可言),跳到接近他自己死亡的未来。思考未来,骑士就在窥探他自己不存在的状态。连这座山都会消亡。还有这海湾,也会——不过骑士无法想象这个。他无法想象海湾被污染,海洋生命死亡。他看见过大自然带来的危害,却无法想象自然界也处于危险之中。他无法想象有多少死亡在悄悄地等着这个自然界:什么会发生在这轻轻拂过的空气身上,发生在碧绿的水上,游泳者在水中嬉戏、骑士雇来的男孩们潜入水中采集海洋标本。如果孩子们现在跃入海湾,皮肤会从其骨头上滑落。
骑士时代的人有更高的废墟标准。他们认为值得指出,世界并不像鸡蛋一样光滑。被侵蚀了的海岸线向刚刚形成的海延伸,干旱地区表面龟裂,形成一块块的表面;还有天然的堆积物:山脉。斑斑点点、肮脏不堪、坑坑洼洼——是的,和伊甸园或者最早的地球相比,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废墟。那时人们不知废墟为何物!
他等着吹来一股清新的风。一切都变得停滞了,像熔岩流一样。
他朝洞里看看,就像所有的洞一样,这个洞说:跳啊。骑士回想起在凯瑟琳父亲去世后带她来埃特纳火山;当时,埃特纳全面喷发,他们在较低的山坡处一个隐士(总会有隐士)的小木屋里停留,隐士坚持要复述那个跳入沸腾的火山口以检验他是否永生不朽的古代哲学家的传奇故事。想必,他不是。
他在等着灾难的发生。这是深度忧郁的堕落,其中的无助感弥漫开去,把旁人也包含进来,这样很可能会想象(因此也希望)一场更大规模灾难的发生。
不祥的隆隆声,游客和骑士都欢迎。每个游客都希望火山喷发,“做点什么。”他们想得到自己那份启示。在两次喷发之间待在那不勒斯,其间这座火山似乎不活动了,这肯定会有点让人感到失望。
这是一个开始仔细考量所有的道德责任的时代,这是我们所谓的现代的开始。一个人如果只要按一下按钮,就能导致地球另一面一名满清官吏的死亡(很聪明挑了个离开那么远的人),而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后果,那么,他还能抵挡这种诱惑吗?
人能够做出最重大的行动,如果这些行动让人感觉无足轻重。
生的意愿与死的意愿之间的分界线多么细弱啊。精力充沛与麻木倦怠之间的隔膜又是多么纤弱啊。如果自杀弄得很容易,多少人会屈服于自杀的诱惑啊。来个……一个洞,一个真正深的洞,你把它挖在一个公共场所,让大家使用,如何?比如说,在曼哈顿第七十街和第五街的街角。弗利克美术馆[87]就在这个位置。(要不另找一个更加贫穷些的地方?)洞边竖块牌子,写上:下午四时——下午八时/周一、三、五/准许自杀。就这样。一块牌子。嗯,那肯定有人会跳下去,而这些人之前几乎都没有想过要自杀。任何坑都是一个深渊,如果合适地标示出的话。下班回家,出门买包好烟,绕道去取洗好的衣服,目光扫过人行道去找那条肯定是被风从你肩上吹落的红丝巾,你记得那个牌子,你往下看,你很快地吸口气,慢慢地呼出,然后你说——就像恩培多克勒[88]在埃特纳火山说的那样——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