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3)
“搞不懂,为什么春天来得这样迟,”自私的巨人说,他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白花花冷冰冰的花园,“希望天气会有个变化。”
但是春天始终没有来,夏天也没有来。秋天给每一个花园带来了金色的果实,却没有给巨人的花园一个果子。“他太自私了,”她说。于是呀,那花园里一直是冬天,只有北风和冰雹,还有霜和雪,在一棵棵树之间穿来穿去跳舞。
一天早晨,巨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动人的音乐。乐声那么甜美悦耳,他以为一定是国王的乐队从这儿路过。其实,那只是一只小小的朱顶雀在窗外唱歌;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鸟儿在花园里歌唱了,所以在他听来,那歌声仿佛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这时,他头顶上的冰雹停止了跳舞,北风也停止了吼叫,透过敞开的窗扉,一阵怡人的芳香向他飘来。“肯定是春天,她终于来了,”巨人说道,他跳下床,向外面望去。
他看见了什么呢?
他看见了一个最美妙的景象。孩子们从高墙下面的一个小洞爬了进来,一个个都坐在树枝上。他看见,每一棵树上都坐着一个小孩。孩子们回来了,那些树真是高兴,都披上了满树的鲜花,轻轻地在孩子们头顶上挥舞着手臂。鸟儿们到处飞翔着,叽叽喳喳快乐地啁啾着。花儿们从绿草丛中仰起头来望着,开心地笑着。这是一个动人的景象,只剩下一个角落里仍然是冬天。花园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小男孩。他太小了,伸手够不着树枝,就在那角落里转悠着,哭得很伤心。那棵可怜的树,身上依然盖满了霜和雪,北风在它头顶上呼呼地吹着,吼着。“爬上来呀,小男孩,”树说,它尽可能低地弯下树枝,但是那男孩太小了。
巨人向窗外望着望着,他的心融化了。“我多么自私哟!”他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春天不肯来这儿了。我要把那可怜的小男孩放到树顶上去,然后把围墙推倒,我的花园将永远永远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对于自己过去的行为,他真的感到十分后悔。
于是他下了楼,很轻很轻地打开前门,走出去,来到花园里。但孩子们一看见他就吓坏了,忽啦一下全都逃开,花园里又变成了冬天。只有那个小男孩没有跑,因为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没有看见巨人来到。巨人悄悄地溜到他身后,轻轻地用一只手把他举起来,放到树上。那树立刻绽放了出鲜花,鸟儿飞过来,栖在树上唱起了歌。小男孩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巨人的脖子,吻了他。别的孩子们看到巨人不再凶恶,就都跑了回来,春天也跟着他们回到了花园。“花园现在是你们的了,小孩儿们,”巨人说道,他拿起一柄巨斧,把围墙砍倒了。十二点钟人们去市场时,发现巨人在同孩子们一起玩耍,在一个他们平生见过的最花丽的花园里。
他们玩了一整天,黄昏时分,孩子们都来到巨人跟前,向他告别。
“但是你们的小伙伴呢?”他说,“我放到树上的那个男孩在哪儿?”巨人最爱那孩子,因为那孩子吻过他。
“我们不知道,”孩子们答道,“他已经离开了。”
“你们一定要告诉他,明天他一定要来这儿,”巨人说道。但是孩子们说,他们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先前也从来不曾见过他。巨人感到很伤心。
每天下午放学后,孩子们就来和巨人一起玩。但是巨人所爱的那个小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巨人仁爱地对待孩子们,但他非常想念他的第一个小朋友,经常说起他。“我多想见见他呀!”他总是这样说。
岁月流逝,巨人变得很老、很孱弱了。他再也不能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就坐在一张巨大的扶手椅里,看着孩子们做游戏,欣赏着自己的花园。“我有许多美丽的花儿,”他说,“但所有花朵中最美丽的,是这些孩子。”
一个冬天的早晨,他边穿衣服边望着窗外。现在他已经不恨冬天了,因为他知道,冬天只不过是春天在睡眠,花儿们在休息。
突然,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盯着外面看了又看。那确实是一个奇妙的景象。花园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树,开了满树可爱的白色花朵,树枝完全是黄金的,金枝上坠着白银的果子,树下站着他所爱的那个小男孩。巨人在巨大的欢乐中跑下楼,走出城堡,进了花园。他急急忙忙穿过草地,向那孩子近前走去。来到离孩子十分近的地方时,他的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他说:“谁那么大胆,竟敢伤害你?”因为那孩子的两只手掌上有钉子钉过的印记,两只小脚上也有钉子钉过的印记[9]。
“谁那么大胆,竟敢伤害你?”巨人嚷道,“告诉我,我拿着我的长剑,去把他杀了。”
“不!”孩子答道,“这些是爱的伤痕呀。”
“那么你是谁呢?”巨人说,一种奇异的敬畏感突然向他袭来,他跪倒在小孩儿面前。
孩子向巨人微笑着,对他说:“有一回你让我在你的花园里玩过,今天你要跟我去我的花园了,那是天国的乐园。”
那天下午孩子们跑进花园里时,发现巨人躺在树下,他已经死了,身上铺满了白色的花朵。
忠实的朋友
一天早晨,老水鼠把脑袋探到洞口外面。他长着亮晶晶的小圆眼睛、硬扎扎的灰色胡须,尾巴就像一长条黑色印度橡胶。小鸭子们在池塘里游来游去,那样子就像一群黄色的金丝雀;他们的母亲,全身纯白,长着一双真正的红腿,正在教他们怎样在水中头朝下倒立。
“除非你们能倒立,否则永远进不了最上等的社交界,”她不断地这样对他们说着,还不时地给他们做示范。但是小鸭子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他们太年轻了,根本就不了解进入社交界的好处。
“多么不听话的孩子!”老水鼠喊道,“真应该淹死他们。”
“别这样说,”母鸭回应道:“人人都有个开头,做父母的不能没有耐心。”
“啊!对于做父母的感情我一无所知,”水鼠说,“我不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其实,我没有结过婚,也从来没有打算结婚。从某个角度看,爱情挺不错,但友谊却高尚得多。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忠实的友谊更高贵、更难得。”
“作为忠实的朋友有些什么义务呢?请教一下你的看法,”一只绿衣朱顶雀问道,她就栖息在旁边一棵柳树上,刚才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是啊,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母鸭说,然后她就游开了,游到池塘尽头,来了个倒立,给她的孩子们做一个良好的示范。
“多么愚蠢的问题!”水鼠嚷道,“我当然希望忠实的朋友对我忠实。”
“那你怎样回报忠实的朋友呢?”那小鸟儿一边说,一边扑楞着他的小翅膀,在一根银色的小树枝上荡着秋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水鼠答道。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这个题目的,”朱顶雀说。
“你的故事与我有关么?”水鼠问,“如果有关,我很愿意听,因为我极喜欢小说。”
“这故事可以用在你身上,”朱顶雀答道,他飞下来,落在池塘边,开始讲忠实的朋友的故事。
“从前,”朱顶雀说,“有个诚实的小家伙,名字叫汉斯。”
“他很出名么?”水鼠问。
“不,”朱顶雀答道,“我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出名,只是心肠特别好,还有,他那张圆脸总是和颜悦色,很有趣。他独自一人,住在一所一丁点小的茅屋里,每天在他的花园里干活。那一带乡间,没一个花园有他的花园那么可爱。里面长着温柔的威廉,吉莉的花儿,牧羊人的钱袋和法兰西漂亮少女[10]。园子里还有淡红色玫瑰和黄玫瑰,淡紫色藏红花和金色藏红花,紫色紫罗兰和白色紫罗兰。许多的花儿,耧斗菜和碎米荠,墨角兰和野罗勒,黄花九轮草和鸢尾花,水仙和麝香石竹,按照季节依次开放;一种花刚谢,另一种紧接着就开了,所以花园里永远看得到美丽的景致,永远闻得到怡人的芬芳。”
“小汉斯有好多好多朋友,不过里面最忠实的要算磨坊主大休。富有的磨坊主对小汉斯确实够忠实的,他从小汉斯的花园边经过时,没有一次不把上身探进墙垣,摘走一大束花儿,或者薅走一把香草;在有果子的季节,他一定会给自己的口袋里装满梅子和樱桃。”
“‘真正的朋友是应该样样东西都共享的,’磨坊主总是这样对小汉斯说,小汉斯就点头,微笑,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思想高贵的朋友而骄傲。”
“说实在的,有时啊,邻居们觉得奇怪:磨坊主那么有钱,磨坊里存着一百包面粉,还有六头奶牛和一大群绵羊,却从不回赠小汉斯一丁点东西。可汉斯不愿意费脑子想这些,而且磨坊主时常给他讲些美妙的事,说明真正的友谊是无私的。没有什么事比磨坊主的言辞能给汉斯更大的乐趣。”
“所以小汉斯不停地在花园里劳作。春天、夏天和秋天,他都很快乐;可是冬天来临后,他就没有果子或者花儿拿到市场上去卖了。他又冷又饿,非常遭罪,常常没有晚饭,只好吃点干了的梨子或者硬坚果,就上床睡觉。而且,冬天的时候他是极孤单的,因为这段时间磨坊主从来不去看他。”
“‘雪没有化的时候,我去看小汉斯是没有好处的,’磨坊主总是对他妻子说,‘因为人遇到麻烦的时候,应该让他独自待着,不要有访客去打扰他。这至少是我个人对于友谊的看法,我相信这看法是对的。所以我要等到春天来临,到时候我去看望他,他就能够给我一大篮子报春花,那样他会很快乐。’”
“‘你确实很为别人着想呢,’他的妻子答道,她正坐在舒适的扶手椅里,对着一炉旺旺的松木柴火,‘确实想得周到。听你谈论友谊真是一种享受。我敢肯定,就是牧师本人,也说不出这么美丽的言辞,尽管他住着三层楼的房子,小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但是我们不能叫小汉斯到这儿来么?’磨坊主的小儿子说,‘如果可怜的汉斯遇到了麻烦,我会把我的粥给他一半,请他看我的白兔子。’”
“‘真是个傻孩子!’磨坊主嚷道,‘真不知道送你去上学有什么用。你好像什么也没学到。呃,如果小汉斯到这儿来,看到我们家温暖的炉火、丰盛的晚餐和大桶的红酒,他有可能会妒嫉的。妒嫉是一种最可怕的东西,会损害人的天性。我当然不愿意让汉斯的天性受到损害。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会永远守护着他,务必不让他受到诱惑,误入歧途。此外,如果汉斯来这儿,他有可能会要求我赊给他一些面粉,那种事我是不能做的。面粉是一回事,友谊是另一回事,不能混淆在一起。呃,这两个词写法不一样,就意味完全不同的东西。这一点人人都看得出来。’”
“‘你说得多好呀!’磨坊主的妻子说,她拿起一个大玻璃壶,给自己倒了点热的麦芽酒,‘我真的觉得好睏,真就像在教堂里听布道时一样。’”
“‘有许多人事情做得好,’磨坊主说,‘但是极少有人话儿说得好,这说明,在做和说这两件事中,说要难得多,也优雅得多。’他隔着桌子,严厉地看着他的小儿子。那孩子羞愧得低下头,脸涨得通红,眼泪冒出来,掉进了茶杯里。无论如何他还小,你们得谅解他哦。”
“故事讲到这儿就结束了么?”水鼠问。
“当然没有,”朱顶雀答道,“才刚刚开始呢。”
“那你可完全落后于时代了,”水鼠说,“现今讲故事的好手,都从结尾开始讲起,然后讲开场,最后才讲中段。这是新方法。我全是从一个批评家那儿听来的,当时他正和一个年轻人绕着池塘散步。关于这个问题他讲了长长一大套道理,我敢肯定他是正确的,因为他戴着一副蓝边眼镜,头已经秃了,而且只要那年轻人一发表见解,他就回答一声‘呸!’不过,还是请你继续讲故事吧。我极喜欢那磨坊主。我本人有各种美好的情操,所以我和他之间有很大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