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玻璃热气 1
冬天来得比所有人想得都要早。
上学期期末考相当于一模考试,还没怎么焦虑呢,试都已经考完了。顾知考得还不错,全市前一百五十,稳上市一中,但远远算不上她心里的“优秀”。
不过姨妈很开心,给她添了一件明黄色的冬衣。她说:“姨妈,我不要。您给自己买吧,您都好几年过年没买新衣服了。”
姨妈在旧沙发上泡着脚,看着《情深深雨蒙蒙》,说:“你妈把你交给我,不是让你跟着我受苦的。你还是孩子,我绝不亏待你,等到你以后有出息,别忘了我,就算记得咱们这么多年的情。”
顾知没有那么狂热地喜欢过年。在她心目中,过年就是寒假的某段日子,姨妈放了假,她们俩一起动手包个饺子,在热气腾腾的菜里一起看电视,跟着主持人们一起倒数,再放《难忘今宵》。
她喜欢吃猪肉玉米馅的,不喜欢芹菜也不喜欢韭菜。姨妈常常唠叨她事情多,口味叼,但还是每次都包猪肉玉米馅的。顾知十岁以后就跟着姨妈生活。虽然说和以前跟妈妈过日子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拮据窘迫,一样的相依为命,但顾知还是很难跟姨妈真正地亲密起来。
姨妈会在半夜里自己一个人哭,顾知也是。她们从不会彼此坦白,也因此从不会彼此安慰。姨妈有她自己的苦痛与倔强,顾知也有自己的谨慎与胆怯。她们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不得不互相照顾,不得不相依为命,似乎如此而已。
那天,顾知做了很久的数学题。披着毛毯子窝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便懒懒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姨妈拎着采办的年货回来,开门声突然将她惊醒。顾知睡意朦胧地起身,帮忙拿东西。
电视里正在放一部苦情剧。女主角在法庭上流着泪控诉着衣冠楚楚的强暴犯。她被强暴,甚至怀上了孩子,不得不背井离乡。她奋斗、努力、抗争,为了这一天,等了快十年。就在法官判决强暴犯恶人罪行的时候,姨妈快步上前重重地关掉了电视机。
姨妈当然相信顾知不会早恋。不过电视里播放的内容已经不是恋爱相关的话题,这个话题更加尖锐、更加粗暴亦更加隐晦。姨妈关了电视后,一声不吭。顾知原本只是有些尴尬,却没想到姨妈的反应会这么大。
厨房里有排骨汤咕噜咕噜响的声音,姨妈就在这浅薄的遮掩声中啜泣。顾知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只是听着这排骨汤味道的哭声。她在这隐晦的哭泣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为什么姨妈没有结婚、没有爱人、跟亲戚们没有来往……好像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顾知装了两只热水袋,放在姨妈的被子里捂着。吃完了心不在焉的晚饭,洗漱以后,姨妈便早早关了灯上了铺。
顾知望着天花板,久久难以入眠。她想了很久,还是起身,抱着被子,敲了敲姨妈的门。她推开门,月光从窗口撒到枕上,依稀看见枕上沉默溪水趟过的痕迹。姨妈也还没睡。
顾知佯装天真,说:“姨妈,今天太冷了,我想跟你一起睡。”她果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管不顾地、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第一次伸手抱住姨妈瘦弱的身躯。
姨妈背着身子,颤抖着,发出隐忍的呜咽声,和窗外的寒风协奏。顾知看向月光印照的墙壁,不言不语。她的心里好像有一个巨洞,里面回响着一声又一声的哭泣。它们有的是姨妈的,有的是很早很早以前小花的,有的是从前英语老师的,有的是她自己的。这些哭声环绕盘旋着,最后化成不知名的液体浇灌在她的心上,让它酸涩、让它长大。
她抱紧了姨妈。
第二天早上,姨妈突然接到了加班的消息,便匆匆出门去了。
姨妈给顾知破天荒拿了五十块,让她自己出去吃点,想吃什么吃什么。顾知戴着毛帽子、厚手套,围着大围巾、裹着明黄色的大棉袄,收拾得像个大皮球一样,出了门。她不想在家里老闷着。
她在静溪镇街上瞎逛着。几家外地人开的小吃店都已经关了门。除了超市以外,其他地方都变得骤然冷清。她突然想起以前林河带她去吃的那家面馆。凭着依稀的记忆,竟然还找对了地方。
冬日里人少,店主刚刚开门没多久。顾知要了一碗最普通的牛肉面。顾知刚刚坐下来,另一桌一人便端着自己的面挪着屁股就坐到了她对面,对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嗦了一大口。
顾知正诧异,这人便一脸心满意足地抬头。
林河在大棉袄的包裹之下,整个人很臃肿,也因此显得脸小极了。顾知一开始都没认出来,这么大一只竟然是林河。
林河的脸上是方才被风吹冻的苍白,晕染上几分温暖的粉红。他双手捧着碗沿取暖,眉眼都舒服的展开来。“真暖和啊。你呢,顾知。”
天气太冷了,顾知进屋也暂时没有解下围巾,也没有取下帽子手套。此刻看着暖呼呼的林河,就像被这份温暖的病毒感染,她也由衷地感到温暖的快乐。冬日里晦暗潮湿苦涩的心中暗涌,此刻都似乎被尽数烘干吹散。
顾知笑,说道:“真暖和啊,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