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时间的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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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预言师的威胁

冬天的夜来得早,还不到五点已经黑透。

沈肆从保姆车里下来,头也不回地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乘专用电梯回了家。

隔着厚重的铁门,他似乎已经听到鲁鲁笃笃笃的脚步声。那肥胖的肉身,坦克般扑到门上发出闷响。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感受鲁鲁潮湿的舌头,舔在手心上的温热触感。开门的那一瞬,庞大的黑暗从房间里扑出来,几乎连楼道里幽暗的灯光也一并吞下。

沈肆为之一窒。

看,就算万千荣宠加身,在孤独面前,也与众生无异。

幸好——

那圆头圆脑的重物鲁莽地一头撞上来,两条短腿欢快地扒拉着他的裤腿。呼哧哧的鼻息,像光照进了黑暗。刚刚袭击了沈肆的孤单,便被这不加掩饰的热情迎接击溃了。

他伸手按亮玄关处的灯,反腿一勾将门关上。脚跟交替一蹭,那双昂贵的Bally,便被踢到鞋柜下。

他蹲下身,用手粗暴地撸了几把鲁鲁层层堆在脖子上的肉,才抱起它走到冰箱前,取了条肉肠,用牙齿咬开包装袋的一个缺口,三两下撕开。鲁鲁已经等不及,啊呜一口咬住,挣扎着扑到地上吃了起来。

听着鲁鲁吃东西的喘息声,沈肆绷了一整天的脸,终于松下来。

因为沈肆无法对女主角露出宠溺笑容,喊了无数次CUT的导演,看见他此刻的表情,一定会一条即过。

当初为了营造沈肆健康阳光有爱心的形象,周雯提议让他养条狗。

沈肆对养宠物一点兴趣也无,便故意刁难,提出只能养安静、不好动、不用遛、不掉毛、好打理、易清洗、不容易养死的狗。

于是——

巴哥犬鲁鲁就被带到了他面前。

三年来,鲁鲁为提升沈肆的爱心形象出力不浅。他的官网和官博上,抱着鲁鲁的照片几乎比他单人的还多。

于是有无数女粉丝尖叫着留言——

“让我变成鲁鲁吧。”

“太羡慕鲁鲁啦,鲁鲁大人,我们互换吧。”

“阿肆,让我当你的宠物吧。”

“好想重新投胎。鲁鲁真好命。”

他看得直摇头:如果这些女孩的父母知道,辛辛苦苦把她们生下来,她们却想做一条狗。真不知有何感想。

伴着鲁鲁呼噜噜的鼻息,疲倦在这一刻像洪水涌到。

连澡也没洗,沈肆便被困意淹没,一头扑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梦里,即便在梦里,他仍听见导演在他耳边,用那公鸭嗓子一遍遍喊着CUT。

女二嘟着涂了油腻唇膏的嘴,无限凑近,想要摁到他唇上,他躲无可躲,一脚踏空,坠入深渊,而那深渊转瞬变成食堂油亮亮的地面。

醒来,一背冷汗。

梦里那油腻的触感却仍挥之不去,他只得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冲到莲蓬头下,用冷水哗哗哗淋了个痛快。

再躺回床上,却一丝睡意都找不到了。

他关了灯坐在黑暗中,鲁鲁打呼的声音,间歇性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嘀嗒——”枕头上,手机幽冷的屏幕光一闪便暗下。

那短促的水滴声,是新邮件的通知。

沈肆的心一紧,捞起来一看——又是预言师。

“见到她了?”邮件只有个短短的标题,里面的内容空荡荡,可是已经足够。

像一条蛇,忽然顺着他踩在地板上的脚尖,滑行而上,绕过他的脖子,那猩红的蛇芯子,对准他咽喉,吐出冷森森的腥气。

“见到了——”他轻轻输入字母,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删除,身体往后一翻,倒在枕头上,手机上的荧光随即暗了,整个房间又归于寂灭。

他将头埋在枕头里,直到实在透不过气才又将脸抬起来。

一线幽蓝的光,透过极细的窗帘缝,悄悄照进来,落在枕边的手机上,勾出一道冷冷的轮廓。

“你让我做的事,我办不到!”沈肆继续输入,几乎是愤怒地点了发送键。

邮件却石沉大海。

黑暗中,只有他和那部银白色的手机,静默对峙。

白羊座的他,一向性急如火。

此刻的等待,像驶入强气流颠簸的飞机,将他的耐心反复摔打,不断抛高又拉低。

他焦躁地翻身坐起来,走到吧台开了一瓶威士忌,对着瓶嘴直接猛灌一大口。

烈酒在喉咙里爆炸的感觉,总算令他张开的汗毛,重新安顺下来。

他光着脚行至窗前,将窗帘拉开半壁,整个外滩的繁华便映在那毫无遮挡的落地玻璃上。

远处繁华的霓虹和沈肆孤挺的身影,完美融合在清冷的玻璃上。

此刻,他离那万丈软红那样近——又那么远。

回邮响起的那一瞬,天空落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

老人并没有急着查看邮件。

反而将手轻轻探出窗外,等了片刻,直到感觉到掌心处那点微弱的柔软,才将手缓缓收回。

因要极力遏制住颤抖,这个收回来的动作,长得像一格被拖缓了五十倍的慢镜头。

等他终于将手掌挪到眼前,手心的那片雪花,已经融成了一滴水珠。

再等几次呼吸,连那水珠也迷失在他复杂的掌纹中,不见了。

他轻靠着窗,窗玻璃上是他略微佝着的背影,肩膀以上的部分融在暗影中,好像一个无头的怪物。这怪物蛰伏了片刻,等心中那阵激荡到令他头晕眼花的悸动隆隆驶过,才坐回电脑前。

他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大提琴,从胸腔深处一层层震动出来,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低沉和从容。

他说的每一个字,甚至小小的停顿一一在电脑上的邮件中,鱼贯涌出。

是的,他缓慢的语速从容到近乎虚弱。

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黑暗中,那双老迈的眼,亮得似乎能穿透屏幕,落在电脑另一头的收件人身上。

“嘀——嗒——”一滴水落下的间歇,沈肆已经扑上床,将手机死死按在掌中,动作干净、利落,漂亮得如一头正在狩猎的豹。

那猎物在他手中一行行移动。

“所以你是不想活了?”猎物张开獠牙,狠狠反咬一口。

沈肆倒吸了一口冷气。

预言师说他会在一年之内,死于非命。

如果,他替预言师办事,他就告诉他这个性命攸关的意外到底是什么,帮他逃过一死。

“不是不想活,是我搞不定那女人。”他不得不放低姿态老实承认。

“你不是宣称,地球上没你搞不定的女人吗?”回邮略带嘲讽,像在逗弄他。隔了半晌,才又发来另一封:“如果你选择宁死不屈,那我们说个更现实的。你不会以为,我除了可以预知未来,就不知道过去的事了吧?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我相信你还没有忘……你马上就要巡演了,如果三十六场全都是假唱,捅破了估计也算二十一世纪娱乐圈最大的丑闻……你还需要我说下去吗?我不介意说给更多人听——”

还没看完邮件,沈肆已经像被人施了定身术,浑身的肌肉都僵硬如石。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十指收拢,拳头上的青筋鼓胀得几乎要爆裂开。呼地一拳砸在床上,那力度几乎可以击穿一面墙,却只让床垫微微弹了弹就恢复如初。

他颓然地倒在床上,良久——

看来,不按照预言师说的做,他不光会死,还会在死前身败名裂!

“说吧,你还想让我对她做什么——”沈肆再次被这位素未谋面的预言师控制住。

自从两个月前,他收到预言师发给他的邮件开始,他的生活就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作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华人歌手,沈肆每天收到的粉丝邮件,如果化作实体,可以堆满整整一栋大楼。

他从来不看,也不关心。仿佛那些带着少女体味的句子,都是情绪符号而已。

可是这些以预言师的名义,发送到他私人邮箱的信,却严重威胁到了他。

他甚至希望,从来没有打开过它们。

然而最可怕的是,他完全不敢怀疑对方对未来的预言能力。因为这位神秘的预言师,已经多次证明他真的能够预知将要发生的事情,大到地震、某国暴乱、飞行事故、股市突然暴跌;小到鲁鲁误吞了钥匙,灯光师被倒下的架子砸伤……他无不一一言中。

他从一开始的不信到深信,从觉得荒谬到觉得神奇,再从好奇到兴奋,再到此刻的恐惧……软肋被人紧紧拽在手心的感觉,令他觉得自己像如来佛手掌中的孙猴子,轻易就会被对方压在万劫不复的五指山下。

他只能乖乖听命。

作为一名在娱乐圈红了十四年的创作型歌手,自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已经整整两年无法开口唱歌了。他深知自己的立身之本已经破碎,这两年,他和周雯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个秘密,竭尽全力将重心转移到演戏上,想要用各种高密度的曝光,来弥补无法演唱造成的巨大损失。

而三十六座城市三十六场早就卖光门票的巡演,更是势在必行。

一旦他无法唱歌的秘密被公之于众,他也就成为强弩之末,十几年的付出,转眼就会化为泡影。

娱乐圈是个比股市还要残忍的存在。

他输不起!

徐知宜脱掉厚重的防护外套,挨过冗长繁复的消毒程序,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走到病毒实验室外面的小花园里,静默了许久。

已经是夜里三点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终于可以尝到真正的空气,她有点舍不得挪步。她甚至能够辨别出空气里细微的粉尘和不知藏在哪个角落里的腊梅残香。

她深深吸了口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让那口烟在肺里狠狠循环了几个来回,才慢慢吐出来。

淡蓝色的烟雾,在她眼前袅袅地漾开,一圈套一圈。

“徐教授——”沙软而极具亲和力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徐知宜回头,看见裹在厚厚羽绒服里的朱凌。即便是半夜,她涂了唇膏的嘴,也是那样醒目,浅浅的玫瑰色在她的唇上勾出美好的轮廓,不管实验多么忙碌,她始终打扮得一丝不苟,如同她对待科学的态度。

连院长都打趣说,朱凌是生物学院最严谨的一朵玫瑰,而徐知宜是悬挂在实验室里的一把所向披靡的武士刀。

瘦成一把武士刀的徐知宜,对朱凌笑了笑:“这么晚还没走?”

“是的,今天心情比较激动,所以待得晚了点。”朱凌的笑意里没有炫耀,甚至带了点不好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获得两百万的实验基金。”徐知宜淡淡一笑,让人觉得客套又疏离。她就是有本事,把一句真心实意的话,说得拒人千里。

“听说你的课题也申请了这笔基金。可惜,我没在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朱凌温柔地说着客套话,但那话里的意思,颇有点让人深思。

“对!我失败了。细胞完全不按正常节奏生长,根本没法取得有效数据支持我的观点。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人,当然认为我的构想太过大胆。”徐知宜熟练地,将吸得只剩下一半的烟用手指弹灭,那点亮红的火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隐入黑暗中,剩下的半截烟,被徐知宜准确无误地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不过,总有一天,他们会为自己的保守后悔。”徐知宜仰起巴掌大的脸,苍白的五官被冷冷的月色镀上金属般的质感,黑漆漆的眸子,反射出一点森白的光,锋芒毕露。

“保守?徐教授,按照你的意图,要把所有这些传染性强的致命流感病毒,不灭活就全集中在一起供你研究,1918年让五千万人死亡、十亿人感染的西班牙流感、1957年席卷全球的死亡之疫、MERS、H5N1、H7N9……单其中一种病毒放出去,就足以摧毁好几个国家了。谁敢这么疯狂地通过你的申请?万一引起病毒变异,制造出自然界没有的生物病毒,对人类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朱凌一向温柔的声音也带出了几分凛然。

“我们做科研的人,最不应该循规蹈矩。现在流感病毒的变异,本来就越来越频繁,人类如果不先它们一步,就只会被它们摧毁。可惜,多数人都缺乏冒险精神,每个科研工作者,都应该有一颗叛逆的心。

要做就做最危险的,不然花巨资建如此高安全级别的病毒实验室做什么?”“科研工作者不是叛逆的赌徒!”朱凌叹口气,以年长者的语气劝导着。

“朱教授你如果多点叛逆精神,也许早就是正教授了。”徐知宜笑眯眯回敬,那笑意在她漆黑的眼眸深处闪烁,冷冰冰的,更像嘲讽。

对于这些绵里藏针的规劝,她从来都是选择当面打脸。她就是爱直接,不屑迂回。

回国短短两年,她得罪的人不计其数。今晚算是把一向温吞吞好脾气的朱凌也给拖下水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徐知宜率先离开。

朱凌默默注视着她裹在单薄羊绒大衣里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吐了口气。这个姑娘到底懂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

幸亏她没申请到这笔经费!

黑暗里她笑了一下,终于肯露出一点深藏在谦虚外表下的志得意满。

艺鑫娱乐公司的顶层。

周雯抬头看向对面一直不在状态的沈肆:“所以首映式当晚,你合作点,别给粉丝脸色看。”

“我敢吗?”沈肆斜靠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摊伸着两条长腿,完全不管是不是挡了别人的道。他伸手弹了一下手中的A4纸,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厌厌地打个哈欠,昼夜颠倒地拍戏,让他随时都可以倒地熟睡。可现在,他必须强撑着,与负责宣传的同事讨论电影宣传期的各项事宜。

想到预言师,他就如同头顶悬着一颗定时炸弹般烦躁不安。加上之前连续十几个钟头耗在片场,被导演NG无数次,他的耐性在此刻已经绷到了极点。

他猛地站起来,将手中的纸随手一抛:“我不管了,你们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时间表发给我就可以。”小古连忙起身,去倒了杯热咖啡递到沈肆的手边,浓郁的咖啡香味即刻缓和了稍显沉闷的气氛。

可是,沈肆却被这香味激得暴躁,一把推开小古殷勤的手,滚烫的咖啡溢出来,惊得小古一跳,全都洒在了地上——

黑色咖啡溅开在白色的地毯上,沈肆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低下头,以只有蹲在地上擦咖啡渍的小古能看到的目光,示意小古赶紧去办他交代的事情。

小古不动声色地拿起纸巾,对周雯说:“我去拿抹布。”

他走到外间的阳台上,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喂,陈警官吗?我是小古。”

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无精打采的声音,对方喂了一声,在听到小古的名字时,声音拔高了两度:“哦,是小古啊!你托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太感谢你了!”小古卖力地表演着,“你救了我的命啊!再查不出结果,肆哥就要让我卷铺盖滚蛋了。”

“呃——这个,小古啊,我专门拜托了省公安厅网监的兄弟帮忙查到了。可是我带了人找过去,那个地方却是废弃的纺织厂。据他们分析,对方应该是用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黑客手段,把IP地址窜改了,没法追溯到真正的位置。”陈警官在电话那头有些歉意地回答,“这事,我保证给留意着,继续让兄弟们查。沈肆这边有什么问题,你及时通知我,能帮忙的我尽量帮。”

“哟,陈警官,你人真是太好了——”小古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答案,语气有点蔫儿了,夸张的表演成分藏不住了。

“小古啊——上次沈肆见面会的票,可把我们局长的女儿高兴坏了。小姑娘是沈肆的铁粉,哦不,是钻石粉。

听说马上又有沈肆的首映式……”“嗨,陈警官,我们俩什么交情啊,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我等一下就找人给你送去!”对于求人办事,小古很上道,“我们肆哥这事,请您一定放在心上啊!”

“那是绝对的!”小古似乎听到电话那头,警官陈晟拍着胸脯保证的声音。

听了小古耳语的噩耗,沈肆的脸阴得像外面的天色。

暂时没法把预言师给揪出来,只能从姓徐的女人身上下手了。

他陷入沉思。

“阿肆,出什么事情了?小古,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周雯立即察觉到沈肆的神色变化。

沈肆没吭声。当着这么多外宣部同事的面,他不想令周雯难堪。

“雯姐,哪能有事瞒着你呢。就是保姆说,鲁鲁有点拉肚子。”小古讨好地冲周雯笑着,打着圆场。

周雯看也不看小古,只死盯着沈肆:“阿肆——”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疑?”沈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他低垂着眼睑,绒长的睫毛密密实实地压下来,挡住他独一无二的琥珀色眼睛,也挡住了其中的厌恶。

隔壁房间里有几个新来的小助理,偷偷向这边张望,看到沈肆站起来,隔了厚厚一层磨砂玻璃,只辨出模糊的一个轮廓,就已忍不住低声欢呼:“哇,好帅,阿肆好帅——”

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沈肆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

他看了一眼周雯。

这个他从出道以来,便像卫星一样绕着他转动的女人。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红得几乎要热起来的面颊。

人心!

他讪笑。“各位慢慢聊,讨论出结果通知我,我都照办!”随即转身拉开周雯办公室的门,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小古忙拎起沈肆的包,追了出去。

等小古追到车库,只来得及目送沈肆跑车排气管喷出的,一道怒气冲冲的蓝色尾气。

“他很不好伺候啊!”有人阴着嗓子,隔了好几个车道,拖长声音懒洋洋地发表意见。

小古闻声抬头,是圈内唯一能和沈肆势均力敌的明星——秦焕。

他怎么在这儿?小古狐疑地望过去。

如果说沈肆是音乐界的天王,那么秦焕无疑是影视界的巨腕。

小古忙收敛好表情,从乱蓬蓬的刘海下,把一双小肿眼挤成两条细线,冲秦焕讨好地一笑,然后一溜烟,返身跑了。

边跑,他边腹诽:谁能比你更难伺候?慈禧太后都望尘莫及。

短短三年,秦焕身边的助理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而还差三天,小古已经跟了沈肆整整四年。

跑到半路,小古便接到沈肆发过来的短信:计划照旧!

他愣了愣,习惯性不问缘由地按照沈肆的吩咐办事。作为沈肆的贴身生活助理,他早就给自己定下了职业准则:只行动,不质疑。

对于江纯一来说,世界上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女人,按照生理周期生活,一种是以她的老友徐知宜为代表的,严格按照细胞生长周期生活。后一种女人的时间,使用时要精确到每小时。即便是二十几年的老友,想要见个面,吃个饭,也要提前好几天预约。

但今晚很奇怪。她都洗好澡,正在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深夜新闻,准备上床追韩剧了。

“香港湿地公园,五十七只黑脸琵鹭,突然集体死亡——”电视里,操着粤语的新闻主持人,正手持话筒进行现场报道。

一名工作人员,戴着长及手肘的橡胶手套,翻捡地上白花花翻躺了一地的鸟尸体,他拎起一只死掉的大白鸟,对着镜头说:“这是最近两天,刚刚飞来过冬的候鸟。昨天一切都很正常,很多游客还在拍照。今天早上,就发现地上躺了一地的尸体。黑脸琵鹭是和大熊猫一样珍贵的稀有水禽,全球只有两千七百二十五只……这样大规模的同一批次禽鸟集体死亡,在我们公园还是首次,不排除有人恶意投毒,或者集体染病……也有可能和今年香港冬季气温反常下降有关……我们将立即汇报给卫生署等相关部门,做进一步调查……”

江纯一默了一秒,心中吐槽道:这等于是一次死掉五十七只大熊猫吗?工作人员手中的大白鸟,空洞黝黑的瞳孔,正对着她,那瞳孔已不再反光,透出一股漠然的死寂。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正要换台,就接到徐知宜的电话。

“出来喝一杯?我请客!”

江纯一的脑子嗡地一响,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好,我马上出门。”

“老地方见!”徐知宜永远言简意赅。

挂了电话,江纯一愣了一下。

心知有点不对劲,连头发都没擦干,江纯一便换了衣服急吼吼扑出门去。她知道,如果不是出了大事,徐知宜永远不会主动约她,更不会这么晚了还临时约她。

江纯一赶到的时候,正是学校后门这条美食街灯火辉煌、人声沸腾的时候。

诱人的香味从沿街的一溜儿饭馆里溢出来,每一间都闹哄哄的,带着各地口音的声浪,一波一波往外横冲直撞。冬日滴水成冰的寒气,被消弭在这些年轻学子们热火朝天的荷尔蒙里。

江纯一搓着冻僵的手,快步走进一家沿街的日式烧烤店。

粗麻布的门帘一撩开,一股混着芥末和烤肉的香浓味道像一记老拳挥到她面门,她呼吸一窒,紧接着老板邓五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就热情洋溢地扑到她耳边:“江姐来啦,老位置请!徐教授等你很久了!”小个子的邓五,嗓门如钟,震得江纯一耳膜嗡嗡作响:“小五,跟你说了多少遍,别叫我江姐,太不吉利了。”

“下回改,下回一定改!”邓五笑眯眯地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动作颇像古代跑堂的店小二。

江纯一绕过四五桌正在划拳的学生,走到靠近吧台,稍微避人的一张暗红色小桌边坐下。

“动作真慢!”徐知宜嫌弃地抬眼瞟了她一眼,低头拎起桌上的烧酒瓶,想要给她倒上,却发现已经空了。她冲邓五的方向熟练地打了响指,声音清脆,立即便准确无误地传到了邓五耳边。

她晃了晃空酒瓶,邓五便很默契地将瓶子递了过来,然后俯身对江纯一说:“江姐,这是她第三瓶了。”江纯一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接过徐知宜替她满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火辣的烧酒入喉,带点回甜,不怪徐知宜一杯接一杯。

“说吧,今天是怎么有闲情逸致请我喝酒?”江纯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好友。

徐知宜表情平静,眉目舒展,看不出有任何异样。饭馆里暖气开得足,人人都被烘得脱了外套只剩贴身的衬衫T恤。独她一人还裹着大衣,一向苍白的脸色,倒是被焐出了点红晕,看起来没那么寡淡了。

“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她说。

“怎么啦?思春啦?”江纯一碰碰她的杯子,两人同时干了一杯。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随便找部偶像剧,就可以发春。”徐知宜眼风微扬,倒是多了几分人气。

“我这是永远处在青春期!”江纯一略歪头,捏拳在腮边学中二少女做了个小可爱的动作。

“是发情期吧?”徐知宜用筷子挑了几根细细的海藻丝,塞进嘴里。

“去去去。少胡说八道。你那个伟大的通用流感疫苗触礁啦?”江纯一大度地一挥手下了结论。

“你怎么知道?”徐知宜愣了一下。

“你除了实验那点破事,还能有什么别的追求啊?说来听听?”

“唉,一言难尽!”徐知宜猛灌了一杯酒,“算了,别说扫兴的话,说了你也听不懂!”

“那你说点我听得懂的?”

徐知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江纯一,捏着杯子,良久不吭声,几乎陷入了沉思。

江纯一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我这不是在想,以你的智商,我得说点什么,你才听得懂呢?”徐知宜认真地回答。

“老娘抛下追了半个月的韩国小鲜肉,大半夜跑出来陪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对得起我的一腔深情吗?”江纯一伸手在徐知宜额头上狠狠一戳,“你可以直接出去打辆车到火葬场下了!”

就在这时——

雪亮的闪光灯接连闪了两下。两人条件反射地回头,正好看见门口坐了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正拿着相机拍照。

“是在拍我们吧?”江纯一有点吃不准。

“我好像没那么有名吧。”徐知宜歪头,看着门口坐的男人。

“难道是被我的美貌感动了?”江纯一咬着筷子头,“星探?”

“少自作多情了!”徐知宜见对方已经掉转相机,开始拍桌上的烤串,回首猛拍了一下桌子,“说到星探,我想起个事。”

江纯一侧耳表示自己正在倾听。

“我看见你的偶像,沈肆了!”徐知宜说。

“什么——快说快说!”原本气定神闲的江纯一立即眼睛放光。

“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算真见到了。”徐知宜将那天,在食堂遇到沈肆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下。

“这事我知道,我当时还想打电话给你呢。可想到你这种灭绝师太的性格,绝不可能知道这么春意盎然的事情,就忍了。没想到你就在现场啊!”

江纯一激动得连连用筷子将杯子敲得叮当作响,“细节,多讲点细节——他真人是不是帅得人神共愤?哎哟,我看照片上,他躲粉丝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可心疼死我了。不过,他真不愧是第一男神,连摔跤的姿势都帅得一塌糊涂。”

“这我就不好评价了。因为当时我隐形眼镜丢了,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也没看清他的脸,就闻到一股香水味。哦不,是骚气!”

“你这倒霉催的,只闻了点味,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没文化就少乱用成语啊。”

“呀,你个高中都没读过的人,还好意思笑话我没文化?”江纯一反唇相讥,说完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有帅哥不看,就是浪费。”

徐知宜和江纯一是小学、初中同学。可令江纯一郁闷的是,她上高中时,徐知宜已经直接念大学了。

“男人越帅越伤人。你见过愿意被封在鞘里的宝刀吗?”徐知宜点了根烟,抽了一口,眯起眼,喷了对面的江纯一一脸,“不到处炫耀显摆一番,他们能收手吗?”

江纯一嫌弃地挥手扇开烟雾,“少跟我说你那些‘久病床前无孝子,更年期妇女没情郎’的歪理论。”

两个人笑笑闹闹,一路喝到打烊,才散伙。

江纯一站在门口,目送徐知宜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远成一个灰白的小点。

徐知宜从不诉苦,因为就算她说了,江纯一也听不懂。她那个病毒的世界,距离江纯一太遥远。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陪伴。

徐知宜裹紧大衣,围巾不对称地绕在脖子上,长的一端直拖到地上。她踉踉跄跄地沿着白惨惨的路灯光,拐回学校。已经是半夜了,偌大的学校,安静得像海底,黑漆漆的,只有风声“嘘——嘘——嘘——”,像洋流在迂回低旋。

天上模模糊糊一轮毛月亮,远远的、小小的,像晕开的一滴淡黄色眼泪。

徐知宜仰起头,对着月亮没心没肺地嚣张一指:“哭什么哭?眼泪是最虚弱无用的!”吼完,她身子一晃,差点因为踩到围巾而跌倒。

她闷笑一声,继续走走停停,絮絮自语,空荡荡的校园里,大概只有风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这样无意识地,在学校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她终于找对了回宿舍的路,磕磕绊绊地顺着楼梯,飘上五楼,掏出钥匙对着锁孔,捅了十七八下,才终于插进去,拧开了门。

天蒙蒙亮的时候,青白的晨曦透过窗户照在徐知宜闭着的眼睛上。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原来是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头搁在马桶盖上睡着了。

她忍不住讪笑,爬起来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酒真是个好东西!终于昨晚没有失眠了!

她精神抖擞地从浴室出来,从保温瓶里倒了杯已经凉掉的开水,灌了一大口,打了个寒战。

然后,她坐到窗前的书桌前,一边用毛巾擦着正在滴水的短发,一边打开电脑,开始写新的基金申请计划。

这个研究项目,是她毕生最大的梦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为了实现它,她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