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5)
非凡的火箭
国王的儿子要结婚了,到处是一派欢庆气氛。王子等待新娘整整一年,最后她终于来到了。她是一位俄罗斯公主,一路坐着六匹马拉的雪橇,从芬兰赶来。雪橇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金色天鹅,小公主本人就坐在天鹅的两只翅膀中间。她披着一件长及脚面的貂皮斗篷,头戴一顶银线小帽,脸色苍白,白得就像她一直居住的雪宫一样。她太苍白了,当她坐着雪橇从大街上经过时,人人都感到很惊奇。“她就像一朵白玫瑰!”他们这样喊叫着,还从阳台上向她扔鲜花。
王子在城堡的门口迎候她。他那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像梦一般迷离,他的头发宛若纯金的金线。看到她以后,他单膝跪下,吻了她的手。
“你的画像很美,”他喃喃地说,“但是人比画像更美。”小公主的脸唰地红了。
“先前她像一朵白玫瑰,”一个年轻男侍对他旁边的人说,“现在却像一朵红玫瑰了。”整个宫廷里的人听了都很高兴。
接下来的三天里,人人都在奔走相告:“白玫瑰,红玫瑰,红玫瑰,白玫瑰”;国王就颁下旨意,给那个年轻男侍薪俸加倍。可他根本不拿薪俸,所以这道旨意对他没多大实际用处,但是它被视作很大的一个荣誉,在《宫廷报》上正式刊登了出来。
三天过去之后,便举行大婚庆典。那是一个豪华的婚礼,在一顶绣着小珍珠的紫天鹅绒华盖下,新郞和新娘手挽手走来。随后是盛大的国宴,宴会持续了五个钟头。王子和公主坐在大殿最高的地方,用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喝酒。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能用这个杯子,因为假如虚情假意的嘴唇碰了它,它就会变得灰暗混浊。
“十分清澈呢,他们是真心相爱的,”那小男侍说,“晶莹剔透!”国王就第二次给他薪俸加倍。“多么高的荣誉啊!”所有的大臣都嚷嚷着。
宴会结束后是舞会。新郎和新娘要一起跳玫瑰舞,国王答应亲自吹奏长笛。他吹得很差,但是没有人胆敢当面对他说,因为他是国王。事实上,他只会两支曲子,而且永远拿不定主意吹奏哪一首;但是这并没有关系,因为无论他做什么,大家都会高喊:“妙极了!妙极了!”
最后一项节目是大放焰火,燃放时间定在午夜零点整。小公主生平从来不曾见过焰火,所以国王颁旨,令宫廷焰火师在她结婚的日子到场侍候。
“焰火是什么样子的?”有一天早晨,她在露台上散步的时候,曾经问过王子。
“就像是极光一样,”国王说,他总是替别人回答问题,“只是要比极光自然多了。就我本人而言,我喜欢焰火甚于星星,因为你总是能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而且它们像我本人的长笛演奏一样令人愉悦。你一定要看一看。”
于是在御花园的尽头搭起了一座高台。宫廷焰火师把一切安排好,那些焰火们各就各位之后,立刻就开始交谈起来。
“世界的确很美丽,”一只小爆竹嚷道,“只要看一眼那些黄色郁金香就知道了。嗨!即使它们是真的炮仗,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可爱。我很高兴我曾经旅行过。旅行对于头脑有奇妙的改进作用,能够去除一个人的所有偏见。”
“御花园并不是世界,你这个愚蠢的爆竹,”一只很大的罗马焰火筒说道,“世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要把它看个遍,你得花上三天时间。”
“任何地方,你爱它,它便是你的世界,”一只沉思的凯瑟琳转轮焰火大声说道,她早年曾经爱恋过一个旧松木匣子,常常以她的心碎自夸,“但是如今爱已经不时髦,它已经被诗人杀死了。他们的诗里写了那么多爱情,人们就不相信它了,这一点我毫不惊讶。真正的爱是受苦,并且是无言的。我记得自己曾经——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浪漫故事已经成为过去。”
“胡扯!”罗马焰火筒说,“浪漫故事是永远不死的。它就像月亮一样,永世长存。比如,这一对新郎和新娘就非常相亲相爱。今天早晨我全都听说了,是一个棕色纸做的花筒炮讲的,他知道宫廷里最近的新闻,碰巧和我本人待在同一个抽屉里。”
但是凯瑟琳转轮焰火摇着头。“浪漫故事已经死了,浪漫故事已经死了,浪漫故事已经死了,”她喃喃地说着。她是那样一种人,觉得同一件事情如果反反复复说上许多许多遍,结果就会变成真的。
突然响起一声尖尖的干咳,他们全都转过头去看。
声音来自一枚高大的、神情傲慢的火箭,它被绑在一根长棍子的末端。每次发表高见之前,他总是会咳嗽一下,以此引起大家的注意。
“呃哼!呃哼!”他说,人人都在听,只有可怜的凯瑟琳转轮焰火除外,她仍然在摇着头,喃喃地说:“浪漫故事已经死了。”
“秩序!秩序!”一个炮仗喊道。他是个政治家一类的人物,在地方选举中总是占据着显著的位置,所以他懂得恰当地使用议会用语。
“死翘翘了,”凯瑟琳转轮焰火低声说,然后就睡着了。
完全安静下来之后,火箭立刻开始第三次咳嗽。他用非常缓慢、清晰的声音说话,仿佛在口述他的文章似的。他总是不正眼看听他说话的人。事实上,他的举止是非常突出的。
“国王的儿子多么幸运啊,”他评论道,“他结婚的日子正好赶上了我燃放的时间。说真的,即便是事先安排好,对于他来说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不过王子们总是很幸运的。”
“天哪!”小爆竹说,“我觉得完全是另一回事,燃放我们是为了向王子表示敬意。”
“对于你来说可能是这样,”火箭回应道,“其实,我对此深信不疑。但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是一支非凡的火箭,出身于非凡的家族。当年我母亲是最大名鼎鼎的一支凯瑟琳转轮焰火,以舞姿优雅著称。她在重大公共场合登场时,旋转十九次才飞出去;每一次这样做时,她都向空中抛出七颗粉红色的星。她的直径有三英尺半,是用最好的火药做成的。我父亲与我本人一样,是一枚火箭,拥有法国血统。他飞得太高太高,人们都担心他不会再下来。不过他还是下来了,因为他性情很和善,而且他是化作一阵最辉煌的金雨降下来的。报纸上用非常恭维的措辞来描述他的表演。事实上,《宫廷报》称他是演火术的一大成功。”
“焰火术,你的意思是焰火术吧,”一支孟加拉焰火[11]说,“我知道是焰火术,因为我看到自己的筒身上是这样写的。”
“唔,我说的是演火术,”火箭答道,语气很严厉[12]。孟加拉焰火觉得自己受到压制很没面子,立刻就开始欺负小爆竹,目的是要表明他仍然是个有点重要的人物。
“刚才我说,”火箭接着说道,“刚才我说……我说什么来着?”
“你在说你自己,”罗马焰火筒答道。
“当然,我知道自己刚才在讨论某个有趣的题目,可是被人非常粗鲁地打断了。我讨厌一切的粗鲁无礼和没规矩,因为我极其敏感。整个世界没一个人像我这样敏感,这一点我十分有把握。”
“什么是敏感的人?”炮仗问罗马焰火筒。
“就是一个人,因为自己长了鸡眼,就老是踩别人的脚趾头。”罗马焰火筒悄声耳语道。炮仗听了,笑得差一点炸开。
“请问,你在笑什么?”火箭质问道,“我还没有笑呢。”
“我笑是因为我快乐,”炮仗答道。
“这是个非常自私的理由,”火箭忿忿地说,“你有什么权利快乐?你应该为别人着想一下。实际上,你应该为我着想一下。我总是在为我自己着想,我希望别人也为我着想。这就是所谓的同情。同情是一种美德,我拥有很高的美德。譬如,假设我今晚出了什么事,对于每一个人,那将是多么大的不幸!王子和公主再也不会快乐了,他们整个的婚姻生活都会受到损害;至于国王,我知道他会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的。说真的,当我开始思考自己地位的重要性时,我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如果你想给别人欢愉,”罗马焰火筒嚷道,“你最好让自己保持干燥。”
“当然是这样,”孟加拉焰火大声说,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好多了,“这只不过是个常识,”,“常识,真是的!”火箭很愤慨地说,“你们忘了我非同寻常,很非凡。嗨,倘若没有想象力的话,人人都可以有常识。但我是有想象力的,因为我考虑事情从来不按照它们真实状况。我总是按照完全不一样的状况来考虑事情。至于说我保持干燥,很明显,对于多愁善感的天性,这儿没有一个人具备丝毫的欣赏能力。幸好,我本人对此并不在乎。支撑一个人一生的唯一理念,就是意识到别人全都无比低劣,这就是我一直在培养的一种情感。而你们没有一个人有心肝。你们在这儿笑啊,取乐啊,就仿佛王子和公主刚才没有结婚似的。”
“嗳,说实在的,”一个小焰火气球大声说,“干嘛不乐呢?这是一个最快乐的场合,我腾飞到高空中去时,要把一切都讲给星星们听。我给他们讲漂亮的新郎时,你们会看见星星眨眼睛。”
“啊,多么琐碎平庸的人生观!”火箭说,“不过这也正是我意料之中的。你里面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呃,也许王子和公主会去乡间生活,那儿有一条很深的河;也许他们会有一个独生儿子,一个像王子本人一样,长着一头金发和紫罗兰色眼睛的小男孩;也许有一天,他会和保姆一起出去散步;也许保姆跑到一棵巨大的接骨木树下面,睡着了;也许小男孩会掉进那条很深的河里,淹死。多么可怕的灾祸!可怜的人,失去了他们的独生儿子!真的太可怕了!我会一直为这件事伤心的。”
“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独生儿子,”罗马焰火筒说,“根本不曾有灾祸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从来没有说真的发生过,”火箭答道,“我是说有可能。如果他们真的失去了独生儿子,再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我讨厌泼翻了牛奶才知道哭的人。但是想到他们有可能失去独生儿子,我心里面当然不自在。”
“当然是的!”孟加拉焰火嚷道,“事实上,你是我遇见过的最不自在的人。”[13]
“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粗鲁的人,”火箭说,“你无法理解我对王子的友情。”
“嗨,你甚至都不认识他,”罗马焰火筒吼道。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认识他,”火箭答道,“我敢说,如果我认识他,我就根本不会做他的朋友。认识自己的朋友,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你最好还是实实在在让自己保持干燥,”焰火气球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确信不疑,对你来说那非常重要,”火箭答道,“但是如果我想哭,我就哭。”他真的迸出了眼泪,泪水像雨滴一样,沿着他的棍子往下淌。两只甲虫正考虑一起安家,想找个干燥的好地方住进去,差一点被他的泪水淹死。
“他肯定有一种真正的浪漫天性,”凯瑟琳转轮焰火说,“因为根本没有事情好哭的时候,他居然哭得出来,”她费力地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想念着她的松木匣子。
但是罗马焰火筒和孟加拉焰火十分愤慨,他们拔直了嗓门,不停地说着:“骗人!骗人!”他们是极其实际的,只要是他们反对的,就称之为骗人。
这时,月亮像一面奇妙的银盾一样升在了空中,星星开始闪光,音乐从王宫里飘了出来。
王子和公主正在舞会上领舞。他们的舞姿那么美,连亭亭玉立的白色百合也透过窗口来窥望;巨大的红色罂粟点着头,打着节拍。
十点敲过了,然后敲了十一点,然后敲十二点。随着最后一下敲响,所有的人来到外面的露台上,国王派人叫来了宫廷焰火师。
“开始放焰火吧,”国王说。宫廷焰火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大步向花园尽头走去。有六个随从跟着他,每个随从手里举着一支点燃的火炬,火炬绑在长长的竿子上。
确实是一个壮观的场景。
嗞!嗖!凯瑟琳转轮焰火不停地旋转着,上去了。噗!嘭!罗马焰火筒上去了。接着爆竹们在整个场地上跳起舞来,孟加拉焰火把每一样东西都映成了绯红色。“再见,”焰火气球喊道,腾空飞起,一路抛撒着蓝色的小火花。嘭!啪!炮仗应答着,快活无边。人人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只除了非凡的火箭之外。他哭过以后就受了潮,根本放不起来了。他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是火药,被眼泪水一泡,湿透了,失去了效用。他所有的穷亲戚们,平日里他从来不愿意理睬,偶尔和他们说话也是带着冷笑,如今他们都飞上了天,像一支支金色的奇葩,绽放着火焰的花朵。好哇!好哇!整个宫廷欢呼着;小公主笑开了颜。
“我估计,他们要把我留到某个盛大的场合燃放,”火箭说,“无疑就是这个意思。”他的神情比从前更傲慢了。
第二天,工人们来清理场子。“这显然是一个代表团,”火箭说,“我要以恰如其分的威严来接见他们。”于是他把鼻子翘到天上,很严肃地皱起眉头,仿佛在思考某个非常重大的问题似的。但是他根本就没有得到人家的注意,他们临走时才有一个工人看见了他。“哟嗬!”那工人嚷道,“一支坏火箭!”就把他扔到了墙外,不巧掉进了水沟里。
“坏火箭?坏火箭?”他在空中旋转着翻过墙头时,嘴里说着,“不可能!大火箭,那人一定说的是大火箭。坏和大的发音很相近,其实常常是一样的,”他掉进了烂泥里。
“这儿不舒服,”他评论说,“但无疑是一处时尚的矿泉疗养地,他们送我出来恢复健康的。我的神经确实受了不少损害,我需要休息。”
这时,一只小青蛙,穿着带斑点的绿色外套,睁着亮亮的、宝石一样的眼睛,向他游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