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克拉伦斯
一九一〇年春季的最后几天酷热无比,在新泽西州帕特森市郊贝尔维斯塔城堡的开阔高地上,人们正忙着拍电影。制片公司是拜奥格拉夫,导演是戴维·伍·格里菲斯,片名为《从军记》。故事发生在中世纪,情节围绕一件丢失的价值连城的珠宝展开。去哪里能找到比贝尔维斯塔更适合作为中世纪城堡背景的地方呢?众所周知,贝尔维斯塔的别名是“兰伯特城堡”,因其建造者为本地丝绸大王凯索莱纳·兰伯特而得名。高低起伏的草坪上生长着经过整修具有中世纪特征的橡树和山毛榉,从这里向东望去,越过蹲守在帕萨依克河河湾低洼处的帕特森市那拥挤不堪的一片屋顶,大约十五英里处便可见纽约市的轮廓。从这个高度可浏览到弗尔瀑布旁一溜砖结构的磨房以及由皮埃尔·朗方特设计的三架水车、教父威廉·迪恩·麦纳尔蒂的浸礼会圣约翰大教堂那威严雄伟的褐砂石尖塔、酷似大蛋糕的白色市政厅、装饰着花里胡哨的佛兰德前脸的邮局大楼、还有那座盖了不到十年的帕萨依克县法院。在它那有廊柱的穹顶上部,一座巨大的女雕像成年累月摆着保持平衡的姿势。远处纽约市耀眼的建筑物顶部轻飘飘地悬浮在夏日蒸腾的雾气之中,掩盖了人类诸多苦难,以它迷人的轮廓博取人们的信赖。这绝对是取景的最佳选择。然而那部摄影机已调整好镜头,剔除了一切标志现代文明的景致。摄影师在新泽西充满煤炭和汽油味的闷热阳光下不耐烦地等待着,担心会突然飘过来一团乱云破坏掉他刚调好的背景。链盒里不断溢出淡淡的油味。
下午两点钟,气温升到最高。尽管酷热难捱,男演员麦克·森尼特和德尔·亨德尔森都已佩戴上金属铠甲,电影主角小玛丽·毕克馥也大汗淋漓地穿好了紧身衣裤、天鹅绒斗篷和厚厚的锦缎古装外衣,俨然一副侍从打扮。她正准备骑上马带上当作重要信件的道具在城堡的绿色草坪上奔驰,地上坚挺的草叶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白光。几个穿工装的人帮助毕克馥小姐跨上马鞍,那匹高头大马也热得浑身湿漉漉的,散发出马鬃与汗水混合的臭味。晒得发烫的皮鞍子灼烤着小玛丽的臀部和大腿,胯下马身上乱糟糟的马鬃弄得她很不自在,她真想去树荫下躲一会儿。这位小明星刚刚十七岁。旅馆里拥挤不堪,帕特森市又喧闹得很,夜里她根本无法入睡,此刻她竟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但还是坚持了下来,直到拍摄特写镜头——格里菲斯非常想为这位新来的演艺界娃娃拍摄面部特写镜头——她才失去知觉。这已是第三次拍摄,这位侍从兴冲冲地来送信,信上的字迹清晰地在屏幕上的字框里用黑底白字显示出来:“阁下,国王命令部队攻打撒拉逊异教徒!”两位只穿衬衫的道具工作人员举着大金属板把光反射到她娇小的身上,她的面色因为用了化妆粉,显得更加苍白。气温不断升高,终于,她脑后一片昏黑,晕倒在地。又甜又湿的六月青草味混着嗅盐的氨气味钻进她的鼻孔。她醒过来之后,格里菲斯先生,这位刚才还很体面的肯塔基绅士,大动起肝火来,不光因为她白白浪费了白天宝贵的半个小时——这一天是星期一,按计划应当于星期五完成拍摄任务——还因为她身上昂贵的白锦缎古装外衣被草渍弄脏了。
就在玛丽·毕克馥昏过去的那一刻,在下边斯特雷特街与百老汇街交会处的第四长老会牧师寓所里,克拉伦斯·亚瑟·威尔莫特牧师感觉到他心中最后的一点信心正在消失。这种感觉不会有错——内心无法排遣的退却,犹如一股黑色泛着沫的气泡冲顶而出。他现年四十四岁,高个子窄胸,蓄着棕黄色的胡须,尽管隐约显出怠惰与不够健康的样子,却仍不失其成熟男子的英气。此时正是拍摄现场出了灾难性差错的一刻,他站在住宅的一楼,心中琢磨这么热的天他是不是该把黑哔叽外衣脱掉,因为按照时间安排,晚饭之前是不会有人来访的,教堂建筑需求委员会的委员们将在晚饭时候带着各种无法满足的要求来折磨他。想到这里,委员会主席的模样在克拉伦斯脑子里闪现出来——哈伦·迪尔霍尔特那神气十足的大宽脸及蛤蟆一样灵活地向下翻着的大嘴巴。他是生产丝带的小厂主,短而宽的鼻子上托一副夹鼻眼镜,镜片强烈的反光使他看起来像个盲人。克拉伦斯立刻想起那位秃顶好斗的英格索尔,他有一副和迪尔霍尔特一样咄咄逼人的神态。牧师正在研读英格索尔这位著名无神论者的《摩西的错误》,为的是驳斥教区内的一位扰乱人心的人的观点;就在他发觉了他们两人的相似之处时,他的思想闪电般地出现一个想法,英格索尔是对的:摩西五经里的上帝是个荒唐的恶棍,野蛮地叱咤于一个完全被曲解了的宇宙之中。这也是他长久以来的想法。没有这样的上帝,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上帝。
克拉伦斯的思想像一个软软的肉虫子,在一个光滑的瓷盆里一次次艰难地朝上爬呀爬;这时一盆盥洗水泼来,猝不及防地把它冲进下水道。没有上帝。他为新出现的想法所困扰。这一小片歇脚的空地很不规整,周围有他书房的门、通往饭厅的拱形门洞、还有内室的前门,门上毛玻璃的四周装饰着带铅边的挺脏的长方形玻璃,颜色应该是乳白色。再过去是通往二楼的深色核桃木楼梯的梯脚,楼梯的两个拐弯处各有一个棱角被刨平的方形端柱。穿堂风从那些前门之间的铺油毡的门厅吹进来,把尘土吹上二楼,威尔莫特太太常常为此抱怨。他那难以察觉的最后一点信心和几十年来不断与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无神观念作斗争以维护上帝权威的使命感,也已化作尘烟顺着楼梯飘然而上。
可怕的时刻,静得像是跌进了无底深渊。住宅外的百老汇大街上一辆农家车正吃力地往山上行驶,它赶过主街贸易市场的早市以后正往回返,拐上斯特雷特街,过了桥又走上通往黑尔顿的大道,去往帕萨依克县北边乡村。马车走过埋在大卵石路面上的电车双轨时马蹄奏出的切分音有点乱;山核桃木车轴为抗衡因车子失去平衡产生的扭力而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赶车人只顾高兴地哼着歌;克拉伦斯开始还以为他在唱赞美诗呢,还是用德文唱的,后来才听出来一段调子,是那首新华尔兹曲:“让我叫你甜心,我深深地……爱……你。”赶车人的声音很年轻,也许车前部坐着两个人,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从那扇能来回开动的厨房门里传来威尔莫特太太和爱尔兰年轻女仆梅维斯的声音,她们正用那套带花纹的笨重炊具忙碌地准备这天的晚餐;教堂建筑需求委员会的一些成员应邀来吃晚饭,包括主席和他高大的妻子,同来的有教区的几个孤苦无助的人——一位成了新寡的意大利妇女和她的两个女儿,还有一个上年纪的粗绸织工,他因政治上的冒犯刚刚被工厂解雇。
生活之音听起来都是非同寻常地轻飘飘平淡淡,好像被抽走了共鸣基。它们告诉克拉伦斯·威尔莫特应该怎样理解他长期怀疑的事情:宇宙才不在乎他在想些什么呢,再者,它如同一把锈蚀的空水壶一样空无一物,并不存在什么上帝的旨意。除去残酷与死亡,所有抽象的事物都不复存在,因为,没有了上帝这个前提,一切抽象事物都不再是抽象的了;一切都变得十分具体,而这一切又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忘却。忘却成了惟一能给予慰藉的东西。那么,预定论这一难解之谜——如果不触犯上帝的绝对自由的话,那么人类又怎么获得自己的自由意志呢?如果世界万物均出自神的意志,那么上帝又怎么能谴责人类呢?——便烟消云散;想要证明自己想法的正确性的重压也顷刻消解;这位原先的信徒那习惯性地被扭曲了的心态亦得以彻底放松。但是由此而留下的空白却大得惊人。在横扫一切的无神论之风里,人类失去了所有的特殊价值。那匹马的痛苦已变得麻木,跟那马车夫的没什么两样;绿油油充满生机的蕨类植物只需地球无尽的时间长河中的一瞬间,便被悄无声息地挤压成化石层变为煤炭,而用不了多久,克拉伦斯自己的生命同样也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没有了上帝的祝福,物质世界则变得既恐怖又令人厌恶。一切肉体的行为都变得邪恶,不是个别行为而是所有的。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身体需要而屠杀羊、牛、鱼、禽,上演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喜剧——鲜血浸透的自私自利导致世间的故意伤害。
一想到吃,克拉伦斯就恶心起来;他觉得全身在肿胀,就像扭伤了的脚腕子;他甚至不敢迈步,惟恐因为突然变得高大而笨拙地跌倒。他的手心和胳肢窝开始出汗。为了不让地板和皮鞋发出声响,他摇摇晃晃地拖着双脚走,滑过饭厅来到厨房门口,他歪着瘦瘦的脑袋使劲地听,就像医生用听诊器听一位遭受精神创伤的病人的心脏一样。他灰黄的太阳穴处一根紧绷的蓝筋突突直跳。
“我的天啊,梅维斯,”他听见说,“别舍不得用红糖——咱美国人喜欢把火腿做得甜一些。”斯特拉那既轻松自如又高高在上的声音用南方口音讲出来,听着的确甜甜的,虽然她已在新泽西州住了七年,在此之前还在寒冷的明尼苏达州的两个教区住过六年,可她的南方口音并没有改变,只是稍微弱了一点。他和她是在密苏里州一座毫无生气勉强维持的教堂里认识的,那是一个荒凉的村中小镇,教堂坐落在陡峭的河岸边。她负责弹奏那架代替风琴用的钢琴,还教主日学,班上有二十几个孩子。她长得有点胖,皮肤黝黑,相貌平平;女性的妩媚全表现在她那一双漂亮黑眼睛和一头秀发上了,水灵灵的眼睛,透着俏皮和诉求,亮闪闪的深栗色头发上别着龟壳发卡以控制它的鬈曲和零乱。他感谢她给教会带来了活力——他去到那边远地区不景气的长老会工作,那片河水浇灌的土地上有的是纵饮威士忌的酒徒和大喊大叫的浸礼会教友,她肯与他在那里做伴——在不知不觉之中,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结为伉俪。上帝赐予他们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后来,也就是七年前,又有了第二个男孩,他们经过小小的争议,最后同意以年轻体壮的总统的名字给他命名。
斯特拉用她发自胸腔的甜甜的声音说:“然后再加两平勺干芥末——好,小心,梅维,看我怎么用刀子把它刮平——再加一点儿,半茶勺吧,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我从来没有量过,在烤肉上放一点碾碎的干面包屑,加上保湿剂,你什么都可以往上抹,除了口水,我姨妈多萝西娅常这么说,她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亲爱的老多德姨妈,她的腰弯得像虾米。你能用烤火腿滴下来的油汁,或者梅子汁,或者,在老家时我爹总喜欢加上一杯接骨木果酒”——她说成了唧唧唧偶——“威尔莫特先生的娇气肚子喜欢苹果醋,放上三茶勺:一勺、两勺、三勺,就是这样。”“这样”成了“贼呀”;他能想像出她朝下看她的得意之作时下巴变双的样子。“来,你拨拉一下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切的肥肉。我说,你是不是切得太深了,梅维。你只需要把表面一层切下来,留下一层胫骨肉,尽量把好的肥肉留着——在烤箱里还要再烤一个小时哩,咱不能把它烤干呀,对不,亲爱的?”
克拉伦斯听不清梅维斯嘟囔了些什么。梅维斯和她的老乡们住在科克郡。她住在纺织厂下方那些拥挤不堪、不刷油漆的木屋区,那里叫做都柏林,她来这里干些家务活可使她免受每日十小时看守织缎机的辛劳。她早上七点钟来,下午六点把威尔莫特家的晚饭准备好之后她便回家去,要是有客人来吃饭她便留下来招待用餐。没有衣物要洗的时候,便允许她早一点回家去帮她妈妈照顾弟弟妹妹们。爱尔兰家庭大多是这种情况:家中一大群孩子,而父亲则把收入花在酒馆里。一个在顽固地信守古老教义的同时,又挥霍无度的民族。梅维斯的一双小手纤细可爱,由于长期在肥皂水中浸泡,手指总是红红的,她干活时像孩子一样笨手笨脚的,总是绷着脸,嘴唇苍白,像她细嫩的皮肤颜色。每个星期四她可以有一个小时的空闲跟年轻人一起去加利特山,回来之后她脸上的红色雀斑便显露出来。每当这时斯特拉便告诫地开玩笑,说她“在外边玩疯了”。斯特拉自己的皮肤跟那些南方人一样,对光线很敏感,太阳一晒就变黑。
“还有,切的时候——搅起来,亲爱的,不要怕被勺背搅烂了——我用大刀把肥肉切成细的斜条——看见了吗?——等我切好了你把丁香罐拿过来,肉做成钻石型,每一条的正中间放一颗丁香。噢,多么有意思呀!小特迪喜欢把它拔出来放在嘴里,像嘬小鸡骨头一样嘬着玩!”
正在门外偷听的牧师刚被突然想到的无神论困扰过。他几乎要推门进入这明快畅亮、溢满香味的屋子,让自己那无法言明的创口在这无可挑剔的家务中得以愈合,但是又没有信心,终于转身走开了。他站在餐厅里,思想极度混乱,环视四周,试图找出能显示他内心致命变化的外在迹象。没有上帝。在这一闪念出现的时刻,宇宙被绝望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然而,周围事物的颜色还和原来一样。桃花心木的餐桌和镶有不甚协调叶子的桌腿,打着厚厚一层蜡的桌面和不太合缝的活边;蒂法尼彩色玻璃吊灯,它的形状像个倒置的盛混合饮料的大玻璃碗,碗沿饰有扇贝壳和用玻璃与铅精巧制作的流苏;饰有薄板波纹樱桃木雕的瓜型餐具柜;棕色的壁纸,从一八八〇年此楼建好以来就没有更新过,上面印有一组组田园风光图案(热恋中的一男一女在野餐,一个男孩在追逐一个圆环)用涡形线条框起来,线条的银色已在这三十年的日照与尘封中失去光泽:这些缄默的家具没有一件显出上帝忽然从宇宙消失了的痕迹——他的天使团队,他牺牲了的儿子,他随时在你身边对你的护佑,你却知其在而不知其何在,他无限的仁慈,人们难以描绘却准确无误地心驰神往的永恒的天堂,以及那永恒的地狱,对于那里,甚至连平静温和通情达理的加尔文都猜不出它除了是上帝行使正义的一部分外还能是什么。上帝自由权的神秘感不复存在,一同消失的还有人们激烈争论的堕落前预定论和堕落后预定论,即上帝是何时开始拣选得救者的。静静的桃花心木桌面隐隐约约映出悬于顶部的大花碗,这个倒置的大碗无时无刻不在把这个世界倾倒出去。在这死火山口一样倒空了的花碗四周,家具仍保持原样,它们至少在目前还簇拥和保护着这位神职人员和他的家庭。
目前楼下这些虽旧却不失高雅的家具几乎没有一件属于他所有;这所牧师住宅刚落成就有了这些家具,一位牧师及家人用过之后传给下一位牧师及家人使用。楼上倒有几件。孩子的床,还有桌子,都是根据需要一件件添置的,一个塞满亚麻织物的笨重雪松柜子——斯特拉的嫁妆——从中西部地区的北方一路跟随他们辗转到此,一张在奥什考什的旧货店买的旧桃花心木四柱床,那是因为在教区提供的棕索床上睡得他们腰酸背痛才买的,镜框里的一幅海恩里奇·霍夫曼的油画印刷件,画得多少有些夸张,说的是耶稣在客西马尼花园祈祷,请求上帝把那杯属于他的苦酒拿走,祈祷未果,祈祷时他的门徒们都在酣睡——这是离开格兰耐特福尔斯之前教区教友赠送的——几张有裂痕的家庭照片和几件高档银器及象牙制品,是从早年在曼哈顿做进口商和经销商的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那时他家十分富有,南北战争开始以后企业家的日子便不好过了,衰败的威尔莫特一家便去新泽西州经营农场——楼上这几件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具可以随他们搬运到他应召要去的下一个地方。但是如果没有了信心,他能把它们搬到哪里去呢?惟有他的信心才是它们的搬运费。
他还能恢复那只剩下一半的信心吗?即使能够,在他心灵承受着对上帝不忠与对现实不敢正视的巨大压力下,他又肯不肯恢复那可怜的信心呢?他现在就像被长期监禁后精力消耗殆尽,只剩下空壳,此时心中郁积的对监禁他的人的痛恨与不满正顺着血管怦怦地跳动。世俗的男男女女们对大自然心存胆怯,迫使他不光彩地扮演魔术师的角色。英格索尔在他的其他惊人之举中还允诺解放神职人员,使牧师们从陈腐的《圣经》和过时的教义中解脱出来。他必须查一查他的文章。他看了看手,知道自己在发抖。喉咙有点噎得痛,像是吞咽时把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他担心把女人们的注意力从火腿上引到自己身上来,便像印第安人一样悄悄地离开那里,小心翼翼不让皮鞋发出声音来。他退回到黑暗的铺有木地板的空地,正是在这里,他那以神为中心的宇宙刚刚坍塌。带有图案雕饰的窄长楼梯和四周用半透明乳白色玻璃装饰的毛玻璃屋门和十分钟以前没有两样。最靠近他的那根核桃木楼梯端柱上部是一小段雕成麻花状图案的柱颈,颈上方是一个细长的四面体金字塔;他觉得这些雕饰带有东方文化的凝重,好像哥特风格与中国风格出自同一非基督徒工匠之手,他愚昧无知地认为,这种雕刻装饰可使人从令人窒息的严酷世界里解脱出来。如此坦荡,不加丝毫掩饰,甚至《圣经》也把它用不太难懂的文字表达了出来。一切都是虚空和精神的烦恼。聪明人是如何像愚人一样死去的?倘若基督没有升天,你的信心便落了空。倘若在我们的现世生活中只有我们对上帝抱有盼望,那我们便是所有人中最悲惨的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1]
克拉伦斯用十分具有感召力但又很微弱的男高音宣讲过这些章节,并试图领悟其真谛,然而事实很清楚,他根本无法做到。他回到书房,这里沿墙放满了书,屋里充满混杂的气味,这气味来自他的身体、他吸的烟、一摞摞纸张、再也不会去读的尘封的书籍、变黄的杂志、各种宣传手册以及他的手稿。教会秘书布鲁贝克小姐把隔壁教堂内他的办公室布置得井井有条,他布道的讲稿和用那台新式打字机敲打出来并被复写纸弄脏了的信件,全部整齐地放在一个个绿色金属盒内,这些充满希望的精巧小盒子等待着有朝一日被重新打开而得以复苏;而家中书房却被无序的布置所占据,被死寂气氛所笼罩,这里的一切不光陈旧而且零乱。书房门是教堂常用的黄橡木,上端为弧形,每逢夏天空气潮湿的季节门很容易粘住打不开,除非握住把手用力向下按;年复一年,在他的手心以及他的各位前任的手心重压之下铜把手的上侧已被磨出亮亮的月牙状。他心中思考的问题让他的身体猛然一震,手也变得笨拙无力。门锁磕巴一声,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顺手把返潮的门关上了。
尽管书中埋伏着危险,却是他的避风港。他想查一查英格索尔的那句话。铁红色封皮的《摩西的错误》和他经常参阅的基根·保罗的《布道坛》评论集放在一起,旁边是《传道人的圣经》;那段话很快就找到了,就在第一章里,牧师引导着一支队伍前进,一支由教师和政治家组成的队伍,英格索尔正是想把他们从《圣经》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引语是这样的:
妻子和孩子的手堵住了他们的嘴。他们必须有面包吃,因此丈夫和父亲被迫去宣传他们所蔑视的教义。
哦,与其说是蔑视不如说是同情。对克拉伦斯来说,在过去这些年里,这教义就像一个体弱多病的幽灵,它隐蔽地显现在病榻里病人的脸上,教堂里硬长椅上祈祷者的脸上,以及围坐在铺油布的餐桌旁的穷人们的脸上,他们向他乞求希望与勇气,乞求得到加尔文以他高卢人的睿智称之为la grâce[2]的东西。在克拉伦斯的信心还十分坚定的时候,他把天恩描绘成人与上帝的相互作用与影响,是通过耶稣基督的神迹——犹如一个玻璃球,只有那些经过修饰将毛面清除的点点片片之处才透明——和上帝对亚当遗留下来的原罪的谅解而产生的,于是这就留给人类“一种强烈的违背上帝旨意的倾向”,这句话一度使克拉伦斯感到很高兴。他宣讲的信心不是指那些痛苦的、受伤的和沮丧的人们的信心,也不是有房住、有工资、用看不见摸不着的商品为他们服务的克拉伦斯的信心,他宣讲的是他们和他都应有的信心,在无望中期待着每日奇迹的出现。这信心不像病人,倒像孩子,他必须对其进行精心培育与扶植,小心翼翼使其不受伤害。英格索尔继续以传道者的激情说道:
他们的部分任务是恶意诽谤与中伤伏尔泰们、休谟们、佩因们、冯洪堡们、廷得尔们、海克尔们、达尔文们、斯宾塞们和德莱柏们,毫无遮掩地向全世界的杀人犯们、通奸犯们、迫害狂们卑躬屈膝。他们大部分的任务是毒害年轻人的思想,使儿童对科学产生偏见,传授《圣经》里的天文学和地理知识,引诱所有人丢弃正常的思维准则。
克拉伦斯不读了。在他刚刚读到类似这句话的其他对基督教信仰进行挖苦和抨击的文字时,他就用自己特有而坚定的怀疑论——接受辨惑学教育时建立的稳固观点——置他们于不顾,然而,这句话肯定在他的思想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段话一直在缓慢地像水滴冲刷山石一样,冲刷着他那份职业的山头,一个并不算太大的山头。他看见自己放在桌面绿色吸墨纸上的一双手毫无血色,笨拙无能,跟梅维的手一样,尽管他比她大二十岁,只是他这双手具有男人手的粗糙和岁月磨砺的斑痕,大拇指和食指间的血管在皮下跳动着。他抬起头扫视书桌对面满墙的书,一排排装订精致的墨绿色和褚石色布面书的书皮已十分陈旧,书名的烫金字也已经褪色,查尔斯·霍奇的《基督使徒教义史与文献》、《系统神学》和《什么是达尔文主义》,他的儿子阿奇博尔德·亚历山大·霍奇的《救赎》与《神学通俗解读》。克拉伦斯·威尔莫特于一八八八年进普林斯顿神学院之前,他们父子均是那里的教授。他听过本杰明·沃菲尔德的课——雪白的连鬓胡子,笔挺地站在讲台上,很像一位普鲁士将军——藏在这面书墙某个角落里的沃菲尔德的《新约圣经评论介绍》一定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加深了他对英格索尔的目空一切态度的反感。这本书跟威廉·亨利·格林的《对摩西五经的高等考证》及《希伯来语语法》一起,曾给亚历山大教学楼里那位纤弱年轻的神学学生带来过多少个令人头痛的不眠之夜啊。做学生的时候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天真地相信上帝随时在保护自己,因而毫不畏惧地扎进波罗的海地区对圣经的高等考证的冰冷海水之中——所有那些日耳曼人,塞姆勒和艾科恩、鲍尔和威尔豪森,他们竟敢对这部圣书品头论足,认为它是一部非超然的书,比大部分的书更离奇,更杂乱无章;他们不承认完成这部巨著的是这样一些人:身披肮脏羊皮的犹太人,牙齿蛀烂、眼望天空的沙漠部落人和像捕蝇纸捕捉苍蝇一样快地固定在特定历史时期的人,这些人生活在远古时期,神话传说和理念正在形成的时期。那些日耳曼人自称神学家,实际上他们亵渎了这本被路德从圣坛上解放出来并从拉丁文翻译过来的圣书,他们从虔诚信徒手中接过慷慨奉献的面包,却背弃了神学家的身份,躲在阴暗的地下室研究希腊文和阿拉伯文,以破坏基督教古老的墙体与大梁。
作为神学学生,令他痛苦的是他用艺术家的眼光居高临下看透了它的可信度和可疑性——《马可福音》,最老的福音书,在第十六章第八节中以一个不解之谜结束福音,墓穴空了,为尸体运香料来的女人们大吃一惊,全吓坏了——再从这令人眼花的书房追溯到那半田园的普林斯顿坚不可摧的校园去,那里他成就卓著的导师们处处表现出毫不动摇的虔诚,他的同学们虽然时常嬉笑地争论不休,但都对自己的职责表现出一致的坚定信心,热情地表示要医治人们的精神创伤。悦耳的钟声将敲六下,晚饭将准备好。他一生中有限的餐数中的一顿将准备好。这些书的书脊构成令人不快的一面墙,又像扑面而来的排山倒海的巨浪。施特劳斯的两卷《耶稣的一生》向外突出出来,像是一块黑乎乎发了霉的吸墨纸,把旁边薄得多的紫红封皮的勒南著的《耶稣的一生》吸干了。这些书后边的另一股大浪在疯狂的尼采、病弱的达尔文和遭疖疮困扰的马克思的推动下达到了高潮。尽管由男性掀起的这股狂潮负起了拯救异教徒、堕落的女人和走入歧途的城市贫民的责任,但是漫长的十九世纪仍是一个受腐蚀的时代。某一位牧师费尽心机收集到的上世纪的这些书籍——亨利·斯隆·科芬的讲道词、乔治·威廉·诺克斯的辨惑学、传教士罗伯特·斯皮尔的充满激情的报告、还有哈斯丁·塞尔比和兰伯特编纂的那部厚重的《圣经词典》——现在对克拉伦斯来说简直成了水上的漂浮物随波沉浮,犹如正在拼命挣扎的信心,可悲地力图证明自己尚未沉沦。《新约新解》、《按上帝的安排生活》、《从现实到信仰》、《我们的新亚当们》、《耶稣的原则对当今一些疑问的解答》、《加尔文、特威斯、爱德华谈共性的新生儿死亡的救赎问题》,克拉伦斯在书房的暮色里踱步于书桌周围,并不时停下来琢磨那些书的名字,试图在他沉沦的可怕时刻能抓住其中一本,从而避免从这令人窒息的午后的阴影里坠入无神论的无形无底的深渊。那些大部头的旧书——班扬的《天路历程》和《上帝对罪魁的恩典》,托马斯·阿·坎皮斯的《效法基督》,还有加尔文那部四十四卷的《评论集》,这些书的书脊如象牙般地光亮,犹如一排静止的琴键。在刚过去的世纪,他们幼稚地但无怨无悔地对如何应对上帝遇到的不可抗拒的衰退进行试探:丁尼生与朗费罗那诗句中流露出对圣歌的疑惑的华丽诗篇;气势汹汹的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与《宾虚》;爱默生狡猾的虚伪证词,还有接过他衣钵的思想活跃的西奥多·罗斯福。斯特拉甚至坚持用罗斯福的名字为自己的老儿子起名,似乎要从上述这些人那里为自己的后代注入新的生命力。克拉伦斯毫无血色的手轻轻掠过那本《激奋的生活》,取出《物种起源》。由于他经常——虽然不能说从不间断地——翻阅,书皮已经脏污,书角也已卷翘了。他又一头扎进了由自然界以鹿角锹甲和海星为例的不可争辩的事实构成的平静的水流之中。似乎是受了上天的指引,书自然而然地在他经常阅读的那一页翻开了(其实是由于他总看那一段,装订线已经松了)。这一段话里虚伪的仁慈使他哑然失笑。达尔文这位牧师的儿子一再肯定地对坠入一头雾水的读者们说:
我丝毫看不出这本书里的观点为何会动摇人们的宗教情感。想一想,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万有引力定律——也曾遭到莱布尼茨的攻击,声称这一定律“破坏了自然宗教,破坏了推理天启宗教”。令人高兴的是,这一影响非常短暂。一位知名作家兼神学家曾写信给我,说他渐渐地明白了,相信上帝创造了一些物种并使之能自我发展成其他的而且是所需要的物种这一概念,与相信上帝采取了新的造物行动以弥补当初造物时留下的空间这一概念,都是对上帝的高尚的信仰。
但是,达尔文肯定注意到了,他留给上帝去做的事少之又少。这位博物学家通过耐心的观察得出,“上帝”的法则竟是如此不可变更,如此没有人性,如此残酷,乃至于根本不需要什么执行者。莱布尼茨并没有错。牛顿引出了理神论[3],从而离狄德罗、罗伯斯庇尔、圣茹斯特和可怕的但却是真实可靠的萨德侯爵的哲学仅有一步之遥。是在这里呢,还是在《人的堕落》里,达尔文曾用传教士利文斯顿入狮子之口而无动于衷的举动作为对发生在世界上无休止的屠杀的一丝慰藉。克拉伦斯来回翻看,以期找到含有这个故事的篇章,但还是放弃了,便将书放回到书架上,然后作了一次深呼吸。生命的运动在被判刑的人身上亦仍然继续,连他步上断头台的那一刻也不会离他而去。没有上帝。
责任在他自己。既非达尔文或者尼采,亦非英格索尔或者由科学唯物主义所提供的无数极具说服力的证据,应对他灵魂受到虚空的侵扰承担责任:失败在于他自己,在迫切需要阳刚之气的时刻却产生了阴柔之气。信心是一个基督徒终生赖以抵抗试探的意志力量。每个时期都产生那个时期具有挑战性的哲学思想,如接近于无神论的斯多葛主义、享乐主义、秘特拉宗教、占星术以及仍在亚洲和非洲盛行的种种疯狂举措、令人生厌的祭礼与杀戮。人们从肉体承受痛苦中得到愉悦;若不是得到天启,我们怎么会知道得比这还多?第一批使徒被怀疑和奚落所包围并导致死亡与痛苦。当年保罗及其追随者们对基督升天的怀疑一点不比当今的怀疑论者们差。这些障碍从未彻底清除,对基督教的侮辱也从未减少。甚至到了八至十世纪,维京人仍在扫荡沿海的修道院,撒拉森人仍在屠杀十字军信徒,并称他们为异教徒。阿伯拉尔和邓斯·司各脱的论证充满了种种自我否定之处。路德的恐惧和恼怒导致了那场改革;加尔文无法解释预定的永久毁灭,无法解释被充满复仇心理的永不疲倦和从不自责的上帝所点燃的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清教徒如同悬丝上的蜘蛛,吊在炉火烈焰的上方;上帝的拣选如同高得不可名状的一刃铁壁将繁星点点的宇宙劈成两半,其残忍度决不亚于一艘下沉的铁甲战船,将那哭号悲鸣的人们死死困在其中。对上帝不容置疑的预定拣选的合理解释是,这位上帝多少有些不够完美,即有缺陷又很衰弱,他已将自己隔离在一隅角落里,这一观点由不止一位宣教人士费尽口舌地向人们展示过。在普林斯顿神学院,温文尔雅的教授们面带微笑所隐瞒的——沃费尔德与格林、那些正直的学究式的人们、乃至那些遮阳挡日的树木和哥特式建筑,无不在无声无息中戴上了面具——就是,一切可能都是虚空的,包括所有的经文、仪式、书卷、解经学与不同教义的各派系(仅苏格兰的长老会的派系就分卡梅伦派,自由派与反自由派,旧光明派与新光明派,赈济会与统一脱离会,统一自由会与自由会,以及从它里面进一步脱离出来的“小小自由会”),所有这些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团体可能都只是一棵早已根朽叶枯的大树上的枝条,它们所起的作用并不比玛雅人的、法老的和波利尼西亚的牧师们所坚守的教义的作用更客观,更有效,但长老会却退到了《圣经》的根上,跌入由自我升华自我保护的虚幻的梦想与故意制造的谎言构成的陷阱里。耶稣到底是上帝的儿子还是人类的儿子?这两者又是什么意思?教会的先人通过种种磨炼,使声望达到了史诗般的高度,但他们早已成为被耗子啃噬的白骨,成为墓穴里支离破碎的棕色碎渣残片,成为围绕着一颗并不存在的恒星旋转的尘土。桌子上有两本《长老会》,都翻到有书角折起的那一页,上面有“论文及书籍信息”字样。文中的每一句话均提到,在所有令人振奋的教会活动中,上帝并不出现。这是一个未解的难题。作者委婉地承认了这一点:
“在我们的成就中见不到基督”,A·H·德莱斯代尔写道。德莱斯代尔博士采用了复证累积法进行论证,最后一章写得最好,提出了不存在的(却又在人们心中存在的)上帝与我们精神生活之间的重要联系。
克拉伦斯把在《进化的下一步》一书中的另一个问题也标了出来,为了获得更好的效果,他用的是尖细的蓝色墨水笔,好像是一个消失了的生物爬行的痕迹。这位信奉上帝的牧师,他试图将根本毫无联系的事物联系起来。这一段写道:
他的论点是,耶稣再来的承诺已经实现了,是通过对基督教义的广泛传播以及对他的生命与精神在全世界的反复宣扬实现的。从这一意义上说,耶稣正在到来,而且已经来了。尽管那些人不同意方克博士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却不得不敬佩他对神圣救世主的爱戴与颂扬。
在它的下边是《韦斯特法官的观点,一个邻人的报告》:
韦斯特法官对世界万物的看法是乐观向上的,他对上帝的仁慈和创造万物的伟大有着实实在在的信心。邻居们向他提出过种种难以解答的问题,如生命、死亡以及人类的经验等,他们都或多或少地从他乐观的回答中得到满足。这本表述法官观点的论集并非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但它却是一部令人欢欣鼓舞的书,能帮助提问者看到事物光明的一面,尽管或许在他看来并不光明。
克拉伦斯想,可悲的文章啊。乐观向上,实实在在的信心,上帝的仁慈,创造万物的伟大。文字掩盖了用铁浇铸的自然真理。教会以其离奇的教义与荒谬的道理为生命服务——人类那易于被说服的可怜的生命。希望是我们的元气,是我们发热的血液。克拉伦斯已经失去了他的元气,不是突然失去的,而是从上神学院到现在的近二十年内渐渐失去的。上神学院时他和他的战友曾像战士受训一样学习直面基督徒必将受到的迫害和打击,他的心灵曾充满阳刚之气,充满信心带给他的快乐与战斗精神。他曾宣誓,由于受到上帝的召唤,他将永远保持信心,然而眼下他失败了。他感觉这一内心的失败犹如身体某部位极度的疼痛,使他在书桌前的活动变得僵硬与小心翼翼。
他用苍白但还算稳定的手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曾在这里做过礼拜的专门为教会供应商品的企业推销员,这位先生愿意以合理的价格提供一整套跪祷用的带卷边或者吊穗的棉垫子。这批垫子可用来替换长老会第四教堂现用的垫子,那些垫子已变得硬邦邦、破烂不堪,连颜色都褪掉了。另一封信是写给一位前教区居民的,他已经搬到了帕拉姆斯,但他仍希望牧师能为他在意大利的里窝过世的父亲主持追悼礼拜,虽然克拉伦斯从未见过这个人的父亲。在这两封信中,他都礼貌地对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而表示了歉意。他为自己笔迹的流畅而惊叹,不仅字体工整,而且都够力度,信的格式也符合学者身份,这一切都和他的灵魂被倾倒一空之前没有两样。他舔了舔信封口,贴上一张带有长辫子华盛顿头像的邮票,然后便审阅当天晚上建筑需求委员会开会时要用的开支账目。委员会的某些成员,包括首要成员,对增设教会的社交活动场地以及扩大主日学校的规模抱有过分的狂热,他发现教会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钱来满足他们的要求,他感到十分欣慰。把钱花在这方面无异于明珠暗投,花得不值。住在离教会几个街区处的爱尔兰和波兰移民们一家六口挤在一间屋子里,我们为什么要在教会里增加这么多空空荡荡很少使用的附加建筑呢?
为了不让那两个女人看到自己虚弱无力和羞惭的样子,他偷偷地离开书房,走过双重门的门厅到外边闷热的空气中呆了一会儿。他要去取帕特森《晚间时报》,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有人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扔上门廊。他拿起报纸又回到了书房,坐在沙发上头靠枕头读起报来。沙发少了几颗扣子,皮面到处油腻腻的,那个枕垫是把两个缝在一起的,已被他的头压得扁扁的,就像礼拜堂内的跪垫,经几代人的跪压已经薄得像张饼。通栏大标题是“教育委员会将可通过选举产生”。长期以来,人们一直为教育委员会应由人民还是应由市长控制一事争论不休,这又将令市议员们头痛一阵子了。另一则本地消息是关于一些帕特森市市民的。他们都出身于本市所谓最受尊敬的家庭,他们在电车上的喧嚣打闹引起市民的关注。消息说:“事情发生在凌晨从帕利塞德公园开往帕特森的电车上,他们胡闹嬉戏,引起人们的警觉。”场面达到高潮时:
这些人高声叫嚷,唱下流歌曲,讲低级笑话,直到精疲力竭,于是改玩掷骰子,“啊,你这个小妞”、“把钱拿过来”等话语不绝于耳,压倒了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车上乘客对这些人的不轨行为感到惊愕,要求售票员出面干涉,但是他说:“如果我干涉,他们还不把我的鼻子揍扁啦。”
在同一页上还有同样毫无教育意义的消息:“詹姆斯·门诺遭枪击伤势严重”、“在一黑人口袋里发现鸦片”。第二则消息涉及“方帆,华裔,住市场街326号”,他的两个顾客,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作为嫌疑犯”被警方拘留,因为在黑人上衣口袋里发现一瓶鸦片。其他几则消息是:塞缪尔·巴莫发生婚变;上周六龙卷风造成的损失概览;百老汇大街浴池翻新;“由于目前观众减少”,原定在利西姆上演的歌剧取消。天气预报栏肯定地说将出现“绝对高温”。在环球消息栏里,克拉伦斯浏览了发生在德国、奥地利和塞尔维亚创纪录的致命洪水。墨西哥,迪亚兹总统颁布戒严令,并逮捕数以百计企图推翻他的人。纽约,小西奥多·罗斯福在第五大街长老会礼拜堂与埃莉诺·亚历山大小姐成婚。克拉伦斯看了看婚礼迎宾员名单,有弗兰西斯·罗奇,约翰·卡尔特,小汉密尔顿·菲什,摩根·吉尔伯特,富尔顿·卡廷,埃利奥特·卡特,格拉夫顿·查普曼,乔治·罗斯福,门罗·罗斯福,克米特·罗斯福。他想从中找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哪怕是在普林斯顿时一位熟人的儿子也行,但是一个也没有。这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使《晚间时报》找到登载另一则消息的好借口,即前总统成功地周游世界之后于两天前,星期六,六月十八日,返回美国:
当凯泽·奥古斯特·维多利亚号到达港口时,他受到近乎皇家规格的欢迎。缉私巡逻艇曼哈顿号开到维多利亚号旁边将总统一家接上岸,总统在晚些时候访问了哈得逊河上游的安德鲁斯柯金。在逆流而上的途中,两岸群众欢呼雀跃。在巴特利,他受到市长威廉·杰伊·盖纳和前罗斯福义勇骑兵团代表的迎接。当他与护卫车队开到百老汇大街时,从这个金融区的摩天大楼上撒下的纸片漫天飞舞,人们群情激昂,热情高涨。
当时的行政官员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以下事实:塔夫脱总统签署了铁路法案,但没有签署州际法案。报纸只用了四行字报道这一消息,并且提到塔夫脱一家去了纽黑文,参加年轻的罗伯特·A·塔夫脱在耶鲁大学的毕业典礼。报纸还担心罗斯福上校归来可能加大共和党的裂隙。一个副标题说:前总统在国家事务中可能会表现得专横跋扈,但塔夫脱总统将不会顺从屈服。体育消息,纽约棒球队继续在棒球联合会中稳坐榜首。巨人队在全国联赛中屈居第二,莱西姆斯队击败托托沃斯队,比分3:2。一位体育记者信心十足地吹牛说,在不多不少的两个星期之内,吉姆·杰弗里斯先生就会使白种人摆脱尴尬,并让杰克·约翰逊这个重量级黑人拳王蒙受耻辱,后者的情绪很不稳定,这可以从他近来酗酒、拒绝训练和辞退其经纪人乔治·利特尔等行径中看出来。根据种种不同消息来源,日本军队显然正在大规模集结准备入侵朝鲜,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世界不停地向前运转,换个说法就是,它正按照它一贯的混乱、虚妄和邪恶道路走下去,不管有没有上帝都一样。克拉伦斯感到自己不仅被遗弃,而且蒙受了侮辱,就像当年在普林斯顿时一样,当年有一位出身名门的女孩与他相爱,就在他决定向她求婚时她离弃了他。她名叫伊莱扎·卡特勒。这一羞辱使他刻骨铭心。意识到埋在心灵深处的创伤和失落感被重新提起,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以压下心中的不悦,但这不是准备下个礼拜日讲道时要用的书——一想到讲道他就恶心——而是一本适合上厕所时看的书,欧·亨利的《剪过灯芯的灯》。欧·亨利比克拉伦斯大不了几岁,他已于几周前去世了。该小说对《圣经》的影射使牧师十分气恼,决定读一下那个用作书名的短篇小说。故事讲的是城里两个女店员和被夹在她们中间的一个叫丹的男人之间的事,但是没等他读到故事的曲折情节和结尾的寓意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傍晚的微风缓解了白昼的酷热,窗帘轻轻蹭着窗棂。梦中,他好像在努力修理房门的锁,以防孩子们突然闯进来搅了他和斯特拉的私生活。然而门锁在他手里越变越大,越来越不好使,摸着就像一块弯弯的木头,一只用旧了的牛轭,上边的凿子印历历可鉴;又像一根车轴,为了给它上油和调整位置,他不得不钻到沉重的货车底下,耳边巨大的铁皮车转了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一下子惊醒了。从饭厅传来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女人们开始摆桌子吃饭了。他口干舌燥,心想刚才是不是打呼噜了。心中那块刚刚结疤的失去信心的伤口还在,就像一件沾了泥巴的衬衫晾干了后抖了抖,污渍还在。没有上帝。克拉伦斯沙哑地大声喊道。这是过去三个钟头里他第一次开口。“饶了我吧,”他轻轻地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听起来就像一条想进屋的狗用爪子抓纱门的声音,把他自己也逗乐了。
“迪尔霍尔特先生,您带领我们做谢饭祷告好吗?”
卵形玻璃杯与包吃一切的宽宽的假牙一同闪烁着光芒。迪尔霍尔特有一副引以自豪的洪亮圆润的嗓音,在湿漉漉的口腔壁回荡,发出空洞的回声。他经常在说完话之后仍半张着口,似乎一高兴又想起点什么,它就能马上再次活动起来。他回答说:“威尔莫特牧师,我可从来不敢在牧师的饭桌上造次。”
敢:克拉伦斯曾想过那样做会有什么危险吗?迪尔霍尔特是一个拥有三十个雇员的小纺织厂老板,有十二台织布机,还雇有一个行家专门挑机器和工人的毛病。克拉伦斯请迪尔霍尔特做谢饭祷告的建议是有点不合常规,可他希望这一建议可以被看作习惯性的谦让和用心良苦的礼貌。他心中有一个秘密——上帝并不存在——需要严守。在荷叶边的蒂法尼玻璃枝形吊灯惨淡的黄光照射下,他低下头,围着长方形餐桌而坐的十二个人沉默不语。然后他抬头,用很不自然的声音朝天祈祷,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我们在天上的父,”他茫然地开始了,从他反复使用过的颂词中搜索出下面的话语:“在这个多事之秋,您带领我们遵守人神契约并使我们受到您仁爱慈悲的护佑,我们才能在这里向您表示谢恩,感谢您赐给我们饮食和在座各位之间的友谊。我们大胆向您祈祷并非我们有这种权利,而是奉您的儿子、我们仁慈的主耶稣基督的名。”
“阿门。”迪尔霍尔特大声说,像是给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厦楔上了一颗钉子。
尽管祈祷做得别别扭扭、干干巴巴——干得像是塞了满嘴的粉笔末——但克拉伦斯发现自己的胃口还好。散发着提神的苹果醋香的甜火腿,斯特拉按照南方风味蒸的一碗碗汪着奶油和糖汁的蔬菜,三种做法的土豆——土豆泥、煮土豆、“炸薯条”——外加满桌锃亮的银餐具和闪光的玻璃杯,这一切似乎都在叮嘱他按照他的想法活下去。由苍白瘦小的梅维斯伺候吃饭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贾里德、埃丝特和西奥多,迪尔霍尔特夫妇,麦克德莫特夫妇,麦克德莫特先生也是教堂建筑需求委员会成员,卡拉威罗太太及她的两个十几岁黑眼睛深色皮肤的女儿玛利亚和索菲亚,还有克莱斯特先生,德国人,五十岁左右,瘦高个儿,暴脾气,他原是纺织工人,刚被解雇,他有满腹痛苦和医治痛苦的理论。
卡拉威罗太太的丈夫曾经是一个印染厂主的助手,因工作环境十分潮湿,有时寒冷,有时酷热,又总是接触有毒的化学物质,所以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些化学物质一旦沾到皮肤上任何肥皂都洗不下来,能将人手上的皮肤活活剥掉。卡拉威罗像许许多多从意大利北部来的移民一样,坚决与牧师作对。这位腼腆的高胸脯遗孀在一个礼拜日出现在这个长老会教堂的后排座位上。她有负罪感,仿佛背叛了丈夫的阴魂,可又无法控制自己对上帝的群体的需要。她使克拉伦斯局促不安——她那结结巴巴的英语,那凝重诱人的相貌,飘散在前臂和脸颊上的轻柔的黑发——但是斯特拉早已急匆匆地拥抱和接纳了她,并使她成为教区里她所喜欢的人之一。她的两个女儿都正处在豆蔻年华,她们在几个月前做平日私人礼拜时在空空的教堂大理石圣盆边按照卡尔文教的规矩受了洗礼。这三个意大利人分开坐,谁也不吭声,但她们那橄榄色闪亮的皮肤、整齐地向后梳的中分头(像一个个油亮的圆面包)以及低垂的浓浓的睫毛,这一切使得在场的人心乱如麻,因为她们的形象映射出她们难以言表的追求性爱的生命力。
那些天生的清教徒围坐在她们左右,争着与她们接近。克拉伦斯在可能的时候也与她们交谈,并且显得很高兴听她们谈话,那些声音,包括他自己的,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他的耳朵里如同灌了蜡一般。间或,他会什么也听不见,他的思想完全退到内心深处新出现的空白中去。这片空白范围之广、规模之大以及存在之真切让他震惊。没有上帝。
“多事之秋,”迪尔霍尔特翘着下巴引用克拉伦斯刚说过的话对他说。“牧师,你怎么会这么说呢?我认为对美国来说这是格外的美事之秋,对帕特森市也一样。纺织业全面上升,火车工业走出低谷的事实也像我坐在这里一样地肯定——必须是这样,这么大的一个国家,除了又便宜又快捷的铁路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把人和货物运到四面八方呢?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完全正确。帕萨依克瀑布把这里变成了西方世界纺织品生产的最好场地;只用了一个世纪,理想就变成了现实。”这一席话肯定是他经常讲的,因为他说话时两眼微凸,炯炯有神,闪闪发亮的眼镜片在桌旁听他讲话的人们脸上愉快地扫来扫去。“瞧,”他接着说,“咱们这儿因为太有名气,连拍电影的人都到加利特山来了,凡碰见的人都说他们见了玛丽·毕克馥,她经常在巴克利街那家小旅店出出进进,旅店主人是比尔·拉芬和乔治·马里恩。演员们用那里作更衣室。”
克拉伦斯觉得有必要插进另一种声音。“我认为,哈伦,”他干咳几声清了清喉咙后说,“我认为对很多幸运儿来说任何时候都是美事之秋,可是就整个人类而言,如果把我刚才读的《晚间时报》真的放在心上的话,痛苦比快乐要多得多。多发的洪涝灾害、接连不断的革命,军队时时都想着侵略。电报把各种消息传递得越快,事情就显得越糟糕。光本地的枪杀事件、酒后撒疯、吸毒和民族冲突就时有发生。”
“我的朋友,你好像挺灰心呀,”迪尔霍尔特兴致勃勃地回敬他说,“斗争与生存,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喜欢。这能试探一个基督信徒的勇气。”说完他扭了扭脖子,大张着的嘴巴像一座向外射光的灯塔。
“那么,先生,”克莱斯特插了进来。他的条顿乡音听起来颇有挑战性,尽管他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想问,斗争和生存跟当一个基督徒有什么必然联系?我知道的是,我们应该把另一边脸也伸过去,一切交由上帝安排。这就是我对那一段落传递的信息的理解。”
“克莱斯特先生,要奋勇斗争。耶稣绝非软弱无能。他明白生活就是一场永不休止的战争——读一读关于种子的寓言吧。他明白无误地警告了我们,他是带着剑来的。”
“没错,可他是不是打算让剑永远握在富人手里呢?”
“假如你指的是我的话,我的好朋友,那我可远远算不上是富人,关于这一点我的太太可以当面作证。我们过的是量体裁衣的日子,吃的饭远比不上咱们的好牧师给咱准备的这么好。我是从学徒工干起的,等我干到纺织工的时候,一天要辛辛苦苦干十二小时,可工资只有现在的一半,现在的纺织工还抱怨呢。问问我雇的那些男男女女,是不是在他们上班以前我就到那儿了,是不是在他们平安到家之后或者在街角的沙龙里挥霍钱财的时候我还在算账。”
“这么说来,迪尔霍尔特先生,我还真认识一些很幸运的人呢,如果是这个词的话。他们有幸被你雇用。他们对我说没有哪个人在工间休息时比你对他们的监视更严密,没有哪个人比你更热衷于加载。”
麦克德莫特先生在桌子那边声明说:“先生,我不知道在座的人是不是都知道加载是什么意思。”他是帝国丝厂的织机检修工,个头很高,性情温和,态度认真。他热爱那些织布机,尽管机器的轰鸣声已经使他有些失聪。
“那你可没法在帕特森市过下去了,”克拉伦斯的听觉也出毛病了,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墙外传来似的,“如果连什么是加载都不知道的话。”
贾里德在桌子那头大笑起来,好像他父亲是在打哈哈,而不是当真说的。他是克拉伦斯的大儿子,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一双褐色大眼睛,聪慧机敏、争强好胜,像他爷爷贾里德。他坐在卡拉威罗家的长女身边,可能因此觉得有必要让人们注意自己。坐在母亲身边的小特迪眼睛像他母亲,是咖啡色,但缺乏他母亲眼中愉快的光泽,不够有神,可是挺警觉。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体验着成年人的苦恼与迷茫。今天晚上,就连特迪这可爱的样子在克拉伦斯看来也成了令他心烦的沉重负担。
“加载,”麦克德莫特用他苏格兰式的炫耀语气说,他的解释多半是说给那位一无所知的意大利寡妇听的,“意味着提高操作人员与机器的比例,人们对机器进行了种种成功的改进,提高比例已经可以办到了。第一次改进是在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它改变了手工操作,近来又发明了在经线或纬线断了的时候自动停机的方法。以前,你瞧,工人必须自己把机器停下来。现在一个人可以同时操作两台机器而不再是一台,所以也可以得到更高的报酬。”
“可远远达不到双倍的工资,”克莱斯特先生用咄咄逼人的德国腔说,“虽然他们干了双份的工作。”
“没有,嘿——达不到双份,咱别夸大事实。生产力顶多提高了三分之二。”
“先把数字放在一边,”迪尔霍尔特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问题是,那些蠢货们在进步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反对,像一个世纪以前的勒德派[4]做的那样。人从来就不学乖。进步是不可避免的,从长远考虑人人都会从中受益。你们在帕特森看到的这帮无政府主义者们宁愿让我们所有的人还跟在马屁股后边用木犁耕地。”
克莱斯特的脸本来就像傀儡戏中的潘趣,或者像喝了烈性私酿酒,现在由于极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同时整理自己愤慨的思想而变得僵硬了。“机器的所有者受益,这毫无疑问。可那些为了多挣钱而接受加载的工人没过多久便发现,他们的工资又回到原处,而操作的机器却多了一倍。”
“竞争,克莱斯特先生,竞争,”迪尔霍尔特微笑着回应道。“帕特森所投入的成本必须跟新英格兰和宾夕法尼亚的纺织厂是一样的,要不然谁都没有工作机会了。掌握成本的是机器的主人,他们要努力使帕特森的工业具有竞争力。将军管理士兵,事情就是这样,否则就要打败仗。”
“来看看我工作过的多尔蒂厂吧,”克莱斯特接着说,“他们把机器又增加了四倍,现在一个工人看四台,前面两台,身后两台。我们想罢工,但多尔蒂把工会收买了,工会命令我们回去工作,说已经通过协商达成了增加工资的协议。工资按老板可接受的条件加了,但不久又降到了原来的数,可宽幅丝绸的产量却增加了一倍!”
“嘿,那些机器可真叫棒,”麦克德莫特说,他前伸的脑袋长长的,声音柔和,凸出的眉毛已经花白,下巴正中有个像伤疤的窝。“它们自动工作,看机器的人简直可以站着睡觉。”
多么奇异的一张张脸庞啊,克拉伦斯想,假如把我们都颠倒过来,我们的下半身是否也有区分人的功能——可以表示我们的不同身份、不同灵魂呢?我们仍然要聚会,要与人交谈,只是那样子一想起来就恶心。
该换个人说话了,但没有人想到会是卡拉威罗太太接过话题。“我丈夫,”她叫道,“双脚整天都是湿的,整天!回到家累得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是工作杀死了他——跟用枪杀了他是一样的!”她说着还有趣地用肉乎乎的手做了一个粗俗的左轮手枪的姿势,伸出一个手指头代表手枪的枪筒。
“妈——妈,”大女儿很不高兴,她红着脸轻轻地说:“Silenzio è sorte nostra。”[5]
谁也吓不倒迪尔霍尔特。他微笑的嘴张得更大了,连后槽牙都看得见,那些槽牙跟门牙像陶瓷的一样整齐好看。“工作是这个国家的根本,我尊贵的女士。害怕工作的人最好呆在家里。在过去,竞争不这么公开,不这么坦诚,也不这么厉害,人人都能受到照顾,不管配不配,乡下的饭桶跟有创造力的人待遇一样。人人都衣帽整洁,但无所事事,这就是你看到的今天的欧洲。不喜欢这里这种生活的人们,欢迎你们回去。谁要是在我们的工厂里散布无政府主义思想,我就叫他走,不论是犹太人还是意大利人,全都一样。饭是不能白吃的,呃……”——他把她的姓忘了——“这就是我们这里的办法。我已经听到了关于工人拥有工厂的议论,我们已经做到了!我就是一个工人。一个学徒工,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凯索莱纳·兰伯特,戴克斯特厂的老板,在约克郡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贫苦工人。多尔蒂、班福德、约翰·赖尔都是在这里办起的丝绸业,过去他们都是英国麦克尔斯菲尔德的工人。”
坐在身边的麦克德莫特对这一事实作了补充证明:“凯索莱纳·兰伯特盖了那座城堡。城堡里的建筑和木工艺术真是了不起。”
迪尔霍尔特继续冲卡拉威罗太太而去,他用友好而凶狠的微笑对她说:“当初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才到这里的时候面对的是一片荒凉,他们还要和吃人的野人打仗!你们后来的人非常幸运——帕特森已经没有印第安人了,不是吗?我们为你们扫清了道路!你们的孩子和孙子们将会感谢我们,我亲爱的夫人,尽管眼下你心里并没打算这么做。我说的有些离题了吧,牧师?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目的是激励我所有的美国同胞。勇气和信仰,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全部。信仰。”他晃了一下紧握的拳头,“信仰是取胜力量的源泉,在这块土地上,上帝赐予我们创造财富的机会。”
卡拉威罗误认为他的手势怀有敌意,便抗议说:“在这里有钱人只想着怎么更有钱,不像在意大利——pittura[6],歌剧。”
贾里德又开口了,他仍未脱掉少年的尖细嗓音,可能他发现人们都朝意大利女人发泄因而想帮她解围。“那天有人带杰米·克雷西去纽约市看歌剧,他说歌剧糟透了。台上的人都是大胖子,他们使劲尖叫,他连一个字都没听懂。”
也许是为了保护儿子,斯特拉特意用柔和的声音音乐般地说道:“啊,可是女高音和男高音的和声就跟天使唱的一样!还有你从中学到的一些历史知识!我想那总比坐在烟雾弥漫、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看电影更有益于健康。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会看电影!在市场街见到的年轻人全都苍白得像鬼一样。我认为这都怪电影——还有香烟。”
既然年轻人都说了话,埃丝特也说起来:“妈妈,真人站到舞台上,有多难为情!他们的声音都那么大。我老担心要是有人出了错怎么办?在电影里什么事都安排得好好的,演几遍都没关系!还有,你用不着特意穿上好衣裳去看!”
克拉伦斯虽然觉得眼前的争论犹如在他内心空白处的墙上映出食肉动物的幻影,可还是认为有责任回答教堂建筑需求委员会主席的问题,他刚才问他是否离题了。“一点也没有,哈伦,”他终于道出这个迟到的回答。这时他感到舌头肿胀起来,深感在他与这些炯炯有神的眼睛、吧嗒吧嗒的嘴巴、及一簇一簇的头发之间存在着冷漠的隔阂。“有什么地方比教堂更能让人开诚布公地表达意见呢?从爱心出发讲出实情,圣保罗是这么说的。”
“当全世界的劳动者团结起来的时候,”克莱斯特先生对迪尔霍尔特和麦克德莫特先生说,“我们倒想看看你们和你们的同伙们会有多喜欢被人给加载。当革命到来的时候,倒要看看老板们受刑时喜欢不喜欢往刑上加载。”
“欢迎工业革命,克莱斯特先生,”迪尔霍尔特先生说,他因自己的幽默而容光焕发。“机器越好我们需要的工人越少。谁要是不想要我们提供的工作,不肯接受可以压低批发价的工资,那就欢迎他去排队领面包,或者去阿拉斯加找金块!”
“发明是促使向好处发展的力量,”麦克德莫特对每一个在场的人说。他那又黄又长的牙像河狸的牙一样,都挤到了前边,不规则的牙缝间沾着食物残渣。“它已经使世界比以前好了十倍,而且还会更好,相信你我吧。他们能使用雅卡尔梳理机——不久的将来他们也就能操纵整个流水线了。”
“那对没有资本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克莱斯特问,他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已被进入消化系统的斯特拉甜火腿和三种做法的土豆软化了些许。“发明可能带来的好处都让上层人士吞掉了,用在游艇、别墅和把女儿远嫁国外的公爵、伯爵上了!”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克莱斯特先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迪尔霍尔特用基督徒安慰人的语气说,“就拿你身上这套衣裳来说吧,一个世纪以前只有绅士才买得起套装。更加复杂的机器带来的好处直接体现在你身上,消费者身上,那就是更便宜的商品。连咱们中间最穷的人也得到了好处,尽管他未必知道这一点。”
好处给了你们中间最需要帮助的人,克拉伦斯想起了这句话。啊,可是上帝并不存在。
坐在饭桌远端的小特迪盯着父亲的脸,哭了。斯特拉向孩子俯过身去时,克拉伦斯分明听见儿子哭泣着说:“爹的样子怪怪的。”
斯特拉瞥了丈夫一眼,但她没能像儿子那样看到他的内心深处,而是满意地看到,在铺着桌布摆满丰盛菜肴的餐桌的另一头,一位衣着合体的绅士正占据着那个位置。卡拉威罗的小女儿一直在用她长睫毛的清澈眼睛看着贾里德,她也发了言捍卫自己作为美国人应有的权益。“我喜欢美国,”她说,她的英语几乎不带口音。“这是个不好生活的国家,但是你是自由的。在意大利,爸爸常说有三个暴君——神父、绅士和il tempo,就是天气。在这里只有一个暴君,金钱。一个人有了钱就能属于他自己。”她发现一圈人都在沉静地听她说话,犹豫了一下,心里直嘀咕,最后一句话是不是不合乎语法。“在原来的国家里,别人总能控制你,总叫你害怕。他们利用上帝吓唬你。”
“Silenzio[7],索菲娅,”她姐姐小声说。
“我觉得她说得非常好,”斯特拉说。她的声音又甜蜜又自信,克拉伦斯甚至怀疑她究竟听了没有。接着她用尖尖的嗓子喊道:“梅维,该收拾了,亲爱的。”克拉伦斯注意到,处在蒂法尼吊灯灯罩昏暗的五彩光影里的温顺娴静天使般的爱尔兰女佣在这帮食客们俗气的脸庞之上飘动着,脏兮兮的盘碟在她孩子般灵巧的手下飘然而去,摞在了折叠支架上的椭圆形大盘子里。显而易见,对她来说放满盘碟的大托盘太重了,上面不仅有厚厚的盘子,还有笨重的大头银叉子。然而她把它搬走了,只有他看到了她搬起大托盘时嘴角挂着的圣徒般的微笑。她使劲挺着腰把托盘搬进带弹簧门的厨房里,把餐具送到该去的地方:盘子碟子进肥皂水池,银餐具进帕拉普莱德牌洗涤液。餐桌旁,人们在唇枪舌剑中互相留下不少需要治愈的创口。谈话停止了。克拉伦斯忧郁地觉察到让谈话再度开始是他应尽的地主之责,而且要从一个不冒犯的话题开始。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从《晚间时报》上看到,泰迪·罗斯福和新娘度蜜月之后不回东部来了。他打算在旧金山住下来,要当哈福德地毯公司的地区经理。”
“天哪!”斯特拉站起来帮梅维斯拿甜点心,可又想帮丈夫重新引起大家的交谈,“再来场地震会把他们活吞了。”
“到处都有灾难,威尔莫特太太,”迪尔霍尔特明确地对她说,“就像你的好丈夫刚刚说过的那样。就连这个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城市,自世纪之交到现在也已经历了一场毁掉整个城区的大火,两次猛烈的洪水,还有一次龙卷风!可是帕特森还是有了史无前例的发展。两百家丝厂,五百多家丝绸加工厂,每年产值达到六千万!”
“外加四万男女工人,得到的工资连养家糊口都不够,他们享有的特权就是在工作中慢慢地死去,”克莱斯特突然插嘴说。他存心眯起眼睛来,等待着工厂主和资方代表的反击。克拉伦斯觉得克莱斯特已经将他的激进主义转换成一种社会恶作剧,像是故意让正在表演的猴子着急生气。
麦克德莫特上钩了,他尽可能严肃地说,“连糊口都不够的工资。熟练工人可不是这样,一个熟练的机修工或者一个宽幅丝织工的工资比你们这些刚从热那亚坐船到这儿来的印染工的工资要高出一两倍呢。”
“老板的走狗比老板还坏,”克莱斯特小声说。
是呀,克拉伦斯思忖道,有上帝与没有上帝,两者的差异微乎其微,区别仅在于,或视死亡为一切的结束,它不比不受打扰的永睡不醒的睡眠更糟糕,不过是欲望与能力的终结;或视死亡为新生活的开始,超出想像的全新生活,在上帝之光环绕之中,在奇葩异景美如画的境界里——生命争先恐后得到复苏,赞美上帝的音色单调的大合唱永不消失。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宗教的全部。在他们心灵的背后,这是一场赌博,输掉的很少——每个礼拜天上午花去一两个钟头即可。然而对他来说,天哪,这可是他生活的全部,是他为人的基础。没有了上帝就没有了基础。他的胃翻腾起来,又满又胀。
梅维斯和斯特拉送上了甜点,两个刚出炉的大馅饼,一个薄荷的,一个苹果的,这后一个里面夹着厚厚的苹果片,鱼鳞一样整齐地一片压着一片,饼的表面是一层肉桂和焦黄的糖皮,周围是面皮,整个馅饼形如一只烤螺栓。他经常看到斯特拉那双胖手在馅饼周边变戏法,不到一分钟馅饼周围的花边就捏好了。两个馅饼放在梅维斯托着的盘子上,中间的水晶碗里是新上市的草莓,旁边的一个碟子里盛着打过的奶油,尖尖的一堆,像异教教堂的白色穹顶。尽管克拉伦斯的胃里一个劲地难受,他的嘴里还是溢满了涎水。
教堂建筑需求委员会其他成员也陆续到了,正赶上喝咖啡,愿吃甜点的可自便。后到的人很快便融入刚才在一起吃饭的上帝选民的饮宴欢乐之中。眼前一张张熟悉的互相交谈的脸与声音啃噬着克拉伦斯模糊不清的意识。克莱斯特愉快地将卡拉威罗母女送到门外温暖的黄昏里,此时街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斯特拉与两位委员的夫人到客厅去了,这时克拉伦斯请几位委员来到他的书房,几把椅子已经在离书桌较远的地方摆好。会议主席迪尔霍尔特先生做了引导祷告后,大家便就修建两层的主日学楼和教堂社会活动侧翼是否明智之举展开了讨论。社会活动中心可以建在毗邻的一块土地上,它一直伸向交易街。一九〇二年那场大火一结束,他们便深谋远虑地要下了这块地供日后的发展使用。全部的建筑费用仅需一万九千块钱,是迪尔霍尔特熟悉的一个建筑商给估的价,那位建筑商其实是迪尔霍尔特先生的内弟。新主日学楼盖好以后不仅可以解决当前在又黑又挤的地下室上主日学的困境,还可以把楼上明亮的现代化空间出租给外边合适的人选,租金的多少则按承租人财富与身份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规定。新建筑还为教友提供一个聚餐场所,在那里举行的有教育意义的活动及音乐晚会还能在偌大的帕特森市激烈的竞争中吸引新的年轻教友。只要教会是为了下一代人服务的,年轻成员就是它生命的血液,任何教会均如此。“发展,发展,”迪尔霍尔特强调说,“凡不再发展的单位就是正在走向死亡,尽管这一事实可能要在数年之后才被认识到。奥本街上那个公礼会教堂就是例子。用句老话说,一天醒来时已经死了!”
委员会里一片笑声,似乎是表示同意。克拉伦斯对这一前景感到说不出的忧虑。策划中的附加建筑物像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成群的工人、开挖土方、噪音与尘土、沉重的债务、千头万绪的事情;另外,市里这一小块令人心旷神怡的长方形绿茵茵的草坪将会随之消失,一同消失的还将有凤仙花圃中间拉毛粉饰的鸟澡盆、提供下个礼拜的程序和本星期教会箴言的布告栏,以及可供任何教派的教友坐下来沉思的铁椅子。他的面部表情肯定是灰心丧气的样子,因为所有的人都已转过头来看他,等待他给他们的热情泼冷水。
“想起来我就心焦,”他坦白地说,“花那么大工夫和那么多钱,到头来只收到一点物质上的成果。一万九千块啊,这么多钱可以让二十个家庭生活一年,或者让一个在亚洲的传教士解救大批饥民,使他们脱离苦难。我还想到,那一大笔利息和花销会一直影响到遥远的将来,成为我们儿孙们的负担。《诗篇》告诫说:‘除了上帝建造的房屋外,他们所建的都是白费力气。’一个教会作用的大小仅在于它物质规模的大小吗?先生们,请问问你们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建房冲动是不是来自对别人的羡慕,与人家攀比的动机呢。就因为我们在百老汇街的好邻居三一派美以美教会扩大了,重修了圣坛和牧师所,因而花钱雇的合唱团声音更好听一些,我们才感到有责任有义务和他们一比高低,像他们那样花钱。可咱们长老会还不至于愚蠢和世俗到这种地步吧。”他进而开了一个苦涩的神学玩笑:“美以美教的人归根结底是阿米纽的追随者,他们反对加尔文的节俭,争辩说人有花钱的自由。认真想一下,一个教会就是一个团体,它的力量在于它的纯洁和热情,而不在于它的建筑物。现在的这座教堂和谐地在这块土地上矗立着,那块仅存的绿色公园是我们送给左邻右舍和疲惫的过往行人的一件礼物呀。”他叹了口气,感到了自己的疲惫。
委员们的目光全对准了他,他们的眼神既咄咄逼人又充满好奇,从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中他们预料到已经被挫败。各种反对意见纷纷而起。麦克德莫特先生最后平静慈善地说:“哎,我们要是不把纯洁和热情变成可以看得见的客观的东西,那谁又会知道呢?我们的建筑物是向帕特森的人民宣传我们的纯洁和热情的手段。眼睛看到的繁华不是美德,当然不是,但是加尔文的教义允许把它看成是上帝的恩赐。”听他的语气不像是批评,倒像是医生在温和地探索病人的病情。
克拉伦斯实在感到难受了,并非完全因为肚子不适,还因为胸口难受,胸口是他最脆弱的部分。他小时候发过高烧,还得了一段时间人们叫做痨症的病。他呼吸略感困难,而且声音有点沙哑。“我的朋友们,教会是你们的,不是我的,这就是长老会的含义。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牧师,而你们都是年长的管理人员。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只限于受聘的时间,而你们很多人是在这儿受的洗,将来还会葬在这里,这是你们终生的教会。我只是在想”——他用力咳了口痰——“踏踏实实地往前走是不是不算逃避”——他又使劲清了清喉咙——“回避问题的深层……”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听不见了。
委员会为了挽救原订方案,同时考虑到牧师的冷漠,立即同意成立一个下属委员会进行调查,重点弄清楚可能需要的花销,包括眼前的和长期的。与三一派美以美会的人在一起友好地开个会,了解一下他们扩建的经验和教训,这种可能也并不排除在外。当然,你可以相信,他们——与会者们列举了好几位美以美会中占据重要职位的工业巨头——捐献了大笔的钱。有人说他们所需资金的一半是来自两三笔大额捐款。迪尔霍尔特先生的椭圆形眼镜闪了起来,他以清脆响亮的声音说,他希望他们自己教会里也有同样慷慨的人士。他们的教区还不算穷困潦倒,尽管市里另三个较老的长老会具有很强的竞争力,毕竟许多世代名声显赫的家族是在他们的教区。他将非正式地去各处寻找谨慎可靠的人士打听,看他们的熟人中是否有他认为合适的人选。他是否能去找一位——当然不是签约——在扩建教会方面有经验的建筑师?必须是哥特式建筑,要与褐色粗岩石风格协调一致,这是他个人的想法——气派地而且天衣无缝地与原有教堂建筑结合在一起,它的美观与完整统一正是我们的牧师所希望的。
克拉伦斯觉得人们提到他时格外加重了口气,好像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了似的。鉴于迪尔霍尔特是下属委员会成员,报告毫无疑问会获批准,只差实施细节需进一步商讨。但他仍感到欣慰,因为会议在说说笑笑的气氛中结束,任何真正的决定都推到了以后的会议上再考虑。对脆弱的神经来说,含混与拖延毕竟是一种安慰。他对自己仍把表示信仰的词语挂在嘴边感到难以置信。或许今天下午得到的启示不会造成伤害,并将沉到他的心底,落到他青年时期那些从不告人且几乎忘掉了的怪诞的性欲梦和梦遗的深渊之中。
斯特拉正在卧室里等他,还没睡。昏暗的电灯使屋角藏在了暗处,她在灯下织补一只黑袜子。她直挺挺地坐在有四根帷柱的红木床上,穿着白睡衣,花边睡帽被头发填得满满的。她说麦克德莫特太太和迪尔霍尔特太太跟她边吃剩下的草莓和奶油边聊天,谈得很好,后来她们就坐电车回去了。“会开得怎么样?”她问道。
他脱下黑色外衣,整齐地挂到梯式靠背椅的椅背上,然后使劲仰起头,费力地把赛璐珞活动衣领摘下来。“迪尔霍尔特强迫通过扩建计划,我问他们是不是只为跟美以美教会攀比。我让他们暂时先停下来,可我猜他们最终还是要进行的。我看我不该再挡他们的道了,主日学正在想方设法招满学生,而此时很多咱们熟悉的好人家正在迁往克里夫顿和托托瓦。”他坐在藤摇椅上脱下鞋袜。“唉,亲爱的斯特尔,我觉得好累呀!我怀疑自己还有没有精力对付这一切。”
“这一切什么,克拉伦斯?”从她的口气可以听出来她的心仍在补袜子上。
“这个教会的一切,所有的好人,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普通人无法提供的东西。所有假装出来的热情。”他不能对她说,由于现实的真面目已经揭开,连说话都成了他的负担。没有上帝。也许所有的人,包括他在普林斯顿的教授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
“好好休息一夜,你就会感到好些的。小特迪都觉得你累了。”
“我看见他了,在桌子的那一头。可怜的孩子,他太敏感。”
“比贾里德和埃丝特还敏感吗?”她边问边盯着撑在袜楦上的袜子穿针走线。“他们俩在学校的成绩都挺好的。”
他的思想疲倦得很,连分析一下孩子们情况的精力都没了。“可能不吧。可他俩都已经开始有自己的生活了。两人放学后都有一份工作,埃丝特还有了意中人。在这方面特迪可不如他们。”
“不是我们造成的。”
“啊,但愿不是。”
她朝上瞥了一眼,决定不去理会他这句话的弦外音。“晚饭很热闹,我觉得,”她说。
他虽然精神恍惚,可还是不得不大笑起来。这个世界将以其自身的毁灭把我们引入歧途。“可以说是热闹,也可以说是一场吵吵闹闹的灾难。你可不该把克莱斯特请来,自从失去工作他就变得狂热起来,甚至把咱们那几位庄重的意大利客人也拉到了红旗下边。”
“人们坦率地交换意见有好处,”她说,“把不同的看法放到一起是件好事。如果让帕特森的阶级摩擦把教会搞分裂了,那谁也别想再听到对方的声音了。我们的主从来就不惧怕有益的讨论。”她也许是怕显得自己比他知道的还多,所以压低了声音。“那个麦克德莫特是个蛮好的人,迪尔霍尔特的意图是好的,只是他不怎么会说话。”
“他想把第四长老会教堂变成他的一项小副业,今天晚上我的感觉,是他准能成功。”
“克拉伦斯,你的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充满恶意呀!就学识和怜悯之心来说,周围的人哪一个能比得上你呀。”
“怜悯之心!当所有的剑如克莱斯特所说都握在工厂主们手里,大讲怜悯不让人恶心吗?基督徒这些所谓的好品德,难道不是跟英格索尔和激进分子们所声明的一样,是什么事也别做的最好借口吗?不就是在富人变得更富的时候封住穷人的嘴巴吗?”
斯特拉把补好的袜子放在一边说:“我从来没有读过英格索尔的一个字,也不想读。他嘲笑了上帝,可他还在由畏惧上帝的男男女女开发出来的沃土上过着好日子。你也不应该读他的书——有些内容叫你心烦意乱,今天晚上人人都注意到了。”
“真的吗?我尽量不让自己说话,让别人说。”
“你总是这样的,亲爱的。偶然让他们听听他们牧师的心里话对他们没有坏处。”
“唉,斯特拉,我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连一半我也说不上来。”他穿着吊带黑裤子进了浴室,为的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换衣服时赤裸的身体。他尚没有任何要为他的那个秘密忏悔的意思,那是他内心一块无神的裸露的痛处。他用发面用的小苏打刷了牙,喝了口温斯洛夫人牌润喉糖浆让嗓子舒服些好睡觉。他出来时斯特拉已经像一只健康的动物说睡就睡着了。昏黄色灯光照在她那塌陷的脸上。她从来就不美,现在连那紧绷的方下巴也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松弛和肿胀,看上去越来越像吃得过多的男人了。他想起了瘦小的梅维斯,此时她正睡在都柏林那间不透气房间的角落里,两只干惯了粗活重活的手放在下巴旁边,一片一片十分显眼的雀斑消失在细滑如乳的皮肤里。他小心翼翼地拉上灯,以免吵醒妻子,然后溜进她身旁的黑暗之中,那里本可以作他的坟墓,如若不是他带进了六月的热气、蚊子的嗡鸣、心里的烦躁和城里安歇下来的喧嚣。马蹄的嗒嗒声,马车的铁皮轮子轧在鹅卵石路面的隆隆声与百老汇大街上渐渐远去的有轨电车声交织在一起,还传来阵阵发闷的类似咳嗽声,那是不用马拉的车——或者叫发动机车的——马达燃烧时发出的灰心丧气的噗噗声——主要是福特T型和奥尔兹车——在帕特森越来越多思想先进的市民使用这类车,开着它们行驶在这凹凸不平布满马粪的街道上。新世纪刚开始就被种种发明所充斥,就连对什么事物很难感兴趣的克拉伦斯也对它们有了兴致。那种勇猛异常的小发动机发出的尖厉刺耳且充满希望的声音,释放着无害的能量,送信的天使将会驾驶这种车一直开进他病态的心境之中。渐渐逝去的嘎嘎声使他产生了一个好主意,可正当这个好主意像星星一样在头脑里闪现时,他却在这个精力耗尽的宇宙坚硬的怀抱里睡着了。
第二天,他昏昏沉沉地尽着自己的职责,包括去看望教区生病的教友。思想混乱导致他体温升高,以对付无神论病毒的侵蚀。克拉伦斯走过两个街区来到汉密尔顿大街的后面,从马厩里牵出牧师专乘的轻便马车。贝齐是匹上年纪的灰色摩根马,左眼里有一块血斑,她来回摇动着一圈白边的耳朵欢迎他的到来。他没精打采地抖了抖缰绳,眼睛盯着她宽大的胯部和那条焦躁不安的尾巴。她拉动了轻型马车,车子驶上了泛光的鹅卵石路面的帕克斯大道。经历了第五次难产的凡·斯科伊克太太正在家休养。另一间屋子里传出婴儿的哭闹声和保姆哄孩子的啊啊声。“只要我一抱住这个可爱的小天使,”凡·斯科伊克太太告诉来访者说,“一切痛苦就全没了,好像痛苦根本没有发生过!”哈利雅特·巴特尔小姐是协助他做圣坛工作的积极分子,经常不定期地住进韦恩的帕特森总医院(原来的“妇女医院”),她得的是阵发性神经不适症。这种病的症候与病因可以毫无痛苦地用谈论别的女人的秘密遮掩起来,因而他所做的只是在她的床边与这位顺从的充满渴望的女士聊一些闲话,做一次简短的祈祷。巴纳特医院两年前才开办,离百老汇很远,开办的目的是为大批移民中的众多病人看病。这个医院和帕特森最古老的圣约瑟夫医院(一位牧师和“慈善五姐妹”所建)都是克拉伦斯很少去的地方。可是奥尔先生在巴纳特医院里快死了。他是体力劳动者——当过泥瓦匠,给杂货店搬过箱子,给那些因聪明过人而当上店主和企业家的人当过帮手——始终没有能力讨老婆买房子安家。然而他却是教会的一位信仰坚定的虔诚教徒。每次做礼拜他都坐在中殿左边中间靠边的长椅子上,正对着上方是纪念六位新教烈士和英雄的彩色玻璃窗。这六位大人物是威克利夫、赫斯、加尔文、诺克斯、克伦威尔和班扬,全副武装的护国公的悲怆坚定的形象是刻在讲坛上的。克拉伦斯就是在他们严峻专注的注视下讲道的,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看见奥尔那瘦小、肮脏、长着珠子般眼睛的脸了。他每次听讲道时注意力都特别集中,使讲道时惯于夸张地停顿的牧师感到羞愧,因为在不断的停顿时他的思想时常开小差,再开口时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奥尔先生今天的状况不好。他的名字叫伊莱亚斯,这是他双亲笃信基督教的证明。克拉伦斯到医院时他正在睡觉,枕在浆过的枕套上的脑袋,看上去比一个灰不溜秋的干苹果大不了多少,病痛使他那黄褐色的头发稀一片密一片,看上去像婴儿斑驳不匀的头发。长期病痛在他眉心和鼻子两侧刻下深深的皱纹。克拉伦斯本想悄悄离开,就在这时,奥尔双鬓之间两道湿漉漉的黑光冲开了已锈住的皱纹重叠的眼皮子。他哼了几声表示欢迎,想用肘部支撑着坐起来,接着就有气无力地躺下了。
“别起来,奥尔先生,我只呆一小会儿。治疗进展得怎么样啊?”
“要是说挺好就太过分了,牧师。疼痛太折磨人了。不会太久了,我能从骨子里感觉出来。这几天天气热,寒气没有到脚上,不过相信我,寒气会越来越往上走的。”
“这些天热得出奇,咱谁都不好过。我敢打赌,再过一两个星期你就能下床了。”
“唉,别说傻话了,先生,您这是好心。我快熬到头了,我已经准备好去面对审判。威尔莫特牧师,轻松谈话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告诉我实话,你认为我被上帝拣选的可能性有多大?”
虽然病房里洒了酒精和乙醚,可是克拉伦斯仍从六英尺以外就闻到了枕头上那张小脸散发出的口臭。“一点不撒谎,”他尽可能庄重地对着小猴脸说,“我认为可能性非常大。在你一生最美的记忆里,有没有体验过享受活着的上帝的恩典?”克拉伦斯觉得口中干渴,他按照俗套继续下去,明明知道结果只能是带给他幻觉与激动的情绪。
奥尔先生努力睁了睁松弛的眼皮,煞白的虹膜圈在布满血丝的黄乎乎的泪眼中浮动。“老实说,我想不起来有过那种体验。我想过很长时间,可是说不上来,到了现在,更难了,不是吗?这儿的一些女人借着上帝吹牛,好像他每天晚上都来向她求婚似的。我有过那种你们叫做‘启示’的经历,是在祷告的时候,或者在大白天。在干活的时候。可我不想把那说成是上帝的恩典。我猜你是有过的,对吗?”
奥尔这样说,显然是要讨好他,克拉伦斯想到了神学的残酷性,它使我们挖空心思地去得到一张通往天堂的通行证,哪怕只是通行证的一角。“你也太谦卑了,奥尔先生。不管怎么说,我们当中一些德高望重的牧师认为也可以没有那种体验——上帝的恩典虽然感觉不到,却存在于上帝的慈悲之中。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会再次赐给我们那种体验的。”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奥尔说:“好吧,如果我不能得救,那也是在创造天地之前就预定了的,一个肉体又能做什么呢?告诉我,先生,像我们这样的可怜肉体在这世上能做些什么呢?”
克拉伦斯大吃一惊;死亡已使这个人语无伦次。“我们能做的就是,奥尔先生,为我们的同胞做好事,信赖上帝,并且在他赐给我们福气的时候享受那些福气。我看任何神灵对我们的要求都不过是这些了。”
奥尔闭上了一只眼睛,似乎这样另一只眼睛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你是那么看的,是吗?你说话好像天下事都是半斤和八两一样。我们现在说的不是任何神灵,我们说的是惟一的真神上帝。是他对世界的要求以及对我们中一些人的要求。”
克拉伦斯本想回答,却欲说无言。枯萎的小个子劳动者这时睁开了眼睛,挑战似的说:“威尔莫特牧师,我这一辈子很苦,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我从来就不敢想我会有足够的钱讨老婆,虽然我年轻力壮的时候有几个女人想嫁给我。辛辛苦苦活了六十六年,没有享一点福,只好盼望来世了。我不怕面对最糟糕的结果。如果上帝要惩罚我,我心甘情愿。”
“噢,别多想,奥尔先生——不会对你有什么惩罚。”
“不会吗,先生?当然不会。可是为什么不会?”
克拉伦斯轻轻地做了个手势,他无法不失礼地让奥尔明白,他根本不值得上帝费那么多力气去管理、装备和支撑一所永恒的惩戒所。
奥尔的疑心被激起来,他使劲用双肘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我父母把我带大就是要我相信有惩罚。他们都是苏塞克斯郡的虔诚教徒。有人被拣选,有人受惩罚。这是耶稣在《圣经》里反反复复说过的。说得有道理。有光明必然有黑暗。你要是不被惩罚又怎么会得救呢?你给我说说这个道理。这是问题的一部分。没有坏就没有好,所以才会有坏。这就是我父母亲的看法——他们是虔诚的人,好人哪,一八七三年经济恐慌时他们的养猪场被银行收走了,打那以后再也没有翻过身来。每天吃饭以前我们都唱赞美诗,即便桌上什么都没有,我们也唱。‘白日已去,黑夜降临。’就唱这一类的。所以,告诉我,威尔莫特牧师,我刚才的话错在哪里?你是有学问的人——从礼拜天的上午就能看出来。”
克拉伦斯曾经讨论过这类问题,但都是在专业人士之间,友好地对一些抽象问题进行探讨。他发现一般的信徒临终前都表现得谦卑规矩,很怕在上帝派来的牧师给他们带来老一套安慰的时候让他难堪。他们的心思都集中在肉体的种种遭遇和与亲人作最后的安排上了。牧师意识到奥尔现在很恐惧,他想哪怕是在昨天,他都有可能给他更有说服力的答复。他费力地说:“奥尔先生,你已经把上帝无尽的怜悯排斥在外——错就错在这里。耶稣是谈到了地狱和外世的黑暗,但他只让魔鬼在那里受惩罚,咱们有谁会说自己是魔鬼呢?谁会如此炫耀呢?上帝曾两次向世人显示他的爱,一次是用泥土造了我们,一次是派遣他的独生子耶稣来把我们从亚当的罪孽里拯救出来。从《旧约》里我们知道他多么爱以色列人,他的选民,即使他们背离了他。所以我恳求你不要再用惩罚来困扰自己了,我的好朋友。多想一想伟大的复活和永生吧。想一想十字架上的那个盗贼,耶稣对他说:‘今日你将与我同归天堂。’这倒不是用你的健康状况来比十字架上的那个盗贼。你还有几年时间哩,我可以从你刚才的精神劲儿看出来。你正在康复。你不知不觉地就会再坐回到教会里改革家玻璃窗下边你的长椅子上去的。”
将死的人把他那张皱缩了的灰土脸庞转向他的安慰者,仔细地看着。“你难道一点也不相信惩罚吗?”他问道。
“说我自己吗?我当然相信。千真万确。但惩罚不是为你准备的,奥尔先生。不是为你这样干重活的工人,一个虔诚的信徒准备的。当然,就抽象的教义而言,必然会有不被拣选的人。这个——谁知道呢?——世上可能会有人坏到极处,要受到永生永世的惩罚。”
“东方那些占有全部钻石和成群老婆的君主们。”奥尔先生建议说。
“完全正确。”
“还有所有的犹太人。”
“只怕我不能同意这一点。咱们的救世主就是犹太人。帕特森最杰出的人士之一内森·巴纳特,也是犹太人。”
奥尔先生闭上了疼痛难忍的眼睛,用惊人的男高音唱道:“黄昏阴影,潜入天空。”克拉伦斯猜想奥尔已经把他忘了,从而感到欣慰。可是奥尔又睁开眼睛说道:“我从来就没有听你在圣坛上讲过惩罚什么的。很多个上午我不得不使劲去理解你在说什么,牧师。我听不懂。听你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的,我听得晕头转向的。我记得你多次说过要怜悯不幸的人,这可不是件好事。在我看来这是对穷人过分的担忧,麻烦与困扰总会有的,这是上帝亲口说的。如果穷人老是觉得自己太可怜,那就只好等下一轮回了。前头的反到了最后。依我看,要是抛弃了惩罚论,就跟无神论者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不能把人投进万世地狱接受惩罚的上帝也必不能把肉体从坟墓里带上天国。”
“奥尔先生,放宽心吧——”
“年轻人哪,别为我宽不宽心发愁。告诉你,我能面对一切。我能面对最坏的事情,如果是早已注定了的话。上帝跟我一样无能为力。”
“你瞧,是不是?怎么能认为上帝是无能为力的呢——”
“如果在创造天地的时候他就作了拣选的话,那他就无能为力了。上帝不能经常改变主意吧。我看他办不到这一点。那好,再过几天我就知道他过去和现在都是怎么想的了。我保证会从那一边告诉你,可我不是个唯灵论者。有现在这一边,还有以后那一边,就像有得救的与不得救的一样。你自己琢磨琢磨吧,威尔莫特先生,看你能不能对惩罚有个较明确的看法。对一个人说他不会受到惩罚时你没有考虑它的逻辑后果。必然会有失败者,不然哪里会有胜利者呢。《圣经》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赫伯特·斯潘塞先生也这么说。”
“这种关系的确令人深思,”克拉伦斯说,一时间竟惊讶得连身体不舒服也忘记了。
“我思考过一些问题,”奥尔先生不无骄傲地说。“我没有女人,在那些孤寂的夜晚我就思考问题,读些书。所有的现代思想家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失败者是大量的,成功者是少数的。如果这个问题还有点意义的话,那就是,一定有永久的惩罚。记住我的话。”
“我记住了,不会忘的,奥尔先生。希望你康复。如果我不大相信惩罚是为你准备的——”他满怀感激之情站了起来,他清瘦帅气稍偏一点的脑袋离开了临终病榻上的臭气,重又被乙醚和消毒水味包围——“请你原谅。惩罚更像是为我这样的人而存在的。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受到拣选的亮光。”
这个瘦小的人不满地闭上眼睛,不再理睬正向下凝视着他这副枯槁的黄色死亡面具的造访者。
几个星期之后,六月逐天加剧的闷热变成七月的持续华氏九十度高温。这是圣灵降临节后的第十个礼拜天,圣文集宣讲的是《马太福音》第十三章有关于稗子的比喻:
到了末日,作恶的人要像稗子一样给拔出来,扔到火里焚烧。
人子要差遣他的天使,把他国度里那些失足的人和一切作恶的人都挑出来,扔在火炉里。
在那里,他们要哀哭,咬牙切齿。
做礼拜的人稀稀落落。教区里的士绅们正和家人在泽西海滩享受海风和海浪,要么就在卡兹奇山里避暑。没有能力在避暑胜地购屋或租房的人们则成群结队地到加利特山上的阴凉里野餐去了。克拉伦斯在唱诗班剩下的几个骨干成员颤抖的“阿门”声中步上讲坛。他朝左边望去,在那嵌有一排绷着脸的改革家的透明玻璃窗下边,他没有看见奥尔那张圆圆的、固执的、全神贯注的脸。为了让这位死者高兴,牧师在准备今天的讲道内容时,格外地下了一番功夫。他感觉身上这件朴素的黑色牧师袍稍微阻碍了他的祝圣行动,脖子上系着白蝴蝶结的衣领特别地硬。他像这样在传统圣乐队奏出的现代音乐节奏伴奏下,面对着为数不多的散坐在光滑长椅上的一张张望着他的脸。那些流汗不止、彬彬有礼、满怀希望的脸前整齐划一的纸扇有规律地来回摇着,扇子上油印的都是《圣经》的内容。他用安详确凿的声音开始说:“有一位臭名昭著的不可知论者叫罗伯特·英格索尔,在我等父辈时期他的诅咒极大地唤起并巩固了教会。在一篇文章里他一开始就写道:
“‘有一个强烈反对《旧约》的观点,说上帝掌握着残暴。所有的残暴都随着死亡消失。耶和华的报复止于坟冢。他从未威胁要惩罚死人。从《创世记》的第一个错误到《玛拉基书》的最后一句咒愿,找不到一个字说明上帝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报复。关于万世不灭的痛苦的教义是到了《新约》里才让人们知道的。这位宇宙慈悲大师挑开了时间与永恒之间的帷幔,使人们把恐怖的目光盯在地狱的深渊。在屈服于魔鬼的人的心里存有永远不死的蛆虫。与之相比,《旧约》中有关奴役、诅咒、惩罚和毁灭性战争的教义就显得既仁慈又正义了。’”
斯特拉和三个孩子坐在第一排长椅上,倔强的贾里德和金发埃丝特的神态如果不是瞧不起人也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全身软绵绵的特迪两眼发呆,内心深处充满恐惧。迪尔霍尔特夫妇坐在他们后边的第五排椅子上,中间几排是空的。他们夫妇选择这个周末留在帕特森,忍受炎热天气的煎熬。迪尔霍尔特椭圆形的镜片不停地闪着光,他老婆用花点图案面纱遮盖的脸露出一丝敬意的微笑。克拉伦斯已经把聚会人的注意力紧紧抓住了。他已收紧了紧身衣,现在要像伟大的霍迪尼[8]那样脱身了。
“对于这一猛烈的指控我们该说什么呢?我们不否认《圣经》里存在着痛苦与暴行。这是在写人类,痛苦本存在于人类,这是事实。《旧约》里的上帝没有把自己与他拣选的人分开。他参加了他们的战斗,把以色列人的敌人当成自己的敌人。以色列人自己所犯的错误使他大为伤心,使他大为震怒。我们的上帝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主,不像佛陀那样超越一切,也不像宙斯那样对人世的苦难轻描淡写。在全世界所有的宗教里,惟有基督教推崇一位受苦的上帝,这个上帝将人类的苦难承担起来,他在极度痛苦中让人类的救世主诞生。他战胜了死亡,也就是说,他必然将他的手放在死亡之上,正如《旧约》中耶和华把手放在雅各身上并与他整夜较量一样。我们所信的不是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而是一位从不鄙视我们并愿意抚摸我们的上帝,他甚至把他粗糙的手放在我们头上。此外,在《新约》里,他利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把自己降到我们中间,以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经历作比喻,来跟我们谈话。
“一个农夫如何处置稗子和野草呢?他烧掉它们,以便使农田干净,使它们的种子被彻底清除,否则来年在肥沃的土地上它们会生长得更旺盛。种庄稼要求拣选,要求过筛子。在《圣经》新约开头的《马太福音》中,施洗约翰向犹迪亚狠毒如蝎的人们宣告说:‘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要砍掉,丢在火里。’施洗约翰还宣告说,一位比他更伟大的人将要来临,‘用圣灵和火给你们施洗:他手里拿着簸箕,要扬净他的场,把麦子收在仓里;至于糠秕,就要用不灭的火烧掉。’
“可怜的糠秕,有些人会说,对他们来讲,基督的怜悯和正义是难以知晓的。可怜的野草和不结果子的无花果树,但是,”——克拉伦斯停了下来,环视一下四周,他淡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红棕色八字胡须下的嘴张着——“我要对你们说,人不是植物,他们有思想,有灵魂和自由意志,他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要为这些行为所导致的永久性后果承担责任。当伟大的农夫到来用簸箕将他们按糠秕除掉时,他们就真的把自己变成了糠秕。那些树使自己不结果实,还有野草——”他的声音在这里突然中断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便去看手写的讲稿,那是昨天晚饭后趁着灵感来临匆匆写就的,但他没有找到该说的话。他又把头抬起来,发现这一停顿使所有聚会人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在他身上,好像紧紧把他抱住。“野草,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作出了被连根拔掉并被扔掉的选择,”他用平淡的声调说。
接着,他用更平淡的语调说:“事实上,耶稣引用地狱的次数并不多,最严重的一次是第五章,后来在第十八章中也提到过,在《马可福音》里也有。《圣经》里说到我们的救世主是这样讲的:
“‘你们听见有话说:不可奸淫。
“‘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可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比较全身下入地狱。’”
这些话像是要将克拉伦斯的喉咙粘住似的,本来就干得要命的喉咙需要不停地大声咳嗽之后,才能接着说出安抚听众使他们放心的话:“在这里,‘地狱’一词是从希腊文Gehenna翻译而来,它来自希伯来文的gehinnom,原本是一个山谷的名字,叫欣嫩,此山谷在耶路撒冷附近,是个倒垃圾的地方。因此‘地狱’就是垃圾堆的意思。那么,耶稣几次提到的那里的火就不应该理解为万世不止的煎熬和折磨,而应该理解为一个涤除罪恶的举动,就像垃圾——垃圾堆得太多就会脏了我们的家,脏了我们帕特森的街道——就像垃圾被送回大自然一样:把它们烧掉使它们还原成原来的成分,变成空气中的烟和热,变成泥土里的灰和尘。鉴于超自然的永生要通过基督的来临和他的救赎才成为可能,我们便明白了,那些遭判决要受惩罚的人其实已经以不复存在判决了他们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得到永生,但不是肯定都能得到。允诺了的,我的企盼这一允诺的众兄弟姐妹们,并不是说允诺了的必然会实现。”
克拉伦斯感觉自己的声音时断时续。他竭尽全力让声音传遍这偌大的教堂,并让这里的听众都能听到,这对他的肺部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觉出肺在胸腔里费力地上下起伏。他的家人坐在第一排,朝上盯着他,显然在为他担心。“我们,”他尽力强调说,“必须为神人之约做点什么。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必须爬上去。谁站在山脚下拒绝登山,那他就只能留在深渊里,那为拒绝登山者准备的深渊就是地狱。所以我们认为,不信基督的罗伯特·英格索尔说《新约》把地狱带进了人类历史的指责是真实的,正确的。那些站在基督新的赦免之光以外的人只能留在外边的黑暗里了——有句话叫做to skótos to exóteron[9],只有《马太福音》引用了这句话,虽然在后期的希伯来书里和新、旧约《圣经》之间的《以诺书》里也能找到。《马太福音》第八章第十二节说:‘惟有天国的子民,竟被赶到外边黑暗里去: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四福音书的作者所说的‘天国的子民’,指的是那些应该到天国去的人,因为消息已经传来,天国的子民已经得到去天国的机会。现在仍有不肯接纳基督的人,他们比那些生活在他到来之前的人还要愚昧无知。由于不接纳基督,我们把自己变成垃圾,变得毫无用处,只能弃在欣嫩山谷的垃圾堆上被烧掉。失去基督的痛苦大得使我们感觉不到烈火的燃烧。这就是‘地狱’的含义——一个容纳所有损失的场所,一个自责、自贱的场所”——他不得不停一下,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喉咙刀割般地疼痛,嗓子深处几乎要碎了。他连忙沙哑地结束了讲话——“这已被耶稣基督的无与伦比的胜利刻在了宇宙上。”
下边还有一段鼓励性的总结,是就已故奥尔先生所关心的问题准备的,也是为那些与逝者有相同想法的人准备的,他们的想法是加尔文传统思想里最为黑暗的角落。“拣选,”克拉伦斯吃力地继续说,“不是压在我们现世生活上的千斤重担,否则就会使我们的所有努力变得像——”他动了动那只闲着的手的手指,一个青年听众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像一只被针扎住的蚂蚱或臭虫或蝴蝶,来回地扭动一样。拣选并非像我们在这个堕落的无情的世界上看到的那样,只有少数胜利者,大批的失败者。”他必须讲快些,必须长话短说;他快发不出声了;他已经听见长椅子发出不安的吱吱声。“拣选,”他说,“只有胜利者和不参与者。那些不接受基督赐予的伟大福分的人将它浪费了。他们将变得什么也不是。拣选”——这两个字把嗓子拉得生疼——“拣选就是选择。是我们的选择。它是上帝的手”——他伸出刚才模仿小虫蠕动的白皙的手——“上帝把手伸向我们,伸给了向上伸手去迎接他的人。如果我们感觉不到上帝的手紧握着我们的手,那是因为”——现在他感到喉咙灾难般地闭合了,声音越来越小,竟成了微弱的喘息——“我们没有向上伸出手去。没有真正伸出去。”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像被扼住了,声音小得如同耳语,喉头似被一张干燥的网罩住了。所有仰望着他以期获得信心的脸一齐无声地向他的胸口压来,所有的纸扇都停止了晃动。
他长时间地僵在讲坛上,在这段通向永生的时间里他瞪着浅蓝色眼睛,张着嘴巴,直到斯特拉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她面朝听众,边笑边用甜美大方的南方口音背诵一段祷告文,她多年做礼拜听讲道学会的祷告词现在下意识地奔涌而出:“愿慈悲、光荣、智慧、感谢、荣耀、权柄永远归于我们的主,上帝,直到永远!阿门。威尔莫特先生这一次的喉膜炎最严重,他一直在与它抗争。现在请大家唱诗第三七七首,《起来,基督精兵》。”风琴师米利亚姆·肖沃尔特小姐用疑问的目光扫了一下克拉伦斯,见他点了点头,于是按下了第一声键,到会的人站起来用稀稀落落参差不齐和沉闷的声音唱道:
“起来,基督精兵,快快披上胄甲,
依靠上帝永生圣子给你刚强力量。”
这首诗一共六段,当大家继续用健康的喉咙一段接一段唱下去时,斯特拉大步走到圣坛栏杆处,熟练得就像在自己的厨房里绕过饭桌一样。她小声问克拉伦斯:“《使徒信经》还是《尼西亚信经》?”
他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她应该知道《尼西亚信经》只在圣餐礼拜上读。“《使徒信经》,”他轻声说道。在这么丢脸的情况下他的嘴居然还能活动。他的窘境像一座土牢,它在他周围竖起了看不见的光滑四壁。他面颊发烫指尖冰凉,胸腔内不由得一阵阵颤抖。
“哪一段感恩祷告文?”
“你挑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在这个荒唐的困难时刻他还得为这些细节操心。她手里有那本敬拜册,也做过上千次礼拜了,应该知道怎么把这些羊领出门去。他只想在这悲惨的意外和再清楚不过的状况下独自呆一会儿。圣诗唱到最后一段了:
“靠主,力量加添,警醒、祈求、争战;
魔鬼权能全被消灭,高歌同庆凯旋。”
大家坐下时发出的响声和咳嗽声比往常要多,斯特拉走到栏杆前向为数不多的做礼拜的人说:“让我们愉快地将我们的生命与痛苦托付给上帝。”两个接待员从后面一齐猛地站起来,迈着既无把握又不整齐的步子从甬道上走过去。斯特拉的黑眼睛望着克拉伦斯,又匆匆瞥一眼高高的圣坛,此时她已失去原有的沉着与镇静。突然失声使他不知所措,他走到旁边,从长凳上拿起放在那里的两个绒底奉献盘,交给了两个接待员。他严肃地向他们点了点头,想以此消除他们脸上的恐慌。两个接待员分别是长下巴的麦克德莫特先生和大个子赛勒斯·特休恩先生,后者是市场街干货店的业主。当克拉伦斯向二人礼节性地匆匆鞠躬时,斯特拉响亮而激昂地说:“请记住主耶稣的话:施比受更为有福。”在他听来,她似乎有点过分了。
鉴于夏季唱诗班人数太少,风琴原计划单独弹奏,但米利亚姆·肖沃尔特的手指好像也跟他的喉咙一样出了毛病,一动也不动。两只木盘令人不安地在保持安静的人们手里传递着;硬币落在铺着绒布的盘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接待员送回盘子,克拉伦斯接过来——木盘已被抓热了——转过身对着彩色玻璃的耶稣像把它们高高举起。耶稣站在盖满灰尘的风琴管中间忧愁地升着天,他优雅地向前伸出手臂,双手手心向上,眼睛向上看着,不承担重负的双脚脚趾向下,长袍的边缘飘动着。克拉伦斯下意识地要念规定的祝词,但听到的却是斯特拉的声音:“主啊,愿富贵、权柄、威严、显要与荣耀归于你。”
“整个天地都归于你,”做礼拜的人们心怀疑虑地说,“我们将自己交付与你。”
他正担心自己要是想不起祷告词来怎么办,斯特拉已经在这些熟悉的一成不变的程式中找到了她的不可动摇的位置。“主啊,为了你的恩典,”她唱歌似的念道,信心有增无减,“我们赞美你。自有天地以来,你一直爱着我们,在我们遭遇困难时,你没有忘记我们。”一个女人的声音唱连祷文,对大多数听众来说当然是不可接受的亵渎,但是他们除了接着念,没有别的选择:“你的恩典永世长存”,然后他们被带领着念《主祷文》,又唱早礼拜的最后一首诗《啊,加利利蒙福的女人》,唱完,他们就被送回凡尘,“欢呼圣灵的权力”,然后他们就接受祝福。斯特拉朝她丈夫看了一眼,用眉毛问他念不念祝福词,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于是她就像唱歌剧一样抑扬顿挫地念道:“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愿上帝的慈悲”——慈巴依——“与怜悯降于你。愿上帝永远眷顾你,赐给你平安。”说“阿门”的时候他也加了进来,但没有说“哈利路亚!”
米利亚姆·肖沃尔特突然奏出的巴赫结束曲充满了愤怒。斯特拉见克拉伦斯穿着长袍跟着唱诗班往外走,便要赶在他前边朝门口走去,这样做才符合她在今天礼拜上的角色;然而他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停下来,由于太用力了,他的手指嵌进她薄薄的细麻布夏衣下面胖胖的上臂里。
“回到孩子们身边去,”他指示说,声音虽沙哑但是听得见。
她的目光倏然亮起来,从紧绷的嘴里发出一声“啊”,她长着些许汗毛的弧形上唇布满了皱纹,“你又能说话了!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出“上帝”两个字,但没有接着说下去,只说了“说不成”三个字。
“我看也是,”斯特拉应道,说着转过身去用宽厚的背对着他。他注意到她身为人妻的同情心已被她刚才主持礼拜仪式的胜利所抑制,那胜利使她尝到了禁果的滋味。她轻快地挪动着裹在衣服里的笨重的躯体——她穿的是带象牙色手织花边的长连衣裙,脚上是带扣的鞋——走下圣坛,将礼拜册放回长椅靠背的兜里,还有那把彩色平版印刷的纸扇,拿起她的遮阳伞和黑色手提包。“是啊,这也是一种经验。”她叹了口气对孩子们说。三个孩子脑子里仍萦绕着父亲刚才丢面子的情景,他们惊愕地望着她,就连长着聪明的耷拉眼和智慧的上翘嘴的贾里德,也惊愕得顾不得嘲讽了。
教堂门厅里钟绳旁的克拉伦斯声音恢复了许多,可以与人讲话了。“普罗克特先生……谢谢你……是的……喉膜炎……最不是时候,可是会好的……沃顿太太……是呀,又是一个热天……草坪的确需要雨了。”几十位做礼拜的人中大部分都避而不谈刚经历的那一幕,但当他们与他例行公事般地打招呼时却显得远比以往更为局促,他们小声说着什么,匆匆走到白昼的亮光里。
星期天就这样过去了,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克拉伦斯的身体一向不够健壮,从年轻时就这样,轻微的精神崩溃与突然的怠惰被认为是由于读书过度和全身心投入造成的。他父亲乔舒亚·威尔莫特是个满脸大胡子的农夫,他在自己那九十英亩土地边缘上开辟了一个砂石场,专门供应当地的建筑商,成为一项收入颇丰的副业,后来又做起木材砖瓦生意,把从大商家批发来的货在当地零售。长子彼得准备继承他的事业;克拉伦斯在三个姐姐——蕾切尔、埃丝特和不幸的菲比,她从一降生就是驼背,还是六指——相继出生后来到了人间。他从小就少言寡语,顺从听话,后来又怯懦地干上了不必与人抗争的牧师行业。少年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与书本、画报无言的交流中度过的,一张当地的报纸,或者梅恩·里德笔下的浪漫冒险故事,或是在普林斯顿时读的那本希腊原文《新约圣经》,都可成为他的伴侣。今天,他与斯特拉跟三个孩子应邀去赴星期天家宴,主人是教区里大名鼎鼎的阿莫斯·蒂博。他拥有一家规模不大的电线厂,工厂建在那许多大工厂后面的麦克布莱德道的突出地段上,他还是那幢号称“第二帝国”别墅的主人,卡罗尔街旁公园路上的这座别墅房顶的边缘安装着密密麻麻的铁矛。宴会虽然较拘谨,但没有特别令人难堪的事发生。这天上午的礼拜牧师说不出话的时候,男主人虽没去,女主人却在场,因此吃饭时克拉伦斯极少讲话,应邀祝祷时他只是摇摇头以示谢绝,这些也都在意料之中。席间,他只是带着忧郁亲切的表情默默地吃他那份烤肉和蔬菜,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则格外精神饱满,积极地交谈着,除了年龄和个头都最小谨慎少言的特迪。他是他们正在走进的一个真空。往远处百老汇街和斯特雷特街交会处的家走去时,一家人默默无语,似乎意识到这个家将要遭遇不幸。走过一辆卖刨冰的马车时谁也没说要买,尽管刨冰上浇着不同颜色不同味道的糖汁,看起来是那么诱人。一群工人家庭差不多全裸的孩子正在公共水龙头边上的水坑里肆无忌惮地嬉戏打闹,这也没有引起威尔莫特孩子们的评论或使他们跃跃欲试。在意大利人和波兰人住的前院里种着低档花草,牵牛花和万寿菊,花草中央是身披蓝色大氅的塑料圣母马利亚像。这些虽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是没有人说话。这里的居民们都挺俗气。他们弓着背站在顶部已塌陷的木结构门廊上,只穿着一件宽松衬衫,女人的连衣裙没有紧身褡,下边露着脏脚踝和长满老趼子的赤脚。每当暮色降临到用歪七扭八的篱笆围起来的杂草丛生片片黄褐色小草坪时,各种外国语——委婉动听的意大利语、快刀斩乱麻似的意第绪语、含混有力的波兰语——便在空气中飘动起来。一双双深色眼睛侮慢地望着这一家散开走着的基督教徒。威尔莫特的三个孩子一路上只盯着脚下的路,四点钟回到家后便各自回房去了,接着又分头去找邻家自己的伙伴。他们知道父母亲有话要谈,并担心家庭可能正孕育着某种厄运。
“好吧,威尔莫特先生,我必须说,”斯特拉等他们的卧室门关上之后便开始了。她脱下沉重的白连衣裙,放回雪松木衣柜里,解开紧身胸衣,里边是被汗湿透了的平纹薄棉布无袖宽内衣。“我必须说,今天上午在你出丑的时候是我给你补了台,可还没听见你说一声谢谢呢。什么事叫你这么痛苦,亲爱的?”
他勉强笑了笑,八字胡——看上去有些脏,浅色胡子都这样——垂得不厉害,把下牙齿露了出来。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沙哑也更柔和,很清晰,但十分尖刻。“亲爱的,你那么欣赏自己,我想你就不需要感谢了。有一点要说的是,你的行为超越了一直倍受争议的女人授职传道的问题。你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路易莎·伍斯利[10]——太棒了,亲爱的!这表明要么是你有了我具备的男性特权,要么是我有了你的无畏的信仰。”
“信仰?”她心不在焉地重复道。她那件紧身胸衣虽然不像年轻时穿的形如沙漏的装束那样残酷地捆在腰部,可也够紧的了。她先摘下吊袜带,然后从上到下地解开前部的钩眼扣,最后解开半松紧的胸甲,从中间把自己分开,如同用刀切开缅因州大虾的一节节的肚子吃里面的虾肉一样。从她脸上的表情可看出她的身体已不再受捆绑。她穿着那件薄薄的无袖宽松内衣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像是怕别人忘了她丰满的体魄似的。斯特拉的长相本来就不让人一见倾心,现在四十三岁的她与二十六岁当新娘时的她也就不会出现太大的差别。尽管克拉伦斯在神学院时也曾与同学谈论过女人,而且往往不是以神职人员得体的方式谈的,对他来说,斯特拉的表现仍出他意料,因为她不仅满足了他的性要求,而且在他们的初期,如果停了一两周她会非常主动和迫切,哪怕他已被密苏里那个教区繁琐的事务拖累得疲惫不堪。多年以前,她常常用触摸或用她那吉卜赛人一样明亮闪动的黑眸子诱使他满足她的欲望。在寒冷的冬夜,婚后的两个伴侣在那张旧四柱红木床的凹陷床垫上互为对方提供温暖与慰藉,在某些夜晚,他的性欲会突然袭来,她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他。今天晚上,她脱下长统袜把它们塞进最上边抽屉的一角,然后散开盘卷在头顶的栗色头发让它们慢慢垂落下来,稍显灰白的长发在她圆墩墩的背上披散开来。当她眯着眼睛严肃地对着椭圆形穿衣镜照自己时,显得出奇地干练和精神。最终,他决定把一个月以来他独自背负的担子分一部分给她。
“我的信仰,亲爱的,好像已经离开了我。我不仅不再充满激情地去信,而且显然觉得自己已不再信了。今天我说不出话,就是因为我试图为我理智上反对的教义增添光彩。英格索尔、休谟、达尔文、任南、尼采——他们的话都有道理,只要你多读一读他们的书,认真想一想的话。他们不仅阐述他们的道理,还提到人性论[11]和行为准则。耶和华和他的宠儿以色列人;耶稣自我牺牲换来带血腥味的人类与上帝的和解;把那些在短短一生中犯了些小错的男男女女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们的没眼睛没头脑没神经的灵魂不管怎样却能永生——斯特拉,这些想法一直在我脑子里可怕地斗争着,我的思想备受折磨,试图从这些概念里找到我可以信赖的真理并对人们宣讲。可是,我必须放弃这一切了,要不然我会发疯的。我喜欢你有不同的看法,我不会跟哪一个成年人或孩子争论,并让他放弃他的信仰,不管是什么信仰。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是很久以前的信仰,是孩童时期的恶梦里留下来的东西,但是现在我们周围已经充满明媚的阳光——时代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我不能还向自己和他人兜售跟报纸上刊登的内容及我亲眼看到的物质现实相反的东西。整个宇宙是百分之百的物质,物质以波的形式放出能量,而可怜的人类一直是独立存在的,自古就是如此。”
她从镜前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她半合着眼、具有男性特征的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却很迷人。低低的发线赋予她一种放浪的气质:栗色头发明亮密致,带着波浪大花顺眉毛两侧直泻而下,额头没有预示早寡的V形发尖。“克拉伦斯,你试过祷告吗?”她对他说,“道理不代表一切,道理之外还有别的。信仰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圣保罗是怎么说的?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
她恳求的语调那么柔和,在同床共枕二十年后声音还是很性感,使他向她靠近了些。嗓子痛得像被泪水淹过,他低声说:“圣保罗说过很多了不起的话。‘犹太人要求神迹,希腊人寻找智慧,我们则祈祷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这对犹太人来说是绊脚石,在希腊人看来则是愚昧无知。’我喜欢这些古话,可是它们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它们的死亡——也许是这个不信上帝的现代社会,要么就是我自己的年龄,这也是可能的,还有就是多年承受巨大压力而使身心疲惫——反正那些话都死了,像伊齐基尔山谷的尸骨一样。”
“可是那些骨头都存活下来了,”她立刻说道,“这才是故事的中心。在上帝里面什么都是可能的。也许等一等你的疲劳就会消失,你的怀疑也就一同消失了。”
“天呀,不是什么怀疑——是肯定。我不能继续站在基督教的圣坛上,当赖在教会里的本尼迪克特·阿诺德[12]。我如果再讲下去,恐怕会把依旧信上帝的人的信心也拿走了。”好像为了证明骨头能活,他的眼睛湿润了,长期压在心底不断挣扎的痛苦刹那间冲上他的脸部和双肩。她回到床边坐到了他身旁,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腿上。
“可怜的心灵啊,”她说,“这些让人绝望的想法你思考多长时间了?”
“在那个决定性时刻之前这些想法已经积累了很多年,上帝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他泪眼矇眬地边笑边抽泣,他笑自己不假思索地又求助于那个虚幻的名字。“我觉得离开信仰是自自然然的事情,”他说,“那是在那天下午迪尔霍尔特夫妇他们来这里吃饭之前。”
“对于像你这样素质的人来说,迪尔霍尔特确实是一个负担,”她说,“他激起你与他对立的情绪。克拉伦斯,有的时候生活是显得空虚无聊,那样的日子咱们经历过。可是那已经过去了呀。为了咱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孩子们和那些依靠我们的人们,咱们一定得闯过去。”
“我必须闯过去,斯特尔,要不然失败造成的沉重负担不仅会落到我身上,也会落到你身上,你和孩子们身上,正如你说的那样。”
她的背僵硬了,那张床摇晃起来,发出一两声嘎吱的声响。“你想怎么办呢?不会——”
“是的,辞去牧师职务。”
“啊,亲爱的,那咱们还怎么生活呀?”
“肯定会有工作的。会是一份非同一般的工作,工资不会比现在的高,而且是付现金的。咱的马和马车是属于教会的财产。”
“可是,”她用手数落着房间的东西、房子、社会地位与名望,这些东西一直在保护着他们不受伤害。“我敢说,很多牧师和主教也同样有许多疑问。”
他想再次反驳她的话,但他正处在裂开了口的深渊之中,这深渊就是他将造成的严重社会后果,是他要求她分担自己无力解决的难题的,在这种时候与她争论无疑是愚蠢的,也显得自己心胸狭隘。
斯特拉接着讲:“但他们仍在讲上帝的道。”
“这么说我应该假装下去?我也许能做到,假如人们还没有觉察到事实真相,没发现我缺乏信心的话。可他们今天上午看出这一点来了。我说不出话来,要说的话堵住了我的喉咙。”
“你并不知道他们看出来了什么——他们,依我看,有一百种不同的想法呢。至于说不出话来,那是因为你太累了,又得了热伤风,像我对他们说的那样,”她对他说,“克拉伦斯”——她的南方口音把“拉”音拖得很长——“你就不能接着干下去,把它当成过桥一样,从河这边走过去到达河的那一边?上帝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的,如果我们真依靠他的话。还记得小贾里德得白喉的时候你和我整夜守在他身边祷告,还有——”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把它从他裹着黑袍的腿上移开。“你有信心,这我知道,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我想我都妒忌你了。可是我已经不能够了——如果仅仅靠愿意信或者祈求让我信,你想我还能有信心吗?可怕的是我对教会的尊敬依然未减,所以不想用我的虚伪玷污它神圣的讲坛。”
她把手抽了回去,为他拒绝自己的帮助而不高兴。她的身体动了一下,身下的床也随之发出一声嘎吱。“这才显出你的伟大,亲爱的,你当然啦,不必替我担心——我的生活、我在熟悉我的人们中间的地位,还有这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孩子们呢?他们怎么生活?”
他叹了口气,对她的反应十分恼火,在他失去了他宇宙中的全部内容时,她关心的却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我还没能考虑清楚呢。这个教区里有不少有身份和地位的人,我跟他们合作得很成功……毫无疑问……也许咱们的前途不在帕特森。那咱们就回西部去。”
“西部?”她尖声说道,“我们是从西部逃出来的,并为此而庆幸。你的精神太高尚了,西部容不下你,会让你备受折磨,那些无知的连一分钱都看在眼里的乡下人。”
“是啊,是啊……”他好不容易才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本希望无论如何她会拯救他,然而,他失望了,淡淡的失望感一下子让他困倦无力。他想在床上伸一伸懒腰,想把头埋进鹅绒枕头下面……他说:“我有必要先跟你说。你瞧,斯特拉,你允许不允许我去见哈伦·迪尔霍尔特?他是领导小组的元老,要辞职得先跟他商量。”
“允许?”她生气了。他一直沉浸在个人精神上的不幸之中,根本没有料到她会生气。“你不需要我允许。在你决定抛弃上帝的时候并没有问我允许不允许,现在为什么要问?”
她的一番发泄使他大吃一惊,在思考片刻之后他温和地说:“亲爱的,不是我作出的决定。这个决定超出了我的控制能力。是我的上帝决定把我驱逐出去,如果你愿意这么想的话。”
“我们把自己驱逐出去,要么把自己圈进来。”她说。她引用的密苏里河船上的这句老话令他吃了一惊。“你已经冷酷地作出了让全家人作无谓牺牲的决定。这个教区很适合我们。帕特森正在大发展,孩子们也大有前途,可是就因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惊讶。你的亲姐姐埃丝特早在咱们结婚前就警告过我说威尔莫特是一个缺少亲情的家族。”
“可是,如果连必要的信心——”
“哎呀,别再空谈什么信心了。信心是我们建立起来的,是一种习惯。我一直以为——早在杰克逊山住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是一个弱坯子,克拉伦斯·威尔莫特,可是,可是你知道女人最大的满足是什么”——她破涕为笑,抽着鼻子,任凭泪水哗哗地往下淌——“我以为我能使你成为一条汉子。可到头来,我所做的一切却把我自己和被我带到世上来的三个无辜的孩子弄得一团糟。”
“亲爱的,不要,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说得一事无成。你会发现我能安全度过这一切的,我发誓。”
她那双细细打量他的眼睛像一对黑梅子,在昏暗灯光照射下,眼球内的几片深红色斑块似乎暴露出她远古的异教徒血统。“你能安全,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她转过身去,露出背上厚厚的肉,花内衣吊带中间有几颗高出皮肤的痣。“哎,天哪!”她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冲他而叹,不如说是冲着已化作鬼魂的先祖们和围在她身边讨人喜欢的孩子们。“生活可真不容易呀,难怪人们说还有另一个世界,这才使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值得过下去。”
这就是她的态度,不情愿地接受了他所追求的一切。
迪尔霍尔特的房子在潘宁顿街,有石头砌的圆拱和圆柱形的边塔楼,塔楼的锥状顶部盖着石瓦板,塔尖上竖着一根镶玻璃珠的避雷针。整栋建筑显得沉闷严肃,带有教堂的风格,起居室里铺的粗纹带流苏的波斯地毯却带有东方的俗艳格调。迪尔霍尔特把来访者不愉快的谈话从头到尾听完之后抬起头来,椭圆形眼镜闪闪发亮,他露出无瑕斑的牙齿,对他友善地笑了笑:“要战斗下去,我的朋友,不要放弃这场正义的战争。最终你会取得胜利,恢复信心——关于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只要你坚持不懈。一个人在你这样的年龄,常会产生一些阴暗的想法,经历方向性的危机。我刚过四十岁时就想过抛下一切去阿拉斯加淘金。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向往广阔天地——蒙大拿的牛仔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如果哪个印第安部落好心要绑架我的话,我真愿意当个印第安人。但是,我思想中光明的一半终于占了上风,我生活中的另一半——我可敬的奥贝莉亚——用她的聪明智慧驱散了那场精神风暴,我才来到帕特森,正像你所见到的。这个城市对我一直挺好。尽管丝织业光景时好时坏,但很适合我。跟别的工业城市一样,这里有很好的未来,不像荒蛮的西部,那里只有几个旅游景点和几个穷困潦倒的幸存者供游人观赏。有一次我带着我的双生子去麦迪逊广场看‘水牛比尔’和他的团伙,你猜怎么着,牧师,杰罗尼莫[13]喝得酩酊大醉都动不了了!”
克拉伦斯意识到这次的访问与他所期望的相去甚远。“迪尔霍尔特先生,”他说,“每个信教的人都会有疑惑,这是对我们的挑战,也是我们和疑惑进行抗争的权利。从在普林斯顿当学生起,我就经常接触教会以外的思想家和诗人的作品,甚至在神学院,有的教授令人震惊地说出他们对不可知论的真实想法。白天过去,回家之后我总会重新坐在灯下读我的《圣经》,以孩童般的纯真回到上帝里面。我的父亲——有人说他是吝啬鬼,但他做礼拜从不间断,不论年景好与坏,他都双倍奉献——给我树立了严肃做人的榜样。他是个纯粹守旧的人,在本地教会为继承加尔文传统计划与霍普威尔公理会合并的时候,他说他宁愿跟唯上帝派和被他称为爱默生空想主义的人合并。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继承了他坚不可摧的信心。正因如此我知道什么是有信心,现在也知道了什么是没有信心。假如我试图按老规矩行事,和我自己的辨惑学对着干,或者用毫无帮助的祷告说出内心的声音,那么总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反对力量使我无话可说。恐怕是我为了了解和反击无神论思想,读他们的书读得太多,反而把自己的根基破坏了!达尔文、尼采、英格索尔——这些牧师们的儿子把至高无上的上帝给毙了!”
迪尔霍尔特保持着微笑,椭圆形眼镜仍在闪光,他虽未秃顶但头发稀少得露出了奇形怪状的头颅,像一个坑坑洼洼的圆穹顶。“加大拉镇的猪,威尔莫特先生,想一想加大拉镇的猪。我们的救世主把鬼赶入猪群让它们号叫着从山崖上跳到了海里。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先生,把你身上的鬼赶出来,赶得干干净净。我是决不会去碰那些肮脏的自由思想观念的。生命太短暂了,不能自寻烦恼和出难题。不能把赫胥黎之流和《高等考证》以及社会主义的嘲讽分子们看成是跟你我一样有理智的人,而应该看成戴着假面具的鬼,看成是派来试探你和教会的魔鬼。他们当然都很聪明,他们当然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魔鬼的力量是不可轻视的。它派来的是精兵强将——机智和忠诚的士兵。可是对你我这些人来说,他们是敌人派来的精兵强将呀,威尔莫特牧师。在最后的审判到来之前,在魔鬼被赶到火海里之前,在千年战争结束之前,他们是为野兽和恶势力、为歌革和玛各[14]服务的。问题在于,你在这场战争中是站在魔鬼一方还是站在上帝一方。你说呢?”
克拉伦斯望着迪尔霍尔特凹凸不平的脑袋,心中惊奇它里面何以会装有如此狂热的思想。他试图通过这位前辈领导人所提供的天授之灵光看透胆怯、羸弱和勤奋的达尔文,或是嗓子甜甜的书呆子气十足的勒南,甚至虚张声势的英格索尔,但是他办不到。至于那些社会主义嘲讽分子们,如德布斯和赫伍德这样的人,他们原先是工人,饱受痛苦并被判刑坐牢数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为什么不可以嘲讽社会呢!那些人所追求的是真实可见并引导他们前进的正义和真理,而那些不愁吃穿踌躇满志、边抽雪茄边喝柠檬汁的人们所维护的则是被扭曲的僵化了的陈旧教义。迪尔霍尔特先生一向热衷于最新的设备。壁炉前有一台电扇,头部像一个扁平的笼子,身体是一根铜棍,吹风的声音很大,他们二人不得不用大得让人难受的声音谈话。克拉伦斯注意到风主要是吹向主人,他亮亮的头颅上那几根毛发不时地被吹得飘起来。
“是的,然而——”
“是的,然而你太容易上当受骗了。我的朋友,你那容易上当受骗的本性让敌人影响了你的思想。把你目前的思想状况当成生病,你需要恢复期,要休息一段时间。不要生气,上个月我有幸受到邀请去你家吃饭,从你的谈话中我猜出目前是你难过的日子。八月快到了,你的假期计划是什么?夫人和孩子早该离开城里到微风吹拂不受虫咬的安全地方去休息一段时间。你那个最小的孩子尤其需要户外活动。我看他缺少锻炼。”
“我还没怎么考虑呢……我姐姐和她丈夫在特拉华有房子,离水边不远,我们通常去那里住上几天。两个大孩子都有暑期工作,再说教会的工作……”
“没有你在照样进行,我保证。你只要同意,我马上召集长老董事会,要求从现在起就让你放假,替你讲道的人的工钱就不要从你的工资里支付了,从领导基金出。我碰巧认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咱们这个小教区的,但他是咱们教派的,曾对第一长老会教堂作出过重大贡献,相信我吧——他的财产很多,包括海洋路上的一幢沿海的高级石头房子;今年八月份他全家不住在那里,计划去欧洲旅行,作为送给他大女儿大学毕业的礼物。他不打算出租,因为不愿意把自己的财产暴露给不认识的租房者。可是如果牧师一家人的话——”
“这简直是太慷慨了,可是——”
“还不能确定,懂吗,朋友。可我想我会办成的。我会跟这个人私下谈谈,可以这么说,是由于你的精神状况。这不是施舍,不是——完全是为咱教区的利益。一笔像样的投资,以保证你能奉上帝的召唤顺利地回到我们中间来。我们没有看错人,你很有才能。咱的《章程》是怎么说的?”迪尔霍尔特闭上被镜片遮住的眼睛,颤抖着嘴唇努力回忆着。“‘具有先天与后天的仁慈与才干的人可任此职。’是这么说的,这是教会聘人的条件。招聘发出之后你应聘了。我对你并不是处处满意——依我看你在教会扩建方面就过于小心了——但你还是符合条件的,就像工厂里常说的那样。我能很快地对一个人作出判断,我干的就是这个。要知道,老实说,美国的长老会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请到好的专业人员了——现在的青年人要么是想脱离农村,要么是想离开工厂,到教会来是条近道,可他们不具备专业神职人员的素质。有你这样的素质——才能——的人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万不可浪费掉。克拉伦斯,我们可不想在上帝进行的这场新战争中失去你。”
克拉伦斯鬓角的头发被嘎啦啦响的风扇吹过的一阵风掀了起来,面部直发痒,他伸手抓了抓。“我这样的残废人?”
“不要说残废,是一时的不适应。这种天气有时候连年轻人也适应不了,对吧?你最终会从眼前的重重困难中走出来,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担心我的意志——”
“再想想你自己的利益。暂时变得自私一些。教会外边为你准备了什么?什么也比不上在教会里。你已经不再年轻,我的朋友。你已经把你的全部投在你做的这份工作上了。保罗在《提摩太书》里是怎么说的?‘不要忽略了你属灵的恩赐;这恩赐是借着先知的预言,和长老们的按手赐给你的。’不要忽略了你属灵的恩赐,”迪尔霍尔特重复道。他接着又说:“信心——”说着他沉思起来,就像披露他想去阿拉斯加的愿望时一样,这时他打断了自己的话,“想再喝一杯柠檬汁吗?我来往里加点什么喝起来更有劲,你不反对吧——比如牙买加陈酿甜酒?”
“啊,不,不必了,谢谢。”他们教派是禁酒的,但不像美以美会和浸礼会那么绝对。“我的喉咙够糟的了,只怕今天晚上耽误了你太多的时间。迪尔霍尔特太太——”
“在楼上,高兴着呢,”迪尔霍尔特接了下半句说,“奥贝莉亚正绣花呢。信心,”他接着说,“不单纯是理智的选择,它更是人最基本的力量。它给了男人阳刚之气,给了女人阴柔之美。它使人从生到死都充满勇气和快乐。没有了它,威尔莫特先生,我们就等于死了。没了信心我们就是那个把才华埋进土里的仆人。由我来对你讲这些好像有点奇怪,可是你需要听一听,就像当年我需要听一样。一八九三年,快四十岁的时候,经济恐慌把我苦心经营的小本生意弄垮了。当时我十分懊恼,便在大街上溜达,就在帕特森这里。在瀑布旁边的一个小公园,我听取了一位自命为牧师的人的劝说,人们都说他头脑简单,他给穷人讲道,一不拿教会俸禄,二没有上边教会的支持,但是他对我讲了我需要听的话,而且多年来我一直按照他说的话行事。他的话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生活中的快乐。上帝的道就是生命,正如《圣经》上说的那样。道,真理,生命。脱离了《圣经》,任何东西都只是生命的空洞的表演。啊,它看上去很真实,很诱人。但是这种表演属于魔鬼的范畴,最后,当表演结束时,舞台上就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死亡。”
听完这人向他毫无保留地讲述的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克拉伦斯很受感动,但他离开迪尔霍尔特的漂亮房子时依然相信他的话的反面才是真理:生命,连同它的危险与最终的失败,与那悄无声息、铁面无情、非人力所能控制的真理并存,而这真理正被不信上帝的人们在这座逐渐缩小的城堡的腐烂城墙之外的广阔世界里大肆传播。对克拉伦斯来说,基督教这座城堡的院落太幽闭、太陈腐、太黑暗,如同魔窟一般。
第四长老会教堂牧师是新泽西州教区泽西市教务评议会的成员。八月的一天,克拉伦斯躲过了海洋街上那所石头房子的贿赂之后在市场街的艾里车站上了火车。火车掠过利夫顿和帕萨依克飞快前行。他透过落满烟灰的窗子朝外望去。煤场、小砖厂、受夏天高温煎熬的树木以及离铁轨不远零零散散的肮脏院落逐一被甩在后边,过了阿夸坎诺克农场的一角就是纳特利和贝尔维尔,然后到达纽瓦克市郊。车速放慢了,轰隆隆地跨过帕萨依克河,来到一片生机勃勃的湿地——高高的茶色香蒲和如春天般翠绿的海水草生长茂盛,白蝴蝶和红翼鹩哥在草丛中飞舞。火车随即越过哈肯萨克河来到目的地。教区长老评议会的简陋办公室在一幢八层楼建筑内的第六层,他从火车站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才到达那里。鸟笼状电梯吱吱扭扭地把克拉伦斯带上一个大厅,那里有一排门,所以门的上半部都是毛玻璃,上面仔细地标着字母,他费了很大劲才从斯皮茨律师、昆兰律师、脊柱按摩医师艾·莱文等标识中辨认出教区长老评议会。接待室里摆着磨损严重的橡木椅子,椅子上没有椅垫,室内有一位胖胖的接待秘书。她在拐杖的支撑下喘着大气吃力地从桌旁站起来走进一个房间。她的大屁股费劲地来回扭动着,令人不忍目睹。房间的门开着,看得见里边成排的档案架上摆满大理石花纹的纸盒。克拉伦斯无意间从她海军哔叽长裙和一只少些皱褶的黑皮鞋间的缝隙看到,那棕色袜子里包裹的像是一条假肢。她高盘的琥珀色头发带有人工烫发的效果;臃肿的面颊上有两个深深的撩拨人心的笑靥。你要请客,就请那些贫穷的、残疾的、瘸腿的、瞎眼的:教会正是这样做的,用被建筑商扔掉的石头盖房子,向这个残酷竞争的世界宣布它的爱心。克拉伦斯微微回报了她的微笑,随后的十五分钟他默默地与这位同样有残疾的人做伴。他想他会怀念藏在教会这座大迷宫里的这个小角落的,在这里,人们以无可指责的辛勤劳作隐藏和遮盖着最本质的虚幻的东西。一个多小时的旅途弄皱了他那身乳白色亚麻夏装。透过窗户他可欣赏到外面的景致:前景包括铺着沥青的平坦房顶,上边压着木水桶和椅子,甚至还有房里的人为了躲避潮热搬到房顶睡觉用的破旧长沙发;中景是一片荒芜的沼泽,长满绿油油的青草和香蒲,火车铁轨和高高的路基蛮横地将绿草滩一分为二;远景则直达烟雾蒙蒙的曼哈顿下城,那里一座座花岗石贴面的摩天大楼直插天际,像犀牛鼻子上的犄角,而犀牛的身体只能凭想像了。附近一个建筑物上白色已褪的字母写的是“比奇姆片剂”的广告,他还看到其他几则广告,如:“温特劳布兄弟高级成衣店”、“辛诺拉”、“沃内特大夫假牙牙粉”,以及“梦境”,这可能是舞厅或电影院吧。
他正仔细地观赏城市景色,从办公室走出来的长老会主席打断了他。托马斯·迪里弗刚被选上担任此职,他也是牧师,跟克拉伦斯一样。他比预料的要年轻,比前来求他的人年轻。他体形匀称,面色苍白,剪短的金发中分,身穿单排扣石板蓝普通套装,举止讲究,只是过于圆滑了点;他说话声音甜蜜宽厚,一听就像教会的首领人物。为了这一次至关重要的会见,克拉伦斯特意在斯特拉的雪松木衣柜中过去的衣服堆里翻出一件他尚未扔掉的拉巴托翻领衫,那是他在密苏里时为了使自己有别于只穿衬衫的浸礼会人士而穿的,顺便还找到一件配黑色胸带的马甲。为表示自己的诚心,他违心地把它们穿戴上。虽然加尔文教派一向厌恶这些罗马式装饰,但也没有正式反对过。普林斯顿小教会甚至不反对玩“高雅”,在教堂举行节日庆典时还要佩戴上用金线绣着希腊文“耶稣”字样的彩色长绸带。
“你的信让我非常不安,”迪里弗说,然而他那机敏的微笑却显示他并非不安。他边说边用细嫩的手指了指办公室里的一把椅子,那是克拉伦斯该坐的位子。
“你的信也使我心烦意乱,”来访者说着坐了下来。“我的教区领导人没有讲明白——也许是那天我不够专心——辞掉牧师职位的手续究竟有多繁杂和不易。”
“我们藤子上长的是鲜嫩的葡萄,威尔莫特先生,”年轻人说。“不是任何一双手都可以摘的。加尔文是怎么说的——‘拒绝上帝的召唤对我们来说是极其严重的罪名’?”迪里弗拿起一本页边烫金的柔软小黑皮书。“这里。我给你读这一条,《章程》第五十一条。‘一位牧师如在其他方面表现不错,在申请辞去教会公职时,将由教区长老评议会按有关规定决定给予不少于一年的察看,以确定其放弃职务的动机和理由。’”
克拉伦斯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能再承受一年装腔作势的做法了。发圣餐、祈祷、安慰病人和临终者——这都是,我不能说是对上帝的亵渎,但却是在演戏。教友们一定会看出来。他们已经发现我讲道的空洞了。”
“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不信他们会看出来。你不是他们索求的源泉,你是上帝的渠道,仅此而已,渠道空了不算是错误,不是吗?”迪里弗举起一个手指头继续读下去,“‘试用期结束后,教区评议会如确实认为此人对教会已无帮助,他本人也觉得在教会工作不愉快,那他们方可允许他退职成为教会里的普通成员,将他从区评议会名单上除名,并发给他介绍信,任他与愿意去的任何一个教会联系。’”
克拉伦斯克制着没笑出来,这些严厉的言词似乎使得从早到晚压在心上的沉重负担有办法对付,可以卸下来并分解开了。“我头一次听说‘退职’这个词,”他承认说,“我恐怕不会带着信到别的教堂去的,当我连在最适合我干的职位上都缺乏足够的信心时,是不会去参加别的教会的。”
“是的,适合你,你的教会领导人哈伦·迪尔霍尔特跟我说过。”
“哈伦是信心很强的典范,哪怕我的信心只有他的十分之一,我也会毫无怨言地干下去。”
迪里弗轻轻地将那本柔软的皮面书放在桌上说:“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缺乏信心的呢?”
在一次次与他人的谈话中,他曾反复排演似的讲述自己可悲的思想变化过程,于是他简要地归纳说:“用数学词汇说吧:上帝是一个非系数,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所有的方程式都是在没有神的情况下完成的。当然啦,科学仍有许多未解之谜——物质的起源、生命的起源,等等。可是,生命的不同形式是怎么形成的,人如何从猿进化而来,《圣经》是怎么写成的,还有诸多类似的民间信仰——《印度佛经》、《可兰经》——基督教偏偏不承认它们是神圣的:我把所有这一切看得太清楚了。宇宙是一个没目的性的自我运动的机器,我们则是毫无意义的副产品,不管有没有关于神的宣传,死亡终将把人送回到虚无中去。”
迪里弗耸了耸肩——双肩极轻微地动了一下,虽有衣服的遮盖仍可看得出来。
“有的时候就连咱们的主也有这种情况,”他不紧不慢地说。“没信心与有信心相伴,就像撒旦与上帝相伴一样。是黑影使光明具体化,只有说了‘不’,‘是’才能说出口。我想你上的是普林斯顿神学院,不错吧?”
“不错。”
“麻烦恐怕就出在这里。你在那里接受的是保守主义思想,它现在恰恰限制了你的思维。那两位霍奇,加上本杰明·沃菲尔德——他们都是具有传统思想的好人,但是当历史的风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束手无策了。他们不会弯曲,威尔莫特先生,不会弯的东西是要断的。假如你像我一样在协和神学院上过学,你就不会让历史干扰你的认识,干扰你对《圣经》的理解,干扰我们生命的运作方式,影响教会的前途。休·布莱克和查尔斯·布里格斯(后者因为接受了《高等考证》被保守派逐出教会),威廉·布朗、亨利·斯隆·科芬、亚瑟·麦吉弗特及亨利·杰克逊·范戴克的观点——他们坚定的自由传统是不会对未来产生任何恐惧的,它也不会受任何发展变化的影响。还记得给希伯来人的‘使徒书信’吧,保罗在开头是怎么写的?——‘在远古时候,上帝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方式讲话。’这就是多种方式,也包括达尔文和马克思,当他们所说的被证实的时候。‘法律并没有使任何事物变得更完美,’保罗对希伯来人说,因为希伯来人是当时的保守派,坚守《摩西五经》和法律的每一字每一句,好像那些字句维系着他们的灵魂似的。‘法律并没有使任何事物变得更完美,而那些带来更美好希望的事却能做到,它可以使我们更接近上帝。’那些带来更美好希望的事无论是什么事,都使我们与上帝接近——这就是我在协和神学院的收获,威尔莫特先生,在那里我们知道了不必害怕科学,不必害怕承认《圣经》是基于历史的——它包含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智慧,可那个时代不是我们的时代。事物都是相互依存的,重要的是我们,我们人类,是怎样互相联系着的。想一想咱们的两所神学院是怎样与周围相联系的吧——协和神学院位于全国最大城市的中心,虽然远离最高贵的曼哈顿,但是可以从那里汲取活力和触到世界的脉搏;普林斯顿地处猎狐的农村,四周是地产和菜地,它与现实的、城市的和工业的世界相隔绝。那里的神学形成于十八世纪,当时的‘理神论者’就像一群恶狼,甚至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变化,威尔莫特先生——从星云到微生物,变化就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方法,变化也必须成为我们的方法,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不要从根本上毁了自己。不要放弃你的使命。我向你保证,你有信心也好,没有信心也好,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动摇你有效地深得人心地尽牧师职责的基础。你在对待自己的责任时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你过于依赖教区的人,反过来也要求他们同样依赖你,你当船长,他们是船员,可你又掌控不了吹来的风。”
迪里弗先生的睫毛是金黄色,眼皮粉红色。他说上面一席话时带着一种近乎催眠似的平和,像是在背诵,要么就是曾用同样的话劝告过多位像他一样苦恼着的牧师。若是为了孩子和斯特拉,克拉伦斯真想听从他的劝说。“人必将死亡,这又怎么解释呢?”他问道。
这位调解人耸了耸肩,以近乎速记的速度充满自信地讲开了。克拉伦斯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必定要进行的第二次交锋的压力。“传统犹太教里很少提到这一点。《新约》里的资料概念不清,说法不一。罗马天主教则绝对看重基督教兴起初期阶段之后的经典著作。炼狱说、地狱边缘说、以及地狱与天堂详解——完全是杜撰出来的千年后学说。从这条思路考虑一下:近代科学证实,没有哪一种物质是最近发明的或破坏的,连最小的原子或者微小的能量也一样;我们自身的能量以什么形式持续下去,这谁也不知道,也没有谁能假装知道。用唯灵论之类的思想对后世作探究,只能编造出无数小妖精和荒唐故事。坚定不移地抱有希望,永远不放弃,焦虑自然就会解除。生活就可以继续。今世的生活就要今世过,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梭罗是不是说过‘过完这辈子再说下辈子’?”
他粉红色眼睑张开得更大了,浅睫毛下面那双充满睿智的蓝眼睛显示,他想知道克拉伦斯还有多少问题要问。迪里弗的眼睛不是混着乳白的蓝,而是像北海海水——从奥克尼群岛到日德兰半岛——钢一般的深蓝色。北海的咸风与低角度的阳光曾使他们惯于航海的祖先们不得不经常眯着眼睛。他讲话带着圆滑流利的纽约口音,总是那么轻快、流畅、从容,还有点冷漠,他习惯把“g”音吞掉,要么将“r”音跳过去。“那复活呢?”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马戏团驯兽师,把球扔给一头海豹,它闪动着油亮的身子轻松自如地把球顶在了鼻子上。
又是不大的耸肩动作,同时显得很不耐烦和十分戒备。他朝克拉伦斯的身后望去,好像有人从外间屋走了进来似的。“《四福音》的描述是混乱不清的。耶稣升天,一会儿是这儿的人看见,一会儿是那儿的人看见,还有的地方说是一群人看见。他吃了蜂巢后让心存疑虑的多马看他的伤口,然后就再次从历史上消失了。马可和路加关于升天的说法像是后来加进去的;《使徒行传》开头的描述读起来很带戏剧性,说一块云彩把他送上了天,接着又突然出现了两个穿白衣的人。保罗证实了一种异象,一种‘未到产期而生’的景象,但是没有提供详细内容,并且在《哥林多后书》里他做了如下修正:‘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这跟谈论在沙滩上盖房子一样!但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就是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之后的时间里耶稣运动复活了。想想那时耶稣的门徒们所受的苦难和侮辱吧——我们为耶稣仍活在我们中间而庆幸。不是吗?即便没有耶稣复活,有些发生了的事依然令人鼓舞并起到改造作用。实际上这里有一个关键之处,即历史帮助了信主的人,而把解释这一切的担子交给了不信的人。”他见克拉伦斯想开口,便举起一只长得很好看的小手,掌心白得像蜡制的百合花。“既然耶稣复活仅仅是一种说法,是比喻基督教团体的复兴与发展,我们又何必去挑剔字眼呢?话语所传达的真正意思是靠心去掌握的。”他拍了拍自己微皱的光洁眉毛。“伯克利大主教啦,等等。如果你愿意,读一读威廉·詹姆斯。不光读《信仰的意志》和《变化》,也要读近来的作品,如《真理的含义》。实用主义——它能改变一切。是美国人对这场大辩论作出了贡献;可以说是强有力的加尔文教驳斥了迂腐的路德教,路德教的人本来不会在水面上行走,可是他们却把脚下的船烧掉了。在德国出现了一些有趣的新发展——一个叫赫瑟尔的人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里拣了些陈旧概念,又从康德的词汇里拿来一些词。我的意思是,‘真实’并不是我们凭直觉一想就不解自明的。人的感悟是它的一部分,并且塑造了它。耶稣复活可以被看作是我们使它发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而不是一件曾发生过但永远不会再发生的事,关于这一点是有争议的。欢迎来到二十世纪,威尔莫特先生,咱们都需要补课。欧洲物理学界传出了惊人的事情。原来时间是第四维,而且当观察者的速度加快的时候,时间的速度就会放慢。其他三维并不构成严密的网架;空间倒更像一张网,你往上面放东西它就会下垂,这种中间部位下垂的现象就是我们所说的重力。再有,光也不是不可分的稳定的可见物,它有速度,以束团形式传递,束团就是不可减少的总量,叫做量子。量子不仅是我们度量的最小单位,也是客观事实。能量竟然是小颗粒!所有这些让我们一般见识的人伤透脑筋的事全都是事实。我们已不仅仅是调查事实,就像小人国的人爬到躺在地上的格利佛那黑乎乎的庞大身躯上去一样,我们还创造事实,用我们的思想创造它,用思想和意志力。我们创造上帝,可以这么说。”
“个人的上帝?”克拉伦斯问道,他迷惑了。他有被人出卖了的感觉,如同拉撒路[15]被重新带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时的感觉。“还是《圣经》里的上帝?”
“还有,‘存在’?哪方面的?当然‘个人的’是个冗词。为什么要有一个非人的上帝呢?——你跟斯宾诺莎一样,把‘上帝’当成是一切的一切,那就成了什么也不是。上帝一位论派试图坚持这一观点,但只坚持了三代人就途穷了。灵魂需要超自然的东西,在一个脱离了物质的地方,灵魂才可以存在。《圣经》——我们要把它当成识字课本,靠了它就可以讨论我们最关心的事情。它是我们的起点,不是终点。”
克拉伦斯喜欢这位讲话声音轻柔、眼皮粉红和全神贯注的人,也深知自己的困惑与麻烦占去了迪里弗太多的时间,他的时间表早已排得满满的。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学习很差的小学生,受到忙碌的老师格外照顾。泽西市那些砖结构建筑后边是房屋的平屋顶以及药品、成衣和舞厅广告,夏风吹拂的长满香蒲的沼泽波光粼粼,这些景致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像是从课堂的窗口向外观望所看到的似的,因为这长方形的景致是一个美妙的世界,那里既没有令人头痛的思考,又没有课本中的种种难题。两个月来无神论使他压抑与恐惧,在这日益沉重的压力下,他瞥见了赤裸裸沐浴在阳光下的、造物主轻而易举的创造,感觉到心中那片罪恶的阴影可能会被面前这个人以他巧舌如簧匕首般的雄辩口才驱逐出去。“你是在说,”克拉伦斯犹豫地说,“在一般概念下的不确定——”
“仍有信仰的空间。”托马斯·迪里弗说完猛地往木转椅深处坐了一下,力量之大使坐垫下的弹簧猝不及防地吱吱响起来。
“有足够的空间敷衍塞责。”
“敷衍塞责,根本不是。是朝光明走去。我们谁也没在光明里面生活,我们只能走向光明,靠上帝赐给我们的眼和腿走向光明。”
克拉伦斯想,对现实中万物的客观存在不予承认,硬说是上帝给的,这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呀。与摩西对抗的上帝以可怕的火焰形式显现,其情景难以形容。
“可是我的教友们期望我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至少不能太偏。”
“你的教友知道你是人——不要低估他们。迪尔霍尔特先生向我提供了一大沓充满爱心的证明材料。他们爱你,威尔莫特先生。”
“我不低估他们,所以我才辞职。退职。”他笑着纠正说。此人使他高兴,尽管他拒绝了他的劝导。只要继续有像迪里弗这样聪明能干的年轻人当领导,教会就不会完全死去。
“人们看到了,”迪里弗说着两眼凝视着天花板上的吊扇,看它懒散地拨动着空气,“困难。他们知道,由于人们有不安与恐惧,才会把信心看得如此庄严与崇高。来到教会的人,是什么力量把他们推到这里来的呢?他们要从你这里得到的能满足他们要求的东西很少,他们就要那么一点点,但那是他们的需要,如果你肯给他们,他们则会大大地原谅你。咱们说到《圣经》是我们的起点;想想你自己——你穿着礼服站在那里,作为圣职的代表——把那里当成你的终点吧。你可是立下过誓言要和他们一道朝光明走去的呀。”
“可是我不能——”
“永远不要说不能,威尔莫特先生。我们内心深处的自我是变幻莫测的,不可预知的。我们根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意向,只需一点就会使他们立即得到满足。你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而在我看来你是一位有名望有资格的牧师——威严、正直,同时你的诚实令人钦佩,就连信心这样的事也十分严肃地对待。”
“严肃!迪里弗先生,你是在用积极的态度看待事实上是消极的东西。信心已从我身上烟消云散了。”
这位年轻人确实显得疲倦了,有争议的能量粒子钻进他的喉咙,使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深蓝色眼睛好像有些发痒,因为他那粉红色眼皮和浅色睫毛在不停地闪动。信心使他们得以生存,而克拉伦斯毫不体谅地把自己已丧失信心的沉重担子推给了这位信心支撑者。然而这位调解人还是笑了笑,双手在那一摞需要过目的文件上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消散了的可以重新聚合起来,”迪里弗说。他拿起那本黑皮《规章》但没有打开,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刚才念过的内容。“我不能允许把你对教义按你的理解所做的变动作为提出退职的理由。教义是活着的上帝的有朝气的、不断变化的体现,它依然在进行适当的,甚至是根本上的,重新考虑。你已经听到,最少一年察看期。一八八九年的大会上针对巴特勒长老会的情况作出了这条规定。一九〇一年芝加哥长老会和一九〇六年普杰特·桑德长老会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他们接受了察看期的办法,并且将其记录在案。在这一年内,泽西市长老会要求你像从前一样完成你的工作,要充满信心,要真心实意。同时,还要求你接受对你考虑退职的动机和理由进行的调查。”
克拉伦斯手指展开,用指尖碰了碰他的黑色马甲表示不再争辩,然后以近乎殉难者的口吻说:“我并不希望失去我的信心;是外界的现实朝我袭来使我无法抗拒。它们来自上天。”
“很多事我们责怪是来自上天,其实是来自我们内心,”迪里弗说,他的声音依旧柔和,但越来越失去耐心。“精神不能丧失,威尔莫特先生。走过了死亡的幽谷并不能逃脱拣选。重生的可能是有的,如果你滋养它的话。虽然科学和我们的主各有各的解释,但我却坚信自由意志。得救在我们自己,在世上聚敛财宝也在我们自己。然而作为调解人,在我的位置上,对你的要求我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根据规定再当一年牧师就那么叫你厌恶吗?”
“不,我很愿意干。我知道该怎么做,这是我惟一熟悉的工作。我那可怜的陷入苦恼的家庭会非常高兴的。我自己也会得到解脱。可我觉得似乎你在教我怎么当一个十足的伪君子。”
迪里弗更加公事公办,他毫无表情的眼睛闪动了几下。“我只要求你仅仅再执行十二个月你曾宣誓要毕生从事的工作。威尔莫特先生,请你放弃知识分子的傲气,给上帝一个恩典的机会吧。这不是虚伪,而是每个人在工作中应该表现出来的谦逊,为了遵循事物的章程,不管它是不是神授的。”迪里弗不耐烦地将目光移向下方,清了清喉咙,将《规章》放到了一边。桌子上那摞文件打得干净整齐,像设备最先进的办公室里的文件一样。他总结说:“教区长老评议会将要对这次谈话作出评估,所有成员都会祈祷,希望一年之后你不再提出退职。”
克拉伦斯戴上他的硬草帽,乘上返回纽瓦克的火车,此时他的头脑轻松了许多。他别无选择。人们要求他做的是留给他的最容易的一条路。他一边在来回摆动的过道上不停地甩动双臂寻找座位,两手交替着轻轻握住厚绒布座椅顶角的黄铜扶手,一边在心中向同车的乘客宣布他即将从牧师的职位上彻底退下来这一喜讯。草地、两条河以及大桥的钢架飞快地从敞开的铁栏杆窗外掠过。海鸥与鸭子在沼泽的水面与岛屿上嬉戏,鹩鸟轻快地飞出芦苇时压弯了苇秆,翅膀下的水面浮起串串小水泡,映出串串小太阳。接下来,城市建筑与肮脏的院子拥挤在高出路面的路基两旁,一面砖墙上风吹日晒的白字欢迎人们来“纽瓦克——白伦坦啤酒之乡”。他头脑轻松心情喜悦地在艾里特车站下了车,走过几个街区找到一家酒店。他顾不上自己的身份,喝了一杯冰啤酒,吃了一根热香肠和一个面包夹泡菜。他漫步回车站,搭乘2:26去帕特森的火车,此时他已沉浸在斯特拉的欣慰与孩子们的快乐之中,因为至少在一年的时间里,他们肯定继续享受牧师公寓的庇护以及人们对他所占有职位的尊敬。
三年以后,一九一三年春天和大部分夏季,纺织工人大罢工使帕特森处于瘫痪状态,搞得人心惶惶,两万五千名工人与三百个业主对峙不休。世界产业工人协会在当地的一百五十二名成员组织的此次罢工始于二月底,警察局长在埃利森街的坦恩会堂逮捕了三名从外地来的世界产业界工人协会鼓动分子后,罢工迅速扩大开来。当聚会的一千五百名罢工工人看到伊丽莎白·格利·弗林被抓起来时,他们狂怒了。骑警雨点般的棍棒没能驱散陪同她到火车站的人群。
三月,警方在总部摆了行军床,雇了一名厨师以及理发师,专门照顾新组建的二十四小时值班小分队的官员。罢工工人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并预料了更坏的前景,便成立一个“大众救援委员会”。由犹太移民开办有八年历史的“纯正面包联合公司”在罢工期间每周向罢工工人免费提供三万个面包。意大利裔工人组织的“后代兄弟会”就向本会会员征收额外费用以保证每周为罢工提供一千元援助一事进行了表决。工人们组织了纠察队,阻挠和羞辱那些企图进入业已关闭的工厂的工贼。世产工协领导人比尔·赫伍德来来去去,弗林则一直呆在帕特森,她向成千上万的聚会者演讲,并鼓励在罢工中走上领导岗位的妇女们。十七岁的汉娜·西尔弗曼成为凡霍顿大街威斯特霍夫工厂纠察队队长。二十三岁的玛莉·加斯帕拉诺抽了一个破坏罢工的女人一耳光,并且第五次被捕。在被捕的两千多工人中四分之一是女工,这些成年与未成年的妇女都遭受着与班福德丝带厂的女工同样的命运,她们不论晴天雨天,都得在工厂大门外的台阶上吃午饭,厂方将她们锁在门外,而迟到一分钟就要扣除一天工资。工厂还以她们放声大笑或开窗户冒犯了厂规为由罚她们的钱,即便是该发的工资,约瑟夫·班福德也要扣下一半到年底才发,提前离厂的工人工资便被他扣下了。为了唤起工人们的爱国之心,工厂主们宣布一个国旗日,将美国国旗在工厂上空高高升起,以此欢迎工人回厂上班。工人们没有回去。世产工协散发了大量可别在衣领上的卡片,上面写着:我们织了国旗,我们染了国旗,我们决不在国旗下当工贼。伊丽莎白·格利·弗林在坦恩会堂对听众说,世产工协把这座城市的各个民族都团结在了一起,这充分表现了美国的理想与精神。当她准备向大家展示一面红旗时,一个印染工人跳起来,伸出双手,一双已被年复一年的红颜料染成红色的手。当他高声说红旗在这里时,会堂里的数千名听众为之欢呼雀跃。
当地警察由于都有邻居或亲属在罢工工人中间,所以相对比较温和,他们只打断工人的骨头而不要他们的性命。可是四月的一天,韦德丝染公司从纽瓦克市奥布莱恩侦探局雇来了多名侦探,他们组织破坏罢工的一群人在工厂的河沿分厂前上电车时,一个可恶的侦探对前来支援印染工人的愤怒人群开了枪,本想吓唬吓唬他们,却击中了一名工人,他叫瓦伦蒂诺·莫德斯蒂诺,枪响时他正站在自家房前的门廊上。开枪人始终未遭起诉。警察和法庭都是工厂主的帮凶。数千名罢工者排着长长的队伍朝劳雷尔园林公墓进发,他们佩戴红丝带,挥舞着红旗,往莫德斯蒂诺的新墓扔下红色的康乃馨。
“国旗日”流产五周后,较为保守的美国劳工联合会派约翰·戈尔登前来引诱罢工者脱离社会主义的世界产业工人协会,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把那些反对罢工的高收入织机检修工、捻搓工和整经工招募进去。可是他们预定在第五军团训练中心召开的大会被挥动着红色手帕和红色会员证的前来发难的人群破坏掉了,搞得狼狈不堪。在罢工的日子里,各种集会此起彼伏。工作日的上午,丝带厂工人聚在赫尔弗蒂亚礼堂,印染工人和宽幅丝织工人则在坦恩会堂,分头聆听城外来人的“耍嘴皮子”讲话。工人们自己也讲,起初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后来就振振有词了,所用语言包括意大利语、波兰语、英语、荷兰语、意第绪语,甚至还有阿拉伯语。下午是各种小组会,地点在普罗布斯特会堂、工会体育馆、德戈尔曼会堂以及工人学院。星期日下午在河对岸的海尔顿郊区电车总站举行大规模集会。海尔顿镇有一位社会主义的市长,只有一位体重九十磅的警察。随着春天繁花正茂,罢工渐渐进入高潮。罢工中有铜管乐队,有群众大合唱,也有浪漫故事。碧眼黑发的二十二岁弗林已与丈夫分居,在罢工期间她与意大利出生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卡洛·特莱斯卡发生了性关系,事实上在一九一二年马萨诸塞州劳伦斯城的毛纺工人大罢工时他们就相爱了。有一次在赫尔弗蒂亚会堂开大会时会议被打断,有人抱怨说:“主席先生,会场里有人在谈恋爱。”结果大家就表决,把那对正在接吻的男女开除了出去。
进入五月。局势变得对罢工不利。城外来的第一位领导人帕特里克·昆兰因鼓动暴力而受审并被判有罪。警察与市长关闭了坦恩和赫尔弗蒂亚两个会堂,理由是在那里演讲的人侵犯了言论自由。回首往事,人们发现失去这两个开会的地方是对他们的沉重打击。每个参加罢工的人都面临着自己的饥饿、未交的房租和日益增加的账单等问题。厂主们丝毫没有让步;资本较雄厚的早在几年前去东宾夕法尼亚修建了分厂,那里煤矿工人的妻子儿女们愿意以比帕特森的熟练技术工人所要求的低得多的工资工作,帕特森是老工业城市,这里的工人们已变得十分傲气。由于有了宾夕法尼亚的分厂,厂主们便能够满足部分订单的产品需求。
像兰伯特、多尔蒂和班福德这样的十九世纪旧传统企业家,他们迫于生死存亡般激烈竞争的压力而无情地驱使工人干活。同样的压力也落在了新兴的规模较小工厂的厂长身上,主要是犹太人;如果工会相信他们会遵守协议的话,他们中的一些人说不定早已把罢工问题解决了哩。工人罢工的目的是争取八小时工作制和每周工资不低于十二元。帕特森市上层阶级的人们与工厂业主们牢牢地站在一起反对革命的幽灵。在神职人员中只有地处皇子道和格兰街街角的第三长老会的约书亚·格拉维牧师为罢工工人说话,有一次他在坦恩会堂说:“没有罢工,世界上工人受压迫的现象就永远不会终止。”教会较普遍的看法则如威·西·斯诺格拉斯牧师在祷词中所说的“业主们对待工人总的来说是不错的”。克拉伦斯·威尔莫特没有公开发表看法,此时他正作为推销员在帕特森沸腾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兜售一套图文并茂的皮面《通俗百科全书》。该书3.15元一册,每月交一册款,直至拿到全套二十四册。这套书可组成一个无价的家庭图书馆,它还是伸向知识殿堂的梯子。任何一个识字的人,不论多早以前他就已被迫离开学校,均能通过这套书取得进步,并爬到上层社会去。一旦书款付齐,将赠送购书人一个美观的核桃木纹双层书匣,用以摆放《通俗百科全书》,而且送货上门。
这份工作——其实很难说是一份工作,因为没有工资,只有30%佣金,佣金不按所签订书单付给,而是按交钱后的收据给,一份收据给一块钱——广告是刊登在《标准晚报》上的,当时克拉伦斯刚刚被戈尔德曼男女服装成衣公司解雇,成了罢工的早期牺牲品。公司在梅因街上,他原在该公司的销售部工作。去这家公司工作之前,他在长老会里接受了一年的察看。有很多次他礼拜天早上一起来就说不出话,只好让斯特拉当替补。她在讲道时从《圣经》中汲取所需,也从童年时在密苏里的生活体验中汲取所需,因而越来越受到原本对她持怀疑态度的教友们的欢迎。到了年末,克拉伦斯仍无重上讲坛的意愿,相反,他总感到普遍的空虚和愚钝像一片薄纱在他眼前飘动,这使他在社交场合交谈时张口结舌,还使他身体极度虚弱,以至于天气稍有变化或在白天突然黑云遮日时,他就呼吸困难。晚饭后他总需要躺下休息一会儿。他又去了一次泽西市。他顽固地拒绝回头,他的倔强终获成功。他向迪里弗讲述了他的情况之后,迪里弗并没有显出对他多么地难过与惊讶,这令他备感失望。不过这样也好:毕竟退职程序即将完成。其实这位调解人早已在心里将他除名。像任何一位优秀的商人一样,迪里弗必须把损失埋在心底向前看。
克拉伦斯欲与他一争高低。威尔莫特家还有一点积蓄,是他的长兄彼得执意结束他家采砂石事业处理掉第五个采砂坑换来的财富的零头。后来他用那些钱加上从一个银行家——迪尔霍尔特的朋友——那里借到的一批低息贷款,在东二十七街买了一幢木房子,此处距东区公园只有八个街区远,可为孩子们提供一个接触新鲜空气和玩耍的地方。孩子中他们最挂心的是特迪,他只有十岁,胖胖的,长着一头暗无光泽的头发和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是一个十分恬静和善解人意的孩子。为了接济家用,他已经开始送报了。贾里德在鲁特格斯大学读书,即将上完一年级;他知道家里目前无力供他上普林斯顿大学,便去新布伦瑞克大学试着申请奖学金。他把暑假为内格尔兄弟开送冰车的钱攒下来参加橄榄球队外出比赛用,如今在读书的地方他一边在餐馆打工一边参加新生九人棒球队比赛打二垒。一个队友的父亲是华尔街股票市场的交易人,他答应转年夏天让贾里德去那里打工,当一名交易文件传递员。自贾里德长大后,克拉伦斯总感到他是家中的另一个人,十分像自己的父亲,让人感觉不舒服——一样毛茸茸的红棕色眉毛,一样锋利的嘴,虽然唇边还没有他那精心修剪的红棕色胡须。自以为是、有幽默感又很现实的贾里德很早就断定——甚至在牧师之职崩溃之前——他父亲不是他可以依赖之人。随着无线电技术的发展,这孩子已经把握住美国未来的脉搏,这个国家正在蛊惑人心的愚昧中脱胎换骨,这愚昧恰恰来自他父亲那不透气的书房中那些令人压抑的大量存书。他无忧无虑,与人关系疏远,待人缺乏热情,在他内心鸣响着未来不和谐的音符。当他带着学生气和时髦俚语屈尊归家时,斯特拉和埃丝特奉他为权威,其实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为这个家作过任何贡献,他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个人的前途而已。
埃丝特已出落得又高又苗条,白皙的皮肤像她父亲,头发原来是跟她母亲一样的栗色,现在却变成不那么耀眼的红棕色了。虽然离高中毕业仅剩下一个月,由于择业失败,她对结业和近乎神圣的毕业典礼再也关心不起来。春季的罢工使一切都变得暗淡与难以预料,加上寻找工作机会屡遭失败,这对年轻人的生活态度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两年以前她就改学文秘专业了,希望能在市里法律部门或者商业机构找到一份打字员的工作。倘若她父亲仍从事原来的工作,她或许能有办法进十九街上的那所师范学校读书,她读书很好,又具有稳重、正直、心地善良的品质,是天生的教师人选。然而她是女孩,最好的出路是结婚,而她借以达到这一目的的途径是在克拉伦斯所面临的众多不确定的途径之中更为不确定的一条。
克拉伦斯未能准确地估计到从教会退职以后他会从社会等级的阶梯上下滑多远,他只想到自己会按惯例沿着一条同样有尊严的路走下去,只是没有了伪君子乔装打扮的苦闷与烦恼。罗伯特·英格索尔曾写过给牧师以自由的令人鼓舞的文章,现在他自由了——可以自由下滑了。他只是大概地想过,按照他的语言能力和对书本无言的魅力的热爱,在一所上流社会的私立学校谋得一份像教导主任之类的职务应该不成问题。他当初就应该干这种工作,如果他父亲没有以他坚定不移的信仰坚持叫儿子追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利益的话。按照克拉伦斯的设想,他的前景当是,脱掉这身裹尸布般的黑色宽袖牧师袍,热情洋溢地给一群现世的活泼可爱的唱诗班男孩上课,给他们讲拉丁文经典作品,讲英国和美国的著名诗人,讲那一排面无表情双唇紧闭的美国总统,从华盛顿讲到威尔逊。可是他很快意识到,在当地他背上了背叛信仰的骂名,这使校长和理事们想起来便不寒而栗。他们或他们的代理人都力图使他相信,这并不是因为他有信仰或者没有信仰,因为这毕竟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假如他从来没有发誓信道,假如他从未接受召唤传道和侍奉上帝,得到这份工作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他接受了,然后又退了职,这样便沾上了洗不掉的污点。他放弃了应坚守的岗位。大千世界容得下许许多多真实的观点与看法,却容不下变节者。虽然他已经宣布放弃信仰,可他身边的妻子依然虔诚,周围的教友也令他失望,他为什么不可能在极度失望的状态下向容易上当受骗的孩子们进行无神论宣传呢?时代的大气候也跟他作对。潮水般涌进的移民带来了德国的极端主义、意大利的无政府主义和闪米特人的物质主义;土生土长的新教教友还来不及培养放纵的习惯以及放弃高尚的价值观与信条,正是这信条诱使上帝对他的选民施展了大量的恩典。是哈伦·迪尔霍尔特真诚和坦率地向他解释了在有些可以说是唐突的拒绝背后的微妙情感,正是这情感变化限制了克拉伦斯的就业前景。在克拉伦斯以前的教区里只有迪尔霍尔特一人肯帮助他与人联系,不但帮他组织贷款买房,还在比较繁荣的一九一一年介绍他进入戈尔德曼成衣公司,在那里,这位前牧师得体的礼貌和尊严对商店大有裨益,却未能使自己的工资提到后来罢工工人所要求的每周十二元的水平。一度钱币像秋天的落叶般地掉进奉献的木盘里。钱币是上帝对美国特别眷顾的象征,这可以从卡内基、麦隆、亨利·福特与凯索莱纳·兰伯特等人手中不可计数的美元得到证明。可是,在这神话般的财富中,对克拉伦斯·威尔莫特的谴责之风将本来就不多的钱,哪怕是一分一厘,从他身边的焦土上吹跑了,吹得干干净净。
晚冬时节他外出售书,路边一堆一堆被煤灰弄脏的残雪,乍一看像四处飞扬的破旧报纸和罢工时丢下的宣传品。他先试着去东部较为富裕的街区转了转,大部分人家的门都被惊恐万状的女佣迅速地关上了,即使有人订书,也只能听见从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屋里传出的高声说话声。有些家庭感到实在无聊了,便会欢迎他这来访者,这时他就成了人们上午的娱乐消遣品。百科全书公司总部不在东海岸某个州的首府,而在前景看好的圣路易斯市。公司为其产品鼓吹者提供一个装订单和样页的精美手提箱,外加一本光彩夺目的手册,里面记录了产品的优点——全书共三千余万字,从A到Z按字母顺序排列出两万五千个词条,近万帧钢版画、图表与地图,编撰人逾千,百分之八十五是美国公民,这与那一本不好道出名字的竞争产品形成鲜明对照,那本书的编撰人大部分是英国人,书的重点主要是针对英国的。公司出这套书的规模之大令人咋舌,筛选条例的编撰者有上千人,铅印用的金属数以吨计,将书页装订到一起耗去的棉线达数英里长,耗去的油墨也以吨计算,而用的胶水则双倍于油墨。著名学会的主席们、美国国会议员们、世界各地学识渊博的教授及学术泰斗们——连这些人也都经过严格的资格认定。一些有意购书的人有礼貌地听完他杂乱无章的介绍,有些则打断他的讲话,更多的人连门都不让他进。他想他会渐渐适应所遭到的拒绝和嘲讽的,就像在他原来岗位上逐渐适应教友们一个个的悲惨故事与愤懑一样,然而面临一扇扇愤怒地关上的大门与嘲讽的回绝,内心尚未愈合的伤口与过分的自傲渐渐地隐去了。在东区,不止一个沾沾自喜的主人带他到书房,毫不客气地向他展示那一排排第十一版《大英百科全书》的皮面书脊,从这些整整齐齐摆放在高高的书架上的书便可以知道,这知识宝库仅仅是人们敬拜的偶像,从来就没有人翻阅过它们。这时就该他按照推销员手册所预见并精心设计的那样进行反驳了:“是啊,可是这套通俗百科完全是由美国人编的,关于美国的内容占主体。全书以美国为主线,语言也更简明,再说,每一册便宜一块钱呢。家里有年轻人的话——”
“年轻人长大就飞了,家里只剩下我和老伴儿,要想听简明语言的话,我们可以去问号酒吧,听那里满腹牢骚的工人和他们的狐朋狗友们说话。”这位肤色灰黄戴着眼镜的退休会计或职员哈哈大笑起来。他在一家工厂楼上与世隔绝的小屋里戴着套袖和眼罩工作了一辈子,脚下数十台机器也轰鸣了一辈子。“我可不羡慕你的工作。”那人和气地说着领他到了大门口,连咖啡和蛋糕都没请他用,而从他那好客的样子来看他本有可能给端上一杯的。“怎能在这样的城里销售知识这么丰厚的书呢,这里的人愚昧透顶,三个人里有两个连一句像样的英语都说不好,更别提读书了。我真不知道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呃——?”
“威尔莫特。”
“威尔莫特。这个名字挺熟的,长相也熟,我给你开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通常我是不接待上门推销员的,明白吧。埃达,我的老伴儿,害怕让生人进屋,最近常有人用这种方法抢劫。罢工工人感觉到了面临的困境,而且情形会更糟,等着瞧吧,工厂早晚会把赤色分子统统撵出去!”
“小心没坏处,先生。我十分感激您允许我进来。我能不能给您一张名片,万一您知道什么人想订购这套地道的百科全书呢。它虽然是为国内的爱国人士编写的,可内容却包括了世界上的知识精华。”
“威尔莫特。”那个人又说了一遍。
“我父亲是农民,跟他的前辈一样,在这个州的中部,霍普威尔附近。国内战争以前全家都在纽约,老一代商人。”
“你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不少。”这个干瘦小个子会计说,他这句话更想表达的是不想再往下说了,而非不高兴。克拉伦斯感激地出了门进入春天阴冷的空气之中,团团寒冷的乌云飘下雪片,也许是烟囱灰。
与他预料的相反,他在艾里河跟铁路附近的工人住宅区反倒偶尔卖出几套去,别看那里的小屋是木板搭的,前廊的顶部已经塌陷,人们满面愁容。“我的英语,不好。从来不会读书。可是我的孩子们,也许会。已经说得很好。”
“不管他们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从这套书里找到。”克拉伦斯拍着全书的彩色照片说。“对于二十世纪来说,这些书就是”——他没有用“以往”这个词,它太专业化了——“以前的《圣经》。”
“我什么也不懂,”这个可能会买书的顾客说,这波兰人瘦而结实,有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只会织布。在原来的国家。从小孩子起”——他把一只手抬到齐腰高——“就会。爸爸教我,后来在丝织厂。他织布,我学织布。我来这儿了。现在织布生意坏。工厂多,织一样的绸子。我儿子——不织。上学,跟书本学。我叫他学。在美国,人们从书上学。不像在原来的国家,人人都守住一种活儿,”他说着把一只染黄的爆满青筋的手僵硬地握成拳放在腰前,又伸出另一只手从上面握住紧握的拳头,“从来不变。这儿,变。”他把左手拿开,握拳的手向上挥了一下,手指随着伸开。“人人都变新了。”
克拉伦斯有些太心急了。他朝那人挥舞着促销广告,身上打了个冷战。“通俗。”他说。“这个词原意是百姓。一个月只花3.15元便可得到一册,两年后拿到全套,另外还免费送一个漂亮的书匣子。孩子们上学时需要查什么都可以从这书里查到。他们一定会取得好成绩。”他尽量不大声说话,因为他的嗓子已经用得太狠了。
这个人那染黄了的结实双手已经变形,样子像机器零件。他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便将签订购书合同的前景挥掉了。“先生,现在光景不好。罢工。哪儿都没有钱。没钱买吃的。等罢工赢了再来。那时候,很多钱。你是好人。我喜欢你的话。美国,最好的国家。”
另一次,他造访一户普通房子的主人——房子的前廊离人行道只有六英尺远,用帘子挡着,不算大的前院里种着耀眼的番红花和早开的蒲公英——一位身穿带纽扣的女便服、谈吐文雅的小个子女人问道:“它反天主教吗?我们家里可不能有那东西。”
“夫人,一点也不。编辑们尽力让有关宗教的内容一概受到尊重,做到公允。孩子们的信仰,无论什么教派,在学习这套书时都不会受到干扰。事实——《通俗百科全书》里只有事实,关于世界的事实,简单清楚,直截了当。”在说这些话时他似乎坠入事实的深井中,所有的事实都在讲述惨淡绝望的人生。全世界的书都是一盒一盒的食肉蛆虫和爬行的句子,它们将世界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
从几个街区远的地方传来的嘘声越来越大,进而变成一片怒吼;是警察在冲纠察线,或是一些穷困潦倒的工贼为了给家人挣口饭吃壮着胆子冲击先前的工友。叫喊声犹如观看橄榄球比赛、拳击比赛,又如在竞技场,基督徒们遭到痛打和被肢解时从围观人群中发出的愚昧和挑衅的狂吼乱叫,这吼声听起来越来越响,恰似一股滔天巨浪夹裹着人类全部的能量冲向顶峰,随后坍塌、毁灭。
“可是这套书说不说为什么圣父永远是圣洁的?它给了圣人们足够的尊敬呢,还是随随便便提一下就过去了?它是不是把路德和其他像路德一样的人说成是异教徒?”
“我敢肯定它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保持从阿里乌[16]和亚大那西[17]争论开始之后的各种敌对派别之间的平衡。请记住,夫人,它把正统的基督教教义一点一点地列出来,然后把相反的观点也摆出来。”
“嗯,但愿写得都对。”这个个子不高的宗教信仰捍卫者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说着,好像每个字都怕被玷污似的。“立场要正确。一本书如果不是天主教的,那就一定是反天主教的。麦克纳尔蒂牧师在一次讲道时还专门讲了《百科全书》是怎么攻击耶稣会的。他不让我们读百科和那一类的书。耶稣在圣书里说得明明白白,一个人如果不站在教会一边,他就是反教会的。”
“《通俗百科全书》可不属于那位好牧师所反对的那类书。”克拉伦斯强调说。
“他说的很可能是《大英百科全书》,那套书主要是英国人编的,根本不了解美国人的事和美国人的看法。”然而他已对这次推销完全失去信心,面前这位纤弱的未来修女只不过把他当成一块磨刀石,使她的偏见磨得更锋利而已。他听着从几个街区外传来的狂喊乱叫,思想也转向了那里。那声音时高时低,当慌恐的警察用警棍大打出手时,那声音则变成尖叫和歇斯底里。绝望的双方互相冲击着对方,在警棍的无情抽打下丝带厂虚弱的女工们倒下了,逃散了。
他一次次地到工厂附近的一排排木屋推销,他走在凡霍顿街、麦克布莱街、河沿街,或莱尔街和百老汇街上,下泻的水声如同游行集会和暴乱的喧嚣搅乱他的思绪。当年,年轻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为发现托托沃瀑布惊喜不已,因为他找到了为美国工业提供用之不尽的能源的中心,瀑布无休止地奔腾着,咆哮着,击起团团水雾,虽然这股不驯的强大水流被三部水车减缓了流速,但它仍在帕特森人的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它是狂飙的代表,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产物,是所向披靡的象征。对于一代代人来说,这瀑布犹如一块宝石,一块没有人情味的冰冷的宝石,痛苦的一代代人只不过是它身边来去匆匆的过客。过去印第安勒纳佩人在这欢快流淌的造物跟前痴迷神往,今后当帕特森蜕化成一条碎砖烂瓦和锈蚀钢铁的弯曲峡谷时,这瀑布仍然一如既往,奔腾不息。
春末的一个昏沉沉的上午,不见蓝天白云,只见一片惨白的天空。此时,克拉伦斯敲了敲福尔顿街上一所油漆剥落的狭小房子的前门,当他看到开门人那熟悉俊秀的面孔时,大吃一惊。
“梅维斯!你住这儿呀?”
“我和另外几个人,威尔莫特牧师。进来,请进来。你吓了我一跳。这些天的敲门声真不知会带来些什么。是威尔莫特太太叫你来的吗?”
他真想从刚走上来的台阶退回去。这姑娘离开他家时他一定还在教会,也就是最后受审查的一年,那时他正在向耻辱求婚,但尚未有圆满结局。打那以后梅维斯逐渐丰满起来,绿色的双眸也不再在他面前羞涩地躲闪。微微发胖的腰上系着围裙,双手依然手指纤细指尖泛红,生活的种种经历没有改变她孩子气的相貌。她的头发扎了起来,不像他印象中梳得那么整齐了。“不,不是斯特拉,可她挺好,她很想你。我可不止一次听她说起你。梅维斯,我是在挨家挨户地敲门,商业目的,不过不会麻烦你的。在这个时候见到你会使我这一天都高兴。你看上去挺不错的。那一天,我们不得不让你走的时候你还是小姑娘呢,可现在已经成年了。”
“什么商业目的,威尔莫特牧师?”
“已经不是牧师了,亲爱的梅维斯,这就说明我的目的了。我挨户推销二十四册一套的《通俗百科全书》,书里全是事实,没有幻想。你肯定用不着它。”
“哦,可是,在没有听您介绍之前谁也不能那么肯定。来吧——您一定要进来,至少让我给您倒杯茶喝吧。我在您的厨房里可没少喝好茶。”
“你沏了不少茶,也端了不少茶,可是报酬却不多。”
“您给我的工资跟别人给的一样多,一直对我那么好。威尔莫特太太心肠好,您也是真正有涵养的先生。并不是每个主人都这样,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我很抱歉不能再服侍您一家,虽然您会说目前这个结果最好不过了。”
室内的客厅很整洁,家具很普通,但不破旧。最华贵的一件是天鹅绒面沙发,上用沙发套罩着,沙发上摆着一对黑色靠垫,每个靠垫上都绣着一朵大玫瑰。窗户上挂着黄色网眼窗帘,屋里还有一对在格林兄弟公司花五美元就可以买到的奥地利瓷花瓶。
“这是你父母的家吗,梅维斯?”
“啊,不是,他们一直就只有一间屋,跟我们六口人住在一起时一样。这是查伊科夫斯基的房子,他、他妈妈、他姐姐,现在又加上我。”
“你?”
她那张爱尔兰人苍白的脸泛起红晕,一直红到惹人喜爱的红唇边。“我们都爱对方,先生。”
“没结婚?”
“我知道这事让我的家人很恼火,可他说为什么要让牧师来管咱们的生活呢?牧师都是跟有钱人勾着手的。在这个被铁链锁着的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是自由的?这些年我经历了不少事,可我一直记得您在餐桌上讲的话,那些话让我不断地想来想去。您真的已不再当牧师了吗?”
“是的,我放弃了,梅维斯。或者你也可以说它放弃了我。”
“怎么会呢?那么好的大房子,而且看您的长相和您的所为,好像生来就会当牧师似的。”
“啊,我的所为,没错。一个人生来就会干的工作往往干不长,这类事可不少见。我连给自己定的信仰水平都达不到。对老信徒来说,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呀。我很高兴得知你跟——”
“查伊科夫斯基。这名字起初也让我绕不过口来——这您就明白我为什么不急着把它变成我的姓了。我忘记倒茶了。”
“别忙活,坐下来说说你自己吧。屋里的其他人呢?”
“埃娃在戴尔丝织厂的纠察线上;乔的妈妈在楼上,她的胸口不舒服,需要照顾;人家说是棉花飞絮造成的,很多年了。”
“那……乔?他也在罢工?”梅维斯的体形虽已发胖,但脸显得清瘦。这一年四月的帕特森,人们的样子全变了——他们的眼睛充满疑虑,嘴唇干燥,很长时间以来每天只吃一顿饭,而这一顿还是由纽约市沃布里同情者组织向他们提供的哩,而且难以保证供应。
“他呀,没有,”梅维斯立刻用轻快的语调自豪地说,“他是丹福斯和库克厂的铸工,每个星期挣到十八块哩,车间里工人很团结。订单已经到了明年;人们没有丝绸可以过日子,没有汽车就没法过了。”
“可不是嘛,我真替你高兴,梅维斯,我知道威尔莫特太太也会替你高兴的。她总说你是姑娘里最聪明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担心这样的赞扬是否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他知道自己累了,有了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他后悔不该不让她给倒杯茶喝。
“有很多女孩子,我跟您说,平时不露她们的聪明;男人不喜欢女人太聪明,或者说不管男女,凡是比你强的人都不喜欢你太聪明。可是罢工有一个好处,它让人们知道了妇女有多能干。那位弗林太太既不怕人也不怕鬼,在几千人面前,她的演讲比赫伍德、昆兰和特莱斯卡的都精彩。男人演讲时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可是弗林太太一上台演讲,哎哟,”她边说边用孩子般的小手在两人中间的空中比画了一个小窗口,上身向他坐的沙发倾过来,“简直就像在听自己的心在说话。”
她这番话堪比精彩的讲道,克拉伦斯听后感到一阵强烈的忌妒与不安。年轻时,他对自己布道自豪,穿上牧师袍后,他开口便滔滔地讲下去,有见地、富有夸张的语言显示了他的语言天赋。那时好像有一股庄严雄辩的力量进入他体内,使他既为演讲者又是听众。
梅维斯似乎难以使自己在原先的主人面前坐下来,她好像猜透他的心思,便去给他斟茶。厨房就在客厅隔壁,走几步就到,他们无需中止谈话。
“真的吗,听见自己的心在说话?”他启发地问。
“我知道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夸张,可是当她唤起一个新世界,不是现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就不能不为她动人的讲话大声欢呼。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不是厨房的奴隶,女孩子们不用在八九岁就进工厂干活儿,不分工人和工厂主,因为工人就是工厂的主人,样样东西都归大家所有……”她停住了,她的乌托邦前景被沏茶仪式所冲淡——烧开水的新式的陶边煤气灶是用查伊科夫斯基先生汽车铸造挣的钱买的,水壶已经碰得多处凹陷。她将吱吱响着的开水迅速地倒进茶壶,然后仔细地量好一茶勺派科牌茶末放进去,又添了点开水。克拉伦斯想起他读过的传教士的报告,上面说整个亚洲与非洲的经济都在为白人喝茶和咖啡作奉献,因此当地的农业与饮食受到严重的损害。
“可是,”他故意与她唱反调,好让女主人继续她的生动活泼的谈话,“弗林太太既是母亲又是妻子,她显然是为了西格诺·特莱斯卡的浪漫与魅力而抛弃了弗林先生和他们的孩子的。”
梅维斯的脸又红了,这一次一直红到喉部,是因为精神振奋而红的。“当人们指责她自由恋爱时,您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宁当爱情的主人,不当爱情的奴隶。’如果她为妇女赢得哪怕一点点自尊,使她们的日工资与男人的接近一些的话,那她就是上百万幸福儿童的妈妈了。”
他不知可不可以大胆地提一下她围裙下边很显眼地怀着的胎儿,最后只是带着一丝嘲讽叹了口气。“亲爱的,看到你这么精神,这么勇敢,我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我老了,脑子里长老会的条条框框太多,难以从这个世界上的先知们那里看到什么希望。你知道,罢工就要失败了——大工厂通过在艾伦市和伊斯顿市的分厂完成订货,小工厂是要依赖大厂的。这么多工厂,竞争太厉害,谁也承受不起八小时工作制。”
这一扫兴的看法从帕特森《晚间时报》上也能读到。一直到四月,《晚间时报》都是罢工工人的舆论阵地,虽然它不一定是罢工的全力支持者。听了他的话梅维斯只是默默地准备着茶,她将托盘放到沙发前的椭圆形茶几上,然后从靠墙的地方拉过一把硬木椅子坐下开始倒茶。她布满雀斑的手臂丰满圆润,倒茶的动作熟练动人。斟完茶,她坐直了身子,目光刚好与他的停在一个水平线上,她冲他笑了笑,然后略带伤感地张开双唇,道出了需使出浑身解数去应付的难题。“您不再当牧师,威尔莫特太太是怎么想的?”
这是对他预告罢工要失败的报复吗?“她不高兴,”他老实地说。“她怎么能高兴呢?本来她的生活目的全达到了,对一切都不再疑虑和担忧。她简直不能想像我为什么醉心于改变思想,而且是一个不幸的改变。她深深地感到,孩子们的社会地位大大降低,家庭经济状况极度困难。我对这一切也心急如焚,有时简直想干脆缩成一团死掉算了。梅维斯,你不一定要当了工人才知道,一旦成了无用之人,这个世界会怎样把你撂在一边不管不问。”
“对我说说您的书吧。”她说。她坐得更直了,露出细长的白脖子,两手拢了拢茶色的硬头发。
“书?我那些书可把我毁了。书是要人命的东西,我每天都对自己至少说一遍。”
“您挨家挨户卖的书。”
“啊,那书呀。一点用处也没有,真的。是美国人模仿一套英国百科全书编写的,更便宜些。书里按照字母顺序解释所有的事物。也是一种百科全书,你可以这么叫它,是对上帝的亵渎,鬼话连篇,受商业目的驱使拿上帝开心,是用印刷的东西作为创造天地的替代物。”
“我听说过《百科全书》。”
“你当然听说过啦,梅维斯。现在就在空气中传播呢,又是无线电报又是飞机的。百科全书一开始可能是一个叫狄德罗的法国人编的,目的是向人们显示物质世界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太阳下面的一切都可以通过物质来解释。当然,他在一些细节上编得有错误,但基本上是成功的。你不会想要这些书的,梅维斯。”
“那些书多少钱?”
“每个月交3.5元,两年以后就可以得到全套二十四本,”他机械地对她说,“有二万五千个单列词条,将近一万帧钢版插图。你和你的孩子们不管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从上面查到,如果不是在系列的词条里,就可以查索引。你不会买的,我发誓——这是你最不想买的东西。它的内容在你读过之后让你心碎,因为它让你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让你感到孤独、彷徨。”
“先生,这书有书名吗?”
克拉伦斯开心地笑了。“《通俗百科全书》,可是在帕特森并不‘通俗’,我走过全市大部分街道,没有人知道它。他们说那是为一般的男人写的——好像一般的男人除了不关心他那杯啤酒和五分钱一支的雪茄外什么都关心似的。我卖出去的太少了,所以有的时候不得不打发特迪去工人救济帐篷那里吃几顿饱饭,以免影响他长个儿。噢,强大是多么——可我从来就不强大,问题就出在这里。上帝并不需要大的目标,一个刚出生一小时的婴儿,上帝一出手就可以把他打扁了。不过,请原谅我,我不该亵渎上帝。我不该再用‘上帝’这个可怕的字眼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就像在讲坛上经常流泪一样,他是一个多么不知羞耻的演员啊。他的肉体如此富于戏剧性——撕破衣服,往头上撒灰,花园里背叛的吻,在十字架上大哭[18]。
“我们可以花这三块钱。除了乔挣的,要是埃娃在家照顾着马特卡,我就在外边干活儿,能一直干到……”她的脸又红了,暴露出她内心的激动。
“孩子出生。”他替她把话说完。
“我是为他买书。或者为她。”
“梅维斯,你不要买。”
“别对我说我不要做这不要做那,威尔莫特先生,这里是我的家。”她为自己发脾气感到难为情。她把目光移开,望着沙发角落里针织的玫瑰。“您能给我留下一些材料让我跟乔商量一下吗?不过请跟我讲实话,这书对学习有帮助吗?我知道在您看来我们这些人肯定又无知又粗俗。”
当他勉强说出那套推销用语时,感到自己脸部直发胀,汗流不止。“是的,有用。在圣路易斯装订这些书的都是老实的工人,书里的知识比你我所能知道的都多得多。书里都是事实,就像今年是主后一千九百一十三年一样真实。”
“这么说我就买了。”
“但是你花得起——你订购它不可因为——”
可怜我。他无法说出口,但是她听出来了。梅维斯紧咬苍白的双唇低下头看着茶几,她蓬松的头发在光线下泛着一圈光环。她问道:“再喝一杯吗?如果您像赶我一样赶跑其他顾客的话,威尔莫特先生,可就没什么人买您的书了。别忘了把我跟乔要签字的表格留下来。”
一周以后,所有的表格都已返回,他每月一元的佣金也到了手。可是经过这一次特殊的经历,克拉伦斯更加灰心丧气了,呼吸器官的毛病侵入他生命的更深处,虽然体重在减轻,但辗转于帕特森大街小巷搞推销时他却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生意的清淡使他不得不坐电车或雇马车到附近的小镇去兜售,比如克里夫顿、托托沃和霍桑,然而,在那里运气并不比在帕特森东区更好些。有钱人家早已给自己的图书室买了书,他们不信任找上门来的推销员。通俗一词已因罢工时的社会主义修辞用语使中产阶级对它产生了怀疑。一次又一次,当房子的主人或者房主的代表把门打开时,克拉伦斯的喉咙便会哽住,结结巴巴说出口的几句话立即招来拒绝,他只好转身离去。随着夏日延伸,罢工的失败如同那使一切都变得无精打采的闷热一样,不仅压制了激愤的叫声、嘘声、群众集会的喧闹声与大合唱的歌声,也使警察刺耳的哨声与骑警穿梭于连接各工厂的街道时的马蹄声销声匿迹了,只有那瀑布的吼声依然如故。到了八月,随着罢工一系列的退让与失败,工厂陆续复工,印染工人在家庭遭受日趋严重的饥饿威胁下回到工厂,丝织厂工人从这个厂转到那个厂,不管给多低的工资都接受下来,丝带厂的工人因其英勇气概多坚持了一周,条件已降到只为争取每天最多工作九小时。他们最终也放弃了。接着,厂家开始反击,他们一边延期开工,一边造黑名单,而在沃布里的罢工领导人中间则发生了没完没了的相互责难,他们意识到在全国造成影响的罢工高潮已经退去,而且一去不复返。
盛夏,克拉伦斯将自己的失败带进了阴凉的室内,为了回避被烈日灼晒的大街上一家接一家的拒绝,他躲进白天开放的电影院,这些影院像俗艳的博物馆。朝圣者们稀稀拉拉地坐在陵寝般黑洞洞的室内,无声无语。一九一三这一年,像这样的电影院在梅因街和市场街上越来越多:抒情影院、宏大影院、玲珑影院、阿波罗影院、罗伊艾尔影院;位于梅因街一三七号的华盛顿影院不仅最新,而且最大。一些早期的五分钱影院则退出了历史,包括帕特森影院、梅因街上的尼科莱影院和凡霍顿影院。凡霍顿影院曾上映过法国的最新影片,如乔治·梅利埃与巴代和吕米埃兄弟领导新兴工业时期的影片。可是托马斯·爱迪生是在西奥兰杰街发明的连续放映机和神奇投影仪,他的助手埃德温·波特还在新泽西州拍摄了《铁路大劫案》,只用了几支长枪和几顶牛仔帽便将事件发生的地点移到了荒蛮的西部:“电影”是货真价实的美国货。克拉伦斯付了五分钱——崭新的印第安人头硬币,背面是蠢笨的野牛——在黑暗中坐到了硬椅子上,眼里像是汪着摇曳闪烁的酒水,他小心地将销售皮箱竖在两膝之间。银幕上的激情、嬉闹以及快速转换的情节夹杂着一块块白斑,像他一直未能吃到却又必不可缺的食物一样融入他的体内。
自三年前他猛然意识到上帝并不存在以来,一直有一种惊恐烦躁的感觉——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感,犹如走进了一排排房屋破旧桌椅不全的教室中那不属于自己的一间,他必须尽快找到另一间,因为他已经迟到了,而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那位无容无形的纪律执行者的怒气正在上升。他自己的可怜家庭的状况——斯特拉因家庭败落而显老显瘦,贾里德和埃丝特带着孩子般欲盖弥彰的高傲出出进进,这种高傲情绪过早地占据了他们的心灵,十岁的特迪越来越孤僻,在父亲背叛上帝余下的残局里渐渐变得郁郁寡欢——跟他在烈日下敲开而实际又注定是白敲的一所又一所房子里的状况一样令他心痛难忍。在电影院里,呆在其他窝在座椅里几乎看不见的人们中间,暂时逃避了谴责,他可以舒一口气。抖动的画面与面部皮肤油亮容貌姣好的女士们充满感情的手势轻柔地抚慰他发热的头脑。而其他遭受苦难与折磨的形象则给他的灵魂插上一双翅膀,冲出他的躯壳,使他忘记了自我。这种感觉是他过去不曾有过的,以前,他和斯特拉穿着庄重华贵的夜礼服,或到莱西姆剧院参加该市影片首映式,或去歌剧院看来自米兰的威尔第歌剧,或到奥费姆去看音乐剧。二十年前,他曾和普林斯顿的伙伴们违反誓言偷着在假日坐电车去特伦顿看过一次杂耍,在帕特森任牧师职的时候连去帝国戏院都会坏了他的名声,帝国戏院的广告登的是“滑稽歌舞杂剧”或“日戏妇女专场”等。他过去的职位在今天已不能再禁止他尝试推开五分钱电影院的旋转栅门,也无法再禁止他尝试外界那无穷的可能性了。灯光暗下来之前,人们一边懒洋洋地交谈,一边撕开装着糖果、棒糖、波兰香肠和刨冰杯的包装纸袋;接着,当人们听见身后放映员进了他的方形小放映室时便急不可耐;从放映室的小窗口射出道道强烈的蓝光,弥漫出一股股烟雾,这烟雾来自放映员手下那台充满魔力的机器释放出的危险电火花。手动放映机开始嘎啦嘎啦地转起来。日光从影院后墙上的缝隙透进来,电影一开始克拉伦斯便不再去注意它了。这里俨然一座教堂,一个个神奇故事耀眼地呈现在期盼着的观众面前。放映员调整着胶片卷盘的快慢速度如同指挥家控制着交响乐队的节奏一般,角落里的钢琴师则像诵经的和尚,团坐在昏黄的烛光下,力图向判若一人的全场观众展现无声电影的电闪雷鸣或小桥流水的效果,进而转换成高涨的义愤、极度的沮丧、引人入胜的悬念,以及暴力发生时的喜剧效果带给人们的解脱。
电影把观众带往各地:荒蛮的西部、曼哈顿的贫民窟、加拿大北部的木屋区、中国的鸦片馆、英国的城堡、圣地的沙漠以及公元头几世纪的罗马斗技场,惟独带不到像帕特森这样普普通通的城市。电影内容包括忠实的狗解救被绑架的主人,斗殴时桌椅板凳像酥皮点心一样被砸得稀巴烂,要么就是在追逐中一个人开始是跟被追的人在一起,后来又奇迹般地跟追人的人在一起,等等。为女观众准备的有种种诱人与沉闷的道德沦丧故事,主人公经受不住引诱而走上堕落与淫乱的歧途,结尾往往是令人满意的恶人的死亡。为不可动摇的男观众准备的则是战斗中的哥儿们义气,还有令人热血沸腾的诺言得以实现、拯救行动圆满成功等,所有这一切加上对紧要关头的艺术与技巧处理,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电影艺术里也有杂耍节目;过去要靠手的敏捷才能完成的魔术现在靠着电影的制作处理就可做到。两个人坐在天花板上吃饭,他们脱下来的衣服用看不见的细钢丝被从上边拉走。用绸缎和硬纸板做的奇形怪状的糖果十分漂亮,它们在富有想像力的梅里埃魔幻工厂制作的犹如儿童图画书般精美的背景前欢腾跳跃。由于没有语言障碍,各国的无声电影蜂拥而至:法国的、意大利的、丹麦的和德国的。大量影片的涌入把公认的影星麦克斯·林德[19]和阿斯塔·尼尔森[20]带到大家面前。电影最初拍摄的都是舞台剧和在音乐厅上演的节目,看电影就跟坐在剧院第一排看演出一样,可是随着电影业逐年发展,人们掌握了精巧灵活的表现手法,发明了自己的词汇如剪切、淡入淡出、近距离拍摄、移动拍摄和推摄等。人类的眼睛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连接与分离组成了光彩夺目具有魔力的连续动作,将真实的时间与刻板的三维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本本小说惊雷闪电般地跳出暗淡无光的印刷书页跃然而起:《汤姆叔叔的小屋》、《劫后英雄传》、《双城记》等等。在更换胶片的间隙,观众可以暂时从所陶醉的重负中解脱出来。克拉伦斯发现世上的事可以以另一种全新的方式再现:去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一边发出上帝不存在的呼喊,一边沉入深深的海底,但是丹麦人却把它拍成一部被大火吞没的灾难片,伊丽莎白女王通过已年迈的萨拉·伯恩哈特[21]获得重生。一个又一个神色忧伤的年轻女子被绑架,沦为娼妓,妓院的生意掌握在一伙罪恶的留长辫子穿长袍戴盒式帽子的中国人手里。影院里与克拉伦斯为伴观看下午场电影的人总体来说来自社会底层,他们或是大白天不干活偷跑出来,或是跟他一样被失业的耻辱驱赶到这里的。他与他们一同经受在危途上挣扎之苦,经受试探之苦,经受人生在世的快乐转瞬即逝之苦。电影撩开了所谓的安全可靠、高洁正派和平静和谐的世界的裙裾,暴露出肉体的欲望与残酷的不公。头戴高顶大礼帽的人无一例外是坏蛋或小丑。被比自己高贵的男人所吸引的女孩必定被毁。风度高雅的中年妇女一旦遭身穿花格套装油头粉面男子的追求定遭不幸。一个敢为人先的女人爱上印第安人并和他结婚,结局也大同小异。一个墨西哥姑娘被她的美国情人抛弃后便设法用煤气杀死他。一个一贫如洗的男青年遭到有钱的情人家人的鄙视,然而由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嘲弄,双方的经济地位发生逆转,他终于得到了她。狠毒阴险的印第安人袭击大篷车劫走了襁褓中的孩子,这孩子终于在烈火和战斧中活了下来。一个车站站长的女儿挽救了一列火车使其免遭破坏。这些一盘胶片或两盘胶片就是一部的影片以目不暇接的速度讲述了上面的故事,从头到尾共一个小时,克拉伦斯步出影院来到梅因街上,他站在新泽西八月炫目的青灰色天空下,睁不开眼睛,甚至还有点头痛。看“电影”并不费劲,但从电影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从电影那闪烁不定的图像回到苍白的现实生活,由于上帝的消失而遭到浩劫的现实生活中来,可就费劲了。在看电影的一个小时里,他被那些精心制作的影像及炽白的力量填充得满满的,看后则觉得自己瘪了下来。那些黛唇,那些椭圆脸庞,那些浓浓的眼影中心漂亮而焦虑的白眼珠,那些身着非信徒才穿的光彩照人的内衣的四肢丰满的女演员,她们正处在危险之中。那些巴比伦庙宇,它们用硬纸板搭建的前脸跟布景画的后门回廊及其延伸部分相互连接,天衣无缝。那些男人头戴破帽脚蹬表面华丽的皮靴,随时准备在战斗中死去。在那些异国他乡,生活同样存在,而他却永远去不到那里。电影结束了,现实世界灰暗的光亮又回到了身边,他木讷地站在那里,慈祥地看着其他观众同样木讷的眼神与表情,他们跟他一样刚刚追求过各种冒险经历,现在也和他一样又从同样的梦中醒过来。
闷热窒息的夏末天气使克拉伦斯头晕目眩,他拎着公文包,在空白银幕般的天穹下从梅因街经市场街朝河边区走去。那里的房子最密,他抱着做成一笔买卖的一线希望试图挽救这一个下午。罢工已经结束,另一种嘈杂声音取代了警察的哨声和大街上肆无忌惮的喊叫声和唱歌声,这声音来自已经恢复生产的工厂,那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沿街响下去,没完没了,凡霍顿街、爱里森街、皇子道和麦克布莱德街,在杠杆作用下数以千计的梭子在织布机上来回滑动,它们在竖琴状的框架上将经线提起放下的同时,将纬线一根根埋进经线里,梭子每分钟往返二十趟,成匹的丝绸就这样一丝一码地累积起来。克拉伦斯在凝滞的闷热里挣扎着。虽然他仍笔直地行走,并且威尔莫特的派头不减,可是已明显看出他红棕色的胡子白了许多,那张瘾君子般难看的脸经受了无数的风霜之后已经有些枯竭,只有在电影院里的一个小时才像鸦片一样使他完完全全进入恍惚状态,忘记他的跌落、他的失败、他的耻辱、他眼前的责任以及他最终要去的虚空。发发慈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