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勒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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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一九四三年秋

暮秋时节的波兰,克拉科夫旧市中心边缘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一幢时髦的公寓楼中,走出一位身着昂贵大衣的高个儿青年,大衣下面是双排扣无尾礼服,礼服翻领上别着一枚巨大的装饰用黑珐琅底金质纳粹徽章。司机侍立在一辆庞大的阿德勒豪华轿车前,已经把车门打开,呼吸间都是呵出来的热气,这辆车即便在这个黑暗笼罩的世界中仍耀目生辉。

“注意脚下的人行道,辛德勒先生,”司机说。“它可跟寡妇的心肠一样裹了一层冰呢。”

从旁观察这幅冬日小景的我们,倒是脚踏坚实的大地,平安无虞。这位高个儿青年自始至终都会身着双排扣西装,有几分像个工程师的他一直都会有亮闪闪的巨大汽车随时伺候,还有,虽说他是个德国人,而且在当时的历史时期还是个相当有影响力的德国人,波兰司机却一直都可以热络地跟他开开蹩脚的玩笑,不会有什么顾虑。

可是,虽有这样轻松的开场,我们却不可能以同样轻松的眼光看待我们这整个故事。因为这是个关于“善”如何战胜“恶”的真实故事,一次绝对可以精确测量、统计,毫不含糊的胜利。当你从另外的一极,从兽性的角度考虑问题时——当你一一历数“恶”通常会取得的那些可以预计和测量的胜利——自然容易做到明智、冷嘲、目光如炬,避免滥情的俗套,自然容易彰显“恶”的不可避免,而正是这方面构成了这个故事中可以称为不动产的大部分,可是“善”终究还是能归结为“尊严”和“自知”这样少数几种无法估量的德行。人类致命的怨毒正是小说家的主题,原罪也永远是历史家的母乳。可是要想描写美德却实在是桩冒险的买卖。

“美德”这个词儿用起来实在危险,我们须得赶紧解释一下:奥斯卡·辛德勒先生,这位在克拉科夫古老优雅的旧城区,将雪亮的皮鞋冒险踩上结冰路面的青年,可决非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人君子。在这个城市,他跟他的德国情妇住在一起,还跟他的波兰秘书长期有染。他妻子埃米莉自愿大部分时间待在摩拉维亚的家里,只是偶尔来波兰小住。不过倒要帮他说句话:对他所有的女人,他都是位彬彬有礼、慷慨大方的情人。当然,就“美德”的世俗含义而言,这也算不得理由。

而且,他还是个酒徒。有时他喝酒纯是为了陶然一醉,此外,他跟同事,跟官僚,跟党卫军喝酒可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他这样的酒徒也有,不过应该说极为少见:他在喝酒时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谨慎和精明。这一条又是个忌讳,因为就狭义的“美德”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该纵酒狂欢。而且,辛德勒先生的功绩虽说已彪炳史册,却实在有些含混可疑之处,因为他是在一个堕落、野蛮的体系之中,或者说至少顺应了这样一个体系以成就他的功绩的;而正是这个体系使欧洲遍布了各式各样残忍暴虐的集中营,使一个被抹去名字的民族统统成为囚犯,遭受灭顶之灾。因此,要讨论辛德勒先生不同寻常的美德,我们最好从一个试探性的实例入手,看看为了践行他这种美德他都去了些什么地方,接触了些什么样的人。

车开过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后,就在瓦维尔城堡黑色的阴影下行驶,国社党宠爱的律师汉斯·弗兰克就是从这里统治着波兰政府。跟任何一个邪恶大人物的宫殿一样,城堡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车子转向东南朝维斯瓦河开去时,辛德勒先生和司机都没有抬头扫一眼城堡的城墙。波德戈尔兹桥上的卫兵被派驻在冰冻的维斯瓦河之上,是为了截断游击队和其他违反宵禁的人员在波德戈尔兹和克拉科夫之间往返,他们对这辆豪华轿车,对辛德勒先生的相貌,对司机递上来的通行证已经非常熟悉了。辛德勒先生经常经过这个检查站,要么是从工厂(他厂里也有一套公寓)来市里忙公务,要么就是从他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的寓所到他扎布洛西郊外的工厂。夜幕降临后他们也经常能见到他,正式或者半正式装扮,到这里或是那里出席一次晚宴,参加一个派对或进入某个卧室;或许像今天晚上这样,到离城十公里的普拉绍夫强制劳役营,跟党卫军上尉阿蒙·格特这个身居高位的享乐主义者共进晚餐。辛德勒先生素有在圣诞节的酒水礼物上慷慨大度的声誉,所以他的轿车没有多少耽搁就获准经过,进入波德戈尔兹郊区。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他人生经历的这个阶段,尽管他喜欢美食佳酿,辛德勒先生在前往格特司令官的晚宴途中,所怀有的嫌恶还是远远大于期待之情的。事实上,每次跟阿蒙一道坐下来小酌,都让他非常反感。不过辛德勒先生感受到的厌恶又不乏刺激,是古代的那种欢腾的憎恶感——就像中世纪绘画中法官对该死的犯人表现出来的憎恶。即一种刺激奥斯卡而非使他懦弱的情感。

阿德勒轿车沿不久前还穿越犹太人聚居区的电车轨道疾驶,昂贵黑皮装饰的车内,辛德勒先生照惯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不过抽得异常镇静。他手上没有一丝紧张;他可真是个时髦人物。他的举止仪态表明,他很清楚下一根香烟、下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在哪儿伺候着。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当他经过寂静、黑暗的普罗克西姆车站时是否从酒瓶上暂时分了神,因为他看到一长串运畜车皮正朝利沃夫开去,运送的也许是步兵也许是囚犯,甚至也许真是家畜,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离城约十公里的乡间,阿德勒轿车右转驶上耶路撒冷大街——这名字可真是个讽刺。在明亮的寒霜映衬下,首先映入辛德勒先生眼帘的是一座毁弃的犹太教会堂,然后就是那座不久前还叫“小耶路撒冷”的城镇光秃秃的外观,而如今这里是普拉绍夫强制劳役营,关押着两万名忧心如焚的犹太人。门前站岗的乌克兰卫兵和武装党卫军谦恭有礼地欢迎辛德勒先生,他在这里至少跟在波德戈尔兹桥上一样知名。

阿德勒轿车开到行政大楼前,然后开上一条用犹太人的墓石铺就的监狱小道。营地两年前还是一个犹太人墓园。格特司令官自称是位诗人,手边有什么隐喻、象征,都用来造他的集中营。这种破碎墓石的隐喻贯穿整个集中营,将其一分为二,不过并未朝东延伸至格特司令官居住的别墅。

营房过后的右手边,有一幢原来是犹太人殡仪馆的建筑。它像是在宣称这里所有的死亡都是自然死亡,皆属自然减员,所有的死者也都正准备装殓。事实上这个地方如今用作了司令官的马房。辛德勒先生虽说对这些景物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再见之下他可能还会嘲讽地轻嗽几声。诚然,如果你对新欧洲出现的每一桩小小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都有感于心,它就会成为你背上包袱的一部分,越来越重。不过辛德勒先生能力超凡,扛得起这样的包袱。

一个名叫波尔代克·普费弗伯格的囚犯,当天晚上也正往司令官的别墅里赶。司令官十九岁的勤务兵里谢克到普费弗伯格的营房,给了他几张由一位党卫军军士签署的通行证。让这个男孩子头疼的是,司令官的浴缸里有一圈顽固的污迹,里谢克怕格特司令官洗完晨浴后会揍他一顿。普费弗伯格曾是波德戈尔兹高中的教师,里谢克就是他的学生,如今在集中营汽车修理部干活,能弄到去除污迹的溶剂。于是里谢克跟他一起去了趟汽修部,拿了根小拖把和一罐去污液。走进司令官的别墅总让人提心吊胆,不过也就有了机会,可以得到海伦·希尔施塞过来的食物,海伦是格特备受虐待的犹太女仆,心地仁厚,也曾是普费弗伯格的学生。

辛德勒先生的阿德勒轿车距别墅还有一百米的时候,已经引起群犬狂吠——大丹犬、猎狼犬,以及阿蒙养在屋外狗窝里各式各样的恶狗。别墅是幢方形建筑,带个阁楼。上层的窗户开向一个阳台。外墙环绕着整整一圈装了栏杆的露台。阿蒙·格特喜欢夏天在户外闲坐。自从他来到普拉绍夫,已经挂了不少膘。到来年夏天,他就会成为一个热爱太阳浴的大胖子。不过在这个特殊版本的耶路撒冷里,可没有人敢嘲笑他。

一位戴着白手套的党卫军中士早就在门前侍立。他敬礼后,将辛德勒先生引进房内。门厅里的乌克兰勤务兵伊万接过辛德勒先生的大衣和洪堡礼帽。辛德勒拍了拍西装的胸袋,确认一下他给主人带的礼物:一个镀金烟盒,黑市货。阿蒙在这方面已经是行家里手,尤其是对于被罚没的珠宝;要送他礼物,起码得是镀金的,否则对他不啻是种冒犯。

通向餐厅的双开门边,勒斯纳兄弟正在奏乐,亨利拉小提琴,莱奥拉手风琴。奉格特之命,兄弟俩已经把白天在集中营油漆店干活穿的破衣烂衫脱掉,换上他们保存在营房专为这种场合穿的礼服。奥斯卡·辛德勒知道,虽说司令官喜欢他们的音乐,勒斯纳兄弟在别墅演奏时却一直都胆战心惊。他们太了解阿蒙这个人了。他们知道他喜怒无常,他们随时都可能被拉出去枪毙。他们俩勤恳谨慎地演奏着,希望他们的音乐千万别突然间毫无来由地冒犯了司令官。

参加格特晚宴的有七位男客。除了辛德勒本人和主人,男客包括克拉科夫地区党卫军头目朱利安·舍纳,已故海德里希的安全机构SDSD是Sicherbeitsdienst(党卫军安全处)的缩写,为二战期间纳粹德国的两个情报机构之一。克拉科夫分部负责人罗尔夫·楚尔达。舍纳的党卫军军衔是Oberführer,介于上校和准将之间,陆军编制中没有对应的军衔;楚尔达的军衔相当于陆军中校。格特本人的军衔是上尉。舍纳和楚尔达是真正的贵宾,因为这个集中营就是归他们管的。他们俩都比格特司令官年长几岁,党卫军的警察头子舍纳因为秃顶、戴眼镜而且略显臃肿,看起来绝对是个中年人了。虽说如此,由于他的被保护人放荡的生活习惯,他跟阿蒙之间的年龄差距看来并不太明显。

最年长的男客是弗朗茨·博施先生,一战老兵,普拉绍夫数家工场的经理,合法非法的都有。他还是舍纳的“经济顾问”,在克拉科夫城内也有商业利益。

奥斯卡很是鄙视博施和舍纳、楚尔达这两个警察头子。可是,跟他们合作却是保住他自己扎布洛西工厂的关键,所以他经常给他们送礼。男客里奥斯卡觉得有点痛痒相关的只有尤利乌斯·马德里瑞施,普拉绍夫集中营内马德里瑞施制服厂的老板,还有就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雷蒙德·蒂奇。马德里瑞施比奥斯卡和司令官格特先生年轻一岁左右。他有魄力有胆略,又有仁爱之心,若要给他集中营里靠囚犯发财的工厂辩护的话,我们只需提出一点:他工厂里雇用了近四千名囚犯,也就等于保住了这四千人的性命。雷蒙德·蒂奇四十岁出头,瘦弱、孤僻,不喜交际,在这种场合能溜就溜,他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成卡车地为他的囚犯偷运食品(光这一条就够他在蒙特卢皮赫监狱、党卫军监狱或是奥斯威辛蹲一辈子了),对马德里瑞施言听计从。

四位女客都比任何一位男客都年轻,精心梳理的头发,身上都穿着昂贵的晚装。她们都是克拉科夫城内的高等妓女,德国人波兰人都有。有的是这里晚宴的常客。之所以有四个,是便于两位校级军官从容挑拣。格特的德国情妇玛约拉在他举行这类欢宴时通常都待在城内的公寓里。她将格特的晚宴视作男人的场合,因此对她敏感的神经而言是种冒犯。

毫无疑问,两个警察头子和司令官都以他们的方式很喜欢奥斯卡。不过他身上还是有种怪怪的东西。他们宁肯将这种怪异归结为他的家族起源一笔勾销。他是苏台德苏台德地区位于捷克、波兰和德国交界处。德国人——就他们而言就像阿肯色之于曼哈顿,利物浦之于剑桥。有迹象显示他不能算是思想纯正,不过他出手阔绰,从他那里可以源源不断得到各种稀有日用品,他还能手持酒杯,表现出松弛有时甚至是粗豪的幽默感。他是你会隔着整个房间朝他微笑、点头的那类人,可要是你马上跳起来对他过分殷勤就没有必要,甚至有欠明智了。

那两位党卫军军官注意到奥斯卡·辛德勒的入场,很可能是因为他在四位姑娘中间激起的战栗。在那个年代认识奥斯卡的人,都会说起他那种从容的磁性般的魅力,女人对此尤其招架不住,凭借这种魅力他简直无往而不胜。那两个警察头子楚尔达和舍纳这时注意辛德勒,可能是为了赢得女客的注意。格特也趋前一步跟他握手。司令官跟辛德勒个头相仿,三十出头就这么肥胖本来就显得不正常,现在又加上他的个头,那感觉就更加突兀了,仿佛一个高大的运动员身上硬贴了厚厚一层肥膘。他那张脸看似完美无缺,只是眼睛里闪着酗酒贪杯的亮光。司令官开怀痛饮的本地白兰地,数量着实惊人。

不过,跟普拉绍夫和党卫军的经济天才博施先生相比,他还是小巫见大巫。博施先生顶着个紫红的酒糟鼻;本当属于他脸上血管里的氧气,多年来似乎都跑去滋养酒精里的亮蓝色火焰了。辛德勒朝他点头致意,心里明白博施今晚上又要照旧诈他一笔了。

“欢迎我们的工业家,”格特低沉的声音隆隆作响,然后他正式向在座的几位姑娘做了介绍。勒斯纳兄弟俩这时候正在演奏施特劳斯,亨利的目光只在他的琴弦和最空旷的屋角间徘徊,莱奥则低头冲着手风琴键盘微笑。

辛德勒先生正被一一介绍给女客。辛德勒先生一边吻着姑娘们抬起来的手背,一边忍不住可怜起克拉科夫的这些个打工女郎,因为知道待会儿——等打打闹闹嬉笑调情开始之后——打闹也许会留下鞭痕,调情也可能打穿她们的肉体。不过,一喝醉就会成为虐待狂的阿蒙·格特上尉,起码现在还是个模范的维也纳绅士。

饭前的闲谈还是老一套。肯定会谈到战争,一边是SD头子楚尔达向一位高个儿德国姑娘保证,克里米亚半岛已经安全拿下,一边是党卫军头子舍纳跟另一位姑娘说起他在洪堡认识的一个男孩子,一个很体面的小伙子,党卫军中的高级军官,在游击队轰炸琴斯托霍瓦的一家旅馆时被炸断了双腿。辛德勒则跟马德里瑞施和他的经理蒂奇聊着工厂的业务。这三位企业家之间存在真正的友谊。辛德勒先生知道小蒂奇为马德里瑞施制服厂的囚犯非法购买黑市面包,而且大部分资金是马德里瑞施自掏腰包。这是最起码的人性,因为照辛德勒先生的观点,他们在波兰的利润实在惊人,哪怕最根深蒂固的资本家都能心满意足,拿出点钱多买些非法的面包是理所应当的。就辛德勒而言,跟军备物资监管局——负责为德军所需的一切日用品进行招标、签订合同的机构——的合同已经使他成为巨富,早就超越了他的远大抱负:成为他父亲眼里的成功者。可不幸的是,据他所知肯经常花钱买黑市面包的就只有马德里瑞施、蒂奇和他,奥斯卡·辛德勒。

在格特即将招呼大家到餐桌前就座的时候,博施先生走到辛德勒跟前,不出所料地拉住他的胳膊肘,将他引至两位音乐家正在演奏的门口,仿佛希望勒斯纳兄弟俩无可挑剔的旋律能遮没他们的谈话。

“生意不错吧,我看,”博施说。

辛德勒朝这人微微一笑。“您不是看到了吗,博施先生?”

“的确如此,”博施道。博施当然已经看过“重要军备物资委员会”的正式公报,宣布合同签给了辛德勒工厂。

“我是在想,”博施把脑袋凑过来说,“照您目前的兴旺发达,这毕竟是建立在我们前线一系列普遍的胜利之上……我是在想,您是否愿意做出一点姿态。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做个姿态。”

“当然,当然,”辛德勒道。他觉得一阵作呕,又要被人利用了,不过同时还有一种迹近快乐的感觉。警察头子舍纳的办公室已经利用其影响两次使奥斯卡·辛德勒免受囹圄之苦。他的全体职员很乐意继续增加砝码,确保下一次仍能化险为夷。

“我不来梅的姑母家被炸得一干二净,可怜的老家伙,”博施道。“一干二净!他们的婚床。餐具柜——她全套的迈森瓷器和陶器。我在想您能否匀一点厨房用具接济接济她。是不是能给个锅或是两个——你们DEF生产的那种大个儿炖锅。”

辛德勒先生兴旺发达的企业大名叫Deutsche Emailwaren Fabrik(德国搪瓷厂)。德国人简称其为DEF,不过波兰人和犹太人管它叫埃玛丽娅(Emalia)。

辛德勒先生说,“我觉得这应该没问题。您是希望直接把货托运给令姑母呢,还是由您来转交?”

博施连笑纹都不见一丝。“我来转交,奥斯卡。我想附上张小卡片。”

“那是自然。”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喽。每样用具都来个半罗罗(gross),计数单位,12打或144个。好了——汤碗,盘子,咖啡杯。那种炖锅就来个半打。”

辛德勒先生仰头哈哈大笑,虽说透着厌烦。不过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听起来仍殷勤有礼。仿佛发自内心。他在礼物上大手大脚惯了。博施的亲戚显然经常饱受轰炸之苦。

奥斯卡又喃喃道:“令姑母是经营一家孤儿院?”

博施再次盯住他的眼睛;对自己的一番醉醺醺的昏话理直气壮得很。“她是个没有生活来源的老太婆。她用不到的可以拿去换别的东西。”

“我会交代秘书处理这件事。”

“那个波兰姑娘?”博施说。“那个小美女?”

“是个小美女,”辛德勒同意道。

博施本想吹个口哨,不过因为喝了太多白兰地,嘴唇没能撮到位,口哨变成了低低的咂舌声。“尊夫人,”他妄充知己地说,“真是个圣人。”

“确实如此,”辛德勒敷衍道。白让博施赚一票厨房用具倒没什么,辛德勒可不想跟他议论自己的妻子。

“跟我说说,”博施仍不放手。“你是怎么让她少管闲事的?她肯定知道……可看来你有本事拿得住她。”

辛德勒顿时沉下脸来。谁都能看出他脸上明显的不悦。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低吼,不过仍维持着惯常优雅的语调。

“我从不跟人谈论私事,”他说。

博施匆忙道歉。“原谅我。我不知道……”他继续语无伦次地请求原谅。辛德勒先生本来就不喜欢博施先生,懒得向他解释,在他人生中这个暗沉的黑夜,他和妻子之间根本就不是什么谁拿得住谁的问题了,辛德勒夫妻关系的灾难在于,正是埃米莉·辛德勒夫人生就的禁欲脾性和奥斯卡·辛德勒先生的享乐天性,不顾所谓的良言相劝自愿将他们俩绑在了一起。不过奥斯卡对博施的恼火,原因可能比他肯于承认的还要复杂些。埃米莉很像奥斯卡已故的母亲路易莎·辛德勒夫人。而他父亲老辛德勒先生在一九三五年就离开了路易莎。所以奥斯卡有种本能的感觉:博施对埃米莉和奥斯卡婚姻的轻视,也就等于贬损了老辛德勒的婚姻。

博施还在不断地道歉。这个在克拉科夫无孔不入,手能伸到所有钱柜里的家伙,如今竟然因为怕失去六打成套的厨房用具,慌得汗流浃背。

客人被召唤到桌前用餐。女仆先上了一份洋葱汤,伺候客人喝汤。客人边吃边聊,勒斯纳兄弟一边继续演奏,一边靠近了些用餐的客人,又不至于太近,以免妨碍了女仆和格特的两个乌克兰勤务兵伊万、彼得的活动。辛德勒先生坐在已经被舍纳窃据的高个儿姑娘和一位长相甜美、骨架纤小讲德语的波兰姑娘之间,注意到两位姑娘都盯着那个女仆看个不停。女仆穿着传统的室内制服,黑裙子、白围裙。她胳膊上没有戴犹太星章,背上也没有一道黄漆。不过她一看就是个犹太人。引起其他女性注意的是她脸上的伤痕。整个下巴一片青肿,你会觉得格特把处在这种情况下的女仆展现在克拉科夫的贵客面前,实在有失体面。两个姑娘和辛德勒先生都能看到,除了脸上的淤伤以外,她制服领子底下还隐约显出一片更让人心惊的青紫,就在她细瘦的脖子和肩膀的交会处。

阿蒙·格特非但不想不做解释地就让那个姑娘隐没在背景中,他还特意把椅子转向她,抬手给她打着手势,展示给一众宾客观瞧。辛德勒先生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到这儿来了,不过他安插的耳目已经跟他讲过,格特跟这个姑娘之间的关系是够扭曲变态的。宴请朋友时,格特拿她当谈资。只有在克拉科夫地区以外的高级军官造访时他才会把她给藏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他叫道,模仿夜总会老板假作醉态主持歌舞节目的调调,“请允许我介绍列娜。经过我五个月的调教,如今她不论是烹饪还是举止都已经相当不错了。”

“我从她脸上看得出来,”高个儿姑娘道,“她肯定是撞上了厨房的家具。”

“这婊子本来还得撞一下的,”格特亲切地咯咯一笑。“没错。再撞一下。是不是,列娜?”

“他对女人真够凶的,”党卫军头子夸口道,冲他高个儿女伴挤挤眼睛。舍纳本来应该并无恶意,因为他说的是全体女人,并没有专指犹太女人。格特一旦想起列娜的犹太人身份,她就得额外多遭些罪,要么大庭广众下当着晚宴客人的面,要么就迟些等司令官的朋友离开之后。舍纳作为格特的上司,本来可以命令他不要再打这个姑娘。可这么一来面子上可就难看了,阿蒙别墅里的友好派对也就泡了汤。舍纳不是以上司的身份来的,他现在的身份是朋友、同事,来寻欢作乐,来享受女色的。阿蒙这家伙是有点怪,可谁都搞不出他这样的派对来。

汤之后是鲱鱼加调味汁,然后是猪手,都由列娜精心烹制调配。配肉食饮用的是一种烈性匈牙利红酒,勒斯纳兄弟开始演奏热烈的恰尔达什舞曲,餐厅里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军官们都脱掉了制服外套。对战争合同有了更多闲话可谈。制服制造商马德里瑞施被问起他塔尔努夫工厂的情况。是不是也像普拉绍夫集中营里的厂子一样属于军备物资监管局的合同工厂?马德里瑞施把这些问题都交给他那位苦行僧一样的瘦小经理蒂奇来回答。格特却突然间走了神,像是晚宴吃到一半突然想起当天下午还有亟待处理的公务忘在了脑后,必须返回黑漆漆的办公室去处理。

克拉科夫来的几位姑娘觉得无聊了,那位骨架娇小的波兰姑娘,嘴唇油光光的,至多二十,也许才十八岁,她把手压在辛德勒先生的右手袖子上。“您不是军人?”她低声道。“您要是穿上军装肯定帅极了。”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马德里瑞施也不例外。他一九四〇年曾穿过一段时间军装,之所以又能脱下军装是因为他的经营天才对战争更加有利。不过辛德勒先生本来就权势赫赫,从没有被迫加入国防军的危险。马德里瑞施心照不宣地呵呵一笑。

“诸位听见了?”舍纳长官问在座的各位。“这位小女士把我们的工业家当作了军人。辛德勒列兵,呃?肩膀上披块毯子从他自己厂里产的野战炊具里捞东西吃。没准还是在哈尔科夫。”

鉴于眼前辛德勒先生的楚楚衣冠、翩翩风度,这种描述确是怪异得很,连辛德勒本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那个谁……”博施说,想捻个响指;“那个谁……华沙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他就没能幸免。”

“托本斯,”格特道,像是突然又回过神来了。“托本斯就没能幸免。险些。”

SD头子楚尔达说,“哦,是呀。托本斯险些没能幸免。”托本斯是一位华沙工业家。产业比辛德勒和马德里瑞施都大。够成功的了。“希尼,”楚尔达说(希尼就是海因里希·希姆莱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 1900—1945),纳粹德国第二号人物。),“跑到华沙跟军备物资监管局的人说,把托本斯工厂里该死的犹太人都赶出去,让托本斯参军,而且……而且要把他送上前线。听清楚,是前线!然后希尼又吩咐我在那里的同僚,他说,用显微镜好好查查他的账簿!”

托本斯可是军备物资监管局的宠儿,军管局给他有利可图的战争合同,他则以不断地送礼作为回馈。军管局最终设法救了托本斯,舍纳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然后朝盘子俯下身来,露骨地冲辛德勒眨眨眼睛,“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在克拉科夫,奥斯卡。我们都太爱你了。”

或许是为了显示在场所有人对工业家辛德勒先生的热情,格特突然费力地站起身来,和着勒斯纳兄弟正在演奏的《蝴蝶夫人》主题音乐哼唱起来,身在危机四伏的犹太聚居区内这种危机四伏的工厂当中,衣冠楚楚的勒斯纳兄弟丝毫都不敢懈怠,恐怕任何一个同等处境的犹太手艺人莫不如此。

 

此时,普费弗伯格和勤务兵里谢克正在楼上格特的浴室里,洗刷浴缸里的一圈顽垢。他们能听到勒斯纳兄弟的音乐和阵阵欢声笑语。楼下到了饭后的咖啡时间,受尽折磨的列娜为客人上好咖啡后,安然无恙地退回了厨房。

马德里瑞施和蒂奇很快把咖啡喝完就告退了。辛德勒也想照此办理。那个娇小的波兰姑娘似乎对他恋恋不舍,可这个地方他实在待不下去了。在格特家里你尽可恣意妄为,不过,党卫军在波兰的无恶不作,却使你在这里说的每个字、喝的每杯酒都打上令人反感的反光,更别提什么性交易了。就算你把一位姑娘带上楼,你仍然忘不了博施、舍纳和格特也在跟你一道寻欢作乐呢,也在干着同样的勾当——不管是在楼梯上,在浴室还是卧室里。辛德勒先生决非六根清净的和尚,可他宁肯做个和尚,也不愿在格特家春风一度。

他特意撇下那个姑娘跟舍纳聊天,谈谈战况、波兰匪帮、即将到来的苦寒冬天。让那个姑娘明白,他跟舍纳情同手足,他决不会跟兄弟争抢女人。不过他还是跟她道别,吻了吻她的手。行吻手礼时,他透过自己衬衫的袖口看见格特正走出餐厅的大门,朝楼梯井走去,一个刚才坐他身边的姑娘从旁搀扶。奥斯卡道别后几步赶上了司令官。他伸手拍了拍格特的肩膀。格特转过来,视线已经涣散的眼珠子竭力想聚上光。“哦,”他嘟囔道。“走了,辛德勒?”

“必须得回家了,”奥斯卡说。等在家里的是他的德国情妇英格丽德。

“你他妈可真是匹种马,”格特说。

“还是比不上你老兄啊,”辛德勒道。

“对,你说得没错。我是个要命的奥林匹斯山神仙呢。我们要去……我们要去哪儿?”他把头转向那个姑娘,不过自己回答了。“我们要去厨房监督那个列娜清理餐具。”

“不,”那个姑娘大笑着道。“我们去那儿干吗?”她拖着格特上楼。难得她出于姐妹情谊,挺身而出保护了厨房里那个遍体鳞伤的瘦弱姑娘。

辛德勒看着他们——笨重的军官和搀扶他的纤弱姑娘——跌跌撞撞地朝楼上走去。格特看似一个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主儿,可奥斯卡知道司令官惊人的体魄和生物钟。凌晨三点,格特兴许就会决定爬起来,给他身在维也纳的父亲写封信。再睡上一个小时的回笼觉,最多七点他就会出现在阳台上,手持来复枪,随时准备将拖拖拉拉的囚犯就地正法。

等那个姑娘和格特爬到了第一个楼梯平台,辛德勒悄悄沿走廊朝后房走去。

普费弗伯格和里谢克没料到司令官这么早就上了楼。听到他进了卧室,开始低声跟那个姑娘嘟囔,他们俩悄没声地收拾起清洁工具,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想从一道便门溜出去。格特还没醉得不省人事,看到了他们逃窜的身影,尤其是他们手里的刷子,不禁吓了一跳,还当他们是刺客。等里谢克走上前来,哆哆嗦嗦地汇报时,司令官这才弄清楚他们不过是两个囚犯。

“司令官先生,”里谢克确实有理由吓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希望向您汇报,您的浴缸里有一圈污渍……”

“喔,”阿蒙道。“所以你叫了位专家来。”他招手让那个男孩靠前。“过来,亲爱的。”

里谢克战战兢兢地挪过去,当即重重地挨了一下,一下子就趴在了床脚下。阿蒙再次招手要他靠前,仿佛觉得那姑娘看着他对囚犯温言软语会觉得开心似的。小里谢克站起身踉跄着朝司令官走去,再原样挨一轮打。当那男孩第二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普费弗伯格照他长久以来的坐牢经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会被拉到底下的花园里由伊万当场处决。好在司令官只不过怒吼着叫他们滚蛋,他们乐得立即照办。

几天后,普费弗伯格听说里谢克死了,是被阿蒙给毙的,他以为是因为浴室的那件事。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因为里谢克事先没有请得司令官的允许,就擅自为博施先生套了辆马车。

 

别墅的厨房里,真名叫海伦·希尔施(她总是解释说,格特纯粹是因为懒才叫他列娜的)的女仆一抬头,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宴会的贵宾。她放下手里端的盛碎肉的盘子,猛地跳起来立正站好。“您……”她望着他的礼服努力为他找个敬称。“主管先生,我是想把骨头拣出来喂司令官先生的狗。”

“请便,请便,”辛德勒先生说。“你没必要跟我汇报,希尔施小姐。”

他绕着桌子走了几步。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针对她来的,可她仍对他的意图充满恐惧。虽说阿蒙以痛打她为乐,她的犹太人身份却总能救她免受公然的性侵犯。不过也有些德国人在种族问题上不像阿蒙这么挑剔。然而,这个人讲话的口气她却实在太不习惯了,就连那些跑到厨房来跟她抱怨阿蒙的党卫军军官和军士也不是这样讲话的。

“你不认识我吗?”他问,就像个名人——足球明星或是小提琴家——因为一个陌生人竟然没认出他来而略感受伤一样。“我是辛德勒。”

他伸出手臂抱住她。当他的嘴唇触到她的面颊时,他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体的紧张。

他喃喃道,“这不是那种吻。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吻你是出于怜悯。”

她忍不住泪流满面。辛德勒主管先生正热烈地吻着她前额的正中,那是波兰人在火车站告别时的亲吻方式,是热情的东欧民族嘴唇吧嗒作响的重吻。她看到他也已经泪流满面。“这个吻我是为了那个……”他挥了挥手,她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正处在深重黑暗中的诚实部族,只能睡在狭窄的床板上或是躲藏的密林中,对于这个备受格特上尉惩罚虐待的民族,她实际上在中间充当了缓冲物的作用。

辛德勒先生放开她,从侧袋里掏出一大条巧克力。这看起来也像是只有战前才有的奢侈品。

“把它藏起来,”他建议她。

“这里倒是不缺吃的,”她告诉他,仿佛他没觉得她濒临饿死,倒是有伤自尊的。事实上,她最不担心的就是吃的。她知道她肯定会死在阿蒙的别墅里,不过肯定不是因为缺少食物。

“你要是不想吃,就卖了它,”辛德勒先生告诉她。“干吗不增强一下自己的体力呢?”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她。“伊扎克·斯特恩跟我说起过你。”

“辛德勒先生,”姑娘喃喃低语。她埋下头去痛哭失声,不过只敢哭了几秒钟。“辛德勒先生,他喜欢当着那些女人的面打我。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他打我是因为我把吃剩下的骨头给扔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地下室问我把骨头给扔哪儿了。他要喂他的狗,这可以理解。那是我第一次挨打。我当时问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问;放到现在我才不会这么问呢……我问他,你为什么打我?他说,我之所以打你就因为你问我为什么打你。”

她摇摇头,耸了耸肩,仿佛是自责话说得太多了。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她受到的责打实在是一言难尽,日复一日挨不尽的拳头。

辛德勒先生关心地朝她俯下头。“你的处境实在太可怕了,海伦,”他对她说。

“没关系,”她说。“我已经接受下来了。”

“接受什么?”

“哪天他高兴就会一枪崩了我。”

辛德勒摇了摇头,而她却觉得这种鼓励她敢于去希望的做法太虚情假意了。突然间,她被辛德勒先生精美的服饰、保养得极好的身体激怒了。“看在上帝分上,主管先生,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星期一的时候我们在房顶上铲冰,小里谢克和我。我们看到司令官先生从前门走出来,走到露台的楼梯上,就在我们正下方。然后,他就站在楼梯上,举起手枪,毙了一个正好路过的女人。一个扛着个包袱的女人。一枪打穿了咽喉。不过是个正好路过的女人。你知道。她看着并不比别人更胖,更瘦,走得也不比别人更快或是更慢。我实在猜不出她做错了什么。你越是了解司令官先生的做派,你就越发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你可以遵循的标准。你根本没法对自己说,只要我遵循这样那样的标准,我就能保安全……”

辛德勒握住她的手,为了表示强调握得很紧。“听我说,我亲爱的海伦·希尔施,不管怎么说,这儿还是比马伊达内克马伊达内克(Majdanek),德国纳粹集中营和灭绝营,位于波兰卢布林东南郊。估计死于该营的总人数达20—150万。或是奥斯威辛强。如果你能保持健康的身体……”

她说,“我原以为在司令官的厨房里不难做到。我从营里的厨房调到这儿的时候,别的姑娘还都很嫉妒我呢。”

她唇上泛起一抹让人心痛的微笑。

辛德勒抬高了嗓音。他就像是在阐述一项物理公式。“他不会杀你,因为他就指着你取乐呢,我亲爱的海伦。他一心指着你取乐,连犹太星章都不让你戴。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给他取乐的竟然是个犹太人。他在楼梯上一枪崩了那个女人,是因为她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她就是个囚犯而已,既不会冒犯他也不会取悦他。你该理解这一点。不过你……这当然没什么光彩的,海伦。不过人生就是这样。”

有人也这么跟她讲过。是司令官的副官莱奥·约翰。约翰是党卫军少尉。“他不会杀你,”约翰曾对她说,“一直到底,列娜,因为你太能给他提神取乐了。”这话由约翰说来意义并不一样。辛德勒先生等于是一锤定音:她虽活得痛苦不堪,却能够活下去。

他看来很理解她现在心头的震惊。他喃喃地继续说些鼓励的话语。他会再来看她。他会设法把她弄出去。弄出去?她问。弄出这个别墅,他解释;到我的厂子里去,他说。你肯定听说过我的厂子。我有一家搪瓷厂。

“哦,当然,”就像一个贫民窟的孩子说起度假胜地里维埃拉。“‘辛德勒的埃玛丽娅’。我当然听说过。”

“一定要保持健康的身体,”他再次强调。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知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似乎已经洞悉了希姆莱、弗兰克等纳粹头子将来的险恶意图。

“好吧,”她被说服了。

她转过身去,走到一个碗橱前,把它从墙上拉了出来,这么卑微的姑娘竟然有这么大力气,辛德勒先生着实吃了一惊。她从碗橱背后的墙上挪开一块砖头,掏出一沓钞票——纳粹占领波兰后的兹罗提波兰货币单位。

“我有个妹妹在劳役营的厨房工作,”她说。“万一她被送上运畜车的话,我想请您用这笔钱把她赎出来。我相信这种事您肯定见得多了。”

“我会把这当作自己的事来做,”辛德勒告诉她,不过语气轻描淡写,不像是个庄重的承诺。“这有多少?”

“四千兹罗提。”

他大大咧咧地接过钞票,往侧袋里一塞。钱放在他这儿总比藏在阿蒙·格特家的碗橱后面安全得多。

 

奥斯卡·辛德勒的故事就这样险象环生地拉开了序幕,其间有野蛮的纳粹做派,有党卫军的纵酒狂欢,一个饱受凌辱的瘦弱姑娘,还有辛德勒这个善良的德国人,就像只能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古道热肠的妓女形象一样广为流传。

一方面,奥斯卡一直努力去认识纳粹这个体系的全副面孔,那隐藏在官样文章背后疯狗一样的真面孔。他早在大多数人想都不敢去想之前,就已经窥破了Sonderbehandlung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的虽是“特殊疗法”,真正的含义却是贝乌热茨、索比堡、特雷布林卡以及克拉科夫以西那个集中营里堆积如山的青紫尸体,波兰人称克拉科夫以西的那个地方为O'siecim-Brzezinka,不过后来广为西方世界所知的还是它的德国名字:奥斯威辛-比克瑙(Auschwitz-Birkenau)。

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商人,一个天生的商人,他决不会公然唾弃纳粹的体制。他已经竭尽所能使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降低了一些,而且,虽说他当时还不知道,就在未来两年间,犹太人的尸山就会堆得高过马特洪恩峰马特洪恩峰位于意大利与瑞士交界处的奔宁-阿尔卑斯山脉,海拔4,481.1米。,可是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天就要到来了。虽说他不能预测纳粹的官僚体制中会有哪些具体的改变,可他坚信不论政策如何改变,总会需要犹太劳工的效力。因此,他才会在看望海伦·希尔施时,反复叮嘱她要“保持健康的身体”。他确信,就在窗外那黑暗的普拉绍夫劳役营中,无法入眠的犹太人也在不断为自己打气,因为历史的潮流已经证明,没有一个政权不需要大量的自由劳动力。只有那些身体垮掉、大口吐血、感染痢疾的犹太人才会被送往奥斯威辛。在普拉绍夫劳役营的囚犯一大早被叫到阅兵场点名时,辛德勒先生就亲耳听到有些人的喃喃自语,“至少我身体还算健康,”那种口气是以往的太平岁月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会有的。

所以,这个冬夜对于辛德勒先生的拯救行动而言,既是开始,又是结束。他已经深陷其中;他已经无数次违反纳粹德国的法令,罪名足够判处他绞刑、砍头,被送往奥斯威辛或是格罗斯-罗森集中营,住在四面透风的营房里。不过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真正会付出多大的代价。虽说他已经拿出了相当一笔财富,可他不知道将来还需要付出多少。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我们的故事还是从日常的小小善行开始吧——一个吻,一句软语温存,一块巧克力糖果。海伦·希尔施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她那四千兹罗提了——那笔钱再也不会以能拿在手里、数得清的形式出现了。不过这一天有件事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奥斯卡对金钱的数目竟然如此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