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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吉普斯和贝尔西

我们拒绝成为彼此。

——H·J·布莱克汉姆

1

你不妨从杰尔姆给他父亲的电子邮件开始:

收件人:HowardBelsey@fas.Wellington.edu

发件人:Jeromeabroad@easymail.com

日期:11月5日

主题:

嘿,老爸——从根本上说,我打算坚持坚持给你写这些邮件——我不再指望你回复,不过我仍然希望你会,如果那言之有理的话。

喔,我真的喜欢这里的一切。我在蒙蒂·基普斯自己的办公室工作(你先前知道他其实是蒙蒂爵士吗??),它就在格林公园区。我跟一个叫作埃米莉的康沃尔姑娘一起。她很酷。楼下还有三个美国佬实习生(一个还是从波士顿来的!),所以我觉得一点也没有陌生感。我的实习生工作有点像是私人助理的性质——安排午餐、文件归档、接听电话之类的事情。蒙蒂的事务远远超出纯粹的学术方面:还涉及种族委员会的事务,他在巴巴多斯、牙买加和海地等地还有一些教会慈善事业——他把我搞得相当忙碌。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机构,所以我跟他的工作关系很密切——当然啦,我现在跟这家人住在一起,那感觉就像被完全地融入了一种新的东西里面。啊,这家人。因为你没有回信,所以我只能想象你的反应(这并不太难想象……)事实是,那在当时确实是最为便利的选择。而他们完全是出于善意主动提出来的——我当时正被人从马里波恩的那间小出租屋撵出来。基普斯一家对我没有任何义务,不过他们邀请,我就接受了——充满感激地。我在他们家已经住了一个星期了,至今他们仍然没有提房租的事,这应该会说明点儿什么吧。我知道你想让我告诉你这是一场噩梦,但是我不能——我喜欢住在这里。这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天地。这房子,哇噢——维多利亚早期的建筑,一幢“联排别墅”——从外面看低调不显眼,里面却大而气派——不过,仍然有一种真正吸引我的谦卑——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调的,很多手工制作的东西:被子、暗色的木头搁板、装饰性的飞檐和这座四层楼的楼梯——整幢房子里只有一台电视,不过是放在地下室里,只是让蒙蒂可以了解时下的新闻,以及他在电视上做的一些事情——但仅此而已。有时候我想,这情景正是对我们家的否定……它在伦敦北部这个叫作“基尔伯恩”的地方,这名字听起来颇有田园诗的味道,不过天噢,一点儿也不田园,只有我们住的这条远离“公路”的街道除外。这突然间就像是你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坐在院子里这棵巨树的树荫下——树高八十英尺,树干上爬满常春藤……一边看书,一边觉得自己像小说里的人物……这里的秋天不同——色彩不那么浓烈,树木落叶也早——不知为什么,一切都显得更忧郁。

这家人则需另书一笔——他们理应占据更多的空间和时间,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匆匆一提(我是在利用午餐时间写邮件)。不过,简短介绍一下:一个男孩,迈克尔,人不错,喜好运动。有点儿乏味,我猜。总之,你会觉得他乏味。他是个生意人——具体是什么生意我还没有搞清楚。他是个大块头!至少比你还高两英寸。他们全都是加勒比人那种高大健壮的体魄。他一定有六英尺五英寸[1]。他们家还有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儿,维多利亚,我只是从照片上见过(她乘火车奔走于欧洲各国之间),不过我想她星期五即将回来待上一阵子。蒙蒂的妻子卡琳——非常完美。不过,她的家乡不是特立尼达,而是一个小岛,圣什么或者别的名字——我拿不准。她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而现在再问似乎又太晚了。她总是想把我喂胖——不断地给我吃东西。家里其他人都谈论体育运动、上帝和政治,而卡琳却像天使一样漂浮在所有这些之上——她还帮助我祷告。她是真的知道怎样祷告——能够在下述情况下做祈祷,真是太爽了:没有家人闯进房间并且(a)放屁(b)大喊大叫(c)分析祈祷词里的玄学(d)大声唱歌(e)高声大笑。

这就是卡琳·基普斯。告诉妈妈卡琳还烘焙食物。只需要告诉她这一点,然后暗自笑着走开……

现在仔细听下面一点:早晨基普斯全家人一起吃早餐,一起交谈,然后一起坐进汽车里(你在记录吗?)——我知道,我知道——要想让你掉头不容易。我从没见过哪家人像他们这样想花如此多的时间彼此相守。

我希望你能从我所写的这一切里明白,你的宿怨,或者无论那是什么,完全是浪费时间。无论如何,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蒙蒂可不干记仇的事。你们俩还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面——只是有过一些公开的争论和愚蠢的信件往来而已。真是浪费精力。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把精力用错了地方。好了,我该走了——工作在召唤!

把我的爱带给妈妈和利瓦伊,特别的爱给佐拉,

请记住:我爱你,爸爸(并且为你祈祷)

喔!有史以来最长的邮件!

杰尔姆 XXOXXXX[2]

收件人:HowardBelsey@fas.Wellington.edu

发件人:Jeromeabroad@easymail.com

日期:11月14日

主题:再致问候

爸爸,

谢谢你转来学位论文的详细资料——你能往布朗大学的系里打个电话帮我申请一下延期吗?我现在才明白佐拉为什么注册了惠灵顿大学……老爸在那里任教,即使错过最后期限日子也要好过得多哦☺我看到了你那句打趣的询问,然后还像个傻瓜一样往下寻找附件(比方说,一封信???),可是我想你是因为太忙/恼火等等而没有写。喔,我可不这样。你的书写得怎样了?妈妈说你遇到了麻烦进展不下去了。你是否已经找到论证伦勃朗[3]一无是处的方法了呢?☺

基普斯一家对我的影响还在加深。星期二我们全体出动去了剧院(这会儿所有家庭成员都在家),看了南非一个舞蹈团的演出,然后乘“地铁”回家,路上我们开始哼唱演出中的一段曲子,于是哼唱变成了放声歌唱,卡琳领唱(她的嗓子棒极了),连蒙蒂也加入进来,因为他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个“自怨自艾的疯子”。这情景真是太可爱了,歌声和地铁列车一起升至地面,然后步行穿越潮湿的空气回到这幢漂亮的房子里,还有自家做的咖喱鸡大餐。不过我打这些字的时候能看见你的脸色,所以我要打住。

其他消息:蒙蒂已经在着力研究贝尔西的大缺陷:逻辑。他在试着教我下国际象棋,今天是一周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在六步以内就输掉,尽管最终我当然还是输了。基普斯家的所有人都以为我昏头昏脑、富有诗意——不知道如果得知我是贝尔西家讲究实际的维特根斯坦[4],他们会怎么说。不过我想我让他们开心——卡琳喜欢我在厨房里转悠,在那里我的干净被看作是积极的东西,而不是某种洁癖……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每天清晨在静谧祥和的氛围中醒来(大家在过道里悄声说话怕吵醒别人),我确实感觉有点怪异,我后背的一小部分开始想念利瓦伊卷起来的湿毛巾,正如我耳朵的一小部分如今听不到佐拉对着它尖叫而无所适从一样。妈妈写电邮告诉我说利瓦伊已经把头上戴的东西增加到了四件(无檐帽、棒球帽、帽衫帽和粗呢兜帽),再加上耳机——这样你只能看见他眼睛周围露出的很少一点儿小脸。请替我在那里亲一下。也替我吻一下妈妈,别忘了从明天起再过一周是她的生日。亲吻佐拉,并且让她读一读《马太福音》第24章。我知道她每天都喜欢读一点儿《圣经》。

愿爱与祥和充沛富足!

杰尔姆XXXXX

附:忘了回答你“礼貌的询问”了:是的,我仍然是个……尽管你的蔑视显而易见,我仍然对此感觉良好,谢谢……二十岁对于如今的年轻人来说还不算太晚,尤其是如果他们已经决定建立和基督的友谊的话。你问这个问题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昨天我确实是步行穿越海德公园的,并且想到你失去了你的……,给了你此前从未见过、也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不,我不想重复同样的事情……

收件人:HowardBelsey@fas.Wellington.edu

发件人:Jeromeabroad@easymail.com

日期:11月9日

主题:

亲爱的贝尔西博士!

我不知道你会对这件事作何感想!我们恋爱了!基普斯家的女孩和我!我打算向她求婚,爸爸!我想她会答应的!!!你注意到这些感叹号了吗!!!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不过大家都管她叫维。她令人惊异,美艳绝伦,光彩照人。我准备今天晚上就“正式”向她求婚,不过想先告诉你一声。这爱情像《所罗门之歌》[5]一样降临了我们,它就像一种彼此的心灵启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解释它。她上个星期才到达这里——听起来有些荒唐,不过这是真的!!!!说真的:我很快乐。请你今天吃两片安定吧,并且让妈妈尽快给我发邮件来。我这部电话里没有钱了,不想用他们的。

JXX

2

“什么,霍华德?我在看的这到底是什么?”

霍华德·贝尔西指给他的美国妻子琪琪·西蒙兹看他打印出来的邮件的相关部分。琪琪把两个胳膊肘支在那页纸的两边,低下脑袋——她聚精会神看小字的时候总是这样。霍华德转到大厨房的另一边去照看吱吱响的水壶。房间里只有这一鸣叫的高音——剩下的是一片寂静。他们唯一的女儿佐拉背对着房间坐在一条凳子上,戴着耳机,仰着脸虔诚地看着电视。最小的男孩利瓦伊站在餐具柜前他父亲的旁边。此时父子俩开始在无言的默契中设计出一种早餐舞:把麦片盒子递过来、传过去,交换着餐具,往碗里加上谷物麦片,从一只带有金黄色镶边的瓷罐里分享牛奶。房子是朝南的。光线照在通往花园的双扇玻璃门上,透进来,滤过那道将厨房隔开的拱门,柔和地落在早餐桌旁琪琪静物画般的身影上:她一动不动,正读着什么。她面前放着一只深红色的葡萄牙陶瓷碗,高高地摞满了苹果。这个时辰,光线将自己延伸得更深,到了早餐桌的那边,穿过客厅,照到两个起居室中稍小的那个。这里有一个摆满最为老旧的平装书的书架,旁边挨着一个绒面革的豆袋椅,还有一张沙发椅,他们的达克斯狗默多克蜷缩着躺在上面晒太阳。

“这是真的吗?”琪琪问,但是没有人回答。

利瓦伊正在把草莓切成片,用清水冲了冲,扑通带声地倒进两只麦片碗里。至于把乱糟糟的草莓蒂拣到垃圾箱里,就成了霍华德的活儿。就在爷俩要完成整个操作程序的时候,琪琪把手里的纸翻扣在桌面上,两手从太阳穴上挪开,轻声笑了。

“有什么好笑吗?”霍华德问,走到早餐桌前,两肘撑在桌面上。作为回答,琪琪的脸色暗了下来,毫无表情。正是这种斯芬克斯般的表情,有时候诱使他们的美国朋友将她的出身想象得比她实际拥有的更具异国情调。实际上,她来自纯朴的佛罗里达乡村家族。

“宝贝儿——你能不能不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琪琪提议道。她伸手拿起一个苹果,开始用一把透明手柄的小水果刀切起来,分成一些均匀的大块,然后慢慢地吃起来,一块接着一块。

霍华德用两只手将头发从脸旁向后抚了抚。

“抱歉——我只是——你笑了,所以我想或许有什么好玩的事。”

“那我该作何反应?”琪琪说着叹了口气。她放下手里的刀子,伸手去抓利瓦伊——他正端着碗从旁边经过。她抓住壮实的十五岁儿子的帆布腰带,不用费力就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逼他矮下半英尺到她坐着的高度,好让她将他篮球衫的商标塞进领子里面。然后她又用两个拇指摁住他拳击短裤的两边想再调正一些,可是他却挣脱开了。

“妈,伙计……”

“利瓦伊,宝贝儿,请你把裤子往上提一提……太低了……都快露出屁股了。”

“就是说,这件事情并不好玩。”霍华德总结道。像这样探究下去并不让他开心。但是他仍然想固执地追问这个问题,尽管他原本没有希望从那里开始,而且他明白循着这条路径通往哪里都是有害无益的。

“哦,上帝,霍华德,”琪琪说道,转身面向他,“我们可以等十五分钟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行吗?等孩子们都——”琪琪从座位上微微起身,她听见前门的锁咔哒作响,紧接着又是一阵咔哒声。“佐尔,宝贝儿,快去看看,我的膝盖今天不舒服。她开不开门,快去,帮帮她……”

佐拉正在吃一种烤奶酪盒子,她指了指电视。

“佐拉——马上去,拜托,是新来的女佣莫妮克——不知怎么她的钥匙开不开门——我想我已经吩咐你给她配一把新的——我不能整天都在这里等着她吧——佐尔,能不能抬抬你的屁股——”

“今天早晨的第二个屁股了,”霍华德评论道,“很不错,有修养。”

佐拉从凳子上滑下来,穿过门厅来到前门。琪琪又一次以犀利而疑问的眼神看了霍华德一眼,后者一脸无辜地回望着她。琪琪拿起她不在场的儿子的邮件,把带链眼镜从她那令人敬畏的硕大胸脯上拿起来,又戴回鼻端。

“你得对杰尔姆甘拜下风,”琪琪边看邮件边咕哝道,“那孩子不是傻瓜……当他需要你关注的时候,他肯定知道怎样去获得。”她说,突然抬头望着霍华德,像银行出纳员数钱一样将所有的音节分开。“蒙蒂·基普斯的女儿。砰!嘣!突然你就感兴趣了。”

霍华德皱了皱眉头。“那是你促成的。”

“霍华德——炉子上煎着个鸡蛋,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但是已经煎干了——难闻死了。关上火吧,拜托。”

“那是你促成的吧?”

霍华德注视着他的妻子平静地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克拉玛特果汁[6]。她端起来送到嘴边,却又停在那里,开始说话。

“实际上,豪伊[7]。他都二十岁了。他在要求他父亲的关注——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没有错。甚至是起初在基普斯那里做这个实习生——他有一百万个可以做实习生的机会。现在他打算娶小基普斯是吗?不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我说,我们对此所能做的最坏的反应就是把它当真。”

“基普斯家?”佐拉穿过门厅回来,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杰尔姆搬进去住了?真是疯得一塌糊涂……这就像:杰尔姆——蒙蒂·基普斯。”佐拉边说边一左一右地比划这两个想象中的人,然后再把这套动作重复一遍。“杰尔姆……蒙蒂·基普斯。住在一个屋檐下。”佐拉滑稽地浑身颤抖着。

琪琪把她的果汁倒了回去,把空杯子重重地墩在桌子上。“别再说蒙蒂·基普斯了——我是认真的。今天早晨我不想再听见他的名字,我向上帝发誓。”她看了看表。“你的第一节课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在这里,佐拉?嗯?你——怎么——还在——这里?喔,早晨好,莫妮克。”琪琪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正式声调,脱去了悦耳的佛罗里达调子。莫妮克将门在身后关上,走上前来。

琪琪向莫妮克递去一个疲惫的微笑。“我们今天疯了——每个人都晚了,要迟到了。你怎么样,莫妮克——还好吧?”

新来的清洁工莫妮克是一位矮胖的海地女人,年龄跟琪琪相仿,肤色比琪琪还要黑些。这只是她第二次来。她穿一件毛皮翻领的美国海军式短收腰夹克,一脸歉意的焦虑,似乎是在乱子还没有发生之前就感到抱歉了。在琪琪看来,所有这一切被莫妮克的假发套搞得更加惨痛和困难:它由廉价的橘色合成材料做成,亟待更新,今天似乎比以往哪一天都更靠后地扣在她的脑门上,用细线缚在她自己稀疏的头发上。

“我从这里开始吗?”莫妮克胆怯地问道。她的手徘徊在外套上端的拉链处,但并没有拉开。

“这样吧,莫妮克,你能从书房开始吗——我的书房。”琪琪很快地说道,盖过了霍华德想说的话。“可以吗?请不要动文件——如果你能,就把它们摞起来。”

莫妮克站在原地,抓着自己的上衣拉链。琪琪停留在了她这一奇怪的瞬间,紧张地琢磨不知道这个黑女人会怎么想另外一个黑女人雇她打扫卫生。

“佐拉会带你去——佐拉,请带莫妮克过去,快点儿,告诉她是哪里。”

佐拉开始一步三个台阶地跳跃着带路,莫妮克吃力地跟在后面。霍华德从舞台的幕布后面出来,进入了他的婚姻生活。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霍华德冷静地说,一边呷着咖啡,“蒙蒂·基普斯就成了亲家。我们的,而不是别人的。是我们的。”

“霍华德,”琪琪同样克制地说道,“请不要‘例行公事’了。我们又不是在舞台上。我刚刚说过现在不想谈论这个。我知道你听见了。”

霍华德微微鞠了一躬。

“利瓦伊需要钱打车。如果你非要操心什么的话,就操心操心那个吧。不要再操心基普斯家的事。”

“基普斯家?”利瓦伊不知从哪里喊道。“哪个基普斯?他们住在哪儿?”

这种伪造的布鲁克林口音既不属于霍华德也不属于琪琪,只是在三年前利瓦伊十二岁的时候到了他嘴里。杰尔姆和佐拉出生在英国,利瓦伊出生在美国。但是在霍华德看来,他们所说的各种美国腔都有些造作——不太像他妻子或这座房子的产物。尽管如此,也都不像利瓦伊的口音那样费解。布鲁克林?贝尔西家族可是住在布鲁克林以北两百英里远的地方。霍华德今天早晨觉得很想评论一下这件事(他已经受到妻子的警告不要再谈论它),不过此时利瓦伊从门厅里露出头来,冲他爸爸露出有裂缝的牙齿一笑,以消除其戒备。

“利瓦伊,”琪琪说,“宝贝儿,我很感兴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究竟注意到这里所发生的事情了吗?还记得杰尔姆吗?你哥哥?杰尔姆不在这里?杰尔姆在大洋对面一个叫作英国的地方?”

利瓦伊手里拎着一双轻便运动鞋。他把鞋子冲妈妈挖苦他的方向摇了摇,皱着眉坐下,开始穿鞋子。

“哦?那又怎样?我认识基普斯吗?我对基普斯家的人一无所知。”

“杰尔姆——去上学。”

“现在我也成杰尔姆了吗?”

“利瓦伊——去上学。”

“伙计,你们干吗都……我只不过问了一个问题,不过如此,而你们全都……”利瓦伊这会儿提供了一个没有结果的哑剧,没有给出漏掉的词。

“蒙蒂·基普斯。你哥哥在英国为他工作的那个人。”琪琪厌倦地勉强承认道。看到利瓦伊如何利用与琪琪的尖刻嘲讽相反的手段赢得对方的让步,霍华德觉得很有趣。

“是这样?”利瓦伊说,仿佛是靠他的努力才达成了心平气和和理智。“那很辛苦吧?”

“这么说,那封信是基普斯写来的啰?”佐拉问,从楼梯上下来,到了她妈妈身后。这种姿势——女儿俯身在妈妈肩头,让霍华德想到毕加索画的两个体态丰满的端水女人。“爸,拜托,这一次我可得帮着回信——我们要打败他。要支持谁呢?共和派吗?”

“不。不,跟那个无关——信是杰尔姆写来的,实际上。要结婚。”霍华德说,一边将睡袍敞开,转身走了。他踱到望向花园的玻璃门那里。“跟基普斯的女儿。显然很可笑。你妈妈认为这件事情很滑稽。”

“不,亲爱的,”琪琪说,“我想我们刚刚确定我不认为这件事情滑稽——我想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只是一封七行字的电子邮件。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听风就是雨——”

“这是认真的吗?”佐拉插话道。她猛地从她妈妈手里扯过那张纸,举到她的近视眼跟前。“这只是个该死的玩笑,对吧?”

霍华德将额头靠在厚厚的玻璃窗格上,感觉到凝结的冰霜浸湿了他的眉毛。外面,民主的东海岸仍在下着雪,将花园里的椅子装扮得跟它里面的桌子、树木、邮箱和篱笆桩一个样。他呵出一朵蘑菇云的图案,然后用袖子将它拭去。

“佐拉,你该去上课了,对吧?你真的必须停止在我的房子里使用那种语言——嘿!哈!哟!不!”琪琪说,每一次都掩饰了佐拉试图开口说的一个字。“好吧?带利瓦伊去出租车站。我今天不能开车送他——你可以问问霍华德能不能开车送他,不过看上去不像有戏。我要给杰尔姆打个电话。”

“我不需要开车送。”利瓦伊说。此时霍华德才真正注意到利瓦伊和他的新行头:一只女人的长筒袜,薄薄的黑丝袜,套在头上,在后面打了个结,顶上是个奶头状的漫不经心的小突起。

“你没法给他打电话。”霍华德轻声说。他策略性地从家人的视线中挪开,闪到了他们那只令人叹为观止的冰箱左侧。“他的电话欠费了。”

“你说什么呢?”琪琪问道,“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见。”

突然她来到了他身后。“基普斯家的电话号码在哪里?”她问道,尽管两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霍华德没有回答。

“哦,对了,想起来了,”琪琪说,“是在那本日记里,留在密歇根的那本日记,就在那次著名的会议期间,当时你心上装着比你老婆和家庭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现在能不说这个吗?”霍华德恳求道。当你有罪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只有请求延期审判了。

“无论如何,霍华德。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都是我在处理它,处理你的行为产生的后果,跟往常一样,所以——”

霍华德用拳头外侧擂了一下他们的冰箱。

“霍华德,别那样。冰箱的门都晃开了,它……里面的东西会解冻的,好好关上,好好地,直到——好了:真不幸。这件事情是否真的已经发生,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只能一步步来,直到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们先放下,喔,我不知道……等我们……商量,喔,首先要等杰尔姆回到这里,确实有些事情需要商量,同意吗?同意吗?”

“别吵了。”利瓦伊从厨房的另一头抱怨道,接着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们没吵,宝贝儿。”琪琪说着,弯下腰。她把脑袋向前歪着,将头发从火焰色的束发带里松开。她的头发编成了两根粗粗的辫子,一直垂到后背,就像两只散开的公羊角。她没有抬头,将束发带的两边扯平整,头向后甩了甩,将束发带缠了两圈,用与先前同样的方式重新扎好,只是更紧了一些。全都抬高了一英寸,带着这张新的权威面孔,她倚着桌子转向她的孩子们。

“好了,演出结束。佐尔,仙人掌旁边的罐子里可能会有几个美元。拿给利瓦伊。如果没有,你就借几块给他,我过后还你。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好了,学习去吧。任何事,什么都行。”

几分钟后,见孩子们关上门出去了,琪琪转向她的丈夫,脸上带着一个议题,只有霍华德能读懂这张脸上的每一行表情和参考资料。只是为了好玩,霍华德笑了笑。作为回报,他什么也没有得到。霍华德停止了微笑。如果两人动手打起来,没有人会把赌注下在霍华德身上。二十八年前,在他们的第一所房子里,霍华德曾经第一次抱起琪琪扛在肩头,就像扛着一卷轻柔的毯子,将她放下来,趴上去……如今她已是二百五十磅[8]的块头,看上去比霍华德要年轻二十岁。她的皮肤具有那著名的人种优势,不怎么生皱纹。就琪琪来说,体重的增加越发使她的皮肤令人赞叹。五十二岁了,她的脸仍像是年轻女孩的脸,一个漂亮结实的姑娘的脸。

现在琪琪穿过房间,带着如此大的力量从霍华德身边挤过,他竟被挤到了旁边的一把摇椅里。琪琪回到桌子旁边,开始疯狂地收拾背包,装了一些她不需要带去上班的东西。她自顾说话,并不看他。“你知道什么事情怪诞吗?你见到过有的人在一件事情上是教授,而在别的事情上却是极其愚蠢吗?查阅一下为人父母入门手册吧,豪伊。你会发现,如果你这样处理一件事情,那么正好,正好相反,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会发生。恰恰相反。”

“但是与我的期望正好相反的事情,”霍华德在摇椅里晃着思忖道,“却总是他妈的发生。”

琪琪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没错儿。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的生活正是一种无节制的剥夺。”

这暗示了最近出现的麻烦。那是一种主动打开他们婚姻殿堂的大门、引向痛苦的前厅的企图。这企图被婉拒了。于是琪琪又开始了那熟悉的智力游戏,将她的小背包放上她巨大的后背中央。

霍华德站起身,把穿着浴袍的自己重新整理得体面些。“我们至少还有他们的地址吧?”他问道,“家庭住址?”

琪琪像嘉年华上的读心人一样用手指摁住两侧的太阳穴。她慢慢地开口,虽然姿势可笑,但她的眼睛湿润了。

“我想弄明白,你到底认为我们对你做了什么。你的家人。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剥夺了你什么吗?”

霍华德叹了口气,望向别处。“不管怎么说,我星期二在剑桥要宣读一篇论文——我可以顺便早一天飞到伦敦,即使仅仅为了——”

琪琪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哦,上帝,这不是一九一〇年——杰尔姆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或者,我们是不是要开始制作名片,让他只结识学者的女儿们,那些你碰巧——”

“地址可能在那个绿色的鼹鼠皮笔记本里吗?”

琪琪眨着眼睛忍住欲出的眼泪。“我不知道地址可能在哪里,”她模仿着霍华德的腔调说,“你自己去找吧。也许藏在你那该死的狗窝的垃圾下面。”

“非常感谢。”霍华德说,开始返回楼上他自己的书房。

3

贝尔西家的住宅是一座高大的深红色新英格兰风格的建筑,架在四层吱嘎作响的楼板之上。它的建造时间(1856)以图案的形式饰刻于前门上面的一块瓦片上,窗子还保留着它们斑驳的绿色玻璃,无论何时只要有强光照过,就会在地板上铺下一片梦幻般的草原。它们并非原始的窗户,这些只是替代物,那些原始的太过珍贵,舍不得用作窗户。由于投了高额保险,它们被保存在地下室的一个大保险箱里。贝尔西住宅的价值,很重要的一部分在于它的窗户——没有人能透过窗户观望或者打开它们。唯一一扇原始的窗户是房子最顶部的天窗,当太阳从美利坚上空经过时,一扇五彩斑斓的窗格玻璃会在顶层楼梯的不同地点洒下一圈五颜六色的圆盘光晕,如果你从那里穿过时穿了白色的衬衣,它就会变成粉色,或者黄色的领带会变成蓝色。家里人有个迷信的想法:倘若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个光点照到地板上,千万不要从那上面走过。倒回十年,你会发现孩子们站在那里,相互推搡扭抱着,试图把对方推进那个光圈里。即使现在,都长成年轻人了,他们下楼的时候还是绕过这个点。

楼梯本身是很陡的螺旋形。为了在下楼时消磨时间,你每转过一个弯,都能看到墙上挂着的贝尔西家庭照片画廊。首先是孩子们的黑白照片:胖墩墩的,有酒窝,头上顶着鬈发。他们看上去总像是在跌跌撞撞地走向看照片的人,并且彼此绊作一团,叠坐在他们小香肠似的胖腿上。皱着眉头的杰尔姆抱着婴儿佐拉,搞不懂她为何物。佐拉轻轻搂抱着脸上还带着褶皱的小不点利瓦伊,脸上那疯狂的拥有者的表情就像一个从医院产房里偷来孩子的女人。校园照,毕业典礼,游泳池,饭店,花园,后面还有度假的镜头,显示着身体上的发育,证实着性格。在孩子们之后,是西蒙兹家族母系四代的肖像。肖像以得意扬扬、精心安排的顺序呈现:琪琪的曾曾祖母,一户人家的奴隶;曾祖母,一个女仆;然后是她的祖母,一个护士。正是护士莉莉,从一位她在佛罗里达与之亲密合作了二十年的乐善好施的白人医生那里继承了这整幢房子。在美国,一份如此规模的遗产能改变一户贫苦人家的一切:这使得他们成了中产阶级。兰厄姆大道83号是一幢漂亮的中产阶级住宅,它甚至比从外面看上去还要大些,房子后面有个小游泳池,不能加温,且缺了很多白色瓷砖,就像是一个英国式的微笑[9]。事实上,房子的大部分如今都有点破旧——不过这正是它庄严宏伟的一个要素。宅子丝毫没有暴发户[10]的味道。这幢老宅因其为这个家庭所做的贡献而愈发高贵。房子的租金收入支付了琪琪母亲(一个法律职员,今年春天刚刚去世)和琪琪自己的教育费用。多年来,它一直是西蒙兹家的储备金和度假屋;他们每年九月都会从佛罗里达来此观赏秋色。等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她的牧师丈夫去世之后,霍华德的岳母克劳迪娅·西蒙兹就永久性地搬进了这幢房子,做起了将空房间租给一拨拨学生的女房东,幸福地生活。这些年来,霍华德一直垂涎这幢房子。克劳迪娅非常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贪婪,决心阻挠这个过程。她非常清楚这个地方对霍华德来说是多么完美:房子大而舒适,距离一所有可能考虑聘用他的还算体面的美国大学几乎一口就能啐到。让他苦等了那么多年,这叫西蒙兹太太感到快活,或者说霍华德这样认为。她愉快地健步迈入古稀之年,健康无甚大碍。与此同时,霍华德将他年轻的家庭围绕着各种二流学府搬来搬去:六年在纽约州北部,十一年在伦敦,一年在巴黎的郊区。只是在十年前,克劳迪娅才最终发了善心,离开了这份房产,选择去了佛罗里达的一个退休社区[11]。画廊里挂着的琪琪本人的照片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拍摄的,当时她是一家医院的管理人员,最终成了兰厄姆大道83号的继承人。在照片上,琪琪脸上光看见牙齿和头发了,她正在接受州里颁发的当地社区拓展服务奖。一只野性的白手臂搂住当时还是极纤细地裹在紧身牛仔裤里的腰,这条在肘弯处被镜头截断的手臂是霍华德的。

人们结婚以后,经常会有一场战斗,看哪边的家庭——丈夫的还是妻子的——占上风。霍华德愉快地输掉了这场战斗。任何人都不会为了维护贝尔西家族——卑微、小气、无情——而战斗。因为霍华德心甘情愿地让了步,所以琪琪就更容易做到通情达理。于是在一楼的楼梯平台这里,我们看到英国人贝尔西家一位成员的一张巨幅画像:霍华德的生父哈罗德的炭笔肖像,尽可能体面地高挂在墙上。他头戴鸭舌帽,双目低垂,仿佛对霍华德所选择的延续贝尔西家族血脉的外国方式感到绝望。母亲死后,霍华德在分给他的一小堆不值钱的摆设当中发现了这幅画像——当然是贝尔西家所拥有的唯一一件艺术作品——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之后的那些年里,这幅画像就像霍华德自己一样,从低贱的出身抬高了身价。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高层次的贝尔西家熟人都声称赞赏这幅画像,认为它“有品位”、“神秘”,并且以某种神秘化的方式令人想到“英国特质”。在琪琪看来,那是一件孩子们长大以后将会欣赏的展品,这个论点巧妙地绕开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却并不欣赏它。霍华德自己不喜欢它,正如他不喜欢所有的具象派绘画——还有他的父亲。

挂在哈罗德·贝尔西肖像之后的,是霍华德自己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等人生不同阶段的兴高采烈的照片。尽管服饰在变化,但是这些年来他主要的容貌特征大致没变。他的牙齿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这在他的家族中是独一无二的;他的下唇过于饱满,有点向上突出,弥补了上唇的缺失;他的耳朵不怎么引人注意,你仅能管它们叫作耳朵罢了。他没有下巴,眼睛却很大很绿。他的鼻子瘦长,很吸引人,有贵族气派。跟他的同龄人和同阶层的人放在一起比较,他有两大优势:头发和体重。两者都没怎么变化。他的头发特别浓密而健康,只在右侧鬓角冒出一小片灰白。就在今年秋天,他决定将密实的头发用力向前甩到脸上,自从1967年以后他就没有这样做过了——非常成功。有一张大照片,上面的霍华德鹤立鸡群般地跟人文学院的其他成员一起整齐地排在纳尔逊·曼德拉[12]的周围,这张照片展示了某种效果:即他是那上面所有人里头发最多的。走近房子的一层时,我们会看到霍华德多姿多彩的各种照片:穿着百慕大短裤的霍华德,两个膝盖白得惊人,惨白如蜡;身穿学院花呢制服的霍华德,在被马萨诸塞州的光线映照得斑驳的树影下;大礼堂里的霍华德,刚刚被任命为燕卜荪[13]美学讲师;头戴棒球帽的,手指埃米莉·迪金森的故居;头戴贝雷帽的,没有什么特别解释;身穿荧彩连身衣的,在佛罗里达的伊顿维尔,身旁是琪琪,手搭凉棚遮住眼睛,既挡住了霍华德,也挡住了太阳,还挡住了照相机。

现在霍华德停在了中间层的楼梯平台上打电话。他想跟厄斯金·杰格德博士通话,后者是搞非洲文学索因卡[14]研究的教授和黑人文化研究院的副主任。霍华德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将机票夹在腋窝里。他拨了号码,焦急地等待着长长的电话铃声,想到他的好朋友在小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一边向跟他一起看书的人道歉,然后走出图书馆来到冷空气中,他畏缩了一下。

“喂?”

“喂,哪位?我在图书馆。”

“厄斯克[15]——我是霍华德。抱歉,抱歉——我该早点儿给你打电话。”

“霍华德?你没在楼上吗?”

通常情况下,霍华德是在楼上。在格林曼大楼,即惠灵顿学院的图书馆最上面一层他最喜爱的卡雷尔187室看书。多年来的每个星期六,除去生病和暴风雪天气,他会看一上午书,然后午饭时间与厄斯金在大堂碰头,就在电梯前。他们一起往图书馆的咖啡屋走的路上,厄斯金喜欢好兄弟般紧紧搂住霍华德的肩膀。两人在一起看上去很滑稽。厄斯金差不多要矮一英尺,头秃得很彻底,头皮锃亮,堪比黑檀的光泽,长着矮个人常有的粗壮的胸脯,像鸟的羽毛一样向前挺出。厄斯金从来都穿着西服套装(霍华德则十年来一直都是不同版本的同样的黑色牛仔裤),给人以紧身马褂的效果,加上修剪整齐的花白山羊胡子,像白俄罗斯人的那样尖尖的,再配上上唇的短髭,以及两颊和鼻子上的3-D雀斑,完美极了。午饭期间,厄斯金总是令人惊叹地对他的同事恶言谩骂,发一通脾气,他的同事是不会知道的——厄斯金的雀斑为他做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外交工作。霍华德总是希望自己也有一张同样和蔼的脸以示世人。午饭之后,厄斯金和霍华德就各走各的,总是有点依依不舍。两个男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小阅览室,直到吃晚饭的时间。霍华德对星期六的这种固定程序乐在其中。

“啊,那是够倒霉的。”厄斯金听了霍华德的新情况后说道,那伤感不仅由于杰尔姆的状况,还涉及一个事实:即这两个男人将失去彼此的陪伴。厄斯金接着说道:“可怜的杰尔姆。他是个好小伙儿。他肯定是在证明一点。”厄斯金顿了一下。“这一点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确知。”

“可是蒙蒂·基普斯。”霍华德绝望地重复道。他知道他能从厄斯金那里得需。这就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

厄斯金吹了声口哨表示自己的同情。“我的上帝,霍华德,你不必告诉我。我记得布里克斯顿骚乱[16]期间——那是1981年——我当时在英国广播公司试图谈事件的背景、造成的损失,等等。”霍华德很爱听他说“等等”时那优美的尼日利亚音调——“那个疯子蒙蒂——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戴着特立尼达板球俱乐部的领带,说‘有色人种必须依靠自己的家,有色人种必须承担责任’。有色人种!他还在说有色人种!每次我们向前迈进一步,蒙蒂就把我们大家向后拖回两步。这家伙疯了。我可怜他,实际上。他在英格兰待得太久了。那对他产生了奇怪的影响。”

电话另一头的霍华德沉默无语。他正在电脑包里查找他的护照。他对这次旅行的前景和在另一边等待着他的那场战斗感到疲惫不堪。

“他的事业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依我看,那本关于伦勃朗的书写得实在是粗俗不堪。”厄斯金善意地补充道。

霍华德觉得把厄斯金推到如此这般有失公正的姿态有点卑鄙。不错,蒙蒂是个混蛋,但他不是傻瓜。蒙蒂的那本伦勃朗的专著,在霍华德看来,是倒退的、违反常情的、令人气愤的本质主义论调,但它既不粗俗也不愚蠢。书写得很好,论述详尽而周密。它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被装订成精装本,销售遍及说英语的所有国家。相比之下,霍华德关于同一论题的书则迟迟未完成,稿纸一页页散落在打印机前的地板上——有时候在他看来,那仿佛是被打印机恶心地呕吐出来的。

“霍华德?”

“嗳——我在听。现在该走了。叫了出租车。”

“你要小心,我的朋友。杰尔姆只是……喔,等你到了那里,我敢肯定你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小题大做。”

还差六个台阶下到一楼的时候,霍华德被利瓦伊的样子惊呆了。又是他那套长筒袜头套的把戏。那张引人注目的狮子般的脸仰望着他,那颇有男子汉气概的下巴上小胡子已经长了两年了,然而还没有自信地确立自己的地位。他上身赤裸,光着脚丫。他瘦长的胸脯散发出一股可可脂的味道,最近剃过。霍华德伸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他的儿子问。

“没事。出门。”

“你在跟谁打电话呢?”

“厄斯金。”

“你出门是出差吗?”

“是的。”

“马上?”

“这个是怎么回事?”霍华德轻轻地抛出这句询问,同时摸了摸利瓦伊的头。“一次政治行动吗?”

利瓦伊揉了揉眼睛。他把两只胳膊放在背后,两只手彼此握着,往下拉伸,用力延展他的胸脯。“没事儿,爸。就那么回事。“他精辟地说道,咬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既然如此,那么……”霍华德说,试图解释,“这是一个审美行动。只是为了样子。”

“我想,”利瓦伊说着耸了耸肩。“是吧。就那么回事,只不过是我戴着的一个东西。你知道。让头暖和,伙计。实用而胡扯的玩意儿。”

“它确实让你的脑壳看上去相当……光溜。圆溜溜的,像颗豆子。”

霍华德搂住儿子的肩膀友好地挤了一下,把他拉到跟前。“你今天要去工作吗?是他们让你在那叫什么的地方戴这玩意儿吗?是唱片店吗?”

“当然啦,当然……不是唱片店——我不是再三跟你说嘛——那是一家超级大商场。大概有七层楼……你太逗了,伙计。”利瓦伊轻声说道,他的嘴唇隔着霍华德的衬衫贴在他的皮肤上,发出嗡嗡的声音。利瓦伊此时从他父亲跟前退开几步,像个壮汉一样轻轻拍拍霍华德。“这么说你现在要走还是怎么着?你打算跟杰[17]说啥?你跟谁一块儿飞?”

“我不知道——说不好。飞行里程积分——同事订的机票。瞧……我只是打算跟他谈谈——像理性的人那样做一次理性的谈话。”

“老兄……”利瓦伊说,一边咯咯地打着响舌,“琪琪想踢你的屁股……而我是支持她的。我认为你应该干脆让这整件事情过去,随他去吧。杰尔姆是不会跟任何人结婚的。他用两只手都找不到自己的鸡巴。”

尽管霍华德觉得不应该赞成这番话,但他并非完全不同意利瓦伊的分析。在霍华德看来,杰尔姆漫长的童贞时代(霍华德推测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意味着对这个地球及其居住者的一种矛盾的关系,这令霍华德感到困扰,不知是该庆贺还是该理解。不知什么原因,杰尔姆不是一个关注肉体的人,这一点总是让他的父亲感到气馁。如果没有别的,伦敦的混乱必定结束迄今为止杰尔姆一直坚守的青少年时期的那点微弱的道德优越感。

“这么说:有人即将犯下个人生活上的一个错误。”霍华德说,试图拓宽交谈范围。“一个可怕的错误——而你却干脆‘随他去’?”

利瓦伊想了一会儿这个论题。“喔……即使他真的结婚,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结婚就变得像一件坏事了……如果他真的结婚了,至少还有机会跟女人混混呢……”利瓦伊发出一阵深深的、精力旺盛的大笑,他那不同寻常的肚子也相应地收缩起来,折叠的样子更像一件衬衣而不像是真实的肌肉。“你知道,他现在根本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利瓦伊,那是……”霍华德开口道,不过他的脑际浮现出杰尔姆的画面:不规则的圆篷式发型,敏感的脸庞,女人般的臀部,腰部总是过高的牛仔裤,挂在喉部的小金十字架——纯真无邪,从根本上来说。

“什么?我说的不对吗?你知道这是真的,伙计——你自己都在笑呢!”

“不是结婚这件事本身[18],”霍华德生气地说,“情况要复杂得多。那女孩的父亲是……不是我们这个家庭所需要的,这样去想。”

“是这样,喔……”利瓦伊说着,把他父亲的领带翻过来,让正面朝前。“我看不出那关这屁事。”

“我们只是不想要杰尔姆把事情弄糟——”

“我们?”利瓦伊说,老练地扬起一道眉毛——从遗传学的角度说,这直接承自他的母亲。

“瞧——你是不是需要一些钱或者什么的?”霍华德问道。他把手插进口袋,挽救出两张皱巴巴的二十美元的纸币,揉搓得像两团手纸。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无法十分重视美国钱,总觉得那绿色脏兮兮的。他把钱塞进利瓦伊的低腰牛仔裤口袋里。

“不胜感激,老爸。”利瓦伊拖长腔调说,模仿他妈妈的南方祖先们。

“我不知道在那个地方他们一小时付给你多少工钱……”霍华德嘟囔道。

利瓦伊忧伤地叹了口气。“少得可怜,伙计……非常微薄。”

“如果你愿意让我去那里,跟什么人说说——”

“不用!”

霍华德想当然地以为儿子是对他感到难为情。羞愧感似乎是贝尔西家族的男性遗传。霍华德在同样年龄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多么的令人苦恼!他曾经渴望有一个不是屠夫的父亲,一个用头脑而不是用刀和秤来工作的人——一个更像今天的霍华德的人。不过,你变化孩子们也在跟着变化。利瓦伊会不会宁愿有一个屠夫父亲呢?

“我的意思是,”利瓦伊说,笨拙地修正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我自己能对付,别为这件事担心。”

“知道了。妈妈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或者——?”

“口信?我甚至都没有见到过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一大早就走了。”

“好吧。你呢?或许有什么话带给你哥哥?”

“嗯……告诉他,”利瓦伊微笑着说,从霍华德跟前转身,抓住他身体两侧的扶栏,双脚抬起,然后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抬到与胸部平行,“告诉他‘我只不过是又一个被卷入混乱的黑人,正在试图从十五美分里赚一个美元!’[19]”

“好的,我会带到。”

门铃响了。霍华德走下一级楼梯,亲了亲儿子的后脑勺,猫腰从利瓦伊的一只胳膊下面钻了过去,来到门口。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正咧嘴笑着,在寒冷中冻得灰白。霍华德举起一根手指打招呼。这是一个海地小伙子,名叫皮埃尔,他是众多来自那个艰辛岛屿的人之一,现在在新英格兰找到了工作,谨慎小心地弥补了霍华德不愿意开车的空缺。

“奥伊,佐尔在哪?”霍华德从门口回头冲利瓦伊喊道。

利瓦伊耸了耸肩。“偶无知。[20]”他说道,那一堆唔哩哇啦的元音是他最近回答所有问题都最常用的。“游泳去了吧?”

“在这样的天气里?基督啊。”

“是在室内。很显然。”

“跟她说再见,好吗?星期三回。不,是星期四。”

“当然,爸。平安,嗨。”

车上,收音机里,几个男人在用一种法语相互叫嚷着——就霍华德所能辨别的,那实际上并不是法语。

“去机场,劳驾。”霍华德说,越过收音机的声音。

“好的,明白。不过我们得慢点儿开。路况实在太差。”

“好吧,不过别太慢。”

“航站楼?”

这口音太重,让霍华德觉得自己听到了左拉[21]小说的名字。

“你说的是什么?”

“你知道是哪个航站楼吗?”

“噢……不,不知道……我马上找出来——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别担心……你往前开——我很快就找到。”

“总是飞吧。”皮埃尔充满向往地说着,笑了笑,从后视镜里望着霍华德。霍华德被他的鼻子吸引住了,那巨大的宽鼻子跨坐在他和善的脸上,伸向两侧。

“总在外面跑,是的。”霍华德和悦地说,不过他似乎没觉得自己旅行有那么频繁,虽然他旅行得比他希望的要多,而且远。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跟他相比,霍华德就是斐利亚·福克[22]了。在那时候,旅行曾经像是通往王国的钥匙。你会梦想一种能够经常旅行的生活。霍华德透过车窗望着外面一根被雪埋到一半深的灯柱,支撑着两辆锁着的、冻住的自行车,仅凭着车把手的末端才辨认得出来。他想象着今天早晨一觉醒来,从雪里挖出自己的自行车,然后骑着去干一份正经的工作,就是贝尔西家世世代代从事的那种工作。他发现他已经无法想象。有那么一会儿,这想法让霍华德觉得有趣:那就是他再也不能够评判他自己生活的种种奢侈了。

回到家,在进自己的书房之前,琪琪利用这个机会先窥探了一下霍华德的书房。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昏暗。霍华德没关电脑。就在琪琪转身想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听到电脑醒来,发出那种喘息的、电子波的声音——机器在没有人触碰的情况下每十分钟左右就发出一声,仿佛它们很需要感情支持,现在正往空气里发散着某种不健康的东西,以谴责我们离开它们。她走过去按了一个键——屏幕亮了。霍华德的收件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她准确地推测出那是杰尔姆的来信(霍华德平时只给他的助教史密斯·J·米勒、杰尔姆、厄斯金·杰格德和一些有选择的报纸和杂志写邮件;没有别人),琪琪刷新了窗口。

收件人:HowardBelsey@fas.Wellington.edu

发件人:Jeromeabroad@easymail.com

日期:11月21日

主题:见下信

爸——误会。我本来什么都不该说的。完全结束了——如果那曾经开始过。拜托拜托拜托不要告诉任何人,忘掉这件事情吧。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傻瓜!我只想蜷缩起来死掉。

杰尔姆

琪琪发出一声焦急的呻吟,继而是诅咒,然后转了两圈,手指紧紧攥住披肩,直到她的身体跟上了她的思想,并且停止了烦恼,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做的。霍华德此时已经在跟自己的膝盖洽商前面一排座椅留下的难以忍受的狭小空间,并就把背包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上之前该留下哪本书而折磨自己——要阻止他已经太晚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办法联系到他。霍华德对致癌因素有着极为深刻的恐惧:要细看食品标签有没有乙烯雌酚;痛恨微波炉;从未拥有过手机。

4

每当谈到气候,新英格兰人总有一种错觉。霍华德在东海岸生活的十年里,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某些来自马萨诸塞州的笨蛋听到他的口音时,同情地望着他说些类似这样的话:那边冷吧,啊?霍华德的感觉是:瞧,我们还是在这里把几件事情搞清楚吧。在七八月份,英格兰不比新英格兰暖和,这不假。或许在六月份也不暖和。但是,在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和五月确实要暖和些——也就是说,在温暖很要紧的每个月份,在英格兰,信箱不会塞满积雪。你很少会见到松鼠冻得发抖,也不需要拿起铲子把垃圾桶掘出来。这是因为在英格兰从来都不是真的很冷。会下毛毛雨,还会刮风;偶尔会下冰雹,并且一月份还有一种星期二,时间过得非常慢,没有光照,空气里满是水汽,谁也不真正喜欢谁,不过即使这样,一件像样的套头线衫,外加一件带毛衬里的软外套,就足以应付英格兰的所有天气了。霍华德了解这一点,所以他穿上了适宜于十一月的英格兰的衣服——他的一套“好”西装,外套一件轻磅双排扣防水大衣。他暗自得意地看着对面的波士顿女人,后者穿着胶皮大衣,热得要命,无拘无束的汗珠从她的发际线渗出来,悄悄流下面颊。霍华德正在从希思罗机场开往城里的列车上。

在帕丁顿站车门打开了,霍华德走进车站温暖的烟雾里。他把围巾绕成一团塞进口袋里。他不是游客,没有环顾四周,没有看那绝对富丽堂皇的内部空间,也没有看那精雕细琢、饰有图案的玻璃和钢结构的温室天花板。他径直走到外面的露天里,在那里他可以卷根烟抽。见不到雪让人感觉好极了。不用戴着手套拿烟,可以把整张脸都露出来!霍华德很少为在天空映衬下的英格兰的轮廓而动情,但是今天,仅仅看见一棵橡树和一幢办公大楼映衬在淡蓝色的天空下,两者都没有掺杂着白色,这在他看来竟是一幅罕见的壮丽、纯净的风景。在一个有阳光的狭窄回廊里,霍华德放松地倚着一根柱子休息。一长串黑色的出租车排着队。人们解释说自己要到哪里去,他们的箱包被慷慨地帮着拖到后面的座椅上。在五分钟内霍华德两次听到有人说要去“多尔斯顿”,这令他很吃惊。多尔斯顿是伦敦东区一个肮脏的贫民区,霍华德就出生在那里,当时那里满是想毁掉他的肮脏的人——尤其是他自己的家人。现在,那里显然成了十分正常的人居住的地方。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身穿一件深蓝色的长大衣,手拿笔记本电脑和一棵盆栽;一个亚洲男孩,穿一套闪亮的廉价西装,就像锤过的金属片一样反射着光——很难想象如今这些人居住在他早年记忆中的伦敦东区。霍华德丢下烟蒂,把它用脚轻轻推到排水沟里。他转回身步行穿过火车站,与上班的人流保持同步,任凭自己被他们裹挟催促着下了通往地铁的台阶。在一个只有立锥之地的地铁车厢里,霍华德被紧紧挤靠在一个意志坚定的看书人身上,他试图让自己的下巴避开一本硬皮书并且考虑一下自己的使命,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在几个关键点上毫无进展:他会说些什么,怎么说,以及跟谁说。对他来说,这件事情被他对下面两句话的苦恼记忆搅得极其模糊和错乱:

即使所提供的论据极其不足,如果贝尔西知道我所指的是哪幅画的话,这整篇文章都自然会令人信服得多。在他的文章里,他将矛头指向挂在慕尼黑的那幅《1629年的自画像》。对他来说,很不幸,我在我的文章里非常清楚地说明,所讨论的油画是同一年创作的《带花边领的自画像》,这幅画挂在海牙。

这是蒙蒂·基普斯的话。三个月来它们在霍华德耳边铿锵作响,隐隐刺痛,有时甚至似乎是真的具有了重量——一想起这些话就使霍华德的肩膀向前伛偻,仿佛有人悄悄走近他的身后、将一个装满石头的背包压在他的背上。霍华德在贝克街站下了列车,穿过站台来到向北行驶的银禧线,在那里,一辆停靠的列车迎接了他作为补偿。当然,事实是:在两幅自画像里伦勃朗都戴着一副白色的领子,看在老天的分上;两张脸都带着青春期羞怯的神情从阴暗朦胧、妄想狂似的阴影里望向四周——但是这不要紧。霍华德没有注意到蒙蒂文章里所描述的头部姿态的差异。他当时正经历着私人生活上极其艰难的时期,放松了警觉。蒙蒂瞅准了机会并且没有放过他。霍华德本来也可以那样做的。扮演一个冷不防拽裤子的角色(就像一个男生在一大帮女生面前拽下朋友的短裤),彻底的暴露,灾难性的出窘——这是最为纯粹的学术乐趣之一。你不一定是罪有应得;你只需要露出破绽。可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十五年来,这两个男人活动在同样的圈子里;他们游历于同样的几所大学里,为同样的几家杂志写文章,有时候还同台论道——但是意见从来没有相同过——在专家组的讨论会上。霍华德一直都不喜欢蒙蒂,就像任何一个有头脑的自由主义者都不喜欢一个献身于违反常情、主张捣毁偶像的右翼政治人物一样。但是霍华德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他,直到三年前他听说基普斯也在写一本关于伦勃朗的书。即使书还没有出版,霍华德就意识到它将是一本大受欢迎的(且平民主义的)大部头,企图在《纽约时报》畅销榜首重重地坐上半年之久,压倒它下面的所有书。是因为想到了那本书,以及它可能的命运(相较之下,霍华德自己未完成的作品在一切可能中最好的结局,也只不过是止于一千个艺术史学生的书架上),促使他写了那篇可怕的文章。在整个学术界面前,霍华德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

在基尔伯恩火车站,霍华德找到一个电话亭,拨了号码查询电话。他给出了基普斯家的详细地址,得到一个答复的电话号码。有那么几分钟,他四处逛了逛,查看妓女们留下的名片。奇怪,竟会有这许多“午后女士”隐在那些维多利亚式凸窗的后面,斜躺在战后的半独立式住宅中。他注意到有多少是黑人——无疑比索霍区的电话亭里多得多——而且,很多都异常漂亮,如果照片信得过的话(它们信得过吗?)。他又一次拿起电话听筒。他犹豫了。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变得羞于面对杰尔姆。他对那青春期崭新的虔诚、那种道德上的严肃和静默、那种总是多少带些含蓄的批评感到畏惧。霍华德还是鼓起勇气拨了电话。

“喂?”

“嗨,喂。”

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很重的伦敦音,一时间令霍华德呆住了。

“嗨。”

“抱歉,哪位?”

“我是……你是谁?”

“这里是基普斯家。你是谁?”

“啊——你是儿子,对吧。”

“什么?是谁?”

“呃,瞧,我想——不好意思——我是杰尔姆的父亲,想——”

“哦,好的,我马上叫他——”

“不——不用——不用,等等——一会儿——”

“不麻烦——他在吃饭,不过我可以喊他——”

“不,不要——我——瞧,我不想……情况是,我刚从波士顿来……我们刚刚听说,你知道——”

“好吧。”那声音探究地说道,令霍华德无法驾驭。

“喔,”霍华德说,使劲吞咽了一下,“我很想先跟你家里的人打听一下……在跟杰尔姆正式谈话之前——他没有解释多少——很显然……我肯定你父亲——”

“我父亲也在吃饭。你想——”

“不……不,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他不会想……不……不,不——我只是……整个事情一团糟,当然,它只是一件——”霍华德开始道,但是接下来却想不出那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咳嗽声。“瞧,我听不懂——你想让我找杰尔姆吗?”

“我离你很近,事实上——”霍华德脱口说道。

“请再说一遍?”

“是的……我正从一个电话亭给你打电话……我不熟悉城里的这一块儿……没有地图,你知道。你不能……来接我,也许?我非常……如果我试图找到你那里,只会迷路——根本没有方位感……我就在车站。”

“好的。走过来很容易,我可以给你路线。”

“如果你能干脆来一下,会帮我大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知道我会拐错方向,而且……”

霍华德在对方的沉默中畏缩了。

“我只想问你几件事,你知道——在我见杰尔姆之前。”

“好吧。”那个声音终于说道,已经变得不悦。“嗯——等我穿上大衣,行吧?在车站外面,对吧?女王公园。”

“女王……?不是,我,呃……噢,基督,我在基尔伯恩——错了吗?我以为你们在基尔伯恩。”

“不是的。我们在两者之间,离女王公园更近。瞧,干脆……我来接你吧,别担心。银禧线基尔伯恩站,对吧?”

“对,不错——你太好了,谢谢。你叫迈克尔吧?”

“是的,迈克。你叫……?”

“贝尔西,霍华德·贝尔西。杰尔姆的——”

“好的。喔,待在那里别动,教授。我大约七分钟到。”

电话亭外面潜伏着一个粗鲁的白人男孩,生面团似的脸上长着间距合适的三颗痣,一颗在鼻子上,一颗在面颊上,另外一颗在下巴上。当霍华德打开门歉意地对他微笑时,男孩露出一副对这些过时的社会俗套不感兴趣的样子,嘴里说“真他妈的磨蹭”,然后在霍华德出门时硬挤进来,使得进和出都极其困难。霍华德脸上火辣辣的。为什么羞愧而脸红呢?本来是别人无礼,粗野地用肩膀推你——为什么羞愧?然而,不只是羞愧,还有体力上的屈服——如果是二十岁,霍华德可以还口,或者把他扔出去;哪怕是三十岁,甚至是四十岁;但不是在五十六岁,不是现在。怕冲突升级(看什么看?),霍华德将手插进口袋,摸出必不可少的三英镑,进了旁边的照相亭。他屈膝撩开橙色的微型幕布,仿佛进入一间极小的闺房。他坐在凳子上,两手握拳放在膝上,低着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映照在脏兮兮的透明塑胶片上,他的脸围在一个大红圈里。第一下闪过去了,霍华德没有任何准备:他的手套掉了,正低头找,突然听到机器开始拍照,他于是被迫急忙回身,他的头在那一瞬间抬起,头发遮住了右眼。他看上去受了惊吓,被打垮了。闪第二下时,他抬起了下巴,试图挑战照相机,像那个男孩可能做的那样——结果却更不稳定。接下来是一个完全不真实的微笑,那是霍华德在一个正常的日子里永远也不会做出的。然后就是这个不真实微笑的后果——悲伤、坦白、羞愧,差不多是忏悔,就像男人们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时常显现的那样。霍华德放弃了。他待在原地,等着听到男孩离开电话亭走远了。于是他从地上捡起手套,离开了自己的小亭子间。

外面,光秃秃的树木排列在公路边,修剪过的枝桠刺向天空。霍华德上前几步靠在其中的一棵树上,小心躲开树干上的一圈污迹。从这里,他能注意到街道的两头和车站的出口。几分钟后,他抬头看见一个他猜测是他正在等的人拐过邻街的拐角。在霍华德眼里——这双眼睛以为它们习惯于这些事情——来人看上去像个非洲人。他的皮肤透着那种赭色的亮光,在皮肤跟骨头绷紧的地方——颧骨和额头上最为明显。他戴着皮手套,一件灰色的轻便外套,一条深蓝色的开司米围巾,系法很时尚。他的眼镜是金色细边的。他的鞋子是一件有趣的物品:非常邋遢的运动鞋,那种便宜的平板,霍华德相信利瓦伊绝不会穿的。当他走近火车站时,脚步慢了下来,开始拿眼睛扫视正在等人的那一小群人。霍华德原本以为自己跟迈克尔·基普斯一样会立刻被辨认出来,但最终不得不走上前去伸出手的人是他。

“迈克尔——霍华德。嗨,谢谢你来接我,我原本不——”

“觉得还行吗?”迈克尔极其简短地打断他,冲车站点点头。霍华德没搞明白这个问题的要点,冲他傻笑了一下。迈克尔比霍华德高出很多,这让霍华德不习惯也不喜欢。他长得也是肩宽膀阔,不是霍华德在他班上看到的那种大一学生的肌肉,那种从脖子顶部开始,使年轻人呈梯形轮廓的,不是,这要比那优雅得多。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力。霍华德想,他属于那种人,那种看上去极具某种品质的人,这种品质在此指的是“高贵”。霍华德不太相信像那样的人,如此充满了某种品质,就像封面引人注目的书。

“往这边走。”迈克尔说,跨前一步带路,但是霍华德抓住了他的肩膀。

“正想取这个——新护照。”他说道,此时照片被传送到了斜槽里,人工微风开始对着照片吹起来。

霍华德伸手去拿照片,可是迈克尔的手阻止了他。

“等等——等它们晾干——否则会弄花的。”

霍华德直起身来,两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照片在抽搐。尽管非常满足于静默,霍华德却突然听见自己说“呃……”,沉吟半天却不清楚“呃”之后要说什么。迈克尔转向他,脸上带着令人不悦的期待。

“呃,”霍华德又开口道,“你做什么工作,迈克,迈克尔?”

“我为一家股票公司做风险分析师。”

像许多学者一样,霍华德对这个世界了解很少。他能够识别社会科学领域里三十种不同的思想流派,却并不知道软件工程师是一种什么职业。

“噢,我知道了……那非常……是在金融城,还是……?”

“在金融城,是的。就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

“可你仍然住在家里。”

“只在周末回来。上教堂,星期日午餐。家里的事情。”

“住在附近,还是——”

“卡姆登——就在——”

“哦,我知道卡姆登——很久以前我常去那里游荡——喔,你知道哪里——”

“你的照片好了,我想。”迈克尔说,从分类格中拿出照片。他将照片抖了抖,又吹了几下。

“前面三张不能用;脸没有对正,”迈克尔直率地说,“他们现在对这个要求很严。也许可以用最后一张。”

他把照片递给霍华德,后者看都没看就把它们塞进口袋里。这么说他对这桩婚姻的想法比我还厌恶,霍华德想。他甚至都不能对我客气点儿。

他们一起沿着迈克尔来时的街道走。甚至连年轻人的步态里都有一种极其缺乏幽默感的东西,每一步都保持着维护地位的精确度,仿佛为了向警察证明他能够沿着笔直的白线走。一两分钟过去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经过一些房子又一些房子,没有被任何便利设施打断,无论是商店、电影院,还是自助洗衣店。到处是一排排狭小的维多利亚式排屋,这些英国建筑中的未嫁姨妈,资产阶级的维多利亚时代物品文化博物馆……这是霍华德以往的激烈言辞。他就在这种房子里长大。一旦脱离了他自己的家庭,他尝试过各种极端的生活空间——群居性的社区和非法占用的建筑物。后来孩子们出生了,有了小家庭,于是所有那些空间都变得难以忍受。现在他不喜欢记起自己当初有多长时间、又是多么的垂涎他岳母的房子——我们总是选择性地忘掉一些东西。他把自己看作是被形势硬推进他无论从政治、个人和审美上都拒绝接受的那个空间里的男人,看作是他对家人的妥协。众多妥协中的一个。

他们拐进另一条街道,这条街显然是在上一次战争中被轰炸过的。这里是些中世纪的畸形建筑,正面是仿都铎式的建筑风格,车道用不同形状的石板铺成。蒲苇草就像一些郊区大猫的尾巴,从前面的墙头垂下来。

“这里很不错。”霍华德说,心里奇怪他的这种直觉主动提供的竟是与他所持观点恰恰相反的东西。

“是。你住在波士顿。”

“在波士顿外。靠近我授课的一个自由艺术区——惠灵顿。你在这里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霍华德假意谦逊道,因为惠灵顿是他所工作过的最为受人尊敬的学院,它的名气接近于一所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常春藤联盟院校。

“杰尔姆在那里上学,对吧?”

“不,没有——实际上,是他的妹妹——佐拉。杰尔姆在布朗大学。更为明智的想法,也许,”霍华德说,尽管事实上他曾经为儿子的选择感到受了伤害。“摆脱束缚,挣脱依赖关系,等等。”

“不见得。”

“你不那样看?”

“我当时上的就是我爸爸所在的大学——我认为这是件好事,如果家人关系紧密的话。”

在霍华德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自负似乎集中在他的下巴上,他一边走一遍围绕着这个中心运转,仿佛在反刍他人的失败。

“噢,确实。”霍华德说,觉得自己宽宏大量。“杰尔姆跟我,我们不太……喔,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不同……你跟你父亲肯定比我们亲近些——更容易……喔,我不知道。”

“我们很亲密。”

“喔,”霍华德说,一边控制好自己,“你很幸运。”

“这在于努力。”迈克尔热切地说——这个话题似乎使他活泼起来。“这就像,如果你付出努力。我想我妈妈总是在家,这一点也很重要,我想。拥有母亲形象,诸如此类。环境因素。这就像一个加勒比观念——很多人看不到这一点。”

“没错。”霍华德说,又走过两条街——经过一个冰激凌勺形状的印度庙,又走下一条满是可怕的平房的街巷——心里想象着把这个年轻人的头往树上撞去。

现在每条街上都亮起了灯。霍华德开始辨认出迈克尔先前提到的女王公园。它一点儿都不像城市中心那些整洁美观的皇家园林。只不过是一小片村镇绿地,中心是一个彩灯绚焕的音乐台。

“迈克尔——我能说点事吗?”

迈克尔没搭腔。

“瞧,无论如何我都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家里的任何人,而且,我看得出来我们至少基本观点都一致——我看不出争论这事有什么益处。我们确实需要凑在一起商量一下,想想……喔,我猜,某种途径,某种说服他们俩的办法,你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我是说,那是关键问题,不是吗?”

“瞧,老兄,”迈克尔简洁地说,加快了脚步,“我不是知识分子,对吧?我不想搅进任何跟我爸爸相关的争论。我是个宽容的基督徒,对我来说,你跟他之间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我们对杰尔姆的看法——他是个好孩子,老兄,那才是主要的——因此没什么可争论的。”

“是的——当然,当然,当然,没人说有争论——我只是说,我希望你父亲能意识到这一点,杰尔姆确实太年轻——他比他实际上的年龄要小——感情方面要幼稚得多,完全没有经验——比你可能意识到的要年轻得多——”

“对不起——是我太笨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华德深深地、不自然地吸了口气。“我认为他们俩都太过年轻,还不适合结婚,迈克尔,我真的这样想。简而言之,就是这样。我并不是老脑筋,但是我确实认为,以任何标准来衡量——”

“结婚?”迈克尔说,他停在了原地,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一英寸。“谁要结婚?你在说什么呢?”

“杰尔姆。跟维多利亚——对不起……我想那确实……”

迈克尔重新调整了一下他的下巴。“我们是在说我妹妹吗?”

“是的——抱歉——杰尔姆和维多利亚——你在说谁?等等——什么?”

迈克尔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把自己的脸凑近霍华德的脸,想寻找某种开玩笑的迹象。发现没有,他摘下眼镜,在围巾上慢慢地擦了擦。

“我不知道你那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嗯,不过还是严肃点儿,喏,将它消除吧,因为那根本就……唷!”迈克尔说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又把眼镜戴上。“我的意思是,我喜欢杰尔姆,他很好,对吧?不过我想我的家人不会真的……感到安全,考虑到维多利亚被这样一个如此脱离……的人缠上。”霍华德看着迈克尔坦率地搜寻一个委婉的说法。“喔,我们是怎么想的很重要,不是吗?目前那还不在计划中,对不起。你把事情完全搞错了,伙计,不过无论如何,我建议你在走进我老爸的房子之前把事情正过来,你明白吗?杰尔姆根本就不是合适的人,根本不是。”

迈克尔开始飞速地走开,仍然在摇着头,霍华德在他的斜右后方,试图跟上。这期间他不时地斜眼扫视一下霍华德并且头摇得更厉害了,直到霍华德也相当激动起来。

“瞧,请原谅——我在这里并不就是欣喜若狂,对吧?杰尔姆在他学业的中间一时被迷了心窍——无论如何,将来如果时机成熟,我猜想他会找一个类似的女人——你想让我怎么说这件事——理智的——而不是他碰巧与之上床的女人。瞧,我也不想跟你吵架——我们意见一致,那很好——你和我都知道杰尔姆是个孩子——”

霍华德最终赶上了迈克尔的步子,又一次将一只有力的手按在他肩上让他停下来。迈克尔极其缓慢地扭头看着这只手,直到霍华德感觉不得不收回去。

“想怎么着?”迈克尔说道,霍华德注意到他的腔调里有一种滑动,滑向某种更加粗鲁的东西,某种在大街上比在办公室里更为常见的东西。“劳驾?把你的手拿开,好吧?我妹妹是个处女,嗯?你听清楚了吗?那就是她受的教养,嗯?伙计,我甚至不知道你儿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种转向中世纪风格的谈话令霍华德难以应付。“迈克尔——我不想……我们站在同一方——没有人说结婚不是十足荒唐——看着我的嘴唇,我在说十足荒唐,十足的——没有人怀疑你妹妹的声誉,真的……没必要在拂晓时分拔剑出鞘……为此……或者任何那类事情决斗——瞧,我当然知道你和你的家人有‘信仰’,”霍华德不自在地开始道,仿佛“信仰”是一种健康状况,就像口腔疱疹。“你知道……我完完全全地尊重和默许那个——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让你那样吃惊——”

“喔,不错,嗯?确实让我他妈的吃惊!”迈克尔喊道,往左右看了看,小声骂了一句,仿佛害怕被人偶然听到。

“那么,好吧……那令人吃惊,我理解……迈克尔,拜托……我不是来吵架的——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

“如果他碰了——”迈克尔开始道,除了谈话本身的疯狂,霍华德还真正对他感到害怕起来。这种对理性的逃避,在这个新世纪里到处可见,它丝毫不曾让霍华德像别人那样吃惊,然而,他偶然遇见的每一个新的事例——在电视上,在大街上,现在又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不知怎么都让他畏缩。他想专心参与争论、专注于文化的渴望逐渐消失了。与非利士人[23]战斗的能量,这就是衰退的东西。现在,霍华德的眼睛转向地面,有点期望被狠揍一顿,或者是被臭骂一顿。他听到猛的一阵带弧线的风声扫过他们正站着的拐角,刮得树叶沙沙作响。

“迈克尔——”

“我不相信有这事儿。”

霍华德最初觉得自己从迈克尔脸上发现的高贵正很快地被一种硬化剂代替,那种漠不关心的样子被刚好相反的东西取代,仿佛他血管里的血液被某种侵蚀他身体系统的液体毒药换掉了。他的头猛烈地甩了回去;现在霍华德对他来说似乎不再存在。他开始飞快地走,几乎小跑起来,沿着街道。霍华德大声喊他。迈克尔加快了脚步,向右猛然急转,踢开一扇铁门。他喊了一声“杰尔姆!”,然后钻进并穿过一个落光叶子的植物凉棚,凉棚的细枝刺向各个方向,像个鸟窝。霍华德跟在他后面穿过大门,钻过棚架。他在一座气派的带银门环的黑色双扇门前停下。门半开着。他又在维多利亚式的门厅里短暂停留,脚下是没有人欢迎他踏上去的黑白相间的菱形图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抬高了的声音,就循声来到最深处的房间,一个天花板很高的餐厅,带有引人注目的落地玻璃门,门前是一张长餐桌,摆着五套餐具。他有种感觉,像是置身于一出导致幽闭恐惧症的可怕的爱德华时代戏剧中,在剧中整个世界被缩小为一个房间。这一场景的右边是他的儿子,眼下正被迈克尔·基普斯按压在墙上。对于其他情景,霍华德还来得及注意到有一个人——那一定是基普斯夫人——将右手冲杰尔姆的方向举起,她身边的人则都用手捂住脸,只能看见她们编着精致发辫的头皮。然后这个画面活了起来。

“迈克尔。”基普斯夫人坚定地说道。她把那名字的音发得听起来就像“外咖尔”,那是霍华德喝咖啡时常用的一种代糖的牌子。“放开杰尔姆,拜托——婚约已经取消了。没有必要那样。”

霍华德注意到当基普斯夫人说“婚约”这个词时他自己儿子脸上惊讶的表情。杰尔姆试图把脖子从迈克尔的身体下面伸出去,捕捉餐桌旁那个静默的、蜷缩的身影的眼睛,但是那身影一动未动。

“婚约!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婚约的!”迈克尔喊叫着,将拳头收了回来,然而霍华德已经到了跟前,本能地伸手抓住男孩的手腕,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基普斯夫人在试图站起来,不过似乎有困难,当她再一次喊她儿子的名字时,霍华德感激地感觉到迈克尔手臂上的所有决心都散去了。杰尔姆浑身哆嗦,走到一边。

“谁都看得出这件事情在发生,”基普斯夫人沉静地说,“不过现在过去了。全都结束了。”

有那么一分钟,迈克尔给搞糊涂了,然后他似乎又想起了别的什么,开始晃动落地玻璃门的把手,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爸!”他喊道,可是门打不开。霍华德跨步上前要帮他开顶上的门闩,迈克尔狂暴地耸肩甩掉他,最终瞅见了闩着的门闩,把它拨开。落地玻璃门猛地开了。迈克尔大步走进花园,仍然在喊他的父亲,风追逐着窗帘上下飞舞。霍华德能辨出一片长条草地,草地的尽头有一小堆火闪烁着橘色的光。更远处,有一棵根部爬满常春藤的古树,那看不见的树冠属于夜空。

“你好,贝尔西博士。”这时基普斯夫人说道,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是一次美好的社交拜访中完美而正常的开场白。她将餐巾从膝上拿下,站了起来。“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对吧?”

她跟霍华德预想的不一样。由于某种原因,霍华德预想的是一位更年轻的女人,一个花瓶。然而,她比琪琪还要老,更像是六十岁的样子,又高又瘦。她的头发烫了型,卷曲的,脸庞两边散垂着几缕小发束;她的衣服穿得也一点儿不正式:一条深紫色触地长裙,一件白色棉布宽松印度罩衫,前面饰有一串精致的手工刺绣。她的脖子很长(霍华德现在明白了迈克尔脸上的贵族气质是从哪里承袭来的),皱纹很深,戴着一串价值不菲的艺术装饰风格的珠宝项链,中间是一颗多棱面的月亮石,而不是他预想中的十字架。她将霍华德的两只手都握住。立刻,霍华德觉得事情不像二十秒钟前看上去的那样糟糕透顶了。

“请不要叫我‘博士’,”霍华德说,“我现在——不在工作——叫霍华德吧——拜托。嗨——我非常抱歉发生这——”

霍华德四下望了望。他现在可以推断是维多利亚的那个人(尽管从头皮上根本看不出明显的性别)仍然僵坐在桌旁。杰尔姆像一块污迹一样一路从墙上滑落下来,此时坐在地板上,望着自己的脚。

“年轻人,霍华德,”基普斯夫人说,仿佛开始讲一个霍华德没有兴趣听的加勒比儿童故事,“他们有自己的做事方式——不总是我们的方式,不过那也是一种方式。”她绽放出一个华贵的露齿龈的微笑,摇了几下头,似乎伴随着轻微的痉挛。“他俩都足够明智,感谢上帝。你知道维多利亚刚满十八岁吗?你还能记起十八岁吗?我知道我不能,那就像另一个星系。喏……霍华德,你住在酒店里,是吗?我愿意请你住在这里,不过——”

霍华德肯定了自己酒店的存在,以及他多么热切地想马上离开去酒店。

“那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想你应该带着杰尔姆——”

这时候,杰尔姆用两手抱住头;与此同时,发生了完全相反的一幕,餐桌边的年轻姑娘从她的位置上猛地抬起头来。霍华德在他的边缘视觉中记录下了她的影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长着一双睫毛细长的湿润的眼睛,强健的手臂,芭蕾舞演员的骨骼。

“别担心,杰尔姆——你可以明天早晨等蒙塔古上班的时候收拾你的东西。你到家以后可以给维多利亚写信。我们今天还是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拜托。”

“我是不是可以——”女儿提议,但是当基普斯夫人闭上眼睛用颤抖的手触碰自己的嘴唇时,她打住了。

“维多利亚,去看看炉子上炖的汤,拜托,快去。”

维多利亚站起身,将椅子猛地推进桌子底下。她离开房间的时候,霍华德从后面望着她灵巧的肩胛骨,像活塞一样上下移动,驱动着她愠怒的能量。

基普斯夫人又露出微笑。“我们一直都很喜欢他在这里,霍华德。他是一个非常诚实、正直的好小伙。你真应该为他感到自豪。”

这期间,她一直握着霍华德的手;现在,她最后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放开了。

“我也许应该待上一会儿跟你的丈夫谈谈?”霍华德喃喃地说,听到花园那边有渐近的说话声,心里祈愿不需要这样。

“我觉得那不是个好主意,你说呢?”基普斯夫人说着,转过身去,一阵转瞬即逝的微风撩起她的裙角,她飘然走下露台的台阶,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5

我们现在必须向前跃进九个月的时间,回到大西洋的彼岸。八月里第三个闷热的周末,其间,马萨诸塞州惠灵顿市的商业区举行一年一度的户外家庭游乐节。琪琪本打算带上家人去,然而等她上完星期六早晨的瑜伽课回到家时,他们早就散得没了踪影,不知到哪里去找阴凉了。外面,游泳池里漂着一层枫树叶,池水呆滞不动。屋里,空无一人,空调在呼呼地转。只有默多克被留在家。琪琪发现它四肢摊开趴在卧室里,头枕着两只爪子,舌头干得像麂皮。琪琪褪下紧身裤,又扭动着身子脱掉背心。她将脱掉的衣服扔到房间那头一个满了的柳条筐里。她光着身子在衣橱前站了一会儿,以她庞大的体重为中心,作出某种精明的决定:考虑要抵挡酷暑和即将走过的距离——她要一个人穿越惠灵顿市区欢闹的庆典活动。在一个搁架上,她杂乱无章地放着一堆多用途的头巾,像是魔术师经常会从口袋里抽出来的那种东西一样。现在,她从中挑出一条带流苏的棕色棉头巾,把头发裹扎起来。然后拿起一条可以做上装用的橘色丝绸方巾,围系在锁骨下面。一条深红色的纱巾,稍微粗糙些的丝绸质地,她围在腰上做了个裹裙。她坐在床边上,摆弄着她凉鞋的搭扣,一只手懒散地翻弄着默多克的一只耳朵,从光滑的棕色绒毛到褶皱的粉色纹理,再翻过来。“你跟我做伴,宝贝儿。”她说,把狗用力举起来,贴到胸脯上,一只手抱着它热乎乎的肚子。就在她要离开房子出门的时候,她听到起居室里有声音。她又沿着门厅退回来,探头在门口望了望。

“嗨,杰尔姆,宝贝。”

“嗨。”

她的儿子愁眉不展地坐在懒人沙发里,腿上放着一个磨损的蓝色缎面笔记本。琪琪把默多克放在地板上,看着它笨拙地、摇摇摆摆地走向杰尔姆,然后坐在男孩的脚尖上。

“写东西?”

“没,跳舞。”对方回道。

琪琪把嘴巴闭上,然后又带着尖酸的恶作剧张开。从伦敦回来后杰尔姆就成了这个样子。冷嘲热讽,行动诡秘,又回到了十六岁。并且总是不停地在这个日记本上写写画画。他威胁说不再回到学校去。琪琪感觉到他们俩,母亲和儿子,现在正坚定地向着对立的方向走:琪琪走向宽恕,杰尔姆走向怨恨。因为,尽管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琪琪还是开始解除了对霍华德所犯过错的记忆。她跟朋友们,也跟她自己,做过所有通常该有的交谈;她把旅馆房间里一个姓名不详、身份不明的女人,跟她所了解的自己放在一起衡量过;她将一个愚蠢的夜晚和一生的爱情放在一起掂量过,心里感觉到那种不同。如果一年之前你跟琪琪说,你的丈夫会跟别的女人上床,你会原谅他,你会留在他身边,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你不能口头说这类事情会是什么感受,或者你会做出何种反应,直到它们发生在你身上。琪琪利用上了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拥有的宽恕储备。但是对杰尔姆来说,没有朋友,终日苦思冥想,显然九个月前跟维多利亚·基普斯相处的那一个星期,已经在他心里扩展开来,到现在已占据了他生活里所有的空间。在琪琪凭本能摸索着走出了自己困惑的地方,杰尔姆则是写出来,文字,文字,还是文字。不是第一次了,琪琪为自己不是知识分子而感到庆幸。从这里,她能看到杰尔姆本子上奇怪、忧郁的版式,到处都是斜体字和椭圆形。像斜斜的船帆在有排孔的大海上随风飘动。

“还记得那句话……”琪琪心不在焉地说,用她自己的胫骨蹭着杰尔姆裸露的脚踝。“用文字来表现音乐,就像用舞蹈来表现建筑。[24]那是谁说的来着?”

杰尔姆像霍华德那样做了个对眼,然后望向别处。

琪琪蹲下身子跟杰尔姆的视线平齐。她用两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拉近跟前。“你没事吧,宝贝?”

“妈,拜托!”

琪琪用双手捧住杰尔姆的脸。她盯着他的眼睛,想看到折射出来的影像,那个导致所有这些痛苦的女孩,然而,当事情发生时,杰尔姆不曾给他妈妈任何细节,现在,他也不打算告诉她详情。这是一件不可能解释清楚的事情——他的妈妈想了解关于一个女孩的事情,但那不是关于女孩的事情,或者毋宁说那不仅仅是关于女孩的事情。杰尔姆爱上的是一个家庭。他觉得他不能将这个事实告诉他自己的家人;让他们相信在过去的一年里杰尔姆“浪漫多情得一塌糊涂”,这更容易些,或者相信他在“跟基督教信仰调情”——这能让贝尔西家人更加愉快。他怎么能说得清,放弃自己的观点,投入基普斯家的怀抱,是多么令人心情舒畅啊?那是一种充满喜悦的“非自我”;一个夏天的“非贝尔西”;他听任基普斯家的世界和他们的方式将他完全接管。他是那么喜欢听他们关于商业、金钱和实用政治的奇谈怪论(对贝尔西家的人来说);喜欢听“平等只是个神话”,“多元文化论是个虚幻的梦”;他很兴奋能听到这样的见解:艺术是上帝的恩赐,只眷顾少数的大师们,而绝大多数的文学只不过是一些站不住脚的左翼思想意识的面纱。他勉强做出要反抗这些观点的样子,却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加享受被这家人嘲笑的激动——再次听到他自己的思想是多么典型的自由主义、学院派和空洞无聊。当蒙蒂说少数族群太过频繁地要求他们尚没有赢得的平等权利时,杰尔姆竟然毫无怨言地容许这奇怪的新观点渗透他,并向后更深地陷进那接受他的沙发的怀抱里。当迈克尔辩论说,身为黑人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个偶然的色素问题时,杰尔姆并没有给予传统的、情绪激动的贝尔西式的回击——“试着将这话说给挥舞着燃烧的十字架扑向你的三K党[25]党徒吧”——而宁愿发誓以后少些考虑自己的身份。贝尔西家的神祇一个接一个地倒塌了。我脑子里满是自由主义的垃圾,杰尔姆快乐地想,深深地弯腰俯首,双膝跪进当地教堂里基普斯家那排座椅前供跪拜用的一个红色小垫子上。早在维多利亚回到这所房子之前很久,杰尔姆就已经被爱情俘获了。只是他对这个家庭普遍的热情在维多利亚身上找到了它合适的、具体的容器——合适的年龄,合适的性别,像上帝的理念一样美丽。维多利亚本人呢,在国外度过了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夏天,正为自己在社交和性方面取得的成功而兴奋得满脸通红,她回到家里发现,一个尚可忍受的年轻人被他自己的童贞所压垮,被他对她的渴望搞得令人满意地怯懦。如果不把她这种新发现的魅力(她一直都是加勒比人称之为玛珈孩子的那种女孩)作为礼物赠予一个如此明显地渴望这种品质的男孩,似乎太小气了。况且,他到八月份就会离开了。他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在房子隐蔽的角落里偷偷接吻,并且做过一次爱,糟糕透了,在基普斯家后花园的一棵树下。维多利亚不曾有片刻时间去细想……可杰尔姆当然会。时时刻刻,冥思苦想的是他是谁的定义。

“这样不健康,宝贝儿。”他的妈妈说,将他的头发抚到头皮上,看着它弹回来。“你这个夏天都快孵出小鸡来了。夏天都快过去了。”

“你想说什么?”杰尔姆说,带着罕见的不敬。

“真可惜,就这些……”琪琪静静地说,“看,瞧,我打算去庆祝会——你干吗不一起去?”

“我干吗不。”杰尔姆回答,音调毫无变化。

“这里是摄氏43度,宝贝儿。大家都已经去了。”

杰尔姆模仿滑稽说唱歌手的表情来配合他母亲的声调,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事情上。他写东西的时候,女人似的嘴巴收得紧紧的,肉嘟嘟地噘着,这倒是突出了有家族特色的颧骨。他显眼的脑门——这一细节使得他很难看——向前凸出,仿佛与那向上卷起的长长的马儿般的睫毛相呼应。

“你打算就这样整天坐在家里,写你的日记?”

“不是日记。是日志。”

琪琪发出一声失败的叹息,站起身来。她漫不经心地走到杰尔姆的身后,突然肚子朝前,从后面抱住他,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他写的东西:“很容易为了一种哲学而看错一个女人……”

“妈,滚开——我是认真的——”

“管好你的嘴——这种错误会粘贴在这个世界上。它不会感谢你将它粘贴。爱情是极其难以实现的——”

杰尔姆从她手里将本子抢过来。

“那是什么——谚语吗?听起来好沉重。你不打算穿上你的风雨衣蹿向学校,是吧,宝贝?”

“哈,哈。”

琪琪亲了亲他的后脑勺,站了起来。“太多的谬误了——试着生活吧。”她柔声建议道。

“谬误对偶。”

“噢,杰尔姆,拜托——从那个脏东西上站起来,跟我来吧。你住在那个该死的懒人沙发里了。别让我一个人去。佐拉已经跟她的女伴们去了。”

“我忙着呢。利瓦伊哪儿去了?”

“星期六打工。来吧。我形单影只……霍华德把我撇下孤苦伶仃的——他一小时前跟厄斯金一起走了……”

对他父亲所犯过失的隐晦提及准确地达到了他母亲想要的效果。杰尔姆呻吟了一声,用两只大而柔软的手合上本子。琪琪两手交叉伸向她的儿子。杰尔姆抓住她的两只手,用力站起来。

从家里走到城市广场是一段赏心悦目的路程:门台上鼓起的葫芦,带白色护墙板的房子,为迎接这个著名的秋天而精心种植的甘美的蔬果园子。所插的美国国旗比佛罗里达的少,但比旧金山的多。到处可见树的叶子初现微黄卷翘的姿色,就像扔到火焰里燃烧物上的粘蝇板。这里还可见到美国的一些老景观:三座建于十七世纪的教堂,一座葬满了旧日朝圣者的墓园,蓝色的牌匾让你意识到所有这一切。琪琪小心地靠过来挽起杰尔姆的胳膊;他没有反对。路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每拐过一个街角,加入进来的人就会多一些。广场上,独立运动的力量被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他们和好几百人一起形成一个群体。带默多克来真是个错误。节日活动设在人群最密集的地点,正值午餐时间,在拥挤的人群中,每个人都又热又烦,哪里还顾得上当心别踩了一只小狗。他们仨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挤到稍微宽敞一点的人行道上。琪琪在一个卖纯银首饰的货摊前停了下来——耳环、手镯,还有项链。摊主是个黑皮肤的男人,瘦得皮包骨,身穿绿色的网眼背心,腿上是一条邋遢的蓝色牛仔裤。根本没穿鞋子。见琪琪拿起一对大耳环,他瞪大了那双充血的眼睛。琪琪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已经开始猜想这有可能会是她熟悉的那些交易中的一例:在这些交易中,她那对迷人的巨乳将在谈话中扮演微妙而沉默的第三角色(也许不那么微妙,这要因人而异)。女人们往往出于礼貌而背转身去;男人嘛——让琪琪觉得更舒服些——有时候会直接谈论,为的是能面对且克服它们,以往是这样。那个型号自是性感,可同时又超出性感:性只是它所表达的符号范围内一个很小的元素。如果她是白人,也许那仅仅指的是性,可她不是。因此她的胸脯所散发出的是一团超出她直接控制的信号:时髦的、姐妹般的、好色成性的、母亲般的、危险的、安慰人的——她在四十五六岁时一脚跨进了一个镜像世界,她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虚构情景中的人。她能够不再那么温顺和羞涩。她的身体指引她走向一种新的个性;人们从她身上期待着新的东西,有些是好的,有些不是。多少年来,她一直都是那么的娇小!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琪琪把两只大耳环举到两耳边。摆摊的男人拿出一面椭圆形的小镜子,举到她脸前,但是速度慢得跟不上她的敏感。

“劳驾,兄弟——再举高一点——谢谢你——它们不戴首饰——有点遗憾。只有耳朵戴。”

杰尔姆听了这个笑话禁不住退缩到一边。他很怕他母亲主动跟陌生人聊天的习惯。

“宝贝儿?”琪琪转向杰尔姆,询问他的看法。回答又是一个耸肩。在喜剧性的反应中,琪琪又回身对着摆摊的男人耸了耸肩,而对方只是大声地说了“十五”,然后盯着她。他脸上毫无笑意,心思全在买卖上。他的声音粗鲁,带外国口音。琪琪觉得无趣。她的右手迅速滑过案子上的一系列首饰。

“好吧……这些呢?”

“耳环一律十五,项链三十,手镯有的十块,有的十五,不一样——银的,全银的——所有这些都是银的。你该试试项链,非常漂亮——配黑色的皮肤,好看。你喜欢耳环?”

“我想买个玉米卷饼。”

“哦,杰尔姆,拜托——一分钟。我们一起待五分钟都不行吗?你觉得那耳环怎么样?”

“挺好。”

“大的还是小的?”

杰尔姆做了一个绝望的鬼脸。

“好了,好了,你要去哪儿?”

杰尔姆直接指向涟漪白昼。“那地方叫作矫揉造作……就像鸡仔美国或是什么。”

“老天,杰,我不知道那是哪里。那是什么?十五分钟后在银行前面跟我会合,好吗?给我买一个——大虾的,如果他们有,再加些辣酱和酸奶油。你知道我喜欢辣的。”

琪琪看着杰尔姆慢吞吞地走开,把他的长袖涅槃牌T恤衫拉下来,遮住他松松垮垮的英国人的臀部,宽且毫无魅力,就像霍华德一个姑姑的背影。琪琪又转回摊前,又一次试着吸引那人的注意力,但是他在忙着摆弄腰包里的硬币。琪琪没精打采地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对她的手碰到每一件饰品时听到的严肃的报价点点头。除了她的钱,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关心她,无论是作为一个人或者作为一个念头。他并没有管琪琪叫“姐妹”,做出想当然或者放肆的行为。琪琪显然有些失望,就像我们有时候那样——自称不喜欢的事情竟然真的没有发生,她猛地抬起头,冲那人笑了笑。“你从非洲来?”她亲切地问道,拿起一只带坠的镯子,上面垂挂着一些小小的国际化图腾纺织品:埃菲尔铁塔、比萨斜塔和自由女神像。

男人双臂交叉抱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肚子上的每根肋骨都清晰可辨,就像猫的。“你看我是从哪儿来的?你是非洲人——不是?”

“不,不不不不是,我来自这里——不过当然……”琪琪说。她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一些汗,等着他说完那句话,她知道他会说完。

“我们全都来自非洲。”男人亲切地说。他的两只手在首饰上方成扇形外展。“所有这些,来自非洲。你知道我来自哪儿了吗?”

琪琪试着把一件饰品戴到手腕上,没有成功。现在她抬头望着男人退后半步,好让她看得更全面。琪琪发现自己非常想猜对,她在几个她记得有法国历史的地方之间犹豫了一分钟,拿不准哪一个是对的。她对自己的无聊感到奇怪。想在这个男人面前答对问题,她一定非常无聊。

“象牙……”琪琪开始谨慎地说道,但是男人的表情排斥掉了这个,于是她转向马提尼克[26]。

“海地。”他说。

“没错。我的——”琪琪开口道,但意识到下文她想说的词是“清洁工”,她又开始说,“这里有许多海地人……”她试探着进一步道:“当然,现在,在海地日子很艰难。”

男人将两只掌心坚实地按在他俩之间的案板上,凝视着她的眼睛。“是的。可怕。非常可怕。现在,没有一天——恐怖。”

这种严肃的回答迫使琪琪将注意力转回到从她手腕上滑下来的链子上。她对于自己先前提到的艰难只有最为模糊的常识(它早已在别的、更为紧迫的国家的和个人的压力下飞离于视线之外),现在假装拥有超出自己实际拥有的知识,被人逮着了,她觉得羞愧。

“这个不是戴在这里的——戴这儿。”男人说,突然绕过案子,指着琪琪的脚踝。

“噢……像是个……你管那叫什么,脚链吗?”

“戴这里——戴在这里——请。”

琪琪把默多克放在地上,让男人把自己的脚抬到那个小竹凳上。她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只手按在男人的肩膀上以维持平衡。琪琪的裹裙开了一点缝儿,露出部分大腿。汗湿气从她膝弯丰满的褶皱间涌出。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而是继续有目的地捏住脚链汗湿的松开的一端,绕过去跟另一端接上。就是在这种极不正统的姿势下,琪琪发现自己遭到了来自身后的伏击。两只男性的大手有力地搂住她的腰,抱得紧紧的——继而一张热乎乎的红脸庞突然挨近她的脸,像柴郡猫那样咧嘴傻笑着,亲了亲她潮湿的脸颊。

“杰——别疯了——”

“琪克斯,哇唔——满眼只见你的大腿了。你打算做什么呢,杀了我吗?”

“噢,我的上帝——沃伦——嗨……你差点儿杀了我——耶稣——像个狐狸一样偷袭——我还以为是杰尔姆呢,他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上帝,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意大利怎么样?怎么不见——”

琪琪瞅见了她要问询的人,克莱尔·马尔科姆,她正转身离开一个卖按摩油的货摊。有那么一会儿,克莱尔看上去似乎局促不安,几乎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微笑着扬起一只手。作为回应,琪琪远距离向克莱尔传递去惊讶的一瞥,并且上下挥动着手,意思是说克莱尔身上的变化:一条小巧的绿色背心裙替换掉了她冬天里总穿的黑色皮夹克、黑色高领套衫和黑色牛仔裤。仔细想来,琪琪自从冬天就没有再见到过克莱尔·马尔科姆。现在,克莱尔脸上点缀着温暖舒适的地中海棕色斑,在她眼睛的淡蓝色相衬之下显得更深了。琪琪打手势让她过来。那个海地男人已经为琪琪系上了脚链,垂下手焦急地望着她。

“沃伦,等一小会儿——让我干完这个——多少钱来着?”

“十五。这个十五。”

“我想你刚才说的是手链十块——沃伦,抱歉,就一分钟——你不是说十块吗?”

“这一条十五,拜托啦,十五。”

琪琪在她的小手袋里摸钱包。沃伦·克莱恩站在她旁边,顶着一颗异常大的脑袋,这对于他那新泽西人肌肉发达的体力劳动者匀称的身体来说太大了些,他结实的水手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脸上带着怪诞的神情,就像一个等待喜剧演员上场的观众。当你不再在性的世界里——当你被认为太老,或者太胖,或者干脆不再被人往那方面想——很显然男人对你的一整套新的反应就开始活动了。其中之一就是幽默。他们发现你滑稽可笑。不过,琪琪想,他们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这些美国白人男孩:我是他们童年时代饼干盒上的詹米玛大婶[27],是汤姆和杰瑞[28]围绕着玩耍的那对粗壮的脚踝。当然他们觉得我滑稽可笑。然而,我能够过河到波士顿去,并且每次很少有被冷落五分钟的时候。就在上星期,一个年龄只有她一半大的年轻男人在纽伯里来来回回地尾随了她一个小时,不肯罢休,直到琪琪说可以找个时间让他带自己出去;她给了他一个假的电话号码。

“你需要借贷吗,琪克斯?”沃伦问道,“姐妹,我可以挤出一角硬币。”

琪琪大笑起来。她终于找到了钱包。付过钱,她跟商贩说了再见。

“那很漂亮。”沃伦说,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好像你还需要搞得更漂亮似的。”

这是男人们惯做的另一件事情。他们跟你热烈地调情,因为这没有可能被当真。

“她买了什么——可爱的东西?噢,太可爱了。”克莱尔走近了说道,低头审视琪琪的脚踝。克莱尔可以把自己娇小的身躯挤进沃伦身体的缝隙里。照片把她拉长了,使她看上去瘦长结实,但实际上这个美国诗人的个头只有五英尺一,即使现在,五十四岁了,身体还呈现着青春期以前的特征。她是用最小型的材料简洁地做成的。她动一根手指,你都能通过静脉这个滑轮追索到它的移动——一直上行到她细长的手臂和肩膀,再到脖子,脖子本身像手风琴的风箱叶一样优雅地皱褶着。她的小精灵头留着剪得很短的棕色寸发,恰好适宜于她情人的手抚摸。在琪琪看来他们非常幸福——可那又能意味着什么呢?惠灵顿的夫妻们有一种看上去幸福的天赋。

“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气!我们是一星期前回来的,这儿竟然比那里还热!太阳今天像个柠檬,确实像,就像一颗巨大的柠檬糖。天呐,真是难以置信。”克莱尔说,沃伦轻柔地触摸着她的后脑勺。克莱尔说话有点含糊不清;总是要花一两分钟的时间才能搞定。她曾经跟霍华德一起在研究院,琪琪认识她有三十年了,但是她从不觉得她们彼此很了解。她们并不像朋友那样经常混在一起。琪琪的意识里有一部分觉得每次跟克莱尔见面都像是全新的初次见面。“你看上去棒极了!”现在克莱尔喊道,“见到你太好了。瞧你这身行头!就像晚霞——红色、黄色、橙棕色——琪克斯,你正在下落哦。”

“宝贝儿,”琪琪说,以一种她知道是白种人喜欢的方式将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我已经落下了。”

克莱尔发出刺耳的笑声。不是第一次了,琪琪注意到她眼睛里无情的智慧,注意到它们不会纵情于这种自然释放的行为。

“来吧,跟我们一起走。”克莱尔哀怨地说,把沃伦放在琪琪和她自己中间,仿佛他是她们俩的孩子。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走路方式——那意味着她们不得不隔着沃伦的身体相互说话。

“好吧——不过,我们得留心找找杰尔姆——他就在附近。对了,意大利怎么样?”琪琪问道。

“令人惊异。很不可思议吧?”克莱尔说着,一边望向沃伦,眼神里那份热烈应验了琪琪对于艺术家该是什么样子的想法:激情洋溢、体贴入微、把她天赋的热情带到哪怕最小的事情中去。

“那只是度假吗?”琪琪问道。“你们是去领奖还是——?”

“噢,一件可笑的……没什么,跟但丁有关——不过那没什么意思——沃伦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片油菜地里,他对关于空气传播来自农田——转基因农田的污染物这一新理论着了魔似的——琪琪,我的上帝……在那里,他持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观点——主要是打算决定性地证明存在交叉——交叉——噢,上帝,交叉传播——授精——你知道我的意思——那是这个该死的政府一直在胡说八道的东西——然而实际上是科学刚刚——”这时克莱尔发出一声声响,以手势表明某人的头顶脱落,内颅暴露在宇宙间。“沃伦,你给琪琪讲讲——我都混作一团了,不过那绝对是非同寻常的科学——沃伦?”

“那其实没那么令人着迷,”沃伦平淡地说,“我们在试图找到办法迫使政府关注这些农作物——已经做了大量的实验室工作,但是还没有把它们归拢起来——只需有人来利用这个有力的证据——喔,克莱尔,天气太闷热了——乏味的话题……”

“哦,不……”琪琪无力地抗议道。

“不乏味——”克莱尔叫道,“我对于这项技术的应用范围以及它实际上正在对生物界起着什么样的作用一无所知。我不是说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后,我说的是目前……它太邪恶了,太邪恶。‘地狱’是我脑子里不断浮现的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总之,我们到达了一个新的宇宙圈,一个非常低的地狱圈。地球与我们的关系完结了,在这一点上——”

“对,没错儿。”琪琪不住地随声附和着,克莱尔则滔滔不绝。琪琪对她深感佩服,但同时又有点儿厌倦——没有什么主题是克莱尔不能兴致勃勃地剖析或者渲染一番的。琪琪想起了克莱尔那首著名的描写一次性高潮的诗,似乎将性高潮的所有不同要素都拆卸开来,在纸上一一铺开,就像机械师拆卸一台机器一样。这是琪琪觉得自己不需要丈夫或者女儿讲解就能读懂的克莱尔的少数诗歌之一。

“宝贝儿。”沃伦说道。他碰了碰克莱尔的手,虽然很轻柔却带着一定的意图。“喔,怎么不见霍华德?”

“在行动中失散了。”琪琪说,冲着沃伦亲切地笑了笑。“也许在跟厄斯金泡吧。”

“上帝——我好久没有见到霍华德了。”克莱尔说。

“不过,他还在写伦勃朗吗?”沃伦坚持问道。他是消防员的儿子,琪琪最喜欢他这一点,尽管琪琪知道,她把其他所有的想法跟这一点相联系都是她自己的浪漫狂想,跟这位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忙碌的生化学家毫不相干。沃伦会问你一些问题,对事物感兴趣,并且为人风趣,他很少说他自己。即使在最糟糕的事故和最紧急的情况下,他的声音都很镇静。

“啊——嗯。”琪琪说,一边点头、微笑,但是她发现自己如果再多说话就会泄露她不愿意泄露的秘密。

“我们在伦敦看了《造船者和他的妻子》[29]——女王[30]把它借给了国家美术馆——她真不错,哈啊,是吧?真是难以置信……这幅画的精工细作,”克莱尔急迫地说,然而几乎是对着自己,“它的肉体性,就像他[31]挖进画布,来获取人物脸上和他们婚姻里真实的东西——那就是主要的东西,我想。它几乎是反肖像画的手法:他并不想让你去看人物的脸;他想让你去看人物的灵魂。人物的脸只是一个入口。这是一种最为纯粹的天才。”

这番评论之后接着是一阵微妙的沉默,对克莱尔本人来说未必那么明显。她有一种说话让别人没法回答的习惯。琪琪依然面带微笑,低头望着自己黑色的脚趾头上粗糙、厚实的皮肤。如果不是因为我祖母那床边的魅力,琪琪出神地想,就不会有被继承下来的房产;如果不是那房产,就不会有钱送我去纽约——我还会遇到霍华德,还会结识像这样的人物吗?

“只可惜,我觉得霍华德实际上是站在对立立场上的,宝贝儿——他讨论这幅画的时候,如果你还记得——他提出反对——我们是否可以说伦勃朗的文化迷思、他的天才等等呢?”沃伦不能确定地说,使用艺术家语言的时候,他还带着科学家的谨慎。

“噢,当然是那样。”克莱尔紧张地说——她似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不喜欢。”

“是的。”琪琪说,也很高兴转到别的话题上。“他不喜欢。”

“那霍华德喜欢什么呢?”沃伦揶揄道。

“那是个谜。”

就在这时候,默多克开始狂吠起来,猛拽沃伦牵在手里的皮带。三个人试着又是哄又是呵斥,但是默多克有目的地朝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挣去,孩子摇摇摆摆地走着,将一个填充青蛙高高地擎在头顶上,就像个标志。默多克把男孩逼进他母亲的两腿之间。孩子哭了起来。妈妈跪下来把孩子抱近身前,怒视着默多克和牵着它的人。

“是我丈夫的错——对不起。”克莱尔说,并没有足够的诚意来赔罪。“我丈夫不太习惯带狗。那实际上不是他的狗。”

“这是只达克斯猎狗,不会伤人的。”琪琪生气地说,女人此时正大步走开。琪琪弯腰抚摸默多克平滑的头。她再次抬头看时,发现克莱尔和沃伦在“争吵”——只用他们的眼神,每个人都想让另外一个人去说。最后克莱尔让步了。

“琪琪……”克莱尔开口道,脸上是五十四岁的女人所能巧妙调动的所有的羞涩,“那个词不是隐喻,你知道。不再是了。当我那会儿说‘丈夫’的时候。”

“你说的是哪个词呀?”琪琪在问的同时意识到了答案。

“丈夫呀。沃伦是我的丈夫了。我此前说过,可你没有注意到。我们结婚了。是不是难以置信?”克莱尔有张力的五官因为欢欣而拉紧了。

“我还琢磨你是怎么回事呢——你看上去活力四射。结婚啦!”

“千真万确。”沃伦证实道。

“可你们并没有邀请任何人,也没有动静啊?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我们只是做了这件事。你知道怎么?我不想让人冲着像我们这样一对拴在一起的老鸟翻白眼儿,所以没有邀请任何人,也就没有该死的翻白眼儿。只有沃伦。他翻了白眼儿,因为我打扮成了莎乐美。喏,你是因为那个才翻白眼儿的吧?”

在即将走近的一根灯柱前,他们三个人的小链条自动解开了,克莱尔和沃伦又彼此融为了一体。

“克莱尔,我肯定是不会翻白眼儿的,宝贝儿——你该提前透露一点消息。”

“那绝对是最后一刻,琪克斯,真的是这样,”沃伦说,“你以为,如果我还有时间考虑的话,我会跟这个女人结婚吗?她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是施洗约翰的诞辰[32],我们来庆祝一下吧,于是我们就做了。”

“接着说呀,拜托。”琪琪说,尽管这对夫妇在这方面,即他们在当地出了名的“古怪”并不真的吸引她。

“于是我穿了这件莎乐美裙子——红色的、缀着亮片,我一看到它就知道它是我的莎乐美裙子,我在蒙特利尔买的。我想穿着我的莎乐美裙子结婚,并且带走一个男人的头[33]。啊,上帝保佑,我做到了。一个如此迷人的头颅。”克莱尔说,把这颗头温柔地拉向自己。

“太生动了!”琪琪说。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周里这个固定节目会被多少次地重复讲给祝福者们听。她和霍华德也一样,尤其是当他们有消息要宣布的时候。每对夫妻都有他们自己的杂耍表演。

“是的,”克莱尔说,“满是真实的细节。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个,见过懂得什么是真实的人。除了‘艺术是真实的’——你不能要求这个镇子上的人懂得那个。或者认为他们懂得。”

“妈。”

杰尔姆不知什么时候加入进来,从头到脚散发着他那忧郁的杰尔姆气质。富有同情心的年龄伴着神秘的青春发出的这声阴郁的问候突然响起;头发几乎是蓬乱的,却又明智地没有弄乱,那个永恒的无法回答的问题遇到的是一个可怕的新答案(“我辍学了。”“他的意思是说他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有那么一会儿,似乎这个世界耗干了在一座美丽小镇的炎热天气里可以温和讨论的所有可能的话题。于是结婚这个美妙的消息又被拾起并被愉快地重复,结果还是问到了一些令人沮丧的细节问题(“哦,喔,这实际上是我的第四次,沃伦的第二次”)。这期间,杰尔姆一直在慢吞吞地剥开他手里的一个银箔包。终于,火山似的玉米卷饼的顶部露了出来;接着在他手里即刻爆发,落到他的手腕上。他们的小圈子集体后退了一步。杰尔姆用舌头从侧面叼起一只虾。

“无论如何……婚礼已经说得够多了。事——实——上,”沃伦说,从他的卡其短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是啊——一点一刻了——我们实际上该走了。”

“琪克斯——太开心了——不过我们改天在家里围着桌子说,好吗?”

很显然克莱尔急于离开;琪琪希望自己更迷人、更风雅或者更有趣、更精明,更能留住像克莱尔这样的女人的注意力。

“克莱尔,”琪琪说,不过接下来也想不出有趣的话题,“有什么口信需要捎给霍华德吗?他好久都没有看邮件了——他一直在写伦勃朗;我想他甚至都还没有跟杰克·弗伦奇说过话。”

克莱尔似乎对这种乏味而实际的转换话题感到迷惑。

“噢——对的,对的……喔,我们星期二有个跨学科会议——我们有六个新授课者要来人文学院,包括那个出了名的混蛋,我想你知道那家伙,蒙蒂·基普斯……”

“蒙蒂·基普斯?”琪琪重复道,每个字都包裹在一声干笑的双层涟漪中。她能感觉到震惊的战栗从杰尔姆身上辐射出来。

克莱尔继续说道:“我知道,实际上——他显然打算在黑人文化研究院拥有一个办公室——可怜的厄斯金!这是他们能为他找到的唯一空间了。我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地方还会任命多少秘密的纳粹党员,在这一点上真的是非常特别……那就……喔,你能说什么呢?整个国家都在走向毁灭。”

“噢,该死。”杰尔姆哀求道,在原地转着小圈,请求惠灵顿学院人的同情。

“杰尔姆,我们可以过会儿再谈这个——”

“真他妈的……”杰尔姆更小声地说,惊异地摇着头。

“蒙蒂·基普斯和霍华德……”琪琪回避地说,同时做了一个不确定的手势。

克莱尔——最后意识到这一潜台词的意思,即她不是话题的对象——开始想撤离。“噢,琪克斯,我真的没有为这个感到担心。我听说霍华德前一阵子确实跟他发生过矛盾,不过霍华德总是在跟人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争论。”她对这种轻描淡写的陈述尴尬地笑了笑。“所以……好吧——喔,放心吧,琪克斯——我们得走了。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琪琪吻了吻沃伦,又接受了克莱尔太过使劲的拥抱;她挥了手,说了再见,替杰尔姆履行了所有必要的道别礼节——后者毫不在意地挨着她站在一家摩洛哥餐厅的蓝色台阶上。为了延缓这场不可避免的谈话,琪琪尽可能地目送这对夫妇走远。

“该死。”杰尔姆又一次说道,声音很大。他在原地坐下。

天空起了一层朦胧的薄雾,使太阳能以一种迷惑人的神圣角色抛洒自己的光辉。它以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细细的光柱放射着恩泽,穿透似乎是专门为此目的而设计的风景画般的云层。琪琪试图从所有这些里面领会到赐福,一种将坏消息刻意解释成好消息的方式。她叹了口气,取下束发带。那沉甸甸的发辫突然垂落到背上,不过这样有益于让额头渗出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在儿子身边坐下,叫他的名字,但是杰尔姆却起身走开。有一家人正在彼此的双肩背包里寻找某件失落的物品,挡住了杰尔姆的去路;琪琪才得以赶上他。

“不要那样,不要让我在后面追赶你。”

“呃……自由公民,要是走遍世界呢?”杰尔姆说,指着自己。

“你知道,我本来正要同情你的,可实际上,我想我要告诉你的是,该死的快成熟起来吧。”

“很好。”

“不,不好。宝贝儿,我知道你受了很重的伤害——”

“我没有受伤害。我感到难堪。咱们还是别谈这个了。”杰尔姆用手指掐着额头,那姿势跟他父亲像极了,以至于显得好笑。“我忘了给你带玉米卷饼了,对不起。”

“别再提玉米卷饼了——我们谈谈好吗?”

杰尔姆点点头,不过他们继续沿着惠灵顿广场的左侧沉默地走着。琪琪在一个卖插针包的货摊旁边停了下来,使得杰尔姆也停下来。这些插针包的形状像是肥胖的东方绅士,配有两条斜线当眼睛,还戴着有黑边的黄色小“苦力”帽[34]。他们那枕头状的肚子是红缎子的,针就是插在这里的。琪琪拿起一个,在手里滚来滚去。

“它们是可爱呢?还是难看?”

“你觉得他会带上所有的家人吗?”

“宝贝儿,我真的不知道。也许不会。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们大家就必须用真正成熟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

“如果你认为我在闲待着,你就错了。”

“很好。”琪琪说,一脸滑稽的开心样。“你可以回到布朗,问题解决了。”

“不,我的意思是……比如说,我到欧洲或者什么地方去。”

对于这个计划的荒唐性——从经济、个人生活和教育方面——娘俩当街大声争论起来。当琪琪的胳膊肘压在摆摊的泰国女人呈金字塔形摆放的那些实用小人儿旁边时,那女人对胳膊肘的重量越来越感到焦虑不安了。

“照你说,我应该像个傻瓜那样呆坐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是吗?”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将有教养地处理这件事情,像个……的人家——”

“因为那当然是琪琪解决麻烦的方式,”杰尔姆盖过他妈妈的声音说道,“干脆忽视问题的存在,原谅,忘却,噗!问题就消失了。”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杰尔姆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琪琪对他的这种肆无忌惮感到惊讶。通常说来,杰尔姆是家里性格最温和的孩子,是她一直以来觉得最贴心的一个。

“我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那个,”杰尔姆怨恨地说,“他从来都只想着他自己,从来也不管他伤害了谁。”

“我们不是在谈论……谈论那个,我们在谈论你的事。”

“我只是说,”杰尔姆不自在地说,显然为自己的话题感到害怕,“如果你没有面对你的问题,就不要跟我说我没有处理我自己的问题。”

琪琪感到惊讶:杰尔姆竟然对霍华德感到如此愤慨,显然是为了她的利益。这也令她感到嫉妒——她希望自己也能鼓起如此明确的恨意。然而,她再也无法对霍华德感到狂怒。如果她打算离开霍华德,那她在冬天就应该那么做了。但是她留下来了,现在是夏天了。她对自己这一决定所能给出的唯一理由是她对霍华德的爱还没有完结,那就等于说她的爱情还没有完结——爱情本身与她认识霍华德是同步的。密歇根的那场一夜情怎么能与爱情相比呢!

“杰尔姆。”琪琪懊悔地说,眼睛望着地面。然而此时,杰尔姆决心要说完他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性情正直的孩子们总是这样。琪琪回想起自己曾经是不可战胜的、热爱真理的,以及二十岁时的样子;记得自己感觉恰恰如此:如果她的家人能只说真理,虽然他们会哭泣,却会目光炯炯地一同沐浴在阳光里。

杰尔姆说:“这就像,一个家庭,当每个人都觉得在一起比独自行动更痛苦时,它将失去作用。你知道吗?”

这些天里,琪琪的孩子们似乎总是在他们的句子结尾说“你知道吗”,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等着搞清楚她是否真的知道。等琪琪抬起头来,杰尔姆已经在一百英尺以外,钻进了接纳他的人群里。

6

杰尔姆坐在出租车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因为这趟旅行是他请客,也是他的主意。利瓦伊、佐拉和琪琪坐在这辆三排座家庭轿车的第二排,霍华德仰躺着独占一排。贝尔西家的轿车在修理厂,需要更换它十二岁高龄的发动机。贝尔西一家人则正赶去听波士顿公园里演奏的莫扎特的《安魂曲》。这是一次经典的家庭出行,是在所有家庭成员都觉得家庭氛围最淡薄的时候被提议的。自从霍华德得知蒙蒂被任命的消息后,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低落的情绪就在房子里积聚。他认为那是人文学院方面不可原谅的背叛。竟然把一个势均力敌的个人竞争对手邀请进校园!是谁支持了这件事?他怒气冲冲地打电话给同事,试图揪出这个布鲁图[35]——没有成功。佐拉,以她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深谙学院政治之道,在霍华德耳边说些火上浇油的话。两人谁也没有停下来想想蒙蒂的任命是否也可能影响到杰尔姆。琪琪忍住火气,等着这两人想起,这个家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人。见这并没有发生,她终于爆发了。他们一家人刚从继之发生的相互争吵中恢复过来。如果不是杰尔姆——他从来就是家里的和事佬——想出这次旅行,借此机会让大家对彼此友好的话,他们还会在家里生闷气,或者摔门。

没有人很想去听音乐会,可是一旦杰尔姆下了决心要做一件好事,想让他打消念头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有了眼下的这幅情景,车里弥漫着抗议的沉默:抗议莫扎特,抗议统一出行,抗议不得不乘出租车,抗议从惠灵顿到波士顿这一小时的车程,抗议“黄金时光”[36]这个概念本身。只有琪琪支持这次行动。她相信自己明白杰尔姆的动机。学院里有小道消息说,蒙蒂将带着家人来,那意味着那个女孩也会来。杰尔姆在行动上必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必须都那样做。他们必须团结并坚强起来。琪琪现在费劲地向前把手伸过杰尔姆的肩膀,将收音机音量调大。然而,音量还不足以大到淹没集体的愠怒。她将这个姿势保持了有一分钟,捏了捏她儿子的手。他们终于逃离了波士顿外环的水泥网路和车流。这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三五成群的单性别的波士顿人喧闹地在大街上闲逛,希望撞上跟他/她们年龄相当的异性。当贝尔西一家乘坐的出租车经过一家夜总会时,杰尔姆眯起眼睛盯着夜总会门前许多着装暴露、排着队的姑娘们,就像某种并不存在的奇妙之物的尾巴。杰尔姆将头扭开去。望着你不能拥有的东西会让人痛苦。

“爸——起来吧,我们快到了。”佐拉说。

“豪伊,你有钱吗?我找不到钱包了,不知放哪儿了。”

他们停在了公园的第一个拐角处。

“感谢上帝,伙计。我想我要晕车了。”利瓦伊说道,将移门猛地拉开。

“离开场还有足够时间呢。”霍华德兴高采烈地说。

“你会喜欢它吧?”杰尔姆问道。

“当然我们会喜欢啦,宝贝儿。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呀。”琪琪咕哝道。她找到了钱包,把钱从车窗付给司机。“我们会非常享受它的。我搞不懂你爸是怎么了,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表现得像是不喜欢莫扎特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那支曲子。”

“没怎么。”霍华德说,挽起女儿的手臂走上漂亮的林荫道。“要是让我说,我们天天晚上都来听。我想听莫扎特的人不够多。就像我们所说的,他的传承正在消亡。如果我们再不听他,那他会怎样呢?”

“省省吧,豪伊。”

但是霍华德继续道:“依我看,这个可怜的家伙需要他能获得的所有帮助。上个千年里不被赏识的伟大的作曲家之一……”

“杰尔姆,别理他,宝贝儿。利瓦伊会喜欢的——我们都会喜欢的。我们不是牲畜。我们能够像文雅的人们那样坐上半个小时。”

“差不多一个小时呢,妈。”杰尔姆说。

“谁喜欢来着?我吗?”利瓦伊急切地追问。对利瓦伊来说,提他自己的名字可从来都不是嘲讽或者闹着玩的,他就像是自己的热心律师一样,对提到或者滥用他的名字总有个人兴趣。“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莫扎特。他戴假发,对吗?古典的。”他用断然的语气说,证明自己已经正确诊断出了病情。

“没错儿,”霍华德赞同道,“戴假发。古典的。有人还拍了部关于他的电影。”

“我看过。那电影差点吃掉我的屁股……”

“确实。”

琪琪咯咯地笑起来。现在霍华德放开了佐拉,过来抱住他的妻子,从后面搂着她。他的手臂没法完全绕过她,但是他们还是这样走下了小山,走向公园门口。这是霍华德表示歉意的小小方式之一。他们有意要一天天修复关系。

“伙计,看那队排得。”杰尔姆忧郁地说,因为他原本想要这个晚上完美。“我们真该早些出发。”

琪琪将肩上的紫色丝绸披肩重新整理了一下。“喔,没那么长,宝贝儿。至少天还不冷。”

“像那样的栅栏我能跳过去。”利瓦伊说,他们从那些笔直的铁栏杆旁经过时,他用力地拉它们。“你们排队,那是傻瓜,说真的。黑人兄弟从来不需要门——他飞檐走壁。那才叫街头风格。”

“请再说一遍?”霍华德说。

“街头风格,街头风格,”佐拉吼道,“就像‘具有街头风格’,了解街头——在利瓦伊悲惨的小世界里,如果你是黑人,你就跟人行道和街角有着某种神秘的神圣交流。”

“呀,伙计,闭嘴吧。你不知道黑人街区是什么样子。你从来没有到过那里。”

“这是什么?”佐拉说着,指向地上。“棉花糖吗?”

“拜托。这不是美国。你以为这是美国吗?这是玩具城。我出生在这个国家——相信我。你要是去过罗克斯伯里[37],去过布朗克斯[38],你才算见过美国。那才叫街头。”

“利瓦伊,你不住在罗克斯伯里,”佐拉慢声慢气地解释道,“你住在惠灵顿。你上的是阿伦德尔中学。你把你的名字烙在内衣上。”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街头的……”霍华德沉思地说,“我还很健康,有头发、睾丸、眼睛,等等。有超大的睾丸。我的智力比弱智高点儿这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充满了活力和精液。”

“不。”

“爸,”佐拉说,“拜托不要说精液。任何时候。”

“我就不可以街头一点儿吗?”

“不可以。你为什么总把什么都当玩笑?”

“我只不过想街头一点儿。”

“妈。让他打住,伙计。”

“我可以成为一个黑人兄弟。不信看看。”霍华德说,开始做出一系列令人难以忍受的手势和姿势。琪琪长声尖叫着捂住眼睛。

“妈——我对上帝起誓,如果他再那样做一秒钟,我就要回家了,我对上帝起誓……”

利瓦伊拼命试图用帽衫遮住霍华德这一侧的视线,不去看他执意搞怪。想必只过了几秒钟,霍华德又吟诵起了他记住的唯一一段说唱歌曲,他日复一日地听利瓦伊嘟哝那些歌词,从中偷偷学会了一句。“我有一个最狡猾最聪明的鸡巴——”他的家人响起一片惊愕的尖叫声。“一个有着天才智商的阴茎。”

“够了——我要走了。”

利瓦伊超然地在他们前头慢跑起来,没入穿过大门进入公园的人群中。他们全都大笑起来,连杰尔姆也笑了,琪琪看到杰尔姆笑了感到心情愉悦。霍华德一直都很逗乐。甚至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琪琪就已经开始贪婪地想他会是那种能逗孩子笑的父亲。此时她柔情地拧了一下霍华德的胳膊肘。

“我说什么了吗?”霍华德问,很满足的样子,将交叉的两只胳膊放下。

“干得好,宝贝儿。他身上带手机了吗?”琪琪问。

“他带着我的呢,”杰尔姆说,“他今天早晨从我房间里偷偷拿走的。”

他们在缓慢移动的人群后面排队进入,公园向贝尔西一家散发着它的气味:弥漫的树液的气息、花草的芬芳,还有即将逝去的夏末的凝重。在这样一个潮湿的九月的夜晚,波士顿公园不再是那个以其演说和绞刑而闻名的整洁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空间。它耸耸肩抖掉了它的人类园丁们,重新归于野性和自然。一本正经的波士顿人霍华德蹑足于这些活动之间,不可能避得开人群热乎乎的身体和蟋蟀嘘嘘的鸣叫、松软潮湿的树皮,以及没有音调的调谐乐器的声音——所有这些都令人愉悦。黄色的灯笼,像是油菜籽的颜色,挂在树枝上。

“呀,真好看,”杰尔姆说,“管弦乐队就像是盘旋在水上,是不是?我是说,灯的反光使它看上去像是那样。”

“啊。”霍华德说,望向水那边用泛光照亮的土丘。“啊,天哪。天哪,啊。啵嘀嘀嚟。”

乐队坐在水塘另一边的一个小舞台上。霍华德看得很清楚——他是家里唯一一个不近视的人——每位男性乐师都系着一条上面设计有“音符”的领带。女性则将同样的图案印在了她们扎在腰间的一条腰带样的饰带上。莫扎特那张痛苦的、松垂的仓鼠脸从乐队后面一条巨大的横幅上赫然望着他。

“合唱队呢?”琪琪问,四下张望着。

“在水下。他们一会儿像这样登场……”霍华德说着,模仿一个人带着夸耀的华饰从海上浮现。“是池塘中的莫扎特。就像冰上的莫扎特。更少厄运。”

琪琪轻声笑了,但很快她的脸色就变了,紧紧地抓住霍华德的手腕。“嗨……啊,霍华德,宝贝儿?”她谨慎地说,眼睛望向公园的对面。“你想要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嗯?”霍华德说,转身发现两种消息都正从草坪那边走过来,并且向他招手:厄斯金·杰格德和杰克·弗伦奇,人文学院的院长。杰克·弗伦奇一双花花公子的长腿上穿着新英格兰宽松长裤。这个男人有多大年龄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霍华德。杰克·弗伦奇可能是五十二岁。他同样有可能是七十九岁。你不可能问他,而如果你不问他,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杰克长着一张电影偶像的脸,雕花玻璃般的结构,轮廓鲜明如温德汉姆·刘易斯[39]的肖像画。他两道感伤的眉毛形状像是一座尖塔分开的两边,总是显出略带茫然的神情。他的皮肤就像日久年深的棕黑色皮革——你在人们从泥沼中挖出来的那些家伙身上才会发现的那种,历时九百年。一层薄薄的但能完全覆盖过来的灰色发丝遮住了他的脑壳,也避开了霍华德对他年事已高的诋毁;头发修剪的样子就跟他二十二岁时没有什么不同——平衡着身体站在一只小白船边上,手搭凉棚眺望楠塔基特岛[40],想知道那是不是多莉坚定地站在码头上,手里拿着两瓶苏打威士忌。与厄斯金形成鲜明的对照:后者光亮的秃脑壳、故事书式的雀斑,引起霍华德一阵莫名其妙的快乐。厄斯金今天晚上穿了一身黄得不能再黄的三件套,他那自以为是的身体曲线自然地拒绝所有这三件衣服。他的小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的半高跟鞋。那效果就像一个粗汉跳着原始的两步舞向你走来。离着还有十码远,霍华德有个机会可以跟他妻子调换一下位置——迅速而不为人发现地——这样厄斯金就会自然地转向霍华德,而弗伦奇则会走向另一边。霍华德抓住了这个机会。然而不巧的是,弗伦奇没有按照一对一的逻辑必然来寒暄——而是对着这一群人打招呼,总是这样。不对——他是对着这群人之间的空隙打招呼。

“贝尔西全家。”杰克·弗伦奇非常缓慢地说道,贝尔西家的每个人都试图弄清他在直视哪一个。“少了……一个,我想。贝尔西全家缺一个。”

“是利瓦伊,我们最小的——我们跟他走散了,他也跟我们走散了。说实话,他是在尽力跟我们走散呢,”琪琪粗嘎着嗓子说着大笑起来,杰尔姆笑,佐拉笑,霍华德和厄斯金也笑了。弗伦奇跟在他们所有人后面开始大笑起来,非常缓慢地,缓慢得无穷无尽。

“我的孩子们,”杰克开口道。

“喔?”霍华德应道。

“把多数时间都花在,”杰克说。

“是的,是的。“霍华德鼓励地说道。

“谋划,”杰克说。

“哈,哈,”霍华德说,“是的。”

“在公众活动中跟我走散。”杰克终于说完了。

“没错儿。”霍华德说,已经筋疲力尽了。“没错儿。总是这样。”

“在我们自己孩子的眼里,我们是讨厌的人。”厄斯金愉快地说,用他那音节跳跃的调子,从高到低,然后再从低到高。“我们只被别人的孩子喜欢。譬如说,你的孩子喜欢我远远胜过喜欢你。”

“真是这样,老兄。要是能够的话,我愿意搬过去跟你住。”杰尔姆说道,以示报答。为此,他获得了厄斯金对于喜讯——即使是像餐桌上新上来的一杯杜松子酒那样很小的喜讯——的标准反应:厄斯金双手捧起杰尔姆的脸颊,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那么,你就到家里来跟我住。成交。”

“拜托,把另外几个也带上吧。别开空头支票。”霍华德说,跨前一步,在厄斯金的背上快活地拍了一下。然后他转向杰克·弗伦奇,伸出手去,而弗伦奇已经转身去凝望那些乐师,没有注意到霍华德伸过来的手。

“很棒,是不是?”琪琪说,“碰上你俩我们真是太高兴了。梅茜来了吗,杰克?或者孩子们?”

“确实很棒。”杰克肯定道,把两只手放在他窄窄的臀部。

佐拉在用胳膊肘不断推她爸爸的腰。霍华德注意到他女儿冲弗伦奇院长瞪着澄澈的月亮般的眼睛。这是佐拉的典型反应:当她真的面对自己一周以来一直在痛骂的权威人物时,就干脆要晕倒在所说的权威人物脚边了。

“杰克,”霍华德试着说道,“你见过佐拉,是吧?她现在是大二学生。”

“真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览胜啊。”杰克说道,转回身来对着他们所有人。

“是啊。”霍华德说。

“对于这样一个缺乏诗意的,”杰克展开说道。

“嗯哼。”霍华德说。

“市政环境来说,”杰克说道,满脸堆笑地对着佐拉。

“弗伦奇院长,”佐拉说,拾起杰克的手,替他摇了摇,“这一年太让我感到兴奋了。今年你安排了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一批人——我曾经在格林曼大楼——我星期二在格林曼大楼工作,在斯拉夫语那块儿吧?我在看大概是过去五年的院系报告,你当上院长之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在不断地增加令人惊异的客座教授、演讲者和研究人员——我本人和我的朋友们,我们真是对这学期感到兴奋。当然啦,爸爸将会讲授他不可思议的艺术理论课——这学期我肯定要选修这门课——我根本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谈论这件事——我的意思是,最终你总得不惜一切代价选修那种最能促进你成长为人类的课程,我真诚地相信这一点。我原本只想说,感觉惠灵顿正在穿越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我真的很兴奋。我想,在经历过八十年代中后期那场阴暗的权力斗争——我想它极大地削弱了这里的士气——之后,我想学院确实是在朝着一个积极的方向发展。”

霍华德不知道院长能从这篇可怕的小演讲中将哪一段提取出来、加工处理、并且/抑或予以回答,他也不知道这谈话会持续多久。琪琪又一次过来救场。

“宝贝儿——我们今天晚上不谈工作,好不好?这样不礼貌。我们有整个一学期来谈那个呢,是吧……噢,趁我还没忘记,上帝,一周半之后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打算办一场大型聚会,很简单,一点儿马文·盖伊[41]的音乐,一点儿灵魂食物[42]——你知道,非常悠闲的……”

杰克询问日期,琪琪告诉了他。杰克脸上掠过一阵小小的无意识的颤动,对此琪琪最近几年已经很熟悉了。

“不过当然,这是你们真正的纪念日,所以……”杰克说,意思是那已经跟自己说过了。

“是——因为在十五号之前,人人都会忙得鸡飞狗跳,我们想,我们也许还是在正日子那天办好……那可能是个机会……你知道,大家彼此碰碰面,在新学期开始之前认识一下新面孔,等等。”

“尽管你们自己的面孔,”杰克说,想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他的脸因为私心里高兴而亮堂起来,“当然,对于彼此来说将不再那么新,对吧?是二十五年吗?”

“宝贝儿,”琪琪说,将她戴着首饰的大手搭在杰克的肩上,“自信地说吧,是三十年。”

琪琪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流露出某种感情。

“喔,按通常的说法,”杰克考虑着说,“那是银婚?还是金婚?”

“金刚石链。”霍华德调侃地说,把妻子拉近身边,在她脸上湿漉漉地吻了一下。琪琪开怀大笑起来,震得自己浑身抖动。

“不过你会来吧?”琪琪问道。

“那将是一次盛大的——”杰克开口道,脸上堆满了笑容,然而正在此时广播系统传来天神降临般的声音,请人们入座。

7

莫扎特的《安魂曲》是以你走向一个巨大的深坑开始的。这个坑在绝壁的另一边,你从远处无法看见,直至你走到绝壁的边缘。你的死神就在那个坑里等着你。你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儿,什么声音,什么气味。你不知道它会是好的还是坏的。你只是向它走过去。你的意志是单簧管,你的脚步有所有的小提琴伴奏。你离那个坑越近,你就越感觉等在那里的东西会很可怕。然而,你却把这种恐惧当成一种赐福,一种天赋之物来体验。如果不是有这个坑等在尽头,你走的这段长路将没有意义。你凝视着绝壁,一阵天音坠落在你身上。坑里是一个庞大的合唱队,就像你在惠灵顿参加了两个月的那个,你是其中唯一的黑人妇女。这个合唱队是神圣的主人,同时也是魔鬼的军队。它也是你在这个地球生活期间改变了你的每一个人:你的许多情人;你的家人;还有你的敌人,那个跟你丈夫有过一夜之欢的不知名姓、样貌不详的女人;你以为你会嫁的那个男人;还有你最终嫁了的男人。这个合唱队的工作就是审判。男人们先唱,他们的审判非常严厉。然后当女人们加入进来时,气氛并没有缓解,争论只是变得更激烈更严酷。因为它是一场辩论——你现在意识到了那一点。审判结果还没有定。对你低贱灵魂的争斗竟然这样惊心动魄,真是令人惊讶。令人惊讶的还有那些美人鱼和猿,它们在《垂怜经》[43]演奏的过程中坚持绕着彼此跳舞,并且不停地从装饰华丽的楼梯上滑下来——节目单的说明上没说有这类动作,即使是从比喻意义上。

天主慈悲。

基督慈悲。

神佑世人。

《垂怜经》里只有这些。没有猿,只有希腊语。但是对琪琪来说,那依然是美人鱼和猿。听一个小时用你几乎不懂的、死去的语言演奏的你不熟悉的音乐,体验的是一种奇怪的跌落和升起的感觉。有时会有那么几分钟,你入得很深,似乎听懂了。然后,不知怎么,也不确知是在什么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走神了,无聊或是厌倦了努力,此时此刻离音乐很远了。你查看节目单,那上面显示,在过去的十五分钟里对你的心灵纠缠不休的,不过是不断重复的微不足道的一行字。大概是演奏到了《受判之徒》吧,琪琪对照节目单文字仔细跟循现场音乐的努力失败了。她现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是到了《落泪之日》还是往前跑了很远呢?是卡在了中间,还是接近尾声?她转身想问霍华德,可是他睡着了。她向右方瞥了一眼,发现佐拉正专注地听她的随身听,那里面一个名叫N·R·A·古尔德的教授的录音正认真地指导着她穿过每一个乐章。可怜的佐拉——她靠脚注活着。那次在巴黎也是这样:她太专注于阅读关于圣心大教堂的导游手册,竟一头撞到了圣坛上,额头撞破了一个口子。

琪琪将脑袋向后斜靠在帆布躺椅上,试图释放掉她好奇的焦虑。头顶上的月亮是那样巨大,月面斑驳,像老年白人的皮肤。抑或是因为琪琪注意到很多老年白人仰脸望向月亮,头向后靠在躺椅上,手在腿上轻轻地舞着节拍,那样子表明他们有令人羡慕的音乐知识。然而,在这些白人里面还真没有谁比杰尔姆对音乐的感受力更强,琪琪此时注意到他在哭泣。她真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害怕打破某种魔咒,又闭上了。那眼泪无声而丰沛地流淌。琪琪受了感动,继而另一种感情掺杂进来调解——骄傲。我听不懂,但是他懂。一个具有智慧和鉴赏力的年轻黑人,是我把他养大的。毕竟,别的年轻黑人根本不会参加这类活动——我猜在这群人中没有一个,琪琪想,然后查看了一眼,有些气恼地发现竟然有一个: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长着优雅的脖子,坐在她女儿的旁边。琪琪的思路并未受到阻遏,她继续对着想象中的美国黑人母亲联合会进行着想象中的演讲: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窍门,根本没有,你只需要有信仰,我想,你需要反对美国黑人生来就接受的那种阴沉的自我形象——那是基本的——并且,我不知道……积极参加课外活动,家里要有书可读,当然,要有点儿钱,还有一幢看得见风景的房子……有一会儿,琪琪丢开了自己做母亲的白日梦,拽了拽佐拉的袖子,指给她看杰尔姆的惊人反应,仿佛这些眼泪是从石雕的圣母像的双颊上滚落下来的。佐拉扫了一眼,耸了耸肩,又回去听古尔德教授的录音了。琪琪又把自己的视线转回到月亮上。比太阳可爱得多,你可以望着它而不用害怕受伤。几分钟之后,她开始准备作最后的努力,集中精力想把唱词跟节目单上的内容对上,这时却突然结束了。她很惊讶自己竟然鼓掌晚了,虽然她不比霍华德晚——后者刚睡醒。

“完了,这么说?”霍华德说,从椅子上跳起来。“人人都被基督徒的崇高感动了?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我们得找到利瓦伊。我们不能抛下他就走……也许我们该试试打一下杰尔姆的手机……不知道它是不是开着。”琪琪抬头望着自己的丈夫,突然感到奇怪。“什么,这么说你不喜欢它?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利瓦伊在那儿。”杰尔姆说,冲一百码远处的一棵树挥了挥手。“嗨——利瓦伊!”

“喔,我觉得它令人叫绝,”琪琪坚持说,“它显然是天才的杰作——”

霍华德对这个字眼呻吟了一声。

“噢,霍华德,得了——要作出那样的曲子,你得是个天才。”

“什么样的曲子?定义一下天才吧。”

琪琪不理会这个要求。“我想孩子们都深受感动。”她说,轻轻攥了一下杰尔姆的胳膊,没再说什么。她不想让杰尔姆受到他父亲的嘲笑。“我也深受感动。我不明白怎么可能不被那样的音乐打动。你是认真的——你不喜欢它?”

“我很喜欢它……它很不错。我只是更喜欢不会将我从后门骗进某种形而上学观念的音乐。”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它简直就像上帝的音乐。”

“我无须多说。”霍华德说,此刻转过身去冲利瓦伊招了招手,后者被困在人群里,回头冲他们挥了挥手。霍华德指着大门口,意为他们将在那里会合,利瓦伊点头会意。

“霍华德,“琪琪继续道,因为她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能让霍华德跟她谈论他的一些想法,“跟我说说我们刚才听的东西怎么就不是天才的杰作……我是说,无论你说什么,像那样的东西显然跟别的东西有所不同……”

一家人动身离开,一面继续他们的辩论,现在孩子们的声音也都加入进来了。一直坐在佐拉旁边的那个长着优雅脖子的黑人男孩,努力听着他感兴趣却正在消失的谈话的余音,虽然他没有听全。这些天里,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在听人们谈话时总是想加点什么。那会儿他也一直想加点儿什么,一点见闻——来自那部电影。根据那部电影,莫扎特还没有完成那部作品就去世了,对吧?所以一定是另有人完成了它——因此那一点似乎跟他们正在谈论的天才的话题相关。不过他不习惯跟陌生人说话。再说,合适的时机也过去了。总是这样。他将棒球帽往下拉至额头,查看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他伸手到折叠躺椅下面去摸自己的随身听——不见了。他狠狠咒骂了一声,在黑暗中用手拍了拍周围,找到了什么,是一个随身听。但不是他的。他的那个底部有一个微小的黏黏的残存物,他总是摸得到,那是一个久已消失的留着圆篷式发型的裸体女郎的轮廓像贴纸的残迹。除了这一点,这两部随身听就完全相同了。他花了一秒钟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急忙从椅背上取下他的帽衫,但是给挂住了,他轻轻地拽了拽。那是他最好的帽衫。终于将它从椅背上拿下来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匆忙追赶那个戴眼镜的敦实女孩。他每走一步,似乎都有更多的人挡在他和女孩之间。

“嘿!嘿!”

但是在嘿之后没有名字可以缀上,而一个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体格健壮的黑人男性在拥挤的人群中喊嘿,无论到哪儿都不会让人感到舒服。

“她拿了我的随身听,这个女孩,这位女士——就那位——抱歉,请让一下,老兄——对的,请让我过一下——嘿!嘿,姐妹!”

“佐拉——等一下!”他旁边有个声音喊道,他先前试图拦下来的那个女孩回头冲什么人竖了竖中指。附近的白人们都担心地环顾四周。又要有麻烦了吗?

“噢,你才混蛋呢。”那个声音无可奈何地说。年轻人转身见到一个男孩,比他稍微矮一点,但是矮得并不多,肤色还稍微白了几分。

“嘿,伙计——那是你的女孩吗?”

“什么?”

“你刚才在喊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他是你的女孩吗?”

“见鬼,不是——那是我姐姐,伙计。”

“伙计,她拿着我的随身听,我的音乐——她一定是拿错了。看,她的在我这儿。我一直在试图喊她,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是真的吗?”

“这是她的,就在这儿,伙计。这不是我的。”

“你等会儿——”

利瓦伊田园般的家庭生活圈子里的人和老师们都不会相信,他竟然能像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做事这样得令即发。他快捷地挤过人群,抓住他姐姐的手臂,开始热烈地对着她说起什么来。那个年轻人稍慢一些也挤了过来,不过挤到跟前的时候正好听见佐拉说:“别搞笑了——我不会把我的播放器给你的什么狐朋狗友——别缠我——”

“你没有听我说——那不是你的,是他的——他的。”利瓦伊重复道,他发现了那个年轻人,于是指着他。年轻人的脸在他的棒球帽檐下面微笑着。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瞥,他的微笑也会告诉你他的牙齿是多么洁白完美、整齐漂亮。

“利瓦伊,如果你跟你的朋友想成为黑帮,我给你个建议:你们得抢,而不是要。”

“佐尔——那不是你的——是这个人的。”

“我认识我的随身听——这就是我的。”

“伙计——”利瓦伊说,“你这里面有盘吗?”

年轻人点点头。

“听一听CD,佐拉。”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瞧瞧?这是一张可录光盘。我的。行了吧?再见吧。”

“我的也是可录光盘——是我自己的混声唱片。”年轻人坚定地说。

“利瓦伊……我们得去打车了。”

“听一听吧——”利瓦伊对佐拉说。

“不。”

“听听那该死的CD,佐尔。”

“那儿发生什么事了?”霍华德在二十码开外喊道,“我们可以走了吗,拜托?”

“佐拉,你个怪胎——赶快听听这张CD,解决掉这件事。”

佐拉做了个鬼脸,按下了播放键。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哦,这不是我的CD,是某种嘻哈音乐。”她刻薄地说,仿佛该受责备的是CD本身。

年轻人谨慎地向前迈出一步,一只手举着,仿佛想表明他无伤害之意。他把那个随身听在手里翻过来,给她看那贴画的残迹。他撩起帽衫和里面的T恤衫,露出轮廓分明的髋骨,从腰带上取下另一个随身听。“这个是你的。”

“它们完全一样。”

“是的,我想那就是搞混的原因。”此时他露齿而笑。他的样子憨憨的很好看,这个事实再也不能被忽视了。然而,无论如何,傲慢与偏见还是纵容佐拉有意忽视这一点。

“是吧,喔,我把我的放在我的椅子上了。”她尖酸地说,然后转身冲着她母亲的方向走了,琪琪站在一百码开外,双手扶在臀部。

“唷。好厉害的姐妹。”年轻人说,轻声笑起来。

利瓦伊耸了耸肩。

“嗨,谢谢你,伙计。”

两人击掌。

“你到底在听谁的带子?”利瓦伊问。

“只是一些嘻哈音乐。”

“伙计,我可以听听吗——我特爱那个。”

“我想……”

“我叫利瓦伊……”

“卡尔。”

这个男孩有多大呢,卡尔暗忖。他是从哪里知道你可以问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黑人兄弟你是否可以听一下他的随身听呢?一年以前,卡尔曾经设想,如果他开始参加这类活动,他将会碰见这种他不常见到的人——这个设想再准确不过了。

“准确优美,伙计。里头有一种流畅。是谁?”

“实际上,那音带是我录的,”卡尔说,不谦逊也不骄傲,“我家里有一部非常简单的十六声道调音台。我自己录的。”

“你是说唱歌手?”

“喔……更像是诵读,就像你听到的。”

“对我口味。”

他们一路谈着穿过草坪,走向公园门口。主要是说些嘻哈音乐,然后是最近在波士顿地区的演出。多长时间一场,距离有多远?利瓦伊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候卡尔刚张开口想回答,他却自己回答了。卡尔一直都在试图搞清楚这是什么名堂,不过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名堂——只不过是某个爱说话的人而已。

利瓦伊建议他们交换一下手机号码,于是两人在一棵橡树旁记下了彼此的手机号码。

“也许,你知道……下次你听到在罗克斯伯里有演出……你可以呼我或者怎样。”利瓦伊说,非常热切。

“你住在罗克斯伯里?”卡尔怀疑地问道。

“不是……不过我常在那儿转悠——尤其是星期六。”

“你多大了,十四?”卡尔问道。

“不,伙计。我十六!你多大?”

“二十。”

这个回答立刻让利瓦伊感到羞怯。

“你在上大学还是……”

“没有……我不是一个受教育的黑人兄弟,尽管……”卡尔说话有种戏剧性的、老派的方式,修长好看的手指还在空中转着圈儿。他整个的风格让利瓦伊想起了自己的外公及其对高谈阔论的癖好——琪琪就是这样说他的。“我猜你会说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念书吧。”

“对味儿。”

“我到哪儿学哪儿,你知道——例如,听些像今晚这样免费的东西。这个城市里哪儿有免费的、能教我些东西的场合,我就会在那儿。”

利瓦伊的家人在冲他招手。他在希望他们到达大门口之前,卡尔能走另外一个方向,不过当然出公园只有一条路。

“终于。”见他们走近了,霍华德说道。

现在轮到卡尔变得有些拘谨了。他把他的棒球帽拉低了,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噢,嗨。”佐拉说道,颇为尴尬。

卡尔冲她点头打招呼。

“好吧,我会呼你。”利瓦伊说,试图绕过他几分钟前就担心的介绍。可他还是不够快。

“嗨!”琪琪招呼道,“你是利瓦伊的朋友?”

卡尔看上去有点困惑。

“呃……这是卡尔。佐拉偷了他的随身听。”

“我没偷——”

“你在惠灵顿上学吗?看着面熟。”霍华德心不在焉地问道。他在东张西望地找出租车。卡尔笑了笑,奇怪而不自然的笑,蕴含的愤怒多于好心情。

“我的样子像是在惠灵顿吗?”

“不是人人都去你那个蠢大学的。”利瓦伊反驳道,脸红了。“人家做别的而不是上大学。他是个街头诗人。”

“真的吗?”杰尔姆感兴趣地问道。

“那样说并不完全准确,伙计……我做些诵读音乐——就这些。我不知道到底是否该叫自己街头诗人。”

“诵读音乐?”霍华德重复道。

佐拉认为自己是惠灵顿的流行文化和父母亲的学院文化之间必不可少的桥梁,她此时插进话来。“那就像口头诗歌……它存在于非裔美国人的传统当中——克莱尔·马尔科姆对此很痴迷。她认为它充满活力、自然率真,等等,等等。她还带着她的克莱尔小粉丝们去巴士站考察呢。”

最后一句对佐拉来说是酸葡萄;上学期她曾经申请参加克莱尔的诗歌研讨班,但是没有被接纳。

“我也去过巴士站好几次,”卡尔轻声说道,“那是个不错的地方。那是惠灵顿听那种东西最酷的地方。我上周二晚上刚去那里做过。”现在他用拇指将帽檐微微抬起一点儿,这样他就能清楚地看见这些人。那个白人是家里的父亲吗?

“克莱尔·马尔科姆到巴士站去听诗歌……”霍华德困惑不解地说,眼睛来回扫视着街上。

“快闭嘴,爸,”佐拉说,“你认识克莱尔·马尔科姆吗?”

“不……不能说我认识。”卡尔回答,又绽出一丝微笑,也许只是紧张,不过每一次,你都会觉得更喜欢他了几分。

“她就像是一个诗人的诗人。”佐拉解释说。

“哦……诗人的诗人。”卡尔的笑容消失了。

“闭嘴吧,佐尔。”杰尔姆说。

“鲁本斯[44],”霍华德突然说道,“你的脸。来自《四个非洲人头像》[45]。无论如何,见到你很高兴。”

霍华德的家人们都盯着他看。霍华德离开人行道,挥手拦住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卡尔将帽衫拉下遮住头上的帽子,开始四下环顾。

“你真该见见克莱尔。”琪琪热情地说,试图弥补一下。像卡尔这样的面庞,让你尤其想这样做,只为见它重新绽放出笑容。“她非常受人尊敬——人人都说她好极了。”

“出租车!”霍华德喊道。“它要在对面停靠。我们过去吧。”

“你为什么把克莱尔说得就像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国家呢?”佐拉追问到。“你读过她的诗呀——所以你该有看法的,妈,这不会要你命的。”

琪琪并不理会。“我肯定她会愿意见到一位年轻的诗人,她非常能鼓舞人——你知道其实我们将举办一个聚会——”

“快过来,快过来。”霍华德声音低沉地喊道。他正站在交通岛的中间。

“他凭什么竟会愿意参加你的聚会呢?”利瓦伊问道,觉得羞辱。“那是结婚周年聚会。”

“喔,宝贝儿,我可以邀请,对吧?再说,那不仅仅是一场结婚周年聚会。在你我之间,”琪琪又故作亲密地对卡尔补充道,“我们在聚会上可以再多几位兄弟一起消磨时光嘛。”

琪琪在卖弄风情,这一点没有逃过大家的注意。兄弟?佐拉生气地想,琪琪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兄弟来了?

“我得走了。”卡尔说。他用一只扁平的大手擦了擦额头,抹掉汗珠。“我有你家利瓦伊的号码——我们可以什么时间约一下,所以——”

“哦,好吧……”

他们全都心不在焉地冲着卡尔的背影挥手,小声地说着再见,但是谁都不会否认卡尔在尽可能快地离开他们。

佐拉转向她母亲,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鬼把戏?鲁本斯?”

“不错的男孩。”琪琪忧伤地说。

“我们上车吧。”利瓦伊说。

“长得也不难看,呃?”琪琪说,望着卡尔渐行渐远的身影转过街角。霍华德站在路的另一旁,一只手扶着那辆小型客车敞开的车门,另一只手从地面拂向空中,引导着他的家人上车。

8

贝尔西家举行聚会的星期六到了。贝尔西家庭聚会之前的十二个小时是一个家事焦虑和家务活动的时段;要想在那段时间逃离这幢房子,需要有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幸而对利瓦伊来说,他的父母已经为他提供了一个。他们不是一直都在说他星期六该找份工来做吗?于是他就找了一份,于是他就得出去打工了。无须再讨论。他心里偷着乐,留下佐拉和杰尔姆在家擦门把手,自己出发去波士顿一家唱片大卖场做销售助理的工作了。这份工作本身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他讨厌不得不戴在头上的过时的棒球帽和被迫卖的那些差劲的流行音乐;还有那个不幸的失败者,把自己想象成利未王的店面经理;那些记不住艺术家名字或者单曲名字的妈妈,干脆就靠在柜台上不入调地哼唱一小段曲子。对利瓦伊来说,全部的好处就是给他一个离开玩具城惠灵顿和到了波士顿之后在那里花点小钱的理由。每个星期六的早晨,他赶公共汽车到最近的T形站,然后乘地铁到他真正熟悉的唯一的城市。当然,那不是纽约,不过那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城市,利瓦伊对城市的珍爱,就像上一代人对田园的珍惜;如果他能够写一首抒情诗的话,他肯定会写。可他在那方面没有才气(他曾经试过——一本又一本地写满了错误的、谄媚的押韵诗)。他最后决定把这事留给他耳机里那些语速极快的人,当今的美国诗人们,那些说唱艺人。

利瓦伊在四点钟交接班。像往常一样,他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乘地铁返回,然后是公共汽车。他心怀畏惧地望着惠灵顿开始将自己呈现在肮脏的车窗外。学院纯白色的尖塔在他看来像是他正在返回的一座监狱的岗楼。他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上了最后一座斜坡,一边听着音乐。耳机里那个年轻人的命运——他那天晚上正面临牢狱之苦——似乎离他自己的困境也不是很远:等待他的是一场满是学者的周年纪念日聚会。

走在红木大道上,两边的垂柳形成隧道,利瓦伊发现自己连点头的心情都没有了,这是他听音乐时常有的一种无意识的习惯。走到一半的时候,利瓦伊气恼地发现竟然有人在观察他。一个苍老的黑人老太婆坐在她家的门廊上,眼睛瞅着他,似乎这个镇子上再也没有别的新鲜事可看了。利瓦伊反过来跟她对视,试图羞羞她。可她仍然盯着他看。她坐在自家的门廊上,身穿亮红色的衣裙,盯着他的样子就像有人雇佣她这么干似的,房子两边各有一棵叶子发黄的树将她框在中间。哦,天啊!可她看上去是多么衰老而干巴啊!她的头发胡乱地扎在脑后,那样子就像是没人照顾她似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利瓦伊不想在那里看到这个情景,老人没有人照顾。她的衣服也够疯狂的。她身上穿的这件红裙子竟然没有腰;像儿童书里王后的袍子一样径直披垂下来,只是在颈部用一枚金棕榈叶形状的大别针收拢了一下。她周围摆满了装着衣服、杯盘等东西的箱子……就像一个拾荒人,只不过有房子而已。然而,她的眼睛竟然能转动……耶稣啊。难道电视上没有什么可看的吗,女士?或许利瓦伊该买件上面写着嗨,我没打算强暴你字样的T恤衫。他可以使用一件那样的T恤衫。也许在这样的旅途中那样的T恤衫每天会有三次派上用场。总有一些老太太需要你保证这一点。嗯来看看吧……现在她从椅子上费力地站起来——她的腿就像穿在凉鞋里的牙签。她要开口说话了。噢,该死。

“对不起——小伙子,打扰你一会儿——请你停一下。”

利瓦伊把头上戴的耳机推到一边。“说什么?”

你本来想,在经过所有那些努力站起来并喊住你之后,这位老太太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我的房子着火了。我的猫上树了。但不是这样。

“啊,你好吗?”她说,“你看上去可不是很好。”

利瓦伊重新戴上耳机,继续往前走。可老太太仍然在冲他挥舞手臂。他又停了下来,摘下耳机叹了口气。“姐妹,我过了漫长的一天,好吧,既然……除非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你需要帮助还是怎么?搬东西吗?”

老太太现在已经设法往前挪动了。她往前迈两步,然后用两只手抓住门廊的栏杆支撑着自己。她的手指关节是灰色的,而且满是灰尘。你都可以在那些静脉血管上弹奏低音音符了。

“我知道。你住在这附近,对吧?”

“你说什么?”

“我觉得我肯定认识你的哥哥。我不会搞错的,至少我觉得不会。”她说。

她说话的时候头微微颤动。“不,我不会搞错的。你们俩的脸下部是一样的。你们的颧骨长得一模一样。”

在利瓦伊听来,她的口音是一件让人感到丢脸而滑稽的事情。对利瓦伊来说,黑人就是城市居民。那些来自岛上的、来自乡下的人,在他看来都很奇怪,顽固地守着历史——他没法很相信他们。就像那次霍华德带着家人到威尼斯,利瓦伊无法改变这个看法一样:那整个地方和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欺哄他。没有路?水上出租车?他对农民的感觉也是这样,任何编织东西的人,还有他的拉丁语老师。

“哦……好了,喔,我得走了,伙计……有事要做……所以……别再站起来了,姐妹,你会摔倒的——我走啦。”

“等等!”

“哦,天……”

利瓦伊走近她,她做了一件怪异的事:她紧紧地握住了利瓦伊的手。

“我很有兴趣想知道你妈妈是什么样子。”

“我妈妈?什么呀?瞧,姐妹——”利瓦伊说着,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我想你认错人了。”

“我要去拜访她,我想,”她说,“我觉得她一定很好,通过我对她的家人的观察。她很迷人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象她忙碌而迷人。”

一个忙碌而迷人的琪琪,想到这个利瓦伊禁不住笑了。“你一定是在想另外一个人。我妈妈很高很胖,像这样”——他把两只手比划成护栏那么宽——“并且无聊透了[46]。”

“无聊……”她重复道,仿佛这是人家告诉过她的最有意思的话。

“是啊,有点像你——有点脑袋不正常[47]。”利瓦伊咕哝道,压低声音不让她听见。

“喔,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有点无聊。他们全都在屋里拆箱子——却不让我帮忙!当然啦,我不太舒服,”她吐露真心,“我吃的那个药片……它们让我感觉奇怪。让我觉得烦——我习惯了凡事帮忙的。”

“啊—啊……喔,我妈妈一会儿要办个派对——或许你可以来看看,伙计,摇摇你的赚钱家伙[48]……瞧,好吧,姐妹,跟你聊天很愉快,不过我现在得走了——你待在凉快地方吧。别待在太阳底下。”

9

就像有时会发生的那样,利瓦伊耳机里播放的歌恰在他把手放到兰厄姆83号大门上的时候结束了。这个下午,他的家对他来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不真实,远远不是他想象中可能居住的地方。它看上去是那样辉煌壮丽。太阳把贝尔西家的房子捧在手中。她用反射光把木头晒得暖暖的,把窗户映得不透明而光芒四射。她主动将恩泽挥洒在生长于屋前墙根处的铜紫色花朵上,而花儿们也张开口接纳她。现在是五点二十分。这个夜晚会很迷人:亲密而温暖,却又有足够的微风使你不必出一身汗。利瓦伊感到整个新英格兰的女人都在做好准备:脱衣服,洗漱,重新穿上更加干净、性感的衣服;波士顿的黑人姑娘们正在往腿上涂油,烫头发,俱乐部的地板正在被打扫,酒吧招待也出来准备工作,迪斯科乐厅的主持人在他们的卧室里跪着挑选唱片,打算放到他们那沉重的银盒子里——所有这些想象的情景,通常会令他无比激动,现在却因为知道他今晚要参加的唯一一次聚会将充满年龄比他大两倍的白人而变得失望和不快。他叹了口气,将头慢慢地转了个圆圈。利瓦伊不愿意进门,于是就待在原地,在经过花园的半路上,向前探着头,西下的太阳照在他的背上。不知道是谁在他外祖母雕像的三角形底座上缠绕了牵牛花,那是一块三英尺见方的金字塔形石头,坐落在前院的两棵糖枫树的中间。成串的彩灯——还没有点亮——缠挂在这两棵树的树干和树枝上。

利瓦伊正庆幸自己躲过了不得不帮忙这些琐事,这时他感觉到口袋里有震动。他掏出传呼机。是卡尔。他花了一分钟才回想起这个要命的卡尔是谁。短信说道:“聚会如期举行吗?我有可能短暂拜访。安。卡。”利瓦伊感到既受宠若惊又有点担心。难道卡尔忘了这是个什么性质的聚会吗?他正想打电话回去,却被佐拉从房前的一架梯子上下来的声音从独处中惊醒。显然,佐拉刚刚在门框上倒挂了四束干的香水月季,粉色和白色的。利瓦伊无法解释他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她,但就是没有注意到。佐拉下到第三个梯子蹬的时候似乎也注意到了利瓦伊;佐拉的头慢慢地转向她的弟弟,然而眼睛却望向利瓦伊身后更远的地方,专注地看着街上正经过的什么。

“哇唔,”佐拉悄声说道,抬起一只手做遮阳板,“这一位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哪——她有点认知失败,她怕是要机能失灵了。”

“哦?”

“谢谢!是的,请继续赶路吧——他住在这里——是的,对——没有罪案发生——谢谢你的关心!”

利瓦伊回头,看见佐拉对着大声说话的那个脸红了的女人,此时在街的另一边疾跑而过。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佐拉双脚落地,脱下园艺手套。

“她在窥视我吗?先前的那个人?”

“不,是另一个女人。你别跟我说话——你两个小时之前就应该到的。”

“聚会要到八点才开始呢!”

“六点开始,混蛋——无论如何,你又一次什么忙都没帮上。”

“佐尔,伙计,”利瓦伊叹气道,从佐拉身旁走过。“你知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是啥感觉吧?”他边走边脱下“突击者”[49]汗衫,在手里绕成一团。他赤裸的后背,上宽下窄,挡住了佐拉的路。

“你知道,要用蟹肉糊填满三百个小馅饼盒子,我其实也没什么好心情,”佐拉说,跟在弟弟身后穿过敞开的前门。“不过我想,我只能撇开我小小的存在危机来继续干完它了。”

门廊里的味道闻着棒极了。灵魂食品的香味还不等你嘴巴靠近就扑面而来。做酥皮糕饼的甜面团的味道,朗姆潘趣酒的阵阵香气。厨房里,那张大桌子上摆放着很多盛满食品的盘子,眼下都用保鲜膜裹覆着。从地下室搬上来的两张小牌桌上,摞着一大摞盘子和一圈圈呈同心圆形状摆放的玻璃杯。霍华德站在所有这一切中间,手里端着一只盛有红葡萄酒的白兰地杯子,抽着一根卷得松垮垮的雪茄。有几片散落的烟叶粘在他的下嘴唇上。他穿着传统的“烹饪”服。这套行头——简直就是对做饭这个概念的公开抗议——霍华德把琪琪这几年来买了却从未用过的弃置的烹饪服饰全都披挂起来。今天霍华德穿了一件厨师服、一条围裙,戴了一副微波炉隔热手套,腰带上别了好几条擦碗布,脖子上还时髦地围着一条。所有这些服饰上都夸张地沾满了面粉。

“欢迎!我们在做饭。”霍华德说。他把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指放到嘴唇上,然后又在鼻子上拍了两下。

“并且喝酒。”佐拉说,从霍华德手里拿开红酒杯,拿到洗碗池那里。

霍华德欣赏这动作的节奏和喜剧效果,并以同样的情绪往下推进。“你这一天过得怎样,约翰男孩?”

“喔,有人以为我又在打劫你呢。”

“当然没有。”霍华德谨慎地说。他不喜欢而且害怕跟他的孩子们进行涉及种族的交谈,正如他担心这个话题会是。

“不要跟我说我是幻想狂。”利瓦伊厉声说道,把他潮乎乎的汗衫丢在了桌子上。“我再也不想住在这里了,伙计……人人都只是盯着我看。”

“有人看见奶油了吗?”琪琪问道,从冰箱门后面露出头来。“不是罐装的,不是稀奶油,不是半对半的——是那种英国的厚奶油。放在桌上的。”她瞥见了利瓦伊的汗衫。“别放在那儿,小伙子。放你屋里去——顺便说一声,你那儿太丢人了。如果你想早一天从那个地下室搬出来,你必须做些改变。把你的房间放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真丢人!”

利瓦伊皱了皱眉头,继续对父亲说话。“还有红木大道上一个疯狂的老太太开始问我妈妈的事。”

“利瓦伊,”琪琪说,冲他走过来,“你在这里帮忙还是怎么?”

“你是什么意思?问琪琪的事?”霍华德感兴趣地问,在餐桌旁坐下。

“红木大道上的这个老太太——我当时在专心于自己的事——她在看我,盯着我看,一路盯着看,就像这个镇子上的每个人——她拦住我,跟我说话——那样子就像试图搞清楚我是否要杀她似的。”

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利瓦伊想表明一种观点,于是就不得不歪曲事实以达到目的。

“于是她开始谈论妈妈这个,妈妈那个。黑人老太婆。”

霍华德发出一声抗议,但是被驳回了。

“不,不,不过那都一样。任何黑人老太婆,只要白到能够住在红木大道的程度,都会跟白人的想法完全一样。”

“是足够白的人,”佐拉纠正道,“那是最糟糕的矫揉造作,你知道,说话的方式造作——盗用别人的语法。没有你幸运的人。很可笑。你可以婉拒一个拉丁名词,但是显然你无法——”

“奶油——谁知道吗?就放在这儿的。”

“我想你可能是反应过度了。”霍华德说,用手指头探索着水果碗。“这事发生在哪儿?”

“在红木大道。说过多少遍了,唷?这个疯狂的黑人老太婆。”

“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东西刚放下才五分钟就……红木大道?”琪琪尖利地问道。“红木大道下去多远?”

“就在第一个拐角那儿,在托儿所前面。”

“一个黑人老太太?没有那样的人住在红木大道呀。会是谁呢?”

“不知道……到处都是箱子——看上去像是正搬进来——无论如何,那无关紧要——重点是,我讨厌每走一步都有人该死地盯着我看——”

“噢,耶稣——耶稣啊……你对她撒野了吗?”琪琪追问道,把手里拿着的糖袋放下了。

“什么?”

“你知道那是谁吗?”琪琪夸张地问,“我敢打赌是基普斯家搬来了——我听说他们住这附近。我敢打一百块钱的赌,那是他妻子。”

“别冒傻气了。”霍华德说。

“利瓦伊——那女人看上去什么样子——她长什么样儿?”

利瓦伊既困惑又沮丧,想不到他的那点儿轶事遭遇到这么强烈的反应,他使劲回忆细节。“很老……个子很高,穿着,像是,对老太婆来说颜色太艳了……”

琪琪目光犀利地盯着霍华德。

“啊……”霍华德说。琪琪转回身冲着利瓦伊。

“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你最好没有对她无礼,利瓦伊,否则我向上帝起誓,今天晚上我要打烂你的屁股——”

“什么呀?那只是一个疯狂的……我不知道——她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不过,我没有无礼——我没有。我几乎没说什么,伙计,她是个疯子!她一直在问我些关于妈妈的问题,我只是说了些类似那样的话,我晚了——我妈妈要办一个聚会,我得走了,我不能说话了——就那些。”

“你说我们在聚会。”

“噢,天哪——妈,那不是你想象的人。只不过是个疯老太婆,以为我要杀她,因为我戴着海盗帽。”

琪琪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是基普斯家人——噢,上帝——我现在得去邀请他们。无论如何我本该让杰克邀请他们的。我得去请他们来。”

“你不必邀请他们。”霍华德慢悠悠地开口道。

“我当然得邀请他们。做完这些青柠檬我就过去——我让杰尔姆出去再买些酒——上帝知道他都在干些什么,现在也该回来了。或者利瓦伊过去,送个信儿什么的——”

“你对我发什么火?伙计,我不想再回那儿去了。我只不过想跟你解释我从附近走过时的感觉——”

“利瓦伊,拜托,我在试着想清楚。下楼去,把你的屋子整理好。”

“噢,去你妈的,伙计。”

贝尔西家的“诅咒政策”并非不言自明。他们没有设下一个诅咒瓶(惠灵顿的家庭中常见的一件家什)之类矫饰或空洞的东西,而诅咒正如我们所见,多数情况下都是被接受的。然而在这条自由论者的常规之外还有几条奇怪的分条款,实践规则既没有刻在石头上,也不是特别清晰。它只是个语气和感觉的问题,在这件事情上,利瓦伊判断错误。现在他母亲的手重重地落在他脑袋的一侧,这一下打得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三步,撞到厨房桌子上。他把一个盛着巧克力酱的调味汁瓶打翻在了自己身上。通常情况下,面临对他本人、他的性格,尤其是他的衣服哪怕一点点的怠慢,利瓦伊都会拼尽最后一口气据理力争,即使当他——尤其是当他有错的时候。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立刻悄没声地离开了房间。一分钟之后,他们听见楼下他的房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很好。美好的聚会。”佐拉说。

“你还是等到客人们来吧。”霍华德咕哝道。

“我只是想教他……”琪琪开口道。她觉得筋疲力尽了。她在厨房的餐桌旁坐下,将头靠在桌子的斯堪的纳维亚松木上。

“我出去给你砍条鞭子来,怎么样?尽点父母职责,佛罗里达式的。”霍华德说,一边慢慢做出摘掉帽子、脱下围裙的样子。在这个家庭语境下,无论何时,只要霍华德看到夺取道德高地的机会,他就会飞奔过去占领它。最近这种机会一直都很稀少。当琪琪抬起头来的时候,霍华德已经离开了房间。说的不假,琪琪想,你赢了就撤[50]。正在这时,杰尔姆从前门进来,在厨房里停留了一刻,咕哝了一句就把酒放在门厅里,然后径直穿过移门到后花园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所房子里每个人的行为举止都非要像该死的动物。”琪琪突然恶狠狠地说。她起身走到洗碗池边沾湿了抹布,回身收拾打翻的巧克力酱。她痛苦不起来。愤怒倒要容易得多,并且更快、更坚固、更好。我要是哭起来,就永远也停不下来了——你常会听到人们那样说;琪琪在医院里总能听到人们那样说。积压起来的伤心,你将永远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

“我弄完了。”佐拉说道,无精打采地将小勺在她帮忙做的果汁潘趣酒里搅来搅去。“我去换衣服什么的啦。”

“佐尔,”琪琪说,“你知道我从哪里能找到笔和纸吗?”

“不知啦。抽屉?”

佐拉也晃悠着走开了。琪琪听到外面有很响的泼水声,然后瞥见杰尔姆黑色、鬈发的头顶,瞬间又钻到了水下。她打开厨房长桌靠自己这头的抽屉,在很多电池和假指甲中间找到一支笔。她又走进屋里去找纸。她记起门厅的书架上两本平装书之间曾经塞着一个便笺簿。

“下棋吗?”琪琪听见佐拉问霍华德。当她回到厨房时,她能看见他们在客厅里开始下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仿佛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聚会需要招待,默多克舒服地安坐在霍华德的大腿上。下棋?做个知识分子,琪琪想,是否就像那样的感觉?调整后的心是否能将所有别的东西都调整出去?琪琪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她写了一封短信,欢迎基普斯一家来到镇上,并且表达了希望他们来参加一个小型聚会的愿望,六点半之后随时欢迎。

10

一拐进红木大道,琪琪就在忙着看各种标志了。行进中的厢式货车的规模,房屋的式样,花园的颜色。光线越来越暗,街灯还没有亮。令她恼火的是,她无法将这个四层楼阳台上挂的像香炉一样的篮子看得更清楚。琪琪已经相当接近大门口了,才看见一个高个女人坐在一把高靠背椅中的轮廓。琪琪把手里拿着的信放回口袋里。女人睡着了。琪琪立刻意识到她不会希望自己这个样子被人看到:稀薄的头发散乱地盖在脸上,嘴巴大张着,一只颤动的、视而不见的眼珠半睁着看着这个世界。越过她继续往门铃处走似乎很不礼貌,仿佛她是一只猫或者装饰物一样无足轻重。同样,叫醒她也不合适。此时琪琪站在门廊那里犹豫不决,她有一个瞬间的奇怪念头,就是把信放在女人的腿上然后逃走。她朝门口又迈了一步,女人醒了。

“嗨,嗨——对不起,我没想吵醒你——我是附近的邻居……你是……基普斯太太还是……”

女人慵懒地笑了,望着琪琪,把她扫视了一圈,显然在估量她的块头,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琪琪把羊毛开衫往身上拽了拽。

“我是琪琪·贝尔西。”

这时基普斯夫人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欢呼,先是芦笛一样的细弱高音,然后慢慢降下音阶。她把两只纤长的手像两扇铙钹一样慢慢合上。

“是的,我是杰尔姆的妈妈——我想你今天撞见了我家的老小,利瓦伊?我希望他没有很无礼……他有时候会有点冒失……”

“我知道我没认错。我就是知道,你明白。”

琪琪狂放地大笑起来,却依然专注地将这位被谈论过很多、却从没见过实体的基普斯夫人的所有外貌信息收入眼底。

“是不是很荒诞?杰尔姆的巧合,然后是你跟利瓦伊又撞见——”

“根本就不是巧合——我第一眼见到他就认出他的脸了。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像,你的儿子们,那么漂亮。”

琪琪对别人夸她的孩子总是很敏感,不过她也习惯了。他们无论走到哪里,三个长到一定高度的棕色皮肤的孩子总是会招来注意。琪琪已经习惯了这种荣耀,还有必要的谦逊。

“你那样觉得吗?我想他们——我总是认为他们还是婴儿,真的,没有任何——”琪琪幸福地开口道,不过基普斯夫人盖过她的话没有理会,继续说话。

“啊,现在见到你了。”她说,吹了声口哨,伸手抓住琪琪的手腕。“过来,坐下。”

“噢……好吧。”琪琪说。她在基普斯夫人的椅子旁蹲了下来。

“不过一点都没有想到你是这个样子。你不是个小女人,是吧?”

琪琪后来回想起来,她没法完全解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她的内心直觉有它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而她已经习惯于它执行的决定;有人给她的是一种即刻的安全感,而相反的,另外一些人引起的则是极端的憎恶感。或许这个问题中令人震惊的某种东西和它自然的温暖,以及它后面用意的诚实,驱使她以同样的方式回答——那是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思想。

“啊哈。我身上哪儿都不小。没有一处。有胸,有背。”

“我看到了。你一点儿不在乎吧?”

“这就是我啊——我习惯了。”

“在你身上看着很好。很相称。”

“谢谢!”

仿佛一阵突然的风掀起并推动了这场奇怪的小小对话,而现在,同样突然地,它又随风而去了。基普斯夫人直直地望着前方,盯着她的花园。她的呼吸很浅,在她嗓子里能听得见。

“我……”琪琪开口道,又顿了顿想等到某种回应,可是没有。“我想我要说,对于去年所有那些不必要的大惊小怪,我感到很抱歉——那件事是那样的不合情理……我希望我们都能把它放在……”琪琪说着,声音慢慢弱了下来,因为她感觉到基普斯夫人的拇指用力按着她的掌心。

“希望你不要惹我生气,”基普斯夫人说,一边摇着头,“为你没有做错的事情而道歉。”

“不。”琪琪说。她还想继续,不过又一次,一切都消失了。她只知道自己不再蹲着了。她把脚从身子底下抽出来,坐在了木头上。

“对,你坐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不管我们的丈夫们有什么问题,我们俩之间都没有争吵。”

接下来一时无话。琪琪能感觉到并且看到自己以这种不大可能的姿势,坐在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下方的地面上。她向远处望着花园,傻傻地叹了口气,仿佛花园的美景只在此刻才打动了她。

“喏,你觉得,“基普斯夫人缓慢地说,“我的房子怎么样?”

这个问题,在琪琪所交往的惠灵顿女人中并不言明,是又一个她以前从来没有被直率地问及过的问题。

“喔,我觉得它非常可爱。”

这个回答似乎令这位居住者感到惊讶。她把身子向前挪了挪,下巴从它一直靠着的胸前抬了起来。

“确实。我不能说我有多喜欢它。它太新了。这所房子里除了钱,丁零当啷的,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在伦敦的房子,贝尔西夫人——”

“请叫我琪琪。”

“卡琳。”基普斯夫人回答道,用一只纤长的手压住她自己暴露的喉咙。“它是那样充满人性——我能听见门廊里衬裙的声音。我已经很想念它了。美国的房子……”她说,眼睛越过她的右肩瞟向街上。“他们似乎总是相信没有人会失去什么,也没人曾经失去了什么。我发现那很悲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琪琪本能地被激怒了——这一生她都在严厉批评自己的国家,过去的这些年里,她又增加了一种新的敏感。每当霍华德的英国朋友们饭后安坐在扶手椅上开始攻击时,琪琪都不得不离开房间。

“美国房子?你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你更喜欢,像是,有历史的房子吗?”

“噢……喔,可以这么说,是的。”

琪琪被这样一种感觉进一步伤害了,即她说的话叫人失望,或者,更糟糕的是,她说的话很无聊,不值得回答。

“不过你知道,实际上这所房子确实有一种历史呢,夫人——卡琳——虽然它不很漂亮。”

“嗯。”

啊,这简直就是没有礼貌。基普斯夫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这个女人很粗鲁,不是吗?或许这是一种文化差异。琪琪强加解释。

“是的——这里原来住着一位年老的绅士,温加滕先生——他是我工作的医院里的一位透析病人,所以他每星期有三四次被救护车带走,有一天他们来了,发现他在花园里——确实很可怕——他被烧死了——很明显他口袋里放着一只打火机,睡袍口袋——他很可能想点一支烟——那是他不应该尝试的——不知怎么,他把自己点着了,我猜他只是无法将打火机熄灭。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个。抱歉。”

这最后一句话并不真实——琪琪并不为自己讲了这个故事而觉得抱歉。不知怎么,她想强力启动这个女人。

“哦,不,我亲爱的。”基普斯夫人说,她有点急躁,不予理会如此明显地想使她失衡的策略。琪琪第一次发现她头部的颤动也延伸到了她的左手。“我已经知道那个了——隔壁的女士跟我丈夫讲过。”

“哦,是吗。太叫人难过了。像这样一个人住。”

对此,基普斯夫人的脸立刻做出了回应——像一个被喂了鱼子酱或酒的孩子的脸那样皱缩扭曲着。随着她下巴上的皮肤向后拉,她的门齿向前突出来。她看上去像死人一般。有一瞬间,琪琪想到那是一种发作,不过一会儿她的脸恢复了正常。“对我来说太可怕了,那想法。”基普斯夫人感情强烈地说。

她又一次抓住琪琪的手,这一次是用她的两只手。她黑色手掌上深深的纹理让琪琪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抓握是那样脆弱——感觉你只需把你的五根手指从里面抽出来,对方的手就会裂成碎片。琪琪为自己的愠怒感到羞愧。

“噢,上帝,我讨厌一个人住。”琪琪说,还没来得及考虑这是否仍旧真实。“不过你会喜欢在惠灵顿这里的生活的——一般来说,大家都相互关照得很好。这是个有社区观念的地方。让我想起佛罗里达那边的很多地方。”

“可是当我们开车经过镇子时,我看见那么多穷苦的人住在大街上!”

琪琪在惠灵顿生活得足够久,不会相信以这种虚伪的天真方式谈到不公平现象的人,仿佛以前没有人注意过不公平现象似的。

“喔,”琪琪平静地说,“我们在那些地方确实有一种状况——还有很多新近迁来的移民,很多海地人,很多墨西哥人,很多人只能待在那里无处可去。冬天里搭起掩蔽处的时候,情况没那么糟糕。不过,不……确实,你知道,我们真的需要感谢你在伦敦为杰尔姆提供住处——你们真是太慷慨了。在他急需帮助的时候,和所有的一切。我很难过那一切都被破坏了——”

“我很喜欢一首诗里的一句:我们彼此互为庇护[51]。我觉得它是那样的美好。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吗?”

琪琪以这样的方式被打断,张着嘴巴愣在那里。

“那是——是哪一首诗呢?”

“哦,我自己也记不清了……蒙蒂是我们家的知识分子。我既没有天才的观点,也没有非凡的记名字的能力。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的,就这些。你也是个知识分子吗?”

这或许是惠灵顿从来没有真诚地问过琪琪的最重要的问题。

“不是,实际上……不,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我也不是。可我真的很喜欢诗歌。说了我无法说出和从未听说的一切。连这一点我都不能碰吗?”

琪琪起先摸不准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或者她是否应该回答,不过短暂的停顿证明了那只是一种反问。

“我从诗歌中找到了这一点,”基普斯夫人说,“我好多年来都没有读一首诗——我喜欢传记。去年我读了一首诗。现在竟然停不下来了!”

“上帝,那太棒了。我从来没有机会读诗。我以前经常读些安杰卢[52]的书——你看她的书吗?那是自传,对吧?我总是发现她非常……”

琪琪停了下来。吸引了基普斯夫人的同样情景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五个十几岁的白人女孩正从大门口经过,身上几乎没穿什么。腋下夹着卷起的毛巾,头发湿漉漉的,浸湿的长发像绳子一样绞在一起,像美杜莎[53]。她们在同时唧唧喳喳地说话。

“我们彼此互为庇护,”当门口的说话声远去之后,基普斯夫人重复道,“蒙塔古说诗歌是人类真正文明的最初标志。他总说些类似那样的精辟论断。”

琪琪没有做声,她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特别的精辟之处。

“当我告诉他这行诗的时候,从那首诗里——”

“是的,那行诗。”

“是的。当我告诉他时,他说那非常好,不过我应该把它放在天平上——判断的天平——在天平的另一边我应该放上他人即地狱[54]。然后看哪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更重!”她就此笑了一会儿,笑声很活泼,比她说话的声音年轻多了。琪琪无助地笑了笑。她不会说法语。

“我很高兴我们适时地遇见了。”基普斯夫人说,带着真诚的喜爱。

琪琪受了触动。“噢,非常美好。”

“真的好高兴。我们才遇见——可是看我们在一起多惬意。”

“我们很高兴有你在惠灵顿,真的,”琪琪说,有点不安。“实际上,我是来邀请你参加我们今晚正在举行的聚会。我想我儿子跟你提到过。”

“聚会!多么令人愉快呀。你真是太好了,邀请一个你从未见过的老太太。”

“亲爱的,如果说你老,那我也老了。杰尔姆只比你的女儿大两岁,不是吗?是维多利亚吧?”

“可是你不老,”基普斯夫人嗔道,“老年还没有触到你呢。它会来的,可还没有到呢。”

“我五十三岁了。也确实感觉到老了。”

“我生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四十五岁。感谢上帝创造的奇迹。不,谁都看得出来——你的脸还是个孩子的。”

琪琪先前低着头,是为了避免要做出迎接上帝赞美的表情。现在她又抬起了头。

“喔,那么就来参加孩子们的聚会吧。”

“我会去的,谢谢你。我会跟家人一起去。”

“那太棒了!基普斯太太。”

“噢,拜托……卡琳,请叫我卡琳。一听到有人叫我基普斯太太,我就感觉到办公室和曲别针的压力。几年前,我曾经在办公室帮蒙塔古的忙——在那里我是基普斯太太。在英格兰,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她顽皮地笑着说道,“他们甚至喊我基普斯爵士夫人,因为蒙塔古的成就……虽然我为蒙塔古骄傲,不过我得告诉你——被叫作基普斯爵士夫人感觉就像是已经过世了似的。我不建议那么称呼。”

“卡琳,我得对你坦诚,亲爱的,”琪琪大笑着说,“我并不认为霍华德近期有任何获封骑士的危险。不过还是谢谢你提醒。”

“你不该取笑你丈夫,亲爱的,”对方急迫地回道,“你只能那样取笑你自己。”

“噢,我们总是彼此取笑。”琪琪说,仍然笑着,不过心里涌上一股悲哀,这悲哀就跟她听到一个迄今为止非常不错的出租车司机开始告诉她住在第一座塔楼里的所有犹太人都预先受到过警告,或者你不能相信墨西哥人不会从你脚下将小地毯偷走,或者在斯大林统治下修了更多的公路时所感觉到的一样……

琪琪挪动着身体想站起来。

“扶住椅子背,亲爱的……男人用他们的脑子移动,而女人必须用她们的身体移动,不管我们喜不喜欢。那就是上帝的意思——我总是对那一点深有感触。而你又是个身材更加高大的女士,所以我想那会更难一些。”

“没有,我还很沉着,很健康——看,”琪琪说着,此时惬意地直起身来,轻轻地摆动了几下屁股。“其实,我的柔韧性还不错。瑜伽。还有,说实话,我想我觉得男人和女人同样使用脑子。”她拂掉手掌上的木屑。

“噢,我不。不,我不。我无论做什么,都是用身体做。即使我的灵魂也是用生肉做成的,血肉之躯。真理在脸上,正如它在各处一样。我们女人知道一张张脸都充满了意味,我想。男人有种天赋假装那不是真的。他们的力量正来于此。蒙蒂几乎根本不知道他还有身体!”她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去摸琪琪的脸。“像你,有一张不可思议的脸。见到你的那刻我就知道我会喜欢你。”

这句话里的荒唐意味让琪琪也笑了起来。她对这恭维只是摇摇头。

“喔,看起来我们相互喜欢,”琪琪说,“邻居们会说些什么呢?”

卡琳·基普斯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琪琪的抗议声也没能阻挡她的邻居送她走到门口。如果琪琪先前还有些疑惑,现在她知道这个女人身体不好。走了才两三步,她就要求挽住琪琪的手臂。琪琪觉得仿佛卡琳整个身体的分量都转移到她身上来了,而这个分量她承担起来根本不算什么。琪琪心里的某种东西,对这个女人的感受,也发生了改变。她说的所有话似乎都是发自内心的。

“那些是我的九重葛——我今天让维多利亚栽下的,但是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活下来。不过眼下它们看着是活了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存活的。我在牙买加总是种这种花——我们在那里有一所小房子。是的,我想花园将是我改造这座房子的途径。你不觉得应该这样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个都很棒。”

卡琳很快地点了点头,不再去想这迷人而荒唐的问题。

她安慰地拍了拍琪琪的手。“你得回去组织你的聚会了。”

“你一定要来。”

卡琳脸上还是同样的不能相信却又柔和的神情,仿佛琪琪请她到月球上去,她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她的房子。

11

等琪琪回到兰厄姆83号的时候,她的第一批客人已经到了。这类聚会有个反常的规律:客人名单上原本位置最不保险的人总是最先到达。克里斯琴·冯·克莱珀是被霍华德加到邀请名单上的,被琪琪划掉,又被霍华德恢复,又被琪琪划掉,后来晚些时候,显然又一次被霍华德悄悄加上去了,因为克里斯琴已经来了,靠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忠心耿耿地冲着他的男主人点着头。从厨房里她站立的位置,琪琪只能看到两人的一个细长条画面,不过你不需要看太多就能知道整个情景。琪琪望着他们,没有人注意到她,一边脱下羊毛开衫,搭在椅子上。霍华德生气勃勃的样子,两手插在头发里,身体前倾。他在听——不过是真的在听。真令人惊异,琪琪想,他一旦用心竟然可以这样专注。在霍华德努力跟她谋求和解的这些日子里,他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将这种专注大量灌注在琪琪身上,琪琪了解它所带来的融融暖意,那种取悦的喜乐。克里斯琴,受此影响,破天荒地看上去这样年轻。你能看得出来,他允许自己生硬的人格面具有部分的释放——一个年仅二十八岁的客座讲师如果有成为副教授的野心,就一定会呈现出那样的外表。喔,表现得不错。琪琪从厨房的抽屉里找到一只打火机,开始点燃她到处能看到的装饰蜡烛。这件事情早就该有人做了。蛋奶馅饼还没有加热。孩子们都哪儿去了?传来一阵霍华德传过来表示欣赏的低沉笑声。现在他跟那个男孩交换了角色——此时是霍华德在讲,克里斯琴像个朝圣者一样跟随着每一个音节。年纪较轻的男人谦虚地望着地板,间或对她丈夫的几句恭维做出反应,琪琪猜测。霍华德难得那样慷慨;如果受到恭维,他会十倍地报答这番好意。当克里斯琴的脸重新出现在琪琪的视野时,琪琪看到它快乐得通红,片刻之后又渐渐变成某种更为故意的行为:也许是赏识,这种恭维完全是他该得的。琪琪来到冰箱前,拿出一瓶非常好的香槟。她端起一碟棒棒鸡开胃小菜。她希望这些东西能够代替她需要想出的任何开场的俏皮话。很奇怪,跟基普斯夫人的相见让她想不出随意聊天的话。她记不起曾几何时像此刻这样不想身处聚会场合了。

有时你会给人留下一个瞬间的印象。这一幕不很令人愉快:一位戴着发带的黑人妇女,一手拿着瓶酒,另一只手端着盘食物走过来,像是老电影里的女仆。而真正的工作人员——莫妮克,还有她一个不知名字的朋友本来是应该分派饮料的——却不见了踪影。起居室里只有另外一个人,梅雷迪思,一个胖胖的漂亮的日裔美国女孩,常跟克里斯琴做伴——你会认为那是柏拉图式的。她穿着一身特别的行头,背对着房间,埋头看着对面墙上霍华德的艺术藏书的书脊。琪琪突然想到,虽然霍华德在校内的粉丝俱乐部非常小,然而它所表现的热情却跟它的规模成反比。由于他的理论的说服力和他对同行的厌憎,霍华德在惠灵顿远远不及他的同龄人那样成功,或者受欢迎,或者待遇好。相反,他拥有一个小规模的校园教派:克里斯琴是传教士,梅雷迪思是会众。如果还有别人,琪琪从未见过。还有史密斯·J·米勒,霍华德的助教,一个来自南方腹地的性情温和的白人小伙子——不过史密斯的薪酬是由惠灵顿学院付给。琪琪用脚后跟将起居室的门推开,又一次纳闷莫妮克躲哪儿去了,本该是她来开门。克里斯琴还没有转身跟她打招呼,不过他已经装作喜欢默多克围着他的脚踝玩耍了。他倾身向前,一副天生憎恨宠物、害怕孩子的笨拙架势,显然每时每刻都在希望在他触摸到狗之前能有人来打断他。他伸长的、瘦瘦的身体让琪琪想到那像是默多克自己的喜剧性的人类版本。

“它烦你了吧?”

“噢,没有。贝尔西太太,你好。不,一点都没有,真的。要说有什么,我担心它会被我的鞋带勒住。”

“是吗?”琪琪说,怀疑地低头看了看。

“喔,我是说它挺好……挺好。”克里斯琴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变成他痛苦尝试的“聚会脸”了。“噢,对了:结婚纪念日快乐!太令人惊叹了。”

“哦,非常感谢你能来——”

“我的上帝。”克里斯琴说,用他特有的发音清楚、令人费解的欧洲串音。他是在衣阿华长大的。“受到邀请我真是受宠若惊。这对你们来说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时刻。里程碑式的盛事啊。”

琪琪意识到他还没有跟霍华德说过任何类似的话,实际上霍华德的眉毛现在抬起了一点点,仿佛他以前从未听克里斯琴这样说过话似的。显然是陈词滥调,给琪琪留着的。

“是的,我想……是件好事——新学期的开始,以及每一件事……我好不好把狗从你跟前弄走?”

克里斯琴一直在左右挪动着脚,试图摆脱掉默多克,但是适得其反,却为它提供了某种它喜欢的挑战。

“哦,好吧……我不想——”

“没事的,克里斯琴,不用担心。”

琪琪用脚尖推了一下默多克,接着又推了一下,引导它走出了房间。但愿上帝不要让克里斯琴那双漂亮的意大利皮鞋沾上狗毛。不,那不公平。克里斯琴用手掌顺着头左侧那道严谨的发缝将头发抚平——那发缝直得就像是用戒尺分的。那也不公平。

“看我一手香槟一手鸡,”琪琪说道,为补赎刚才的想法显得太过欢快了。“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噢,上帝。”克里斯琴说。他似乎知道这里该有一句笑话接着,可是他天生不会讲笑话。“这么多可吃的,这么多。”

“把它们放在这里吧,亲爱的。”霍华德说,只从他妻子手里接过了香槟。“或许该先正式打个招呼——你知道梅雷迪思,对吧?”

如果你要记住你的每位客人的两个特色以便于向别的客人介绍的话,梅雷迪思的特点就是对福柯[55]和戏装感兴趣。在各种不同的聚会上,琪琪都曾用心地听梅雷迪思说话,但是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只记得梅雷迪思有时候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英国朋克,有时是一个身穿爱德华时代高领长礼服的十九世纪末贵妇,有时又是一个法国影星,而最令人难忘的形象,是一个四十年代的战争新娘,她的头发烫了型,像劳伦·白考尔[56]那样弯曲有致,配齐了长筒袜和束腰胸衣,还有两条引人注目的黑线沿着两条有力的小腿后部蜿蜒而上。今晚梅雷迪思的服装是一种粉色的雪纺绸混搭,一条宽幅圆裙,你得给它让出地方,一件黑色的马海毛开衫挂在肩上。这最后一件还衬饰了一枚巨大的人造钻石胸针。她的鞋子是一双红色的鱼嘴高跟鞋,她在房间里走动时,这双鞋跟至少在梅雷迪思和她真实的高度之间增加了三英寸。梅雷迪思伸出一只戴着白色儿童手套的手给她的女主人握。梅雷迪思今年二十七岁。

“当然知道!哇唔,梅雷迪思!”琪琪说着,戏剧化地眨了眨眼睛。“宝贝儿,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应该备下奖品,专门奖励最佳着装——我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你看上去很棒,姑娘!”

琪琪吹了声口哨,梅雷迪思一直在握着琪琪的一只手,此时她趁机做了一个旋转动作,将琪琪的手高高擎起,在下面勾画出一个小小的圆圈。

“你喜欢吗?我很愿意讲给你听我是怎么匆匆拼凑起这套行头的,”梅雷迪思用她紧张刺耳的加利福尼亚口音高声快速地说道,“不过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达到这样的效果。桥搭得还比较快。整套的解释学系统结合得更快。从这儿到这儿,”梅雷迪思说道,比划着她的眉毛到上唇之间的空间,“这一块儿用了大约三个小时。”

门铃响了,霍华德呻吟了一声,仿佛目前的来宾已经足够了,不过他还是悄悄地溜过去开门。被他们唯一真正的连接纽带丢下后,这个三人小组归于安静,都求助于微笑。琪琪心想,确切地说,她离梅雷迪思和克里斯琴心目中领袖的称职配偶的角色,还有多少差距呢?

“我们为你做了一个东西,”梅雷迪思突然说道,“他告诉你了吗?我们给你做了这个。也许只是个垃圾,我不知道。”

“没……没,我还没有——”克里斯琴说道,脸红了。

“是一件——礼物。老土吧?三十周年纪念日只做了这个?我们是不是老土?”

“我这就……”克里斯琴说着,笨拙地蹲下身去摸他过时的小背包,背包靠在搁脚凳旁边。

“我们做了一点粗浅的研究,发现三十年是珍珠婚,可是您知道,普通的研究生收入达不到那么高,因此我们没有办法用真的珍珠来做……”梅雷迪思疯子似的大笑起来。“于是,克里斯琴想出这首诗,我又用上了自己的手工艺特长,最后做出了这个:瞧,它像是一件由织物和经典诗行构成的画框——我不知道。”

琪琪感觉到温暖的柚木画框递进她的手中,她赞赏地看着玻璃下面压平的玫瑰花瓣和贝壳碎片。文字是绣上去的,像一块织锦。她从未想到能从这两位那里得到如此不同凡响的礼物。太可爱了。

“五寻深处躺着乃父;他的骨骼已化为珊瑚,他的眼睛是耀眼的珍珠[57]——”琪琪小心地念道,觉得她该知道这首诗。

“那,就是珍珠婚纪念的礼物了,”梅雷迪思说道,“可能看着很蠢。”

“噢——太漂亮了。”琪琪说着,低声对自己念完剩下的诗行。“是普拉斯[58]?我说错了,是吗?”

“是莎士比亚。”克里斯琴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全身无一处消失,只是受到了大海的蚀变,化为富丽奇瑰之物。普拉斯抽取了其中的一部分。”

“该死,”琪琪笑道,“一旦不肯定,就干脆说莎士比亚。若是体育,就说迈克尔·乔丹。”

“那完全是我的策略。”梅雷迪思同意道。

“这真是太漂亮了。霍华德会喜欢的。我都不认为这件作品出自他的具象派艺术禁令之下。”

“不是,它是文本的,”克里斯琴性急地说,“那才是要点。它是一件文本手工艺品。”

琪琪探寻地望着他。她有时候想,克里斯琴是否爱着她的丈夫呢。

“霍华德哪儿去了?”琪琪问道,滑稽可笑地在空旷的屋子里转着脑袋。“他肯定会喜欢这个。他爱听人说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消失。”

梅雷迪思又是一阵大笑。霍华德拍着手重新回到房间,可接着门铃又一次响了。

“该死的。请原谅我们。这里成皮卡迪利广场了[59]。杰尔姆!佐拉呢?”

霍华德一只手拢在耳旁,像是一个假装鸟叫的人等待回应似的。

“霍华德,”琪琪试着说道,将画框举起来,“霍华德,看这个。”

“利瓦伊呢?也不在?那么还得我们去。请原谅,就一分钟。”

琪琪跟着霍华德来到门厅,一起开门迎接了威尔科克斯夫妇——这一对是他们的熟人当中少有的真正有钱的惠灵顿夫妇。威尔科克斯家拥有一家预科生服装连锁店,慷慨地赠与了学院。他们的晚礼服看上去就像两只大西洋对虾的壳。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霍华德的助教史密斯·J·米勒。他端着一个自家做的苹果馅饼,一身他惯有的肯塔基绅士的优雅打扮。他们全都被领进厨房,去勉力忍受完全不适合出现在社交场合的一对:老派马克思主义英文教授乔·雷尼尔和他新近在约会的年轻女人。冰箱上贴着一幅《纽约客》漫画,琪琪现在后悔没把它取下来。一对高消费阶层的夫妇坐在一辆豪华轿车后部。女人说:他们当然聪明啦。他们不得不聪明。他们没钱。

“往前走,往前走。”霍华德粗声粗气地引导,那手势就像是在指引羊群穿过乡村小路。“大家在起居室里,或者花园里可爱的……”

几分钟后,夫妻俩又一次单独在门厅里。

“我想说,佐拉哪儿去了——她一连几周都在唠叨这该死的聚会,现在却连个人影都找不见——”

“她可能去买些烟什么的了。”

“我想他们至少应该有一个在场。这样人们才不会认为我们把他们关在阁楼上的儿童性禁闭室里吧。”

“我去处理这件事吧,豪伊,好吗?你只要让大家各取所需。该死的莫妮克哪儿去了?她不是说要带人来吗?”

“在花园里的冰袋子上上下跳呢。”霍华德不耐烦地说,好像琪琪本该自己想到这个情况似的。“半小时前该死的制冰机坏掉了。”

“操。”

“是的,亲爱的,操。”

霍华德将妻子拉近跟前,把鼻子埋在她的双乳之间。“我们就不能干脆在这里举行一个聚会吗?你跟我,还有‘姑娘们’?”他问,试探性地挤压着“姑娘们”。琪琪挣脱出来。尽管和平已经在贝尔西家“爆发”,但是性生活还没有回来。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霍华德已经在增加他的调情运动。触摸、搂抱,现在是挤压。霍华德似乎认为接下来的一步是不可避免的,可琪琪还是没有决定今天晚上是否将要成为她余下婚姻的开始。

“啊—啊……”琪琪柔声说道,“抱歉。结果她们还是没来。”

“为什么没有?”

霍华德再次将她拉近,把脑袋靠在她的肩头。琪琪没有反对。结婚周年纪念日可以那样做。她用空着的手抓起一簇她丈夫浓密、柔滑的头发。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克里斯琴和梅雷迪思的礼物,仍然等着让霍华德欣赏。就这样,琪琪闭着眼睛,任霍华德的头发从她的指间溜走,他们本可能就这样站在过去三十年里任何快乐的一天。琪琪不是傻瓜,她意识到这种感觉是什么:回到过去的无言的希望。事情不可能再跟原来完全一样了。

“‘姑娘们’讨厌克里斯琴·冯·混蛋。”琪琪最后挑逗地说,不过还是让霍华德把脑袋靠在她的胸脯上。“她们不想去他去的地方。你知道她们是怎样的。我对此毫无办法。”

门铃响了,霍华德压抑着欲望叹了口气。

“铃声救了我,”琪琪小声说道,“瞧,我这就到楼上去,我打算试着把孩子们弄下来。你去开门——少喝点酒,好吗?你需要组织这一切。”

“嗯。”

霍华德匆忙来到门口,不过就在开门之前又返回来。“噢——琪克斯——”他的脸上满是孩子气、歉意、完全的不能胜任。这表情让琪琪突然感到绝望。这张脸将他们与街区中其他的中年夫妇并相排列——愤怒的妻子,悔恨的丈夫。琪琪想:我们是怎么落到跟其他人一样的地步的呢?

“琪克斯……对不起,亲爱的,只是……我需要知道你是否邀请了他们?”

“谁?”

“你以为是谁?基普斯一家。”

“哦,对……没错。我跟她说了。她……”但是,无论是拿基普斯夫人开个玩笑,还是三言两语地把她描述给霍华德——他喜欢你以这样的方式把人物呈现给他——都不可能。“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来,不过我邀请过他们。”

门铃又响了。琪琪朝楼上走去,把礼物放在镜子下面的一张小桌上。霍华德去开门。

12

“嗨。”

高高的个子,对自己感到满意,长得漂亮,由于太过漂亮而像个骗子,身穿无袖背心,有文身,懒洋洋的,肌肉发达,腋下夹着篮球,黑人。霍华德守住半开的门。

“需要帮忙吗?”

卡尔一直在微笑,现在他停止了。他本来在惠灵顿大学的免费大篮球场上打球(你只需径直走进去,做出你属于那里的样子就行);球打到一半时利瓦伊给他打电话,说聚会就在今天晚上。选这个日子聚会有些奇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这个兄弟说话有趣,做事有点吊儿郎当,不过他确实是坚定不移地邀请卡尔来家里。给他发了地址,大概是三次。卡尔本可以先回家换衣服的,不过那将是一个史诗般漫长的往返旅程。他推测在这样炎热的夜晚,没人会在意。

“希望吧。我是来参加聚会的。”

霍华德望着他用双手抱着球,这样他手臂细长有力的轮廓就在安全灯下勾勒了出来。

“喔……这是一个私人聚会。”

“你的人,是利瓦伊吧?我是他的朋友。”

“我明白……唔,瞧,喔,他……”霍华德说着,扭头假装在门厅里寻找儿子。“他现在不在……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告诉他你顺路来访……”

男孩把球在前门台阶上使劲拍了一下,霍华德吓得猛地畏缩了一下。

“瞧,”霍华德不客气地说,“我不是不客气,不过,利瓦伊不应该邀请他的……朋友们——这只是一个相当小的私人聚会——”

“好吧。为了诗人的诗人。”

“你说什么?”

“见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算了吧。”卡尔说道。他立刻沿着车道离开,出了大门,脚步骄傲、敏捷、生气勃勃。

“等一下——”霍华德在他身后喊道。可是他已经走远了。

不同寻常,霍华德心想,然后关上了门。他到厨房里找酒。他听到门铃又响了,莫妮克去开的,进来一些人,紧接着他们后面又来了一些人。他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门铃又响了——是厄斯金和他的妻子卡罗琳。就在霍华德将瓶塞用拇指按压进酒瓶的时候,听见又一群人在脱大衣。这所房子里充满了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霍华德开始感觉到聚会的兴致了。很快他就放松地进入自己活跃分子的角色:劝客人们进食,给他们倒酒,谈论他几个不愿露面、不见踪影的孩子,纠正一句引文,加入一个争论,三遍两遍地介绍人们彼此认识。在他诸多的三分钟交谈过程中,他设法拿出专注、好奇、支持、快乐的姿态,你的一句幽默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开始大笑起来,即使你的酒杯边缘还闪耀着珠状泡沫,他就又给你斟满。如果他发现你在穿大衣或者在寻找大衣,就会说你是因为害怕情人的抱怨;你握住他的手,他又握住你的。你们俩像水手一样一起摇摆着身体。你自信地轻轻取笑他的伦勃朗,而他又对你的马克思主义过去,或者你的创意写作课,或者你十一年之久的蒙塔古[60]研究反唇相讥,那友好的程度让你不觉得是针对你个人的。你把大衣又放回到床上去。最后,你又一次坚持说到最后期限和要早起用功,并走出前门,你关上门,获得的印象是新鲜而令人满意的:霍华德·贝尔西不但不恨你——你预先总是想当然地那样认为——实际上,这个男人长久以来都对你怀揣着无限敬意,只是他天生的英国人的含蓄妨碍了他在今晚之前表达自己。

九点半,霍华德决定是时候在小花园里向集中的客人们发表一番小小的演讲了。演讲深受好评。到十点钟,所有这些享受了优渥饮食的人的醉意传到了霍华德小小的耳朵上,这对耳朵快乐得都发红了。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小型聚会。实际上,这是一个典型的惠灵顿聚会:总是迫近客满,却从来没有真的满过。黑人文化研究学院的研究生群体倾巢出动,主要是因为厄斯金为他们广为拥戴,而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惠灵顿最为社会化的人,他们为自己享有校园里跟正常人类最为接近的仿真品这个美誉而自豪。他们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聊聊天;他们学院里有一个黑人音乐图书馆;他们知道并且能口若悬河地谈及最新的低俗电视节目。他们被邀请参加所有的聚会,也全都来者不拒。不过英语系今天晚上来的代表不是很全:只有克莱尔、那个马克思主义者乔、史密斯,以及克莱尔追星族中的几个女性粉丝。霍华德惊异地看到,她们像旅鼠一样,一个跟着一个地正在拥向沃伦。沃伦显然已经加入到克莱尔喜欢的一系列事物中了——因此她们想跟他说话。有一圈陌生而年轻的人类学学生整晚都待在厨房里,霍华德觉得不认识他们。他们在食物近旁徘徊,生怕去到一个没有丰富的道具——酒杯、酒瓶、开胃小吃等——可以摆弄着玩的地方。霍华德任他们那样待着,然后自己转移到了花园里。他沿着游泳池的边缘走,手里愉快地紧紧握住空了的酒杯,此时夏日的月亮从红脸的云彩后面飘过,四周升腾起令人愉快的户外交谈的动物声息。

“奇怪的日子,不过。”霍华德听到有人说。接着是惯常的回答:“喔,我想这对聚会来说是个很棒的日子。你知道这是他们实际上的结婚纪念日,所以……如果我们不挽救回这一天,你知道……看上去他们赢了。这是个挽救,绝对是。”这是那天晚上最常听到的谈论。霍华德自己从钟打过十点之后就听了至少四遍了,酒劲也上来了。在那之前没人喜欢提这个。

每二十秒钟左右,霍华德就会惊叹地看见一双脚踢破水面;紧接着是弯曲的背部,然后水中棕色的纤瘦身体又迅速地、几乎毫无声息地拍打一下。利瓦伊显然下定决心,如果他必须待在这个聚会上,那么他也同样可以在外面锻炼身体。霍华德搞不清楚利瓦伊究竟在游泳池里待了多长时间,不过当他的演讲结束、掌声消失之后,每个人都同时注意到有一位孤独的泳者,而几乎每个人都问了他们身旁的人是否想起了奇弗的小说[61]。学者们的视阈仅限于此。

“我真该带泳装来。”霍华德无意中听见克莱尔·马尔科姆大声对某人说。

“你要是带了你会游吗?”对方明智地回道。

没有什么十分紧急的情况,霍华德现在开始寻找厄斯金。他需要听听厄斯金对他早先时候的演讲的意见。他坐在琪琪安放在苹果树下的那条漂亮的长凳上,向他的聚会望去。他不认识的女人们宽阔的后背和结实的小腿围绕着他。琪琪来自医院的朋友们,她们彼此之间说着话。护士们,霍华德确定地想,丝毫不性感。他的演讲在像这样的女人们当中又引起了怎样的反应呢?非学术圈的、头脑冷静的、固执己见的、琪琪的支持者们——对于那件事,她们各自会怎么看呢?发表那个演讲不容易。实际上,那是三个演讲。一个对着那些知情的人,一个对着那些不知情的人,还有一个对着琪琪,对着她发表的演说,她既知情也不知情。当霍华德说到爱的回报时,不知情的人们微笑,欢呼,鼓掌;当他进一步说到娶了你们最好的朋友有多么快乐,还有多么困难的时候,他们温柔地叹息起来。受了月光照耀下众目注视的鼓励,霍华德偏离了他准备的脚本。他一口气说到亚里士多德对友谊的赞美,又从那里谈到他自己的一些见解。他说到了友谊是如何增加包容度的,说到伦勃朗的不负责任和他太太莎斯姬亚对他的宽容。这已经接近节骨眼了,不过似乎没有哪句话激起大多数听众的过度反应。知道这件事的人比他所担心的要少。毕竟,琪琪没有向全世界告知他所做的事,今天晚上他比任何时候都感激这个事实。演讲结束了,掌声像一张温暖舒适的地毯一样在他周围铺展开来。他用力拥抱了身边两个够得到的美国孩子的肩膀,感觉没有受到抵抗。因此事情就是这样。他的不忠并没有真的结束一切。那样想曾让他感到自哀自怜,还有些自我膨胀。生活在继续,杰尔姆首先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他继霍华德之后如此之快地迎来了自己的浪漫灾难——世界并不为你而停留。起初,他不这样想。起初,他很绝望。以前从来没有这类事情在他身上发生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采取什么行动。后来,当他将这件事再次告诉了厄斯金——一个对婚姻不忠的老手——他的朋友给他支了一些迟来的、平淡无奇的招儿:否认一切。这是厄斯金一贯的老招儿,他声称从来没有失手过。但是霍华德是以最老套的方式被发现和撞见的——他西装口袋里的一只安全套——琪琪站在他面前,手指间捻着安全套,脸上充满了纯然的轻蔑,霍华德发现自己几乎难以承受。那一天,他面临着很多种选择,但其中就是不包括实情,如果他想保有他所珍爱的生活的任何假象,他就不能说。而此时他觉得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他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他没有说出实情。相反,他说出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的,为了让所有这一切都能够继续:这些朋友、这些同事、这个家庭,这个女人。天知道,即使他最终编造的那个故事——跟一个陌生女人的一夜情——都惹起了可怕的毁坏。它打碎了琪琪那辉煌的爱的圆环,他在其中存在了这么长时间,一种使其他一切都成为可能的爱(值得赞扬的是,霍华德明白这一点)。如果他将实情告诉了她,那会糟糕多少倍啊!那只会在痛苦之上压满痛苦。事实是,他的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关系曾经受到危及:琪琪告诉过的那些人对他感到失望,并且如实相告。一年之后,这个聚会是对他们是否尊重自己的一个测试,现在,意识到他已经通过了测试,霍华德需要克制自己才能不在对他如此宽容的每个新人面前释怀地放声大哭。他犯过一个愚蠢的错误——这是大多数人的意见——还是应该被允许仍然拥有那不平凡之物,幸福而充满激情的婚姻(在这些中年知识分子当中,谁又敢扔出第一块石头呢?)。他们彼此是多么的相爱!当然,人人都认为他们二十岁上就相爱了;但是霍华德·贝尔西实际上在四十岁上还爱着——虽然难为情,但却是真的。他从来没有真的忘记她的脸。它给了他如此之多的快乐。厄斯金曾经开玩笑说,只有在家庭生活方面享受了这般快乐的男人才会成为像霍华德那样的理论家,在他的工作中如此反对快乐。厄斯金自己则处于他的第二次婚姻中。几乎霍华德认识的所有男人都离了婚,又跟新的女人开始生活;他们跟他说了些类似“你到达一个女人的尽头了”之类的话,仿佛他们的妻子是根绳子。事情真的是那样吗?难道他也最终到达琪琪的尽头了吗?

此时霍华德远远地望见琪琪在游泳池边,蹲伏在厄斯金旁边,两人都在对着利瓦伊说话。利瓦伊浮出水面,用他交叠的强壮双臂支撑在混凝土的池边上。他们都在大笑。一股悲哀慢慢爬上霍华德的心头。琪琪的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多么奇怪啊——不追查他不忠行为的全部细节!霍华德敬佩她身上这种持久的情感克制力量,但是却不能理解。如果是霍华德,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他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长相和整个过程的细枝末节。在性方面,他一直都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当他遇见琪琪时,琪琪是个只有男性朋友的女人,数以百计(或者这只是霍华德的感觉),绝大多数都是前恋人。仅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即使是现在,三十年后,都会让霍华德陷入精神过敏。他们夫妻跟这些男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在社交场合见面,霍华德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他欺负他们,威胁他们,并且将他们全都冷处理掉。这还基于一个事实,即琪琪一直声称真爱始自他(而他也一直相信她的话)。

此刻霍华德用手捂住空了的杯子,谢绝莫妮克试图给他添加的酒。“莫妮克,聚会还好吧?你见到佐拉了吗?”

“佐拉?”

“是的,佐拉。”

“我没见到她。之前见了,现在没。”

“一切都正常吧?酒什么的都够吧?”

“什么都够。太多了。”

几分钟后,在通往厨房的门边,霍华德瞅见他那不敏锐的女儿正徘徊在一个哲学系研究生三人组近旁。霍华德赶快过去帮她进入他们的谈话圈子。至少这一类事情是他能够做的。他们相互依偎地站在那里,父亲和女儿:霍华德感觉到了酒意,想跟女儿说几句伤感的话;佐拉却并未觉察。她的心思集中在几个研究生的谈话上了。

“当然他曾经是那个最被寄予厚望的人。”

“没错。众望在身。”

“他曾经是那个系的宠儿呢。在差不多二十二岁的时候。”

“也许那就是问题的所在。”

“是的,没错。”

“他被授予过罗兹奖学金[62]——不过没有接受。”

“不过他现在什么都没做,对吧?”

“是的。我甚至都觉得他现在不隶属于任何地方。我听说他有了个孩子——谁知道呢。我想他在底特律。”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是那些有才气但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孩子们中的一个。”

“没有指引。”

“是的。”

这是一件非常普通的幸灾乐祸[63]的小事,但是霍华德发现佐拉却深受触动。她对学者们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概念——她觉得他们竟能传播流言蜚语或有堕落的想法,那真是超乎寻常。她对他们抱着不可救药的天真想法。譬如说,她没有发现事实上哲学研究生二号正忙着研究她的胸部,今天晚上她穿了一件靠不住的吉卜赛风格的上衣,散乱地暴露无遗。因此,当门铃响起的时候,被霍华德派去应门的人是佐拉;她开门迎进了基普斯一家。佐拉并没有立刻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一位高个子、神态傲然的黑人男士,不到六十岁年纪,长着一双狮子狗般肿胀的眼睛。他的右边,是他同样气质非凡的儿子,比他高些;他的另一边,是他漂亮得令人恼火的女儿。在开口交谈之前,佐拉费力地接纳着眼前看到的信息:年长些的男人那身奇怪的维多利亚式服饰——马甲、口袋丝帕——再瞥一眼令人眼睛灼痛的女孩,对她身体优势的瞬间意识(来自双方的)。这会儿他们呈三角形跟在佐拉身后,穿过门厅,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衣啦、酒水啦,还有她的父母,眼下他们一个都寻不见。霍华德消失了。

“上帝,他刚还在这儿。上帝,他就在这附近……上帝,他去哪儿了?”

这是佐拉从她父亲那里遗传的小毛病:每当遇到她知道是笃信宗教的人,她就开始口没遮拦地渎话连连。三位客人耐心地站在佐拉周围,看着她焦急得火花四溅。莫妮克从旁边经过,佐拉向她冲过去,可是她的托盘是空的,而且她也没有见到霍华德,因为霍华德在寻找佐拉,光是解释这个事实就花了一段冗长到乏味的时间。

“利瓦伊在游泳池里——杰尔姆在楼上,”莫妮克阴沉着脸平静地说道,“他说他不下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是维多利亚。”基普斯先生说,以一个男人慎重拿捏的尊严掌控着尴尬的局面。“还有迈克尔。当然,他们跟你的兄弟,哥哥,已经认识了。”

他那特立尼达人深沉的男低音毫不费力地驶过羞耻之海,挺进新的水域。

“是,他们确实相互见过。”佐拉说,既不轻佻,也不凝重,而是落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

“他们在伦敦时都是密友,现在在这里你们又将是密友。”蒙蒂·基普斯说道,一边不耐烦地将视线越过佐拉的头望去,就像一个人在不时四顾寻找他知道一定在对准他拍摄的照相机一样。“我真的应该向你的父母打声招呼。要不然就像被装在木马里偷运进来似的,我是作为客人来的,你瞧,没有带可疑的礼物。至少今天晚上没有。”这位政治学者大笑起来时眼睛竟然纹丝不受影响。

“噢,确实……”佐拉说,跟着温和地笑了,也加入到这毫无结果的静止的顾盼中。“我真不知道他们……这么说你们都……我的意思是,你们全都搬过来了,还是——”

“我没有,”迈克尔说,“我只不过是度假。星期二回伦敦。工作要求,很遗憾。”

“啊。遗憾。”佐拉礼貌地说,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失望。迈克尔相貌堂堂,不过完全缺乏性方面的吸引力。奇怪,她想到公园里的那个男孩。为什么像这样体面的男孩看上去不能更像那样的男孩一点儿呢?

“你在惠灵顿念书,对吧?”迈克尔问道,没有露出一丝真诚的好奇。佐拉与他眼神相遇,矫正镜片后面是一双生得小而无趣的眼睛,跟她自己的一样。

“是啊……去了我爸爸的学校……不太有冒险精神,我想。看来我要成为一个艺术史专业的学生了,居然。”

“那,当然啦,”蒙蒂宣布道,“正是我起步的领域。一九六五年我在纽约组织了美国首届加勒比‘原始派’艺术作品展。在那个不幸的岛屿之外,我拥有最大数量的私人藏品。”

“哇唔。全都是你自己的——那一定很了不起吧。”

不过,蒙蒂·基普斯显然是个明白自己喜剧潜能的人;他对于任何反语都小心提防,留心它的靠近。他诚心诚意地发表了他的声明,不会允许它受到回顾性的讽刺。他做了长长的停顿,然后才回答。“能够保护重要的黑人艺术品这一点令人满意,是的。”

他的女儿冲他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喜欢巴隆·撒麦迪[64]从房子的每个角落里瞪着你,那才叫了不起呢。”

这是维多利亚第一次开口说话。佐拉惊讶于她的声音,像她父亲一样,响亮、低沉而豪放,跟她娇媚的外貌毫不协调。

“维多利亚最近在读些法国哲学家……”她父亲冷淡地说道,开始轻蔑地列出了几个佐拉自己的目标阅读作家。

“是的,是的,我明白……”佐拉边听边嘟囔。她喝一杯酒已经太多了。多喝一杯她就成了这个样子,人家的观点还没有说完,她就在点头表示同意,并且总是瞄准了这个调子,厌世的、几乎是欧洲中产阶级的样子,对她来说,在十九岁的年龄,一切都见惯不怪了。

“……我担心这会让她讨厌艺术,感觉乏味。不过但愿剑桥将会帮她改正。”

“爸。”

“同时她还会在这里旁听一些课程——我肯定你们俩会经常碰见。”

两个女孩彼此对望了一眼,对于这副前景并没有太大的热情。

“我不是讨厌‘艺术’,不管怎么说——我讨厌的是你的艺术。”维多利亚反驳道。她父亲抚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像一个小得多的孩子那样耸耸肩抖掉。

“我想我们在房子里并没有挂太多的东西。”佐拉说,环顾了一下空空的墙面,纳闷自己怎么就扯到了她本来想回避的话题上了。“爸爸更热衷于概念艺术,当然。我们在艺术上的口味完全是极端的——拿我们所拥有的大部分艺术品来说吧,还真的不能在房子里展示。他热衷于那整套的开膛破肚理论,你知道——好像艺术应该将你该死的内脏撕扯出来似的。”

没时间听到这句话可能产生的后果了。佐拉感觉到一双手抚在她的肩上。她不记得曾几何时像现在这样高兴见到自己的母亲。

“妈妈!”

“你在照顾我们的客人咯?”琪琪伸出热情的、手指粗短的手,手腕上一副手镯闪闪发光。“是蒙蒂,对不对?事实上,我想您的妻子告诉我说现在是蒙蒂爵士……”

她从此处接续话题的自然流畅令她女儿钦佩不已。原来那些(在佐拉看来)不良的、传统的惠灵顿的人际交往技巧中的某些规避、拒绝、政治话语和虚伪的礼貌——还是有它们的用处的。不出五分钟,每个人手里都有了酒水,每个人的大衣都被挂了起来,闲聊也在同步进行。

“基普斯太太……卡琳,没跟您一起来?”琪琪问道。

“妈,我想去……请原谅,很高兴见到你。”佐拉说道,含糊地指了指房间的那头,然后就跟随着自己的手指走了。

“她来不了吗?”琪琪又问道。她为何感到如此失望呢?

“喔,我妻子很少参加这类事情,”蒙蒂说,“她不喜欢社交聚会这种热火朝天的情景。公道地说,她更喜欢守在家里的壁炉边取暖。”

琪琪虽然熟悉这位自我意识强烈的保守派学者偶尔使用的这种折磨人的隐喻方式——但他的口音却让她难以置信。它在音节上飞来飞去——有点像厄斯金的,但是元音却被赋予了她以前从未听过的洪亮和深度。“公道”说成了“公嗡道”。

“噢……太遗憾了……她似乎很肯定她会来呢。”

“后来,她同样肯定她不来了。”蒙蒂微笑着,在那微笑里有一种强有力的男人的把握,那就是琪琪不要再傻乎乎地继续推进这个话题了。“卡琳是个情绪多变的女人。”

可怜的卡琳!琪琪一想到跟这个男人哪怕待一晚上都感觉恐惧,而卡琳必须跟他待一辈子。幸运的是,蒙蒂·基普斯有很多人需要引见。他很快就要了一串惠灵顿重要人物的名单,琪琪热情地向他引见了杰克·弗伦奇、厄斯金,还有几个学院的院长;她解释说还邀请了校长,却没能说明他根本就不可能来。基普斯家的孩子们已经消失在花园里了。杰尔姆——令琪琪相当苦恼——偷偷躲在楼上。琪琪陪着蒙蒂挨个房间地转。蒙蒂与霍华德的见面简短而傲慢,是一种围绕彼此更加极端立场的程式化的旋转——霍华德是激进的艺术理论家,蒙蒂则是文化保守者——霍华德表现较差,因为他喝醉了,而且太当真。琪琪将他们分开,诱导着霍华德来到波士顿一个小美术馆的馆长跟前,他整晚上都在试图抓住霍华德。这位焦虑的小个子男人恳求霍华德抓紧他曾经答应组织却没有行动的计划中的伦勃朗系列讲座,霍华德只是半留意地听着。它最精彩的部分将是霍华德本人的一次讲座,之后是葡萄酒和奶酪的招待,由惠灵顿学院部分赞助。霍华德既没有写这次演讲的稿子,也没有深入调研葡萄酒和奶酪这件事。视线越过那个人的肩膀,霍华德望见蒙蒂控制了他的聚会中剩下的领地。与克里斯琴和梅雷迪思之间的一场热闹而戏谑的辩论在壁炉旁进行,杰克·弗伦奇在圈子的边缘,总是不能快而及时地插进他一直在试图说的那些俏皮话。霍华德担心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受到他料想中的捍卫者的保卫。也许他正在受到嘲笑。

“我想,我要问问你你讲座的要旨是什么……”

霍华德又调回到他自己的谈话中,显然他正在跟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在谈。那位馆长,鼻子湿湿的,他的旁边又多了一位秃顶的年轻男人。这第二个家伙长着如此透明光亮的皮肤,额头上的骨盘如此突出,霍华德为此人绝对必死的命运感到压抑。从来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类向他显露过如此大面积的头骨。

“要旨?”

“‘反对伦勃朗’。”第二个人说道。他有一副高而尖的南方嗓音,就像在霍华德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冷不丁袭来的一次滑稽攻击。“那是你的助手发给我们的题目——我只是在试图搞清楚你说的‘反对’是什么意思——显然,我的组织是这整个活动的协办方,因此——”

“你的组织——”

“RAS——伦勃朗欣赏协会——我知道我不是自私(知识)分子,至少,像你这样的伙计该想出一个……”

“是的,我知道你不是。”霍华德嘟囔道。他发现他的口音在某些美国人中产生了一种延后的反应。有时候要到第二天,他们才会意识到原来他对他们说的话是多么粗鲁。

“我想说的是,也许‘人类的谬见’是给自私(知识)分子们准备的词儿,可是我想告诉你我们的成员……”

房间那边,霍华德看到蒙蒂的圈子扩大了,吸纳进了一小撮热切的黑人文化研究学者,由厄斯金和他尖刻冷淡的亚特兰大妻子卡罗琳带领。卡罗琳是个精瘦结实的黑人女子,仿佛从头到脚都是一块肌肉,而且总是干净整洁——东海岸有钱人的纤巧转变成了黑色,她的头发直而僵硬,她身上的香奈儿套装比跟她同等地位的白人女子的颜色微亮,样式更美观。她是圈子里少数几个没有在霍华德的性幻想情境中出现过的女人——这个事实跟她的吸引力无关(霍华德在这方面经常想到那些最丑的女人)。这其实更是一个无法穿透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办法让想象力穿过卡罗琳本身这坚硬的躯壳。你得想象你自己进入到一个不同的宇宙才能想象跟她性交;然而事情也不会那样进展——她会上你。她的骄傲是臭名昭著的(多数女人都不喜欢她),就像任何一个表面上温存体贴的丈夫的妻子一样,她令人钦佩地自给自足,显然没有外在的社交需要。不过厄斯金同时也无可救药地不忠,这为她的骄傲平添了一种性格鲜明的、威严的锋利,霍华德总是感到有些恐惧。卡罗琳表达自己的方式很古怪——她把厄斯金的女孩们称作那些黑白混血儿——从不露出她真实的情感。她,据说是一位著名的律师,极其接近于成为一名最高法院法官;她与鲍威尔[65]有私交,还有赖斯[66];她喜欢耐心地跟霍华德解释说这类人物“提升了种族”。蒙蒂恰好合乎她的口味。她修剪整齐的纤纤美手此时正在蒙蒂面前做着一个精确切割的动作,也许在描述雄鹿在哪里停了下来,或者还有多远的距离要走。

霍华德的谈话仍在进行中。他开始发现无路可逃。

“啊,”霍华德大声说道,希望通过一套唬人的学术表演来结束谈话,“我的意思是,伦勃朗是十七世纪欧洲运动的一部分……喔,我们长话短说吧——从根本上发明了人类的思想。”霍华德听到自己这么说着,所有这些话都节选自他扔在楼上的那一章,它还在电脑屏幕上沉睡着,连它自己都感到厌烦了。“当然,对此的推论是个谬误,即我们作为人类是位于中心的,我们的审美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使我们成了中心——想想他在画中给自己安排的位置,正好位于墙上那两个刻有铭文的空球体之间……”

霍华德沿着这些几乎是自动化的流水线讲啊讲。他感觉到花园里吹来一阵微风,钻进他的身体,入得很深,穿过一具年轻些的身体绝不会许可的那些通道。回顾这些让他在自己所周旋的小圈子里小有名气的论战,他觉得很悲哀。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被撤走了爱,使得生命里另外的部分冰冷难耐。

“帮我引见。”一个女人突然命令道,抓住霍华德大臂上松弛的肌肉。是克莱尔·马尔科姆。

“噢,上帝,打扰一下——我可以偷走他吗,只是一会儿?”克莱尔对馆长和他的朋友说道,完全无视他们焦虑的表情。她将霍华德拉开几步,朝着房间的角落走去。在与他们成对角线的地方,蒙蒂·基普斯巨大的笑声宣告了它凌驾于众汽笛合成的副歌之上,是第一和最强大的。

“把我引见给基普斯。”

他们并肩站在那里,克莱尔和霍华德,望着房间的那边,就像学校足球场边的父母看着他们的儿子踢球。这是一个虽然偏却也算近的角度。酒精惹起的桃色潮红浸染了克莱尔深棕色的皮肤,她脸上各种各样的痦子和斑点,以及袒胸露背的衣服边缘都环绕着这种被唤醒的粉红色;它令她重返青春,那效果是任何化妆品或美容疗程都无法企及的。霍华德几乎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他们巧妙地设法做到了这一点,没有引起别人对这个事实的注意,也没有商量如何做到。他们只是在校园里避开对方,完全放弃自助餐厅,确保不参加同一个会议。作为一个额外措施,霍华德不再去那家摩洛哥咖啡馆,在那里,常常是下午,你可以看见英语系几乎所有的人都独自坐着,批阅一摞摞的论文。然后克莱尔去意大利过夏天了,霍华德对此一直很感激。现在再见到她让人感觉很痛苦。克莱尔身穿一件非常薄的宽松直筒棉质连衣裙。她娇小的、柔软的身体忽而紧贴衣裙,忽而又撤回——这要看她站立的姿势。看着她像这个样子——不用化妆品,穿着如此简单——你不会知道,根本不会知道她对于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那些更加私密的部位,所给予的细致的美容呵护。霍华德自己发现它们的时候很是惊异。当克莱尔主动向他解释这件奇怪的事,说她的妈妈是巴黎人时,他们当时是以什么姿势躺着呢?

“看在上帝分上,你为什么要见他?”

“沃伦对他感兴趣。事实上我也是。我觉得公共知识分子令人难以置信的怪异和有趣……这快要成为一种病态的张力了,其次他还有种族之事要对付……而我只爱他的衣冠楚楚。他真是太潇洒了。”

“太潇洒个法西斯。”

克莱尔皱了皱眉头。“不过,他是那样引人注目。就像他们说克林顿——领袖气质超量。这很有可能全然是信息素的作用,你知道,就像鼻子的功能,在某些方面沃伦可以解释——”

“鼻子的,还屁眼呢——它肯定不是从这个眼儿就是从那个眼儿出来的。”霍华德此时把杯子端到嘴边,因此他接下来说的话就有点模糊不清。“顺便祝贺一下。我听到他们情况良好。”

“我们非常幸福,”克莱尔满足地说,“上帝,我真是被他迷死了——”霍华德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沃伦。“看到他是怎样收拾房间的吗?他无处不在,不知怎么。”

“是啊,像瘟疫一样。”

克莱尔转向霍华德,脸上带着恶作剧的表情。霍华德看出克莱尔觉得现在可以看他了,现在他们交谈的讽刺性节奏已经设定。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被发现。其间,克莱尔结婚了!虚构的在密歇根会议期间的一夜情现在被当做事实接受了;霍华德跟克莱尔·马尔科姆之间三个星期的风流韵事在惠灵顿从不曾发生过。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再彼此说话和对视呢?但事实上,对视是致命的,克莱尔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明白了这一点。克莱尔竭尽全力继续谈话,但是由于恐惧,现在什么都给荒诞地夸张了。

“我猜,”克莱尔开始用滑稽挑逗的声音说道,“我想你会很喜欢像他一样。”

“你喝了多少酒?”

此时此刻,霍华德有一个残忍的愿望,就是让克莱尔·马尔科姆从这个行星上消失。根本不需要他来做什么,她就会消失不见了。

“你们所有那些愚蠢的意识形态的论战……”克莱尔说,然后冲他咧嘴傻笑,双唇从玫瑰色的牙龈处拉开,露出一口昂贵的美国牙齿。“你们俩都知道它们根本不重要。国家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宏大的计划,”克莱尔悄声说道,“在进行中。不是吗?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是国家的状态,还是你的状态呢?”

“别自作聪明了,”克莱尔酸酸地说,“我是说我们所有的人,不光是我。毫无意义。”

“你听上去像十五岁,听着像我的孩子们在说话。”

“比这些还要宏大的计划。已经转变为基本法则,在那边,在世界上。基本法则。我们辜负了你的孩子们,我们辜负了每个人的孩子。看看这个国家现在的样子,谢天谢地我自己从来没有过孩子。”霍华德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他研究着他们脚下发黄的橡木地板以藏起自己的怀疑。“上帝,一想起接下来的这一个学期我就感到恶心。根本没有人在乎伦勃朗,霍华德——”她让自己停了下来,开始伤心地大笑。“或者华莱士·史蒂文斯[67]。更宏大的计划。”她重复道,喝光了酒,点了点头。

“全都是相互联系的。”霍华德沉闷地说,用鞋尖探索着地板木材上一处虫蛀的缺口。“我们生产新的思考方法,然后让别人去思考。”

“你并不相信那个。”

“要定义相信这个词的意思。”霍华德说道,说着这句话时,他感到极度疲劳。几乎都没有足够的气息说完这句话。她为什么还不走开?

“噢,天哪——”克莱尔着恼道,跺着她的小脚,把一只手按在霍华德胸部,给枪炮装上火药,以引爆他们古老战争中的一场。本质对理论。信仰对力量。艺术对文化系统。克莱尔对霍华德。霍华德感觉到她的一根手指轻率地、醉醺醺地从他衬衫下的一个空隙滑向他的皮肤。就在这时候,他们被打断了。

“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

克莱尔把手从霍华德身上拿开,动作过于快了。然而琪琪并没有看克莱尔;她在看着霍华德。你跟某个人结婚三十年了:你熟悉他的脸,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一样。它来得如此之快,然而又是如此的确定无疑——欺骗结束了。霍华德即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克莱尔怎会注意到他妻子左侧嘴角那一小块紧绷的皮肤,又怎能明白它的含义呢?克莱尔全然无知,她把琪琪的两只手攥在手里,还以为自己是在挽救局面呢。

“我想见见蒙塔古·基普斯爵士。霍华德在对此耍花招。”

“霍华德总是在耍花招。”琪琪说,目光如炬地又扫了他无情而确定的一眼,使这件事情不容怀疑。“他以为那样让他看上去聪明。”

“天啊,你看上去太棒了,琪克斯。你应该在罗马的一个喷泉里。”

霍华德猜想克莱尔对他妻子外貌的恭维是情不自禁的。他想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阻止她再说一个字。狂野而暴烈的幻想攫住了他。

“噢,你也是,宝贝儿,”琪琪平静地说道,给这虚假的热情降了降温。这样就不会有一场当众大闹了。霍华德一直都赞美他妻子的这一点,她沉着冷静应对事物的能力——不过此刻他倒更愿意听到她尖叫。她站在那里像个僵尸,她的眼睛对于霍华德的任何恳求都毫无反应,她的笑容是钉在脸上的。三个人仍然困在这可笑的谈话中。

“瞧,我需要一个开场白,”克莱尔继续说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实际上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让自己感到满足。我能拿什么来跟他套话呢?”

“他无孔不入。”霍华德说,将他个人的绝望转化成了愤怒。“你随便挑。不列颠的状况,加勒比的状况,黑人的状况,艺术的状况,女人的状况,国家的状况——你一哼唱,他就会弹奏。喔,他认为平权行动[68]是魔鬼的工作——他是个迷人精,是个……”

霍华德停住了。他身体里所有的酒都在跟他作对;他说出的语句就像是钻进洞穴的兔子一样在匆匆逃离他;很快,无论是它仅剩的那一点白尾巴尖还是它躲进去的黑洞,他都看不见了。

“豪伊——你在让自己出丑。”琪琪清晰地说道,咬紧下唇。霍华德能够看到她内心的搏斗,看到她是多么坚毅。她决不尖叫,决不哭。

“他反对平权行动吗?那可太奇怪了,不是吗?”琪琪问道,望着蒙蒂不断在点着的头。

“不完全是,”琪琪回道,“他只不过是一个黑人保守派——认为如果你告诉非裔美国儿童他们需要特殊待遇才能成功,这对他们是一种贬损。这对惠灵顿是一个可怕的时间安排,让他来这里——议会正在设法通过一项反平权行动法案,这会惹麻烦的。我们此刻对这个问题需要立场坚定。哦,这你知道。你跟霍华德一起做的那些事。”琪琪说最后一句话时睁大了眼睛,融进了她自己的领悟。

“啊……”克莱尔说,捻弄着她的空酒杯柄。小打小闹的政治让她感到乏味。一年半之前,她在惠灵顿平权行动委员会为霍华德担任了六个月的挂名副手——事实上他俩之间的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但是她的兴趣小之又小,她的出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接受了这个工作,是因为霍华德(竭力想避免对另外一个他没有看中的同事的任命)恳求她来。克莱尔真正感兴趣的只是世界舞台上那些预示大灾变的事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独裁总统们、大量死亡等。她憎恶委员会和各种会议,喜欢参加游行示威和签署请愿书。

“你应该跟他谈谈艺术——我的意思是,他是个收藏家,显然。加勒比艺术。”琪琪继续勇敢地说道。

“我还被他的孩子们迷住了。他们光芒四射。”

霍华德冷淡地愤愤哼了一声。他现在醉得无可救药了。

“杰尔姆短暂地爱过那个女儿,”琪琪简洁地解释道,“去年。他的家人受了些惊扰——霍华德把这件事情搞得糟糕极了,实际上并不需要那样。整件事情荒唐透了。”

“你们的生活真是太有戏剧性了,”克莱尔愉快地说道,“我不怪他——我是说,我不怪杰尔姆——我见过她,如此美艳绝伦,那样子就像奈费尔提蒂[69]。你不觉得吗,霍华德?就像剑桥大学菲茨威廉博物馆下面那些雕像中的一尊,是不是?如此具有远古美韵的脸。你不觉得吗?”

霍华德闭上眼睛从自己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

“霍华德,音乐——”琪琪说道,终于向霍华德转过身来。令人惊异的是她说的话和眼神完全不相干,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嘻哈音乐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放的。大家都受不了它——艾伯特·康尼格就因为这个刚才走了,我想。放点艾尔·格林[70]或者别的——人人都可以欣赏的东西。”

克莱尔已经朝着蒙蒂迈出了几步。琪琪跟着她一起,不过接着她又回到霍华德近前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然而她抓住霍华德手腕的手却没有抖。她说出了一个名字,并且在末尾加了一个怀疑的问号。霍华德觉得他的胃突然瘪了进去。

“你可以待在这幢房子里,”琪琪继续说道,她的声音都变了,“不过仅此而已。你不要靠近我。你不要靠近我。如果你靠近我就杀了你。”

然后她镇定地离开,又赶上了克莱尔·马尔科姆的步伐。霍华德望着他的妻子与他的重大过失一起走远了。

一开始,霍华德非常肯定自己马上要呕吐了。他自觉地走到通向洗手间的过道。然后他记起了琪琪的差遣,并倔强地决定去完成它。他在二楼空荡荡的起居室门口停住了。里面只有一个人,跪在立体声音响旁边,身边围满了CD。那窄窄的、富有表现力的后背——他曾经见过一次——暴露在夜色里:一件灵巧的上衣,在脖子处系住。你会期待她展开身体跳一曲《天鹅之死》。

“喔,好吧。”她说,转过头来。霍华德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似乎是对他沉默的想法的一个回答。“这个不错吧?”

“不见得。”

“倒霉。”

“是维多利亚,对吧。”

“嗯。”

“没错。”

她跪坐在那里,只有上身半转向霍华德。他们相视而笑。霍华德心里不由自主地对他的长子充满了同情。过去一年的谜团不解自开。

“这么说你是DJ[71]。”霍华德说。如今对此是否有了新的名词呢?

“差不多吧——你不介意吧?”

“不,不……尽管我们的几位年长客人觉得选的这个……或许有点狂热。”

“喔。你是被派来清理我的。”

听到这个英语短语被以如此英国化的方式说出来,感觉很奇怪。

“是来协商的,我想。这是谁的音乐,不管怎么说?”

“‘利瓦伊的混音专辑’。”维多利亚从CD盒上的一个贴签上读到。她伤心地冲霍华德摇摇头。“看上去就像敌人在里面。”她说。

她一定很聪明。杰尔姆不会忍受一个愚蠢的女孩,即使是像这么美艳绝伦的。这个问题霍华德自己年轻时从没有过。只是到了后来,头脑对他来说开始变得重要。

“之前放的那个出了什么问题吗?”

维多利亚凝视着他。“你在听吗?”

“发电站乐队……发电站乐队没什么问题。”

“两个小时都是发电站乐队?”

“还有别的音乐,当然。”

“你见过这些收藏了吗?”

“喔,是的——那是我的。”

维多利亚大笑起来,将头发抖开。这是一个新发式,在脑后束成马尾,又在后背上披散开来形成一道人造发卷的瀑布。她调转了姿势面对着霍华德,然后又跪坐下来。她身上闪着亮光的紫色布料在胸部绷得紧紧的。她似乎有着一对大奶头,像十便士的旧式硬币。霍华德望向地板,佯装羞愧。

“嘿,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的,嗯?”维多利亚举起一张抒情电子乐CD。

“我买的。”

“你是被胁迫买的。持枪手带着你来到柜台边。”维多利亚模拟这一动作。她发出粗嘎的笑声,音调像她的嗓音一样低沉。霍华德耸了耸肩。他对这种缺乏尊敬的行为感到恼火。

“那我们还是要继续狂热舞曲?”

“恐怕是吧,教授。”

维多利亚眨眨眼。那眼睑以慢动作落下来。睫毛很浓密。霍华德纳闷她是不是喝醉了。

“我要回去报告。”霍华德说,转身要走。他差点被隆起的一块地毯给绊倒,不过他迈出第二步时恢复了平衡。

“哇唔,有了。”

“哇唔……有了。”霍华德重复道。

“去告诉他们稍安勿躁。那只不过是嘻哈音乐,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好吧。”霍华德说。

“不过。”霍华德离开房间时听见维多利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