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一日 阴历丁丑年十一月三十日 星期六 晴 晨雾 晚微云
晨晴,有雾。黄昏微云。吾以十二月十四日抵长沙,晴暄和暖,不似严冬,越三日而阴云绵延十馀日,迄昨日始放晴。大抵长沙天气,晴则暖,雨则寒,其间相差若一月,然寒时虽凛冽,不似北方之劲风刺骨也。
上午黄孝岐来函。罗膺中庸来。马巽伯巽来。偕马巽伯、章矛尘廷谦至蒋孟邻师家。午偕蒋孟邻师夫妇、章矛尘、王文伯徵至挹爽楼午饭。下午偕矛尘、文伯,度江游岳麓山。乘肩舆,登山崖,径幽曲,林木丛翳。经爱晚亭、麓山寺、张墓、古佛崖,至白鹤泉小憩,饮泉水。更登云麓宫,道经印心石屋,仅一楹门,扃不得入,不知即陶文毅读书处否。云麓宫为羽流所居,伺应均道者。有望湘亭,为南峰最高处,眺望久之。又有五岳宫,祀五岳,塑像均以木障之,岂道家规矩欤?时天色已晏,乃下山,乘肩舆至湖南大学门首,步行至渡口,归校已六时矣。归校,知三弟自湘潭来,饭后往旅馆视之。三弟乱后自南京避居芜湖,又自芜湖避居湘潭,已三月矣。前闻余来,乃就商行止,劝其先归家小住,今日偕海平六哥及六哥如夫人、二小儿来长沙,拟明日同归也。谈至夜十时,归校。
二日 阴历十二月初一日 阴 夜雨
上午包尹辅、乾元父子来。沈肃文来。肃文月前丧偶,今日以挽内联相示,并询伤恸何时始可稍杀,告以应善自排解,少思,求若伤恸,固无时可杀也,言竟不禁泫然。十一时往视三弟、六哥,同出午饭。饭后同三弟来校,晤矛尘、膺中、肃文,谈至六时。三弟与矛尘同往晚饭,余应王文伯挹爽楼饮馔之召。晚饭后再至梅村旅社,视三弟、六哥,决以明晨六时乘粤汉车至广州。十一时归。
三日 星期一 阴 雨
上午读《隋书》《唐书》《通鉴纪事本末》诸书,备授课之需。午巽伯来,同出食面。下午二时半至三时半授课,讲述隋唐五代史参考书。下午仍读《隋书》。
四日 阴
上午读《隋书》《唐书》。下午一时半,闻飞机来袭警报,入地下室暂避。此为余来长沙后第三次警报。下午二时半解除,未见机至。晚诣樊逵羽际昌同饭,夜闻今日飞机在武汉投弹。
五日 阴
晨晤朱骝先家骅、罗志希家伦。上午读隋唐史书。下午二时半至三时半授课杨隋世系及姓氏,《隋书·高祖纪》谓汉太尉震八代孙铉仕燕,为北平太守,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谓震五子,牧、里、秉、让、奉。牧二子,统、馥,十世孙孕,孕六世孙渠,渠生铉,是震至铉,凡二十世也。两书相差十二世,此一事也。近人王峄山桐龄谓史称杨氏之先,家于武川,以宇文泰、贺拔胜、独孤信诸人之旧为鲜卑大人而家于武川例之,杨氏或亦鲜卑之后也。又杨氏尝赐姓普六茹,其来必有所本,似即复姓非赐姓也。〔陈寅恪曰:“或疑所谓赐姓者,实即复姓之意。寅恪请举一事以明其不然。《隋书》卷五十五《周摇传》云:‘其先与魏同源,初为普乃氏,及居洛阳,改为周氏……周闵帝受禅,赐姓车非氏。’据此,若赐姓果即复姓,则周摇应赐姓普乃氏,而非车非氏矣。”见《李唐氏族之推测》。〕柯燕舲昌泗驳之,以为汉人徙居塞上,《魏书·世祖纪》《高允传》皆有明文,武川所居不必尽为鲜卑,《唐书·宰相世系表》载杨铉之父名渠,又观王房杨氏本出渠孙,与后周时尝赐姓屋吕引氏同出一支,而赐姓不同,其非复姓可知,此又一事也。两者皆待详考。下课后诣膺中,遇伍叔傥倜,谈至六时归。
六日 阴历十二月初五日 阴 寒
今日小寒节。读《唐书》及陈寅恪考订唐室姓氏种族谱文。下午偕赵廉澄廼抟、周濯生作仁同出散步,过柳德兴,食汤团,长沙第一家也。
七日 星期五 晴
晨七时,余尚未起床,闻叩门声。起视,知为罗莘田常培、魏建功、陈雪屏镈,不禁狂喜。三君与余,同自北平南来,以授课留南岳分校,今日来长沙小住。下午二时半至三时授课,讲述杨氏代周。五时半偕莘田、建功、雪屏诣逵羽,小坐,同至挹爽楼便饭。饭后归校。
八日 阴 风
晨四时馀,为弹药声惊觉,连续不绝若机关枪,又若爆竹。以为生变,急披衣起,见东南向火光烛天,爆声维巨而疏缓,不类有子弹飞掠,时同住泰半起视,均莫详其故。或以为弹药库失慎,或以为商店失慎,延至五时馀始熄,乃与矛尘、莘田、雪屏起以待旦。八时半偕矛尘至灵官渡,送巽伯乘水上飞机赴汉。观飞机自湘江疾驶,凌空而起,厥状绝佳。十时归校。下午二时偕建功至车站取行囊。三时半至健身浴室洗澡。先后来者有孙伏园、赵水澄及建功、莘田、雪屏、矛尘诸人,浴后偕莘田至书肆,见石印书数种,论价均不合。晚蒋夫人召在家饮馔,孟邻师以昨晨往汉口,今日由夫人设馔,为莘田、雪屏、建功诸人洗尘。座中有杨今甫振声、秦缜略瓒、王霖之烈及矛尘、濯生、廉澄。九时与霖之步行归校。姚从吾士鳌、建功、雪屏、矛尘来谈,夜一时,始各散去。
九日 阴历十二月初八日 晴
上午莘田、雪屏、建功来谈,同诣膺中,小坐,归。作书告诸儿。作书致黄书勋,为家中汇款事。作书致徐轼游诵明,为汇还北平大学借款事。十二时至蒋家便饭,饭后归校。三时邱大年椿自南岳来,亦自平同出者。七时送蒋慰堂复璁、陈雪屏乘火车至汉口,未及候车开,归校。
十日 星期一 阴
上午读隋唐史参考书,午顾一樵毓琇来。一樵新内室为教育次长,今晨方自汉飞归,据云临时大学决迁昆明,请孟邻师先往筹备。此孟邻师昨日下午谒奉化所决定也。午饭后张怡荪煦来,新自香港到长沙。二时半授课一小时,讲述隋平江南。下课后偕建功、莘田、怡荪、膺中小谈,同出购物。晚今甫约便饭。
十一日 阴历十二月初十日 阴 寒
上午读陈寅恪考证李唐氏族诸文。十一时十五分闻警报,入地下室暂避。下午仍读陈文。晚饭后偕子水同出购物,知上午警报系飞机在武汉投弹。作书告诸儿。传孟真斯年来谈临时大学迁昆明后,将请孟邻师为校长,此事孟真闻之陈之迈,之迈闻之顾一樵。孟真意,事果实现,可请周枚荪炳琳回校,以调停于清华、南开、北大三校之间,余甚然之。
读熊子真先生十力致汤锡予用彤、罗膺中书,有“毅生、莘田在北平持守得力,天禀实好,亦吾所念”之语,为之感奋。
十二日 星期三 阴 风
上午准备教材。下午授课一小时,续述隋平江南。课毕,诣膺中,遇叔傥,谈甚久,同出食牛肉,莘田、建功、矛尘偕行。饭后步行,归道经刘松柏笔庄,看旧墨。购天府元香一笏,高永有监制,背镌双龙纹,其间有字,顶有“慎馀堂”三字,侧有“杜文元鉴定”五字,不详其年代,色殊旧,归试之,似松烟也。
十三日 阴历十二月十二日 阴
上下午均读陈寅恪考订李唐氏族文。陈氏以为,李唐先世本为汉族,或为赵郡李氏徙居柏仁者,以非华盛宗门,渐染胡俗,故有李初古拔之命名,召无移镇及家于武川之事,其后始改赵郡之姓望而为陇西。因李抗父子事迹与其先世相似,遂进而伪称西凉嫡裔,其说甚辩。晚饭后至缦云室购纸,詹彦文购墨,得学古斋墨五笏,滴露含珠五笏,价二圆,殊廉。今日日记所用是也。购物后步行归校,道经浏正街,有面食店方作法事,铙钹杂作,一人时装,载步载诵,手乌纸扇,翻舞以佐节奏。询之路人,称曰“冲锣”,巫觋之遗也。古称楚人好鬼,信然。〔劳幹云,冲锣有一调为以《楚辞·大招》谱之,字字相合。劳君,湘人,现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十四日 阴历十二月十三日 微晴
上午孟邻师自汉口归,临时大学决迁昆明。下午授课一小时。晚饭后偕莘田、建功、矛尘、廉澄、缜略往观湘剧,腔调有若高腔,句末有含声帮腔,歌时无丝弦佐奏。九时步行归。
十五日 星期六 微阴
晨八时未盥漱,闻警报,避入地下室。迄九时,仍无来袭信息,乃出而盥漱,并早餐。九时五十分解除,十一时五分再传警报,十一时半解除。上午入地下室两次,以故一书未读。下午读《唐书》。闻孟邻师染疴,往省视。往三合酒家贺陈之迈结婚。晚饭后洗澡。
十六日 阴历十二月十五日 阴 雨 寒
上午作书告诸儿。作书致王劲闻表姐夫。作书致张镕西表兄。作书致三弟。下午三时偕大年访陈勋仲复光,畅谈至五时,同登天心阁,故城楼也,今为公园。六时李麋寿祖荫约在家食祁阳馔。九时归校。
十七日 星期一 阴 微雨
上午读隋唐史书。下午授课一小时,述隋末群盗之起,大体据《隋书·食货志序》以立论。晚与矛尘约逵羽往奇珍阁食面。明日为逵羽四十生日,逵羽自北归,颇不利于众口,聚宴鲜在座,吾侪深同情之。今日逵羽饮大醉,余送之归寝,呕吐狼藉。
十八日 阴历十二月十七日 阴 雨
上午偕莘田诣怡荪,方躬缮藏文对语书。怡荪近年专心蒙藏语文,造诣甚深。今在患难中犹孜孜不已,可佩也。自怡荪处出,谒蒋孟邻师及孙伏园、赵水澄,均不值。午莘田、雪屏约逵羽在长沙酒家饮馔,余及矛尘、廉澄、建功陪坐。壁间悬有李梅盦瑞清联、陈散原三立诗扇。李联书于宣统元年,严整有逸趣,与晚年所作若丘引状者迥殊。陈扇作于光绪七年,其少年作也,极佳。散原老人于今秋(以阳历记则在二十六年)忧国绝食,以致不起,对之肃然。饭后偕雪屏、建功、莘田游玉泉街书肆,余得聚珍巾箱本《水经注》一部,价一圆二角;建功得《海陵文钞》一部,价三圆三角;莘田得曾文正六尺联一,描金红蜡笺行书,文曰:“世事多从忙里错,好人半是苦中来。”上款为“云仙仁弟亲家性近急遽,纂联奉赠”,下题“同治元年八月”,盖书贻郭云仙嵩焘者也。众皆定为真迹,而价仅三圆馀,尤廉。四时归校。读《隋书·炀帝纪》,摘炀帝游幸征狩所至及群盗姓名寇掠之数,成《炀帝游幸表》,《隋末群雄表》未竟。晚饭后子水来谈,因及莘田所得曾联,子水云其语盖出于陆桴亭“天下事何尝不是忙里错了”,又云曾文正尚有“天下无难事,天下无易事;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一联,尤为名言。子水尝自号“诗礼堂”,并撰联曰:“利民人序后嗣,哀窈窕思贤才”,又尝集《文选》“飘飖放心意,窈窕究天人”,韩文公句“陋室有文史,冥观洞古今”为联,亦是以见其胸臆也。子水肄业北京大学,专攻算学,游学德国则究地理。然其国学根柢之深,读书之多,非吾所及之。晚翻阅八贤手札,胡文忠称左文襄为老亮、郭意诚为新亮、郭云仙为南岳长老。吾自少心仪诸葛公,侪辈尝以丞相相戏。夏间留平守校,膺中、莘田、雪屏又戏呼为文毅。及决意南来,欲留衡山讲述,遂自号南岳僧。偶读诸札,不禁哑然。然诸贤宏济之略,又岂小子之所及哉!勉之!勉之!
十九日 星期三 雨
上午读录《隋炀帝游幸》及《隋末群雄表》。《炀帝纪》所述已竟,尚须从《唐书》及《通鉴》补之。下午授课一小时,讲述李唐姓氏问题。四时偕矛尘照像,备领经安南入滇护照之用。五时谒孟邻师,谈临时大学迁昆明后,将以周梅荪为总务长、潘光旦为教务长、黄子坚为建设长、胡适之师为文学院长、吴正之为理学院长、方显庭为法商学院长、施嘉炀为工学院长,谈至九时归校。
二十日 阴历十二月十九日 雨 寒
九时往谒孟邻师,十时归校。晚沈肃文约在长沙酒家便饭,九时归校。下午周梅荪来,谈甚久。
二十一日 星期五 雪 寒 大寒节
上午读《旧唐书》高祖、太宗本纪,录《隋末群雄》竟。下午授课一小时,讲述李唐氏族竟。四时偕雪屏、濯生、廉澄出街购物。六时张怡荪约在民众菜馆便饭。座凡莘田、建功、矛尘、膺中宾主六人,以吾侪将往昆明,劝余留意南诏史料,余方治隋唐史,闻之欣然。座中默拟一目,世系第一,疆域第二,礼俗第三,语文第四,典制第五,传记第六,名曰“南诏书”,更定后再与怡荪诸人商之。九时归校。
二十二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一日 阴 夜有星
上午读《新唐书·南蛮传》。诣膺中,小谈。下午一时半诣勋仲,小谈,归。四时偕雪屏游犁头街、玉泉街诸古玩肆及书肆,见方以鲁墨二丸,的系明代物,惟皮泽较差,索值七十元。又见《新旧唐书合钞》一部,索值三十元,均议价未洽。晚饭后往健身浴室澡身,遇王陆一。
二十三日 星期日 晴
竟日未出门,亦未读书。得晏女十二月十七日书,知家中安好。作书告诸儿。得杨壮飞重庆家书,复之告以将入滇。作书致周伯翔一鹤,告以二月初入滇。作书致李晓宇续祖、俞益之崇智,告以学校迁滇。作书致张三表姐,询问三弟行踪。下午四时开全体教职员茶话会,由梅月涵贻琦报告迁滇办法。晚孟邻师来谈,嘱早入滇。九时许与矛尘、建功、雪屏至飶香居食馄饨,长沙最负盛誉者也。
二十四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三日 阴
上午往东车站接洽车辆。访周萸生复、伍叔傥俶,同往健乐园午饭,亦为接洽车辆事。萸生为绍介李永芳段长。健乐园为长沙名酒家,以谭组庵延闿庖厨相号召,所制名肴皆以畏公为名,如畏公鱼翅、畏公豆腐之类。组老逊清以会元入词林,才名藉甚。入民国后总师干主中枢,厥功尤伟。今独以饮馔传,非所以敬元老也,心实伤之。组公自号无畏,而世人称之曰畏公,亦趣。下午往北车站晤李永芳段长,请其代定二十六日车票六张,并为同仁定包车一辆。余原定二月三四日偕同仁同行,昨承孟邻师嘱,乃改定二十六日与矛尘、建功、莘田、雪屏诸人先行。以同仁曾以接洽车辆事相委,遂将探询所得详为开列,凡十六则。自湘入滇,各路路程票价、钞券、护照诸事,均备焉。或可以赎吾先行之愆乎?六时陈克生瑾昆约饮曲园。八时北大开临时校务会议报告迁滇并设驻滇办事处,以余司总务。此次南来,决意读书,以事务相强,殊非所望。今晨九时得飞机警报,避入地下室,半小时解除。晚闻系在宜昌投弹。
二十五日 星期二 阴
上午作函致龚仲钧自知,告以日内随孟邻师入滇。作函致赵建卿,请其在昆明代觅房舍。作函致沈仲章,告以日内到滇。下午检行装。四时闻校中得汉口来函,教育部当局于迁滇一事尚有异议,孟邻师决缓行,吾辈行期亦改。四时半偕莘田、建功、雪屏登天心阁。六时归校。
二十六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阴
上午检《通鉴》。下午偕雪屏同出洗澡,往玉泉街看旧书,无所获。远东加非馆食点心。晚在清溪阁食面。归校。与矛尘、莘田商订文稿至夜深。
二十七日 星期四 阴 雨
上午读《通鉴》。孟真闻余将购《新旧唐书合钞》,举其所藏初印本以赠。下午偕膺中、雪屏至玉泉街、犁头街各古玩旧书店巡视。余得旧印一方,似青田石,朱文“定有知音”四字,边款曰“嘉庆壬申十月雪中小池为鹤丹先生作时年七十三”。雪屏甚喜之,即以为赠。又得藏修书屋刊《述古丛钞三集》本《南唐书合刻》一种,知不足斋本《默记》一种,有校语。据编末所记,盖叶郋园德辉之侄某所过录者也。其记曰“顷从伯父郋园先生处假得旧抄本,上有硃绿紫黄四色笔评校简端,‘默记’下标例云:朱、鲍校具用硃笔,兔床校先用紫笔继用绿笔,唯黄色笔校则未标何人。据后陈仲鱼跋更有一二改正处,则用黄笔。然则黄笔当出陈校矣。戊午岁偶于书肆又得彭芸楣校抄本,其中改正之处多有驾乎吴本之上者。家居多暇,因取此本为主而以家藏二抄本校改于上方”云云。下题“己未孟夏叶□□记于拾经廔”,“叶”下二字阙,盖书贾所挖。吾闻郋园有侄名启勋,颇好书,郋园所藏北宋小字本《说文》即在其家。岂其人乎?己未为民国八年。六时往坡子街购墨。六时半归校。
今日偶思及规划筹谋,不患不精明而患不周密,不难于忠尽而难于无私。凡事不可有我,而不可无人。
二十八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 雨
昨日由莘田处假得《积古斋钟鼎款识》稿本一部。今日披读一遍,凡四卷,附录一卷朱为弼手稿,〔卷二多阮氏手迹。〕其子善旂装褾,从孙之榛编次,前有善旂题记,末有之榛题记,附录叶志铣道光丙午、张廷济道光二十七年、徐同柏道光二十七年、路慎庄道光二十八年、汤金钊咸丰癸丑、陈庆镛咸丰三年、莫友芝无年月、俞樾光绪七年、吴云光绪壬午、黄彭年光绪十六年十家跋尾,盖平湖朱氏新安先泽第十、十一、十二、十三各册分出单行者也。卷一二原题“鉏经堂金石跋上下卷”,三四原题“伯右甫吉金古文释上下”,今改题“积古斋钟鼎款识稿本”者,明此书为阮氏《钟鼎款识》所从出也。世亦以此为文达盛德之累,然两书实互有异同。俞曲园、黄陶楼两跋条举綦多,而黄氏括为十五例,尤称详尽。有先生摹器可补阮者,有器形虽佚款字可补阮者,有阮稿可补今刻器者,有先生说可补今阙者,有今刻不别白可证阮所本者,有此释文视阮为详者,有释文视阮为略者,有摹文视阮为略者,有与阮刻异而是者,有与阮刻异而非者,有与阮刻异而可并存者,有经阮笔改而与今本同者,有经阮笔改而与今本异者,有阮稿按语可补今遗者,有阮稿与今本不同者。文达萃十二家吉金拓本以续薛尚功之书,于吴侃叔东发、钱献之坫、庄述祖□□、程瑶田易畴诸家说皆明标姓字,朱氏为十二家之一,何必强据其书?反覆读之,始知其不然。卷一朱善旂题记曰:“侍郎公鉏经堂金石跋上册二十九页,此即《积古斋钟鼎款识》藁本也。观此标目题识及册内,先严讳有改作,阮太傅名处亦有署名处空出而太夫子自填者,则此书先成而积古斋之名转为后起矣。”案此册册面题“鉏经堂金石跋”,而册内首页第一行仍题“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卷一“扬州阮氏编录”均为朱氏手迹,而表里不一,明系权用已题签之空册钞录其文,故阮氏于册面别书“积古斋续钟鼎款识”八字,所以便检寻,非改书名也。此一事也。善旂题记又曰“周师旦鼎释文后,太傅加注数十字于上方,内有及观此册”云云,益见是书本非为积古斋刻款识而始著,太傅特更名而借用耳。案周师旦鼎见卷四《伯右甫吉金古文释》下册,阮氏题曰:“元购得秦桧家庙铜豆一器,其铭词自称师臣桧。奸妄不臣,即此可见。及观此册,知所本在此,正如魏晋上拟禅受耳。”阮氏之意,盖谓秦桧妄效周公师旦之称,自号师臣也。朱氏释文于周公立文王庙考证较详,于师旦无他证。且师臣所本,仅在师旦鼎,何与此全册?可知阮氏题识,盖误鼎字为册字耳。此二事也。卷三《伯右甫吉金古文释》前有朱氏题记四十六字,卷中每条下均有“弼曰”云云。此朱氏所自著,无疑其中经阮氏润饰删订者八条,八条之中改“弼曰”为“案”者二条,仍存“弼曰”者二条,去“弼曰”者四条。从无改“弼曰”为阮氏之名者。且阮氏改定处均较原作为长,可知善旂所谓太傅特更名借用之说,实无稽也。此三事也。卷四善旂为《伯右甫吉金古文释》下册,凡二十叶,皆不称“弼曰”,与上册体例迥殊,疑非一书,且朱氏自记明曰“吉金文卅六种,扬州江秋史侍御德量摹本,积古斋藏之。弼假得手摹成册,略附诠释。时嘉庆癸亥仲秋十八日”云云,上册所收已足三十六种,必不能更有下册,此善旂之误也。此四事也。卷四商举己卣二原稿作“□谓举饮酒也”云云,阮氏抹去“□谓”,改为“平湖朱右甫为弼”云云,云此可证阮氏不惟无攘善之心,且有归善之美。此五事也。卷四“周季鼎”原稿有“□谓周王无徙居楚麓事,朱右甫云王疑是王子朝”云云,“周弡仲簠”原稿有“□谓欧阳氏《集古录》云,张仲器铭四其文皆同。而转注偏旁左右或异,阮氏抹去转注二字。今以薛氏摹本及此拓本校之,又互有不同。吴侃叔、朱右甫并云弡字当释作张”云云,可证此册决非朱氏自著而先成者,否则何必自称姓字耶?〔卷四“汉元嘉刀”一条,亦有朱右甫云云云。卷四“宋平功钟”一条,原稿亦有朱右甫云云云。阮氏将全文均抹去。〕此六事也。卷二“商儿癸句兵”有“此器已纂入《山左金石志》,足迹形误摹作孙字”云云,此可证书实为阮氏作也。此七事也。卷二“商亚爵”有阮氏手稿,其后又有朱氏清稿,稍加润饰,卷四末页有阮氏《释商亚父丁爵》,亚字手书长稿,而卷一“商父辛鼎”朱氏稿本即袭用其说,而文字略有更易,可知世传阮氏书全出朱手,亦不尽然也。此八事也。附录张叔未跋文有“比戌秋南还嘉庆壬戌之秋,适相国阮夫子纂辑《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廷济因尽奉箧中所有之文,并备标藏者某某,略附鄙说一二”云云,可证阮氏汇集众说以成其书,非求之于一家也。此九事也。善旂《伯右甫吉金古文释题记》曰:“先大夫就浙抚阮公聘,课小云、世文常生等三人于积古斋,在嘉庆己未四年二月至五月,始至武林节署。此题癸亥八年,又在后五年已登贤之后。是年三十三岁,《积古斋款识》成于嘉庆九年甲子,此在其先一年所著”云云。案张叔未跋文,阮书壬戌七年已在纂辑,实在朱稿之前。又叶东卿志铣跋文有“茮堂老友乙丑计偕北上,持阮相国书来订交。因时以金石文字相商榷”,乙丑为嘉庆十年,则《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告成后始北上也。此十事也。据此可证阮氏之书实萃诸家之说之长,非出于一人一时之手,尤非掠人之美。其纂辑之任委之朱右甫,而阮氏亦尝自撰述其定本,更经诸家参订,故稿本与刻本颇有异同。非全出之朱氏,尤非朱氏先有成书而阮氏借名刻之也。善旂意在显扬其亲,可谓孝思不匮,惜其未能细读父书也。此书莘田得之于孟真,孟真题记有云:“阮公自居编录而已,何曾攘善?”又云:“今更以此稿校阮书,增易至多。阮君犹独标其编定审释焉,是则阮未尝攘朱之善,朱子乃欲攘阮之善矣。”可谓先获我心矣。惟孟真谓“签题鉏经堂,未必非朱君自喜其力。芸台改之,以从实也。要之,题积古斋之稿必在先,签必在后,此无疑也”,与余见不同,日内更详读之。下午偕建功、莘田同往澄观阁看古玩,莘、建各得一砚,余无所获。六时逵羽约在曲园便饭,饭后归校。玩物丧志,而贪嫉之念随之。今后拟不再寻求,且不复为友好寻求矣。念之念之。
二十九日 星期六 大雨
上午读《积古斋钟鼎款识》稿本,并续写昨日日记。下午至北车站接洽二月三日赴粤车辆。清华史学会开茶话会,余稍坐,出。偕孟邻师购物。
三十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九日 阴
上午读《积古斋钟鼎款识》稿本,完成前日日记。午作书告诸儿,家书第十六号。下午偕矛尘、建功往健身浴室洗澡理发。校门有售灯者,各书吉祥文字及官衔名。有小儿年七八岁,围观,有羡慕意。余购一军长灯赠之,并为之祝曰“愿汝长成为军长”,小儿大乐。晚校中同仁聚餐,到二十四人,除孟邻师夫妇、江泽涵夫妇、李麋寿外,家属均留北平。非乱离之际,除夕不能有此盛会也。余自有生以来,未尝在客中度岁,亦从无除夕元旦不祭祖者,思之惶怃。晚饭后膺中约往度岁,十时半归校。余与矛尘、雪屏、莘田作西洋叶子戏,至五时始散。默祝,然后就寝。
三十一日 阴历戊寅年正月初一日 雨
十时起。与孟邻师、杨今甫、叶公超、张佛泉、秦缜略、樊逵羽诸人闲谈。十二时念诸儿必在祭祖上供,小子千里远客,不能礼拜,乃遥望默祝。午饭后与莘田谈治史,遇商锡永承祚。四时检阅《新旧唐书合钞》。姚从吾来谈。六时膺中约食饺子。元旦食饺子,北平旧俗也。膺中、雪屏各出诗谜互猜之,不觉至夜午,辞出,而校门已闭。不得已与莘田、雪屏、建功、逵羽、矛尘复归膺中处,坐候天明,始归。
从吾示以去年十一月一日至十日湖南《力报》,有《沦陷后之平津》一文。其述名校情形,有“北大之郑某支柱艰危,为孤臣孽子,忍辱负重”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