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风》之什
谷风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①。将恐将惧,维予与女②。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诗之首章。穷通对比,显示对方中山狼品性。
注释
①谷风:大风。参《邶风·谷风》“习习谷风”句注。②与:亲近,扶助。马瑞辰《通释》:“与之本义谓相群与,与弃对。”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①。将恐将惧,寘予于怀②。将安将乐,弃予如遗③。
○诗之二章。疏密对比,斥对方无品行。
注释
①颓:回旋纷轮貌,又称羊角风。②将:结构助词。寘:置。③遗:抛弃。《郑笺》:“如人行道遗忘物,忽然不省存也。”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诗之三章。言思怨忘德,责对方狠心。
解说
《谷风》,弃妇哀怨之作。
《毛诗序》云:“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意谓天下风俗浇薄,人们不遵朋友古道,责任在幽王的失职。这样说,是把社会习俗的变化归咎于某个人,今天看,未免牵强,却是古代儒生思考问题的方式。此诗在风格及内容上都与《邶风·谷风》极其相似。因而颇令人有这样的想法:这也是一首弃妇诗;而且,很可能是《邶风·谷风》篇的祖本。就是说,西周时曾有一首名为《谷风》的篇章,讽刺婚姻生活中中山狼式的人物。它与《邶风·谷风》的相似又意味着来自西周的采诗官员在表现卫地失败的婚姻故事时,采用了西周《谷风》的思路与模式,踵事增华,就有了《邶风》中那首在艺术上更为完美的《谷风》。果真如此的话,起码说明两点:一是西周时期的《小雅》中,就有风诗;二是确实存在“王官采诗”现象,否则,两首《谷风》的雷同现象就不好理解了。前人或许因为此诗见于《小雅》,在解释上就尽量往君臣关系上拉,或如《毛诗序》这样,往朋友关系上想,其实诗篇本是一首表现王朝社会婚姻风俗不纯的乐歌。
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②!
○诗之首章。以莪变蒿为比喻,表愧对父母之情。王磐《野菜谱》:“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注释
①蓼蓼(lù lù):《毛传》:“长大貌。”匪:非。莪:又称萝蒿、廩蒿、抱娘蒿等,一年生草本,茎直立多分枝,开小黄花,外形似青蒿,嫩时茎叶可食,味道不错。茎叶干老时只能作薪材,籽粒可入药。李时珍《本草纲目》曰:“莪抱根丛生,俗谓之抱娘蒿是也。”伊:表判断,是。《诗经》屡见。蒿:此处指变得干老无用的莪。严粲《诗缉》:“始生为莪,长大为蒿。莪至蓼蓼然长大之时,则非莪矣,乃蒿也。其始为莪犹可食,其后为蒿则无用。喻父母生长我身至于长大,乃是无用之恶子,不能终养也。”②劬(qú)劳:劳苦。又见《邶风·凯风》。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①。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诗之二章。言牡蒿虽长得高大,却不结籽粒。此章从父母方面想。
注释
①蔚:又称牡蒿,植株有香气,但嫩时食之不可口。秋季开黄花,籽粒细小隐藏在苞内,所以《尔雅》注言牡蒿为“蒿之无子者”。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①。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②!无父何怙?无母何恃③?出则衔恤,入则靡至④。
○诗之三章。表孝子愤激之情。“鲜民之生”句,痛切至极。
注释
①瓶:汲水器。罄:尽。罍(léi):贮水器,口小肚大。参《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注。《毛传》:“瓶小罍大。”两句谓瓶子水干了,是罍的耻辱。比喻家庭灾难是王朝的耻辱。②鲜:斯。鲜民,即斯民。鲜、斯古音相近,故可通。据马瑞辰《通释》引阮元说。又,“鲜”可训“小”, 《大雅·皇矣》“度其鲜原”, 《毛传》:“小山别大山曰鲜。”是“鲜”有“小”的意思。鲜民,也可训为小民。③怙(hù):依靠。④衔恤:含忧。靡至:无所投奔。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①。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②。欲报之德,昊天罔极③!
○诗之四章。写父母的养育大德。情深意重,造语繁复,是全篇情感的高潮。
注释
①鞠:养育。②拊:抚。畜:养活。育:教养,疼爱。顾:关心,照顾。复:看护。腹:抱在怀里。③罔极:本义为无固定准则,在此有无德之意。明是骂天,实骂朝廷。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①。民莫不穀,我独何害②!
○诗之五章。言南山险恶,疾风伤人,满眼悲凉;愤激之后,是无限孤单凄凉之哀。
注释
①烈烈:险阻之状。据胡承珙《毛诗后笺》。飘风:旋风,暴风。发发:形容风势凶猛。②穀:善。害:受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①。民莫不穀,我独不卒②!
○诗之六章。哀叹自己不能尽孝。
注释
①律律:与上文“烈烈”义同。弗弗:与上文“发发”义同。②卒:终,指不能为父母送终。
解说
《蓼莪》,表孝子不能为父母养生送死的悲歌。
《毛诗序》:“《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据王先谦《集疏》,三家无异议。《郑笺》:“不得终养者,二亲病亡之时,时在役所,不得见也。”《孔子诗论》第26简:“《蓼莪》有孝志。”可知《毛诗序》“孝子”云云于古有据。至于是否“刺幽王”,诗篇无证据。欧阳修《诗本义》讥《郑笺》说“泥滞”,认为诗不当如郑氏所说有亲人亡故之事,只是表达民众因政苛役重而不得奉养父母的痛苦。对此,胡承珙《毛诗后笺》驳曰:“晋王褒、齐顾欢并以孤露读《诗》,至《蓼莪》,哀痛泣涕。唐太宗生日,亦以生日承欢膝下永不可得,因引‘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诗。是自汉至唐无不以此诗为亲亡后作者。……试思诗中无父、无母、衔恤、靡至等语,尚得为父母在之辞邪?”其说可信。如此,这首痛心疾首的孝子哀歌,或许就有真实不幸事件的原型。如此,诗篇首先表现了《诗经》创作一个很大的变化。与大《雅》、小《雅》众多诗篇不同,它的歌唱并不附着于任何的典仪或以某种礼仪为背景,而是针对小民的不幸遭遇,针对着某种严重的社会问题而歌唱,是诗篇摆脱礼仪走向彻底抒情化的较早作品。以此,诗虽见诸《小雅》,实为较早的“风诗”,是“十五国风”表现个人喜怒哀乐的先声。其次,诗篇见诸《小雅》,还涉及这样的问题:孝子不得终养的不幸,是如何形诸诗篇的?不幸的孝子本身有诗才,可能;但如此格调的诗篇出自一个下层人之手,也太不可思议。而且,诗篇是下层小民的哀呼,又如何得以进入《小雅》?所以,稳妥一点说,诗篇是有人有意加以保存的结果。大胆一点说,诗篇其实像某些“风诗”篇章一样,是有人据实而作的“报告文学”。而且《小雅》中颇似风诗的作品不仅这一篇,也就是说,创作或采集民间疾苦的篇章,在西周晚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至于因何而有这样的高潮,请参看本书序言中的相关论述。
无论诗篇真正创制者为谁,《蓼莪》篇问世,都有这样的价值:它是一个噩耗,是王朝内部严重病变的症候。周王朝维系自身命运的纲维有多条(这些在《诗经》中都有表现),其中重要一条,就是王朝国家共同体与家庭个体之间必须维持一种适度的和谐(参《周南·卷耳》解说)。即如劳役,国家不能只顾自己而不顾小民死活。《诗经》中战争、行役题材的诗篇,多为慰劳将士的“礼乐”,表现的就是共同体对个体牺牲的精神弥补(参《周南·卷耳》及《小雅·采薇》解说)。然而,《蓼莪》让人看到的是一种不幸局面的出现,家与国对峙的平衡已经破裂了。从诗中,人们看到的是王朝片面地注重自己的利益,严重伤害了家庭这一社会机体的细胞。孝子愤怒的哭诉,实际显示的是王朝基础的开裂,是瓦解的表征。诗篇所控诉的制高点在“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这是很得力的。周道亲亲而尊尊,很大程度上,父母的权益,就等于王侯的权益,也正是在这样的特定逻辑下,诗篇喊出“瓶之罄矣,维罍之耻”。实是孝子哀歌,但不是提倡孝道,而是以孝道为理据抨击虐政。
诗篇的格调是凄绝的,《三百篇》中颇独特。诗在表达情感上呈现的节奏变化,开头两章虽然凄凉,但情绪相对平缓低沉。到第三、四章则情感大变,先是激切的谴责,继而是对父母天高地厚之恩的倾诉,这两章是情绪高潮,令人有地动山摇、天塌地陷之感。愤怒与倾诉之后的两章,调子再趋于平静。与开始两章平缓不同,此时的平静是激情之后的虚晕,“南山”“飘风”的句子,满眼是天地无情,生意都绝。这样的表现手法,使得诗篇在奔放中显出一些含蓄,使所表情感有强度,也有厚度。另外,诗篇比兴,如“匪莪伊蒿”“瓶之罄矣,维罍之耻”之句,都是取譬精彩的表达。
大东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①。周道如砥,其直如矢②。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③。
○诗之首章。言看到西行周道,想及东方财富的大量西移,不禁潸然泪下。开篇起势沉重。“簋飧”“棘匕”,是簋飧之食被他人攫走的比喻,是比兴,笼罩全篇。
注释
①饛(méng):满簋貌。簋:盛米饭类食物的器皿。飧:黍稷做的米饭。捄(qiú):长长的样子。棘匕:枣木制作的盛饭用的匙。②周道:通往四周的大道。据考古发现的周道遗址,其最宽者达十到十三米,可容当时九辆车齐行,窄者也可容三辆车并行。据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砥:本义为磨刀石,引申为像磨刀石磨过一样平。③睠(juàn)言:回顾貌。潸(shān)然:泪流貌。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①。纠纠葛屦,可以履霜②?佻佻公子,行彼周行③。既往既来,使我心疚④。
○诗之二章。言东人已陷入贫困,眼见来往周道上的西周公子,心惊胆战。周道实是东人的祸害。
注释
①“小东”句:小东即近东,大东即远东。据惠周惕《诗说》。杼柚(zhù zhóu):指织布机。杼,为织布用的梭,用以持纬线。柚,轴的假借字,即织布机上缠绕经线的转轴,安装在织布机架的顶端,轴两端有可以拧动的耳,转动此耳,可以放出一段经线。杼柚其空,是说丝织布匹全部被征调走了,亦即财富困乏的意思。②纠纠:缠结貌。可以:何以。两句参《魏风·葛屦》同句注。③佻佻(tiáo tiáo):往来貌。公子:谭国公子。谭国公子行于周行,指其输送贡赋。④疚:病,心痛。
有冽氿泉,无浸获薪①。契契寤叹,哀我惮人②。薪是获薪,尚可载也③。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诗之三章。以寒泉浸薪为喻,写东人愁苦忧郁的心情,情调低沉。后两句为哀求,更见绝望。
注释
①冽:寒。氿(guǐ):侧出的泉水。无:毋。获:刈,割取。②契契:忧苦。寤叹:失眠长叹。参《曹风·下泉》“忾我寤叹”句注。惮:劳累,疲惫。惮即瘅之假借。③第一个“薪”:伐,析。载:装载。“薪是获薪”四句是说被伐的薪柴还可以被装载而归,穷困至极的东方人也应该得到喘息吧。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①。西人之子,粲粲衣服②。舟人之子,熊罴是裘③。私人之子,百僚是试④。
○诗之四章。以对比手法,写东西的不平等。“舟人”以下几句强调,连西周人家里的贱属生活都比东人强。
注释
①职:只。不来:不得慰劳。②西人:西周之人。粲粲:衣服华丽貌。③舟人:本为殷商后裔,在西周仍作为一个族系存在,见西周中期器铭《史密簋》,据此铭文,还可知他们的生活地区在今山东一带。或许他们在周人盘剥东方诸侯时,成为帮凶。一说,商贾之人。据马其昶《毛诗学》。此说可与前说相参。裘:穿着熊罴皮做的衣服。④私人:私家之人。指周贵族之家的家臣、徒属。《大雅·崧高》:“迁其私人。”僚:官署。试:任用。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①。鞙鞙佩璲,不以其长②。维天有汉,监亦有光③。跂彼织女,终日七襄④。
○诗之五章。指责周人对东方人敲骨吸髓。继而诗思一转,腾空上天,笔法突变。
注释
①“或以”两句:有人整日沉醉于美酒,有人连浆水也喝不到。浆,米汤。酒贵汤贱。②鞙鞙(juān juān):长长的样子。佩璲(suì):缀有瑞玉的佩带。璲,瑞玉。两句是说,东方人把最好的酒给周人,他们却视之为连浆都不如;东方人给周人长长的玉佩带,他们却从不以为佩带长。两句解释多有分歧。今译据朱熹《诗集传》。③汉:天河,银河。天河两旁有织女和牛郎星隔河相望。监:视。④跂(qí):织女星有三颗星,成三角状,跂即形容三星三角的样子。七襄:七次移动,如织布时的穿梭。是说织女星依辰而自西向东移动,从旦到暮经七辰,所以称“七襄”。襄,更换位置。一说,襄字本义为“织纴”。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②。东有启明,西有长庚③。有捄天毕,载施之行④?
○诗之六章。紧承上文,仍是从周人德不称位上说。满天星宿,尽是有名无实之假货。至此,诗借题发挥,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注释
①报章:交叉织成的布幅。报,回覆,指织女星只向一个方向移动,无法织成布帛的面积。章,有纹理的丝织成品。②睆(huǎn):星明亮的样子。牵牛:星座名,又名河鼓、何鼓,由三颗星连成,排列成中间微隆的扁担形状。服:负,驾。箱:车厢板,此处指代车。③启明:启明星,即五大行星中的金星,黎明时出现于东方。长庚:与启明星为同一星,黄昏时出现在西方。④捄(qiú):扁长圆形。天毕:星座名,即毕宿八星,由八颗星组成,其中第五颗星最亮,因形状如同捕获猎物、带有长柄的网,古称为毕。载:则。施:用。《毛传》:“毕所以掩兔也,何尝见其可用乎?”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①。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②。维南有箕,载翕其舌③。维北有斗,西柄之揭④!
○诗之七章。抬眼望去,满天唯有聚敛吸吮民脂民膏的灾星。黑暗无所不在,无所逃离。方玉润《诗经原始》:“试思此诗若无后半文字,则东国困敝,纵极写得十分沉痛,亦不过平常歌咏而已,安能如许惊心动魄文字!”
注释
①箕:正南方星宿名,由四颗星连成,形状像箕,也在天汉旁。簸(bǒ)扬:给粮食脱去糠皮的办法,用簸箕不停颠簸,轻的糠皮就会被扬出去,重的粒食就留在簸箕中。②斗:即北斗七星,斗口四星,称为魁,斗柄三星称为杓。斗柄三星随季节不同而指向不同。古代以七星为北极定位,以斗柄三星所指确定季节,指东则为春,指南则为夏,指西则为秋,指北则为冬。挹(yì):舀取浆液。③翕:吸。马瑞辰《通释》:“翕、吸音同通用。”簸箕的形状本来是张口的,但在诗人看来,是张口吸吮东方财富的动作。④“西柄”句:斗柄指向西方。揭,举。欧阳修《诗本义》:“箕张其舌,反若有所噬;斗西其柄,反若有所挹取于东。”严粲《诗缉》:“此诗其作于秋乎?露渐为霜,云汉分明,斗指西,箕在南,皆秋时也。时唯毕未见,因言星及之也。”
解说
《大东》,东方邦国之人控诉王室经济压榨的歌唱。
《毛诗序》:“《大东》,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焉。”据王先谦《集疏》, 《齐诗》《鲁诗》说同。又《汉书·古今人表》将谭大夫列厉王之世,则按《齐诗》之说(班固习《齐诗》),此诗当作于厉王时期。按,此说是有根据的。史载厉王“专利”,将山林川泽之利收归王室所有。又载“厉始革典”,加重对民众的赋税,终于引发了国人的暴动(见《国语·周语》,参白寿彝、徐喜辰等主编《中国通史》第三卷)。“专利”的周王决不会将榨取的范围仅限于王畿之内,对东方各诸侯国的贡赋要求也必然要加重,甚至更重。究其缘由,王室日益奢靡固然是主要的,此外更糟糕的是,大致从厉王时开始,来自西北和东南的边患日趋严重。金文资料显示,王朝曾调动驻扎在成周的“殷八师”讨伐东夷(见《禹鼎》等铭文),大量的军需用度,使“东人”的负担势必会雪上加霜。诗篇所表东人“杼柚其空”的控诉,应与这样的情况有关。诗的作者据说是谭国大夫,谭国,子姓,《春秋·庄公十年》:“齐师灭谭。”其遗址在今山东济南附近已被发掘(见《城子崖发掘报告》)。西周赋役沉重,一位异姓邦国的大夫作此诗,可以理解为异姓国家负担尤为严重,而且普遍如此,诗“大东小东”之句可证。与《小雅·蓼莪》为王朝崩溃的噩耗一样,这也是西周王朝分崩离析的不祥之音。西周王朝是以一姓统御万姓的,所以,周朝曾以婚姻方式扩大血亲纽带,将众多异姓人群联结在姬姓一家统治之下。这有《卫风·硕人》“谭公维私”为证。同时,还有各种政治经济上的权益让渡。诗篇借助天星讽刺王朝的有名无实,即表明了这一点。用婚姻关系联合多族,附之以相应的权力割让,而非用武力制服,这本是西周的一大进步。然而,《大东》篇显示,西周晚期的周王朝又重新陷入了一种狭隘,其在经济上对异姓诸侯的压榨,已使这些国家率先离心离德。这正是此诗的认识价值。
诗篇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借助星宿之名加以发挥,酣畅淋漓地斥责西周王朝的有名无实。西周以上天为自己的灵佑,诗人就给大家展示了另一幅上天模样,暗夜中满天星宿皆为虚假,是何等讽刺,又是何等出人意表!还有,诗言牵牛、织女,《国语·周语》:“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则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后,逄公之所凭神也。”可知牵牛与周家有关。又《山海经》中的《海内经》和《大荒西经》都有后稷之孙叔均“始作牛耕”“为田祖”之说。诗篇后三章主要指责牛郎织女,而其他星宿都是被“殃及”的“池鱼”,是陪衬。写星辰,《诗经》并不罕见,然而像此诗这样驰骋想象,借用星辰抒发情感,却是独特的。《诗经》总体艺术倾向是现实精神,但这不妨碍诗人发挥想象力,借助一切天上人间的神话传说,来展现现实的思考、情感,从而形成一种独具特色的浪漫。《大东》这篇政治抒情诗,却能纵情驰骋于无极的河汉之境,确实是令人震惊的。《离骚》的后半部分,就可以在《大东》篇中找到其浪漫的源头。
四月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①。先祖匪人,胡宁忍予②!
○诗之首章。言南国天气,抱怨先祖不能保佑自己。开篇即表痛不欲生之情。
注释
①维夏:属于夏季。此处四月是周历,即夏历二月。六月:周历,即夏历四月。徂:开始。两句是说南方天气炎热得早,四月份已经像北方的暑天了。②“先祖”句:先祖就不是人吗?胡:为什么。忍予:对我忍心。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①。乱离瘼矣,爰其适归②?
○诗之二章。言秋天草木凋零,比喻自己无处可归。
注释
①腓(féi):枯萎。②乱离:离乱。指被迫离家。瘼(mò):病,重病。一说,散,离散。“爰其”句:哪里是归处。适,往。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①。民莫不穀,我独何害②?
○诗之三章。写冬天景象。“民莫”两句言身处遥远南国,情绪绝望。
注释
①烈烈:寒气凛冽状。发发:大风吹拂貌。亦见《小雅·蓼莪》。②穀:好,善。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①。废为残贼,莫知其尤②!
○诗之四章。言自己无端被打成罪犯。南国守边之人,却是待罪之身。
注释
①侯:维。结构助词。②废:被打成,被当作。残贼:罪犯。尤:过错。两句是说自己被打成残贼之人,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在哪里。
相彼泉水,载清载浊。我日构祸,曷云能穀①?
○诗之五章。言泉水有清时也有浊时,反衬自己只有灾祸。
注释
①构:遭遇。曷:何。穀:善。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①。尽瘁以仕,宁莫我有②?
○诗之六章。言南迁江汉之地,且言尽忠者得不到回报。
注释
①纪:要地。言江汉是镇守南方的战略要地。②尽瘁:尽力,不避病苦。仕:事。宁:乃。“莫我”句:我最后什么也没有。两句是说,我尽瘁于王事,最终却什么也没有。与“爰其适归”所言为一个意思。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①。匪鳣匪鲔,潜逃于渊②。
○诗之七章。言无所逃避。暗示守边实出于无奈。
注释
①鹑(tuán):雕。字应作“鷻”。鸢(yuān):苍鹰。两者都是凶猛且善高飞之鸟。翰飞:振翅高飞。两句是说自己不是雕、鹰,不能上飞至天。②鳣(zhān):大鲤鱼。鲔(wěi):鲟鱼。两句是说,自己不是鱼,不能深藏水底。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①。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诗之八章。言君子作诗之意在表达哀苦之情。
注释
①蕨薇:两种可食的野生植物。参《召南·草虫》“言采其蕨”、《小雅·采薇》“采薇采薇”句注。桋(yí):苦槠、血槠,常绿乔木,果实可食,木材密致,韧性好,可为车毂等,多生长在南方。
解说
《四月》,表出仕南方者不得归家的哀怨之诗。
《毛诗序》:“大夫刺幽王也。在位贪残,下国构祸,怨乱并兴焉。”“大夫刺幽王”是说此诗的作者及时代,“在位贪残”云云则是说诗所反映出的社会现实。前者是从“尽瘁以仕”句来,而后者则过于笼统。徐幹《中论·遣交》曰:“古者行役过时不反,犹作诗怨刺,故《四月》之篇称:‘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据此,“是《鲁诗》以为行役过时不反而作”(王先谦《集疏》)。吕祖谦《读诗记》引董氏曰:“《韩诗》作《四月》叹征役也。”是《韩诗》也认为诗篇为征役题材。从汉晋到北宋,无新说,至清尹继美《诗管见》以为系平王时作,其内容为表戍申将士的不满,与《王风·扬之水》同时。诗言“滔滔江汉”,显然与戍申之地不合。再后来,方玉润《诗经原始》又谓:“逐臣南迁也。”颇有道理。然而“行役”之说,因“尽瘁以仕”句而仍不可废。此诗透露的可能是这样的史实:西周后期到江汉一带为国做事的,多是被“废为残贼”之人,即莫名被打成罪犯之身的人。他们的地位本不同于一般的行役者,但既然做了逐臣,也就等于征役之夫。逐臣而为征夫,正是此篇中人的特别之处。因而诗篇道出的是王朝戍边策略的一个侧面,南疆之地已成为社会的畏途了。这是颇具认识价值的。诗开篇即言四月、六月,说的是南方天气热得早,难以忍受。江汉之地的秋冬,又同样寒冷。诗篇写夏秋冬,实际是说戍守士卒整年都受煎熬。这是很带情绪的说法,既是抱怨他们的被迫南来,更是怨恨他们的归期无望。“爰其适归”“宁莫我有”都是诉说罪臣戍边无固定归期的绝望。但他们没有悄无声息地忍受不幸遭遇,而是“作歌告哀”。
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①。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诗之首章。言为王事奔忙,不得养父母。
注释
①偕偕:强壮貌。士子:士,比大夫低,是最低级可以出仕的贵族。《左传·昭公七年》:“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的上级是大夫。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①;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②。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③!
○诗之二章。前四句强调忠道的不应逃避,以反衬下文“不均”。“溥天”四句,造语雄阔。
注释
①溥:广大。三家《诗》作“普”。②率:自,从。滨:边际,涯。《左传·昭公七年》:“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与此两句义同。③不均:不平均,在此有不尽本分的意思。贤:劳累。马瑞辰《通释》:“贤亦劳也,贤劳犹言劬劳。”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①。嘉我未老,鲜我方将②。旅力方刚,经营四方③。
○诗之三章。言车驾疾驰,王事纷繁。虽贤劳,所幸膂力刚强。后四句出语豪迈。
注释
①彭彭:奔走不息貌。一说,马盛壮貌。傍傍:纷繁。一说,紧迫貌。②嘉、鲜:好在,幸而。《郑笺》:“皆善也。”将:壮。③旅力:力气。旅,通“膂”。《广雅》:“膂,力也。”经营:管理,治理。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①;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②。
○诗之四章。以对比,申明“不均”。
注释
①或:有的。不定指代词。燕燕:安息的样子。②偃:倒,卧。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①;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②。
○诗之五章。重申前章之义。
注释
①不知:不闻。叫号:呼唤,招呼。《孔疏》:“‘不知叫号’者,居家用逸,不知上有征发呼召者。”金文中常有“王乎某”之语,“乎”即“呼”。②栖迟:悠游安闲。偃仰:俯仰,自得的样子。鞅掌:事情纷繁。联绵词。一说,失态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①;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②。
○诗之六章。四、五、六三章连用十二个“或”字,句法奇特。是古典诗歌“以文为诗”的先声,为韩愈《南山诗》所本。
注释
①湛乐:沉溺于欢乐。马瑞辰《通释》:“《说文》:‘耽,乐酒也。’又:‘媅,乐也。’两字音义并同。此诗‘湛乐’及《抑》诗‘荒湛于酒’,皆耽字之假借。”咎:归咎,追究责任。②风议:漫无边际地议论。
解说
《北山》,朝廷役使不均,士鸣不平的诗篇。
《毛诗序》:“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已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三家《诗》义略同。说“刺幽王”,无据;“大夫刺幽王”,更明显与诗不合;“不得养其父母”云,也不是诗的主题。诗的主题篇内很明确,是“偕偕士子”对“大夫不均”的愤慨。范处义《诗补传》:“《大东》言赋之不均,《北山》言役之不均。”前者害民,后者伤臣,都是王朝行将崩溃的征兆。而且,征兆一旦出现,即无可挽回,此不独西周,后世王朝无不如此。不过,诗篇也有其特别处,在抒发“不均”的憾恨时,字里行间又颇见几分豪迈。诗中之“我”,对“不均”固然作了很有特点的铺陈,可情绪并不消沉,并没有表现出“受气包”似的抑郁哀愁;相反,“我”亮出的是“鲜我”“嘉我”的爽朗。这使得一首西周晚期的篇章,闪出一抹耀眼的异彩,因而篇章也气格硬朗。从内容表达上说,豪迈硬朗的作用,在其反衬,在其由反衬而见出的朝廷所充斥的逃避责任、懒散放逸以及不负责任的“风议”,这都是政治败坏的腐朽气息。艺术上,不凡气格加上后三章跌宕的正反对比,形成的是诗篇自由奔放的特征。这在大、小《雅》,是很特殊的。还有一点应当注意。随着西周的崩溃,是贵族阶层自上而下的腐败,到春秋后期,就有一个“士阶层”文化崛起的重大历史现象。诗篇毫无疑问表现了“偕偕士子”在普遍衰朽时期独有的一点活力。从这里,我们应可以读到后来士阶层崛起的一点文化基因。
无将大车
无将大车,祇自尘兮①。无思百忧,祇自疧兮②。
○诗之首章。以将车蒙尘为喻,劝告人们绝思去忧。
注释
①将:推挽,驾。大车:载重之车。古代车大致分两类:一为单辕,一为双辕。前者为作战和交通用,后者则为载重用。考古工作者在春秋秦国遗址中发现过双辕大车,料想西周后期可能已使用这样的大车。②祇:只。疧(qí):病。字亦作“痻”,读音与“民”同。一说,当读作“疹”。据马瑞辰《通释》。
无将大车,维尘冥冥①。无思百忧,不出于颎②。
○诗之二章。冥冥,较前章之尘更深一层。
注释
①冥冥:尘土昏暗貌。②颎(jiǒng):耿,内心烦躁不安。
无将大车,维尘雝兮①。无思百忧,祇自重兮②。
○诗之三章。被尘土壅蔽,更深重一层。
注释
①雝:壅,堵塞。②重:累,沉重。
解说
《无将大车》,言任事者费力不讨好的诗。
《毛诗序》:“大夫悔将小人也。”《郑笺》:“幽王之时,小人众多,贤者与之从事,反见谮害,自悔与小人并。”《毛诗序》《郑笺》之说,实本自《荀子·大略》篇,曰:“以友观人,焉所疑?取友善人,不可不慎,是德之基也。《诗》曰:‘无将大车,维尘冥冥。’言无与小人处也。”荀子引诗是典型的断章取义,所以朱熹《诗序辨说》讥讽《毛诗序》为“不识兴体而误以为比也”。可是朱熹在其《诗集传》又说:“此亦行役劳苦而忧思者之作。言将大车则尘污之,思百忧则病及之矣。”这又说成赋了。《孔子诗论》对此诗篇也有评述,曰:“将大车之嚣也,则以为不可如何也。”是说推挽大车,只会陷入尘嚣,于事无补。这是《孔子诗论》的意思(见第19简)。而清代学者方玉润《诗经原始》的解释最值得注意。他说:“此诗人感时伤乱,搔首茫茫,百忧并集,既又知其徒忧无益,祇以自病,故作此旷达、聊以自遣之词。亦极无聊时也。”诗每章前两句不过是起兴,后两句才是要表达的内容。此诗是风诗体式,或为采诗所得。
小明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①。二月初吉,载离寒暑②。心之忧矣,其毒大苦③。念彼共人,涕零如雨④。岂不怀归?畏此罪罟⑤。
○诗之首章。既述自己辛苦,更言兵士艰辛。荒远之地,漫长时光,征人思乡而获罪,这一切都在明明临照下发生,诗不平之气不言可知。
注释
①艽(qiú)野:远荒之地。②初吉:每个月初的七八天。王国维《生霸死霸考》:“古者盖分一月之日为四分。一曰初吉,谓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谓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谓自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三日。四曰既死霸,谓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离:罹,遭受。③毒:苦痛。大苦:很苦。一说,为草药名,味极苦。④共人:即王朝征调的士卒。始见于甲骨文,参《小雅·小宛》“温温恭人”句注。⑤罟:罪。于省吾《新证》:“辜的借字,罪罟即《巧言》‘无罪无辜’的‘罪辜’。”
昔我往矣,日月方除①。曷云其还?岁聿云莫②。念我独兮,我事孔庶。心之忧矣,惮我不暇③。念彼共人,睠睠怀顾④。岂不怀归?畏此谴怒⑤!
○诗之二章。言离家日久逾时,迫于淫威,无法回归。
注释
①除:除旧生新,即一年开始。与上文“二月初吉”合。②聿:语气词。此句亦见《唐风·蟋蟀》。③惮:劳累。据陆德明《经典释文》,字当作“瘅”,为假借字。④睠睠:反顾貌。⑤谴怒:暴怒地指责,怪罪。
昔我往矣,日月方奥①。曷云其还?政事愈蹙②。岁聿云莫,采萧获菽③。心之忧矣,自诒伊戚④。念彼共人,兴言出宿⑤。岂不怀归?畏此反覆⑥!
○诗之三章。仍言逾时不归,“反覆”一句,点明朝廷昏暗。
注释
①奥(yù):暖和。燠的假借字。②蹙:促,紧张。③萧、菽:两种植物。陈奂《传疏》:“萧,蒿也。菽,九谷中最后获者,‘亨菽’‘采菽’皆其叶也,至此则称获矣。”此句未必实写,特表怀念家乡而已。④“自诒”句:忧思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悲伤。戚,悲伤。参《邶风·雄雉》“自诒伊阻”句注。⑤兴言:语首助词。马瑞辰《通释》:“犹云薄言,皆语词也。”出宿:在外过夜。《豳风·东山》:“敦彼独宿。”此处“出宿”与“独宿”意思相近。⑥反覆:反覆无常。
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①。神之听之,式穀以女②。
○诗之四章。直接从前三章“罪罟”“谴怒”“反覆”而来。远地将士们的艰辛与不幸,都是由朝中君子无道而致。诗人描述自己及士兵之苦,用意即在规诫君子。诗旨至此始明。
注释
①靖:静,在此有恭敬之意。共:供奉。与:赞助,遵循。②神之:慎之。参《小雅·伐木》同句注。穀:善。以:与。两句是说,慎重遵从我上面几句所劝,会得到好处。
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①。
○诗之五章。
注释
①介:助。景:大。
解说
《小明》,从军的军官有感于士卒艰辛,劝告在朝君子勤于职守的诗篇。
《毛诗序》:“大夫悔仕于乱世也。”三家无异义。宋儒亦无新说。至清代,顾镇《虞东学诗》曰:“此篇诗义,说者纷错。《笺》以共人指君,固属迂曲。后儒或谓大夫之友隐居不仕者,或谓先时曾谏阻大夫之仕者,皆无可据。惟谢叠山谓共人即‘靖共尔位’之君子,与诗人志同道合者也。”此后,方玉润《诗经原始》则更明确地说此诗为“大夫自伤久役,书怀以寄友也”。以上诸说皆不得要领,原因即在对“共人”的不得正解。今将“共人”定为王朝征集军队中的兵士,诗的思路豁然通畅。此诗的作者当是军中士、大夫一类贵族人物。将士们在荒远边地卖命,而朝中君子之流却养尊处优,不恤下情,这才是诗人叙说军中痛苦的本因。因此,诗歌后两章的“嗟尔”之中,含有强烈的讽刺意味。《诗》三百篇是一个时代百科全书式的文学宝典,越是深入而准确地诠释它,就越能对它所表现的社会生活有广泛的了解。《小明》篇,让我们又看到了中国边塞诗的雏形。
鼓钟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①。淑人君子,怀允不忘②。
○诗之首章。言淮水岸边奏起金鼓之乐,怀念淑人君子。
注释
①鼓:击打。钟鼓之乐在周礼中属于“金奏”,周王举行隆重的典礼时用。将将:即锵锵。状声词。汤汤(shāng shāng):浩荡的样子。②允:实在。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①。淑人君子,其德不回②。
○诗之二章。言鼓钟之悲,表君子之德。
注释
①湝湝(jiē jiē):水流声。②回:邪,不正。
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①。淑人君子,其德不犹②。
○诗之三章。前两章言鼓钟,此章则言伐鼓。
注释
①鼛(gāo):大鼓。三洲:河流中的三个沙洲。《毛传》:“淮上地。”据陈奂《传疏》,其地在颍水与淮水交汇处,即古“洲来”之地,今属安徽省寿县。妯(chōu):悼,悲。②犹:若,如。两句是说淑人君子之德不同寻常。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①。以雅以南,以籥不僭②。
○诗之四章。言钟鼓和鸣,雅乐、南乐交替演奏,是典礼高潮,犹如《楚辞·九歌》的“礼魂”章。
注释
①钦钦:形容钟鼓声响。笙:吹奏乐器。参《小雅·鹿鸣》“吹笙鼓簧”句注。磬:石质乐器,为打击乐,始见于新石器时代晚期,打制;商代晚期出现了磨制的编磬,有的还绘有花纹,至西周沿袭商代形制,亦多编磬。同音:即钟与琴、瑟、磬同时演奏,音响和谐。②雅:中原音乐。南:南方土著居民的音乐。以:用。籥(yuè):一种竹制的三孔乐器。舞蹈者执之而舞,为文舞。僭:乱,不按次序。
解说
《鼓钟》,周人在淮水之滨为阵亡将士安魂的乐歌。
西周建立,在大体经过了成、康二王相对平静的时期后,到昭王时南方的淮夷开始反抗周朝,王朝军队曾不止一次地南征,这在文献及金文上多有反映。有征战就有将士阵亡,据《孔疏》引郑玄《中候握河纪注》说:“昭王时,《鼓钟》之诗所为作者。”是汉代今文家(到底是《韩诗》家还是《齐诗》家之说尚存争议)认为诗系昭王时作。王先谦《集疏》又以为是周昭王南巡、由淮入汉时所作。联系历史,考诸诗篇内容,昭王说是可信的。诗篇“忧心且悲”的格调表明,“以雅以南”的钟鼓齐鸣,不会是吉庆之礼,而是凶丧之乐,与昭王南征数年将士大量死伤于此有关。此一点,日本学者白川静即有觉察,他在《诗经研究》中说:“《鼓钟》可能也是挽歌。……也许是行临淮水葬人的诗歌。”诗言“以雅以南”, “雅”中原本土音乐,而“南”则来自南方。周人经营南方起码从文王时期就已经开始,南方音乐也随而北传。《周南》《召南》都以“南”冠名,当与此有关。伤悼那些南征阵亡的将士,用中原的音乐和南方的音乐两者进行,只因为这些阵亡者是北方之人做了南土之鬼。《鼓钟》之篇风格清癯,也似西周较早时作品。另外《钟鼓》《楚茨》《信南山》《甫田》及《大田》等,与西周后期的一些篇章排列在一起,应是错简所致。
楚茨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①。自昔何为?我蓺黍稷②。我黍与与,我稷翼翼③。我仓既盈,我庾维亿④。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⑤。
○诗之首章。欲表祭祖而先言田地之治理与收获,用意在明示自己遵从祖德。凌廷堪《校礼堂文集》:“首章言黍为酒食之用,遂及正祭之妥侑也。”“自昔何为”领起全章,五个“我”字句、四个“以”字句,如青山两岸,相对而出。从土地垦殖到祭祀祖先的描述,意态闲淡,笔法简赅。在祭祀,是正祭之前的活动;在诗篇,则为序曲。
注释
①楚楚:蔓延貌。茨:蒺藜。蔓生有刺的植物,其果实也称蒺藜,由五颗小干果组成,每果有长短两刺,不小心踩到会扎脚,农田、路旁多见。此处虽只言蒺藜,实代各种杂草。抽:拔除。棘:指蒺藜刺,实即指蒺藜秧。两句以拔出蒺藜,表耕殖田地之义。②昔:昔日,指耕种时。蓺(yì):种植。“艺”的异体字。③与与、翼翼:茁壮、茂盛的样子。④庾:露天堆积存放的粮仓。《毛传》:“露积曰庾。”一说,粮囤。马瑞辰《通释》:“庾盖即今俗所谓囤者,其形圆,以席为之,但露其上,故《传》以‘露积’释之。”亿:数量很多。《毛传》:“万万曰亿。”一说,即盈。据王引之说。⑤“以享”句:古代祭祀,在迎尸入室之前,主人、主妇等先向祖先献祭,称阴厌。此句即指此而言。享即献。妥:安坐。《郑笺》:“既又迎尸,使处神坐而食之。”尸,古人祭祀,须有人假扮成神灵,称为“尸”。妥即请尸安坐。在给尸侑食之前,尸已经被迎接入庙接受“灌献”(以酒献给祖),所以《郑笺》说是“又迎尸”,即再次请尸。侑:劝食,劝尸(也就是祖先的神)进食。祭祀中尸进食,据《仪礼·少牢馈食礼》记载,尸进食是吃羊、猪之肉与饭食交替进行,吃一口饭为一饭,吃到第七口饭时要“告饱”,祝劝一次;第八口饭再告饱,主人再劝一次。这就是侑。介:助。景:大。“以介景福”为《诗》中固定词。
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①。或剥或亨,或肆或将②。祝祭于祊,祀事孔明③。先祖是皇,神保是飨④。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⑤。
○诗之二章。凌廷堪《校礼堂文集》:“二章言牲牢为鼎俎之用,遂及祊祭之飨报也。”此章所言为祭祖程序之一,献祭生食(肉食)。从杀牲、烹煮、陈列,到索祭请神,再到神灵歆享、赐福,历历分明。
注释
①济济:祭祀时的步伐,即符合礼容规矩的步伐。《毛传》:“言有容也。”《郑笺》:“有容,言威仪敬慎也。”跄跄(qiāng qiāng):指步伐。古代身份不同,行礼时步伐也不同,有所谓士济济、大夫跄跄之说。此处泛指祭祀者步伐有度。絜(jié):清洁(潔)。一说,携、持的意思。烝尝:献祭。烝、尝为两种不同祭名,冬祭曰烝,秋祭曰尝。此处是泛指。②剥:剥去皮毛。亨:烹煮。亨即烹,先秦常见。肆:陈列。将祭品摆放在祭台(或几案)上。将:装肉于鼎。字当作“”。③祝:祭祀中向神行祷告的神职人员。祊(bēng):祭祀正式进行之前,要举行寻索神灵的仪式,是祭祀礼仪中一个环节,一般在宗庙门口内侧进行,此处即称祊。《礼记·郊特牲》言“索祭祝于祊”,即此。明:完备,完善。④皇:往,离去。神保:神灵降临,要有所依附,故祭祀设尸,尸为神所依附时,称神保。《楚辞》有“灵保”,与此“神保”不同的是由巫充当。两句是说神保享受了祭品后离去。语句前后倒装。⑤庆:赏赐。《孟子·告子下》:“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庆,与此处“庆”字义同。介:大。万寿:长寿。参《豳风·七月》同句注。
执爨踖踖,为俎孔硕①。或燔或炙,君妇莫莫②。为豆孔庶,为宾为客,献酬交错③。礼仪卒度,笑语卒获④。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⑤。
○诗之三章。凌廷堪《校礼堂文集》:“三章言傧尸于堂之礼也。”言生食献祭之后再以熟食献神,为祭祀又一重要程序。继言人神献酬,礼仪无亏,神赐福子孙。
注释
①执爨(cuàn):司灶,操办烧水做饭之事。爨,灶。踖踖(jí jí):脚步轻盈敏捷,有仪容。《毛传》:“爨灶有容也。”俎:摆祭品用的几案。此处指代祭品。②燔:熏烧。炙:烤。燔用肉,炙用肝。据《礼记·郊特牲》,主人献神时,助祭者(称宾)中的长者持肝从;主妇献神时,诸兄弟持燔随从。莫莫:肃静貌。《毛传》:“言清静而敬至也。”一说,勤勉貌。马瑞辰《通释》:“莫莫”为“慔慔”之异文。《说文》:“慔,勉也。”③豆:食器,指代食物。古代把粮食做成的祭品装在豆中。“为宾”句:指祭祀中祭者与神(由尸代表)之间的相互敬酒,仿佛宴会上的宾主关系(参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二十六《礼经释例序》)。旧说,宾客句指祭神之后主人与助祭者及尸的相互敬酒,不确。献酬:相互敬酒。祭祀中,祭者向神(由尸代表)献酒,尸也回敬主人,即此所谓献酬。④卒度:尽合法度。卒,尽。获:合乎规矩。于省吾《新证》据卜辞、金文例,谓“获”当解释为“矩镬”之“镬”,规矩的意思。⑤格:至,来。此句是说神保代表神赐福给祭祀者。报:答赐,回报。攸:所。酢:报酬,即赏赐。
我孔熯矣,式礼莫愆①。工祝致告,徂赉孝孙②:苾芬孝祀,神嗜饮食③;卜尔百福,如几如式④;既齐既稷,既匡既敕⑤;永锡尔极,时万时亿⑥。
○诗之四章。凌廷堪《校礼堂文集》:“言尸嘏主人之礼也。”即工祝代神致语,述赐福内容。也是祭祀的重要环节。对祭祀有评点,有总结。文义到此为一段落。
注释
①熯(nǎn):谨慎,虔敬。于省吾《新证》:“熯即谨之本字。”式:依照,效法。愆:过错。②“工祝”句:工祝,即上文之祝。致告,传达神意。朱熹《诗集传》:“《少牢》嘏词曰:皇尸命工祝,承致多福无疆于女孝孙,来女孝孙,使女受禄于天,宜稼于田,眉寿万年,勿替引之。”据此,工祝是在转述神的话。徂:往前去。工祝是接受尸(代表神)发出的旨意向子孙赐福,所以用一“徂”,表示工祝受命后的动作。赉(lài):赐。“徂赉”句之后的八句,皆言赏赐内容。③苾(bì)芬:芬芳。孝祀:享祭。马瑞辰《通释》:“《尔雅·释诂》:‘享,孝也。’享训为孝,故享祀亦谓之孝祀。”嗜:喜爱。④卜:予。几:期,期待。即赏赐人们所期待的好处。式:定式,按定式。⑤齐:敬。斋的假借。稷:肃穆,严肃。高亨《诗经今注》谓当读如肃。稷、肃古音相近,可通用。一说,疾,机敏。匡:端正。马瑞辰《通释》:“当训为匡正。”敕:严整,无破绽。《毛传》:“固。”马瑞辰辰《通释》:敕与饬音近义通,所以《传》以“固”为训。⑥永锡:大大地赐予。极:中正,引申为善、好。时:是。此句犹言成万成亿。
礼仪既备,钟鼓既戒①。孝孙徂位,工祝致告②:神具醉止,皇尸载起③;鼓钟送尸,神保聿归④;诸宰君妇,废彻不迟⑤;诸父兄弟,备言燕私⑥。
○诗之五章。凌廷堪《校礼堂文集》:“五章言既祭而彻也。”神尸退出,工祝发布新令,献祭转入宴会。祭后的亲族宴享,是祭祀重要部分。文法上,也转出下文。
注释
①戒:准备。徂位:孝孙回到主祭者的地位上去。《郑笺》:“祭礼毕,孝孙往位堂下西面位也。”据此其位在堂下庭院的东侧,面向西。②致告:告祭祀典礼完成。“致告”之后八句为工祝所发指令。③皇尸:即尸,神保。《毛传》:“皇,大也。”夸美之词。④鼓钟:击钟。《郑笺》:“尸出入,奏《肆夏》。”《肆夏》在此为送神曲。归:神灵归天。⑤诸宰:诸位膳夫、厨工。废彻:撤去。废,去。彻,撤。即撤去献神祭品,转到宴饮的席上。⑥备:俱。言:语助词。燕私:私燕。《郑笺》:“祭祀毕,归宾客豆俎,同姓则留与之燕,所以尊宾客、亲骨肉也。”
乐具入奏,以绥后禄①。尔殽既将,莫怨具庆②。既醉既饱,小大稽首③。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④。子子孙孙,勿替引之⑤。
○诗之六章。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六章言既彻而燕也。”同族人祭后宴饮。最后两句则为告诫,是诗篇写作目的之一。孙鑛《批评诗经》曰:“气格宏丽,结构严密。祀事如仪注,庄敬诚孝之意俨然。”
注释
①入奏:将乐移入内寝中演奏。朱熹《诗集传》:“凡庙之制,前庙以奉神,后寝以藏衣冠。祭于庙而燕于寝,故于此将燕。”寝即常居的厅堂。绥:安也。后禄:以后的福禄,实即祭祀所获的福禄。《郑笺》:“骨肉欢而君之福禄安。”②将:嘉,美。马瑞辰《通释》:“‘尔殽既将’犹《弁》诗‘尔殽既嘉’‘尔殽既时’,嘉、时皆美也。”莫:没有。庆:欢喜。③小大:长幼。④惠:顺。时:善。⑤替、引:废弃、丢掉。替,废。引,取代。“勿替”句作为嘏词,金文此词始见于西周中期。
解说
《楚茨》,表现西周王室祭祖典礼的歌。
《毛诗序》:“刺幽王也。政烦赋重,田莱多荒,饥馑降丧,民卒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今文经学家无异义。其实,这在《毛诗》(古文)家解《诗》,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他们相信《诗经》大、小《雅》的排列是按照时代来的。排在后面的就是西周后期乱世的篇章,理所当然也就是“刺诗”。问题是,诗篇本身如《楚茨》的内容,并无任何哀怨、讽刺的意思。怎么办呢?有办法,他们采取了今文家的解释路数:以“谲谏”的思路解读诗篇。于是提出了“君子思古焉”的说法。于是诗篇由对现实生活的表现,变成一种对过去曾有的完美祭祖盛典的怀想,以此对当下“政烦赋重”“祭祀不飨”的现实王政进行批评。这就是“主文而谲谏”的“谲谏”。本系西汉今文家的解读方法(如今文三家解《关雎》),现在又被《毛诗》家沿用,他们说《楚茨》篇是“君子”以“思古”的方式向不重视农耕的周王上的谏言。既然是“思古”,所以诗篇本身就没有讽刺意味,此即所谓“谲谏”,或曰“讽谏”。
实际上,诗篇在遭遇过秦火以后,排列次第是有变乱的。朱熹在其《诗序辨说》中早就说过:“自此篇至《车辖》凡十篇,似出一手。词气和平,称述详雅……无一言以见其为衰世之意也。窃恐‘正雅’之篇有错脱在此者耳。”朱说是可信的,而且,由诗在格调上与《公刘》《生民》等《大雅》乃至《周颂》如《载芟》《良耜》等诸多篇章的相似(参本书各篇注解),还可推测,诗篇是西周中期一些《大雅》篇章错简至此。具体理由如下:其一,“万寿无疆”的嘏词,在金文中出现的年代是西周中期(参看《豳风·七月》篇说明)。其二,“子子孙孙,勿替引之”的嘱告之语,正如学者指出,其在金文中的出现,绝不早于周昭王时期,原因很简单,昭王之前,周人享国日浅,子孙观念尚不浓厚。正是从昭穆之际起,器铭结尾处“子子孙孙其永宝”的语词数以百计。其中如《录伯簋》“孙孙子子其帅井(型)受兹休”, 《縣妀簋》“孙孙子子母(毋)敢望(忘)白休”,以及《守宫盘》“其百世孙子母敢永宝,勿遂(坠)”等,其语气语意都与《楚茨》篇“勿替引之”的嘱告十分类似。更重要的证据是近年海外回流的伯诸器和卫簋,其器铭文结尾处,都出现了“日引勿替”之语。几件器物的制作年代,学者考证都是穆王、恭王时期。是诗篇为西周中期作品又一证。近年来中外学者研究西周青铜器铭文,得出大致相同的结论:西周中期是代表“新文化”的礼乐系统创制的高潮期。而所谓“创制”,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对传统礼仪的文饰与加工,使旧礼翻新以适应新的精神生活需要,《楚茨》创作即此一背景下的产物。
这是一首相当完整记录西周年终祭祀祖先典礼的诗篇。清代学者凌廷堪在其《校礼堂文集》卷十四《〈诗·楚茨〉考》一文中,将诗与《仪礼》所记录的大夫之家祭祖的《少牢馈食礼》相较,肯定了诗篇与后者的诸多相同。诗篇虽在开始即突出祭祖食粮亲自耕种的籍田,但随之而来的对典礼过程的表述,还是遵循祭礼的实际次第,那就是先上生食,再上熟食;生食即牛羊贡品,由男子敬献,熟食由家庭主妇操办。之后是作为巫觋人员的工祝代表神向主人赐福,强调遵从祖德的意义。再后就是族人的宴饮,分享祭品以强化血亲之间的凝结。《楚茨》篇表现的应该就是旧礼翻新时期一次隆重的以籍田粮食祭祖的祭仪。其创作意图,一言以蔽之:树立典礼的懿范,以使子孙不忘传统。
就诗篇本身提供的一切来看,其所表现的祭祀属于王室的典礼(参胡承珙《毛诗后笺》相关论证)。而且诗篇又并非祭祀典礼某一环节的歌唱,而是对整个典礼仪程的述而歌之,是有意再现典礼的过程。就是说,诗篇隆重地翻新了古老典礼,把它当作认知的对象。美国学者柯马丁在其《作为表演文本的〈诗经〉:以〈小雅·楚茨〉为例》一文中提出,《楚茨》篇的各章是由祭祀中各参与祭祀人员的发言构成的,如第一章是“祝代表与祭子孙向尸发言”,第二章是“祝向与祭子孙发言”等。这样的说法是有悖于诗篇实际的。诗篇的立足点不是祭祀中的人员,而是祭祀之外的人,即诗人。诗篇的演唱当在典礼进行到宴饮行将结束的时候。不过,柯马丁的另一相关说法倒值得重视,即诗篇是在塑造一种“文化记忆”,以保证传统的延续。诗篇一开始“自昔何为?我蓺黍稷”的问答,极郑重地交代出马上要向祖先献祭所用粮食的来历,实际是强调,献神的贡品是“我”(即主祭者)亲自耕种的。为什么要作这样的交代?《礼记·祭统》说:“是故天子亲耕于南郊,以供齐(粢)盛;王后蚕于北郊,以供纯服。……身致其诚信,诚信之谓尽,尽之谓敬,敬尽然后可以事神明。”又,《穀梁传·桓公十四年》也说:“天子亲耕,以共(供)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国非无良农工女也,以为人之所尽,事其祖祢,不若以己所自亲者也。”两种记载都明确表示,祭祀的“粢盛”只有主祭者亲自耕种所得,对祖先才是最恭敬的。这决定了诗篇何以从“自昔何为”起笔。而最后“子子孙孙”的嘱告,其用意就在对“亲耕”以“共粢盛”这一古老传统的不背离。
诗篇站在祭祀之外表现祭祀过程,显示的是一种新的对生活的反观意识。这是此诗与周初表现周王亲耕典礼诗篇如《周颂·噫嘻》的重要区别。正是在诗篇的“反观”中,维系社会生活的传统得以彰显。同时这也是一种对生活的觉察,而觉察中又充满了敬重、遵奉以及延续的庄重情感。这正是诗篇格调宏壮,用笔绵密的原因。
信南山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①。畇畇原隰,曾孙田之②。我疆我理,南东其亩③。
○诗之首章。推本于禹,以强调南山之田耕种的神圣。意味悠长。
注释
①信(shēn):延伸。信、伸古字通用,形容南山延伸貌。禹:夏禹。西周中期器铭《公》:“天命禹敷土,隋山浚川。”甸:治理田地。《论语·泰伯》:“子曰:禹,吾无间然矣。……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②畇畇(yún yún):田地平整均匀貌。原隰:高处与低处。曾孙:此处为周王祭祀时自称。《礼记·郊特性》:“祭……称曾孙某,谓国家也。”田:耕种。西周有所谓籍田千亩,是西周王室的田产,耕种收获都是借民力为之,故称籍田,又以其广大,所以又称甫田、大田。从法理上说,籍田上的粮食,是周王代表周人、天下人祭祀祖先的贡品。正因为籍田与宗教相关,所以耕种、管理及收获各环节的典礼,都要由周王亲自主持。③疆:划分疆界。理:调理地脉。马瑞辰《通释》:“理对疆言,疆谓定其大界,理则细分其地脉也。”亩:田垄。此句是说,田埂或东西向,或南北向,各随地利。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①。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②。
○诗之二章。以雨雪霖泽,言南山之田得上天惠助。写冬春之交先雪后雨的光景,细腻、生动;天地有温情,此章最传神。姚际恒《诗经通论》:“田事,冬雪宜大,春雨宜小。雰雰以言雪大,霡霂以言雨小。优、渥、霑、足,皆言承雨,则夏亦可知矣。”“生”的主语是“上天”。
注释
①同云:聚集云彩。一说,同色云。一说,即彤云。雨雪:下雪。雨,动动词。雰雰(fēn fēn):纷纷。霡霂(mài mù):小雨之称。②优:润泽。马瑞辰《通释》:“瀀之假借。《说文》:‘瀀,泽多也。'”渥:雨水充足。霑(zhān):润泽。足:充分。一说,为浞字的假借,与“霑”义同。
疆埸翼翼,黍稷彧彧①。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②。
○诗之三章。言南山之穑,将用以祭祀,是曾孙福禄所系。
注释
①埸(yì):田界。翼翼:庄稼排列貌。彧彧(yù yù):茂盛状。②畀:给。尸:祭祖时扮神的人。宾:参与祭祀的人员。参《小雅·楚茨》“为宾为客”句注。
中田有庐,疆埸有瓜①。是剥是菹,献之皇祖②。曾孙寿考,受天之祜③。
○诗之四章。写以瓜菜祭祖尝新。是诗篇所附典礼。
注释
①中田:田中,田野。庐:简易棚舍。古人农忙季节在田野搭起简易茅棚居住,冬季返回邑落居住。一说,此“庐”为葫芦之“芦”,即瓠瓜之类。有瓜:言农夫在田间地头种瓜菜之物。《周礼·场人》:“掌国之场圃而树之果蓏珍异之物。……凡祭祀、宾客共(供)其果蓏。”②剥:剥去皮叶。菹(zū):腌渍。③寿考:长寿。参《豳风·七月》“万寿无疆”句注。祜(hù):福。
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①。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②。
○诗之五章。言尝鲜之礼,尚有骍牡牺牲之献。
注释
①清酒:经清水掺兑过的薄酒。古代酿酒大致分两类:一类为带有渣滓的酒,称为醴,又称五齐,酿造方法简单,时间也短,浓度不高。还有一种是给人喝的酒,经过反复酿制,时间长,浓度高。前一类专供神,上贡之前需要用“明水”(即露水,取其清洁)掺兑,此酒即清酒。从:接着,随而。古代祭祀,先献酒,之后牵出献祭的牲口。骍(xīng)牡:通身赤红色的公牛。周人祭神,特别讲究用赤红色的牛。②鸾刀:带有鸾铃可发出响声的刀。古人祭祀割开牲口之肉,讲究动作的节奏,所以用鸾刀。毛:取牛毛是为向神显示其色纯一。《郑笺》:“毛以告纯也。”血膋(liáo):牛的鲜血和脂膏。周代祭祀,杀牲时取牛血向神告杀,将牛的油脂与黍稷、萧艾合在一起燃烧,令其香气上升,即供神享用。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①。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②。
○诗之六章。写事神受福,是一篇的主旨。
注释
①烝:进。享:献。明:礼仪周备。②皇:祖先神因得到献祭而更加赫赫伟大。一说,归往,为暀字的假借,前来享受献祭的意思。
解说
《信南山》,春夏之交,周王以籍田的瓜果祭祖,诗篇为此而作。
《毛诗序》说:“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全然臆说。在《诗经·小雅》中,有多篇表现农事及秋冬祭祖的篇章。这些篇章,格调平和闲雅,丝毫无衰世之气。《毛诗序》所以用“君子思古”来敷衍,其缘由已见《楚茨》篇解说。考上述几首农事及年终祭祖的诗篇,格调大同,表明为同一时期作品。其篇章、语式及一些用词,如其祝福的嘏词,语式三句为一意群等,都显示其为西周中期作品。
读此诗,首先要了解诗篇所表农事典礼的发生,就在王室籍田千亩之上这点。籍田不同于一般田产,其所产粮食是要作为贡品,由周王代表族人奉献给祖先的。按照礼法,周王上贡给祖先的粮食,必须是他亲自劳作所得,对祖先才是最虔诚恭敬的(与此相同,他祭祀所着服装,是王后亲自养蚕缫丝织纴制成,也才是对神最虔敬的)。这样的观念,决定诗篇的“文体”,那就是在第三、四章,都从庄稼长势说到后来的祭祀及所获的福报。这也形成了诗篇虚实相生的特点。从作物说到祭祀获福,是一层虚实,但在本篇还有更大层次的虚实。诗篇的前三章,其实都不是本篇所言农事典礼,真正诗篇所附的典礼,只是第四章所言。古代祭祖有所谓“瀹、祀、烝、尝”(《小雅·天保》),诗篇第四章写将新鲜的瓜果献给祖先,就是诸多祭典中的“尝新”之礼。宋王质《诗总闻》说:“《楚茨》,烝尝之祭也,其仪差详;《信南山》,荐新之祭也,其仪差略。”“荐新”即“尝新”,这部分才是诗篇的“实”,此外第五章的“清酒”“骍牡”云云,都是“尝新”之礼的组成部分。其规格之高,正表明为周王的典礼。还应注意的是诗篇中“维禹甸之”一句。考诸西周中期文献,不论传世还是出土的,多言大禹,如新近回收的西周中期铭文《公》,即明言大禹的平治水土为一大功德。诗篇上来就言南山之下的籍田是禹甸治的,既是强调籍田耕种的神圣性,也是申明对传统的尊崇与遵循。
诗篇最动人的笔触是第二章“上天同云”云云,表述浓云密布及雪雨对田地的润泽,句中描写的天地是那样细腻、精心,实际表达出的是一个以农耕稼穑为命业的人群,对天地自然的感念情怀。后来《周易·系辞下》“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哲学观念,正孕育于这种感念情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