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上(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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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耿司寇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四年(1586)写于麻城。文中有“近谿(罗汝芳的号)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据李贽《续藏书》卷二二《参政罗公传》,罗汝芳“正德乙亥(十年,1515)生”, “万历戊子(十六年,1588)九月二日卒,年七十有四”,可知此信写于罗汝芳死前二年,即万历十四年。此文长达一万多字,是李贽与耿定向论战的代表之作。万历十二年(1584),耿定理病逝,耿定向与李贽的矛盾日渐尖锐。袁中道《李温陵传》说:“子庸(耿定理的字)死,子庸之兄天台公惜其(指李贽)超脱,恐子侄效之,有遗弃(指抛弃功名妻子)之病,数至箴切。”李、耿论战由此开始。万历十三年(1585),李贽离开黄安,徙居麻城。万历十四年,李、耿论战日益激化,并形成对立阵线。沈《李卓吾传》载:“两家门徒标榜角立,而耿、李分敌国。”《答耿司寇》就是这场论战中的代表作,也是批判道学家的战斗檄文。在此文中,李贽以耿定向为典型,无情揭露了道学家的伪善面目。他们满口“泛爱众”“出孝入弟”“利他”“为人”,实际上是贪得无厌、自私透顶、惯于说谎的伪君子。不仅如此,李贽还进一步批判了儒家的仁德说教,把封建道德的最高准则“文死谏,武死战”斥之为不过是博取名利的手段。正是在揭露和批判道学家和封建统治者的伦理道德基础上,李贽提出了“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的“异端”口号,提出了“人人皆可以为圣”的思想命题,在当时及以后都产生了重大影响。钱谦益曾说:“(李贽)与耿天台往复书,累累万言,胥天下之为伪学者,莫不胆张心动,恶其害己,于是咸以为妖为幻,噪而逐之。”(《列朝诗集小传》闰集《卓吾先生李贽》)就是一个明证。

 

此来一番承教[1],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2],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3]。嗟夫!朋友道绝久矣[4]。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5],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6]。何也?死而博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顾[7],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入[8],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9],身杀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鉴也[10]。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犯颜敢谏之士[11],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闻之朋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于公耶!是可贵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哉!居然复见愢愢切切景象矣[12]。然则岂惟公爱依仿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

【注释】

[1]承教(jiào):接受教令。后用作谦辞,表示接受教诲。

[2]不容已:不容自止,不可间断,有非这样办不行之意。已,停止。耿定向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伦理,是“弥六合贯千古”“范围天下”“曲成万物”的“天则”“心矩”,是“千古不容改易的模样”, “非特不可不依仿,亦自不能不依仿,不容不依仿”(《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李公书》)。他反复强调,个人作为纲常名教中的一个角色,就要在其中尽伦尽职,这就叫作“不容已”。正如他所说的:“余所谓不容已者,即子臣弟友,便有许多不尽分处。”(同上)对此,李贽在此文及其他文中给以批驳。真机:玄妙之理,相当于真义或真理。

[3]莫知其然而然者:意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却这样做的缘故。

[4]朋友道绝:这是李贽对当时道学官僚表面上讲“朋友”,实际上钩心斗角的现象表示的愤慨。也暗指何心隐被害时耿定向坐视不救之事。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五:“乃卓吾之所以恨先生(指耿定向)者,何心隐之狱,唯先生与江陵(指张居正)厚善,且主杀心隐之李义河又先生之讲学友也,斯时救之固不难,先生不敢沾手,恐以此犯江陵不说(悦)学之忌。”

[5]逆鳞:倒生的鳞片。传说龙喉下有倒生鳞片,触犯了它,就会杀人。封建时代把君主的不可触犯性,比喻为逆鳞,臣子犯人主或强权之怒,如同触逆鳞,有致死的危险。《韩非子·说难》:“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触犯)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很少)矣。”

[6]相踵:相接。

[7]犯害:敢于做于己有害之事。

[8]入:采纳,接受。

[9]何心老:即何心隐。何心隐及其被杀,详见前《答邓明府》第一段注[1]。

[10]昭昭:很明显的样子。

[11]犯颜敢谏:不怕冒犯君王或尊长的威严而敢于直言进谏。颜,脸色。

[12]愢(sī)愢切切:语本《论语·子路》:“切切愢愢。”意为朋友间互相批评,严格要求。愢,同“偲”。

【译文】

近来不断听到您的教诲,使我感到您是真正在讲学,您是真正的好朋友。但使我不解的是您为什么一定要教诲我,我为什么必须听从您的教诲。而且,只有这样才可以称为懂得了“不容已”的真理,懂得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而必须这样做的缘故。啊!朋友之道早已不存。我曾经说,千古以来只有君臣而无朋友,这并不是过分的议说。君主就像龙,喉下有倒生鳞片,触犯了它必遭死罪,但是不怕死而进谏之人却一个接一个。为什么?虽遭死罪却可以博得谏臣之名,所以志士也都愿意,何况这样做未必会死还能获得巨福呢?追求名利之心胜过避害之心,所以就敢于冒犯君主,做对自己有危险之事而不顾了,何况没什么害处而且有很大的好处呢?朋友之间就不是这样了:幸而相处融洽,志同道合,对自己也不会有分毫好处;不幸相处疏远,意见不合,则轻者相争不下,重者就互生怨恨。何心老就是因此而遭杀身之祸,丧了命而名又不成,其中的道理昭然若揭。所以我认为千古无朋友,就是因为无利可图。那些不怕冒犯而敢于直言进谏的人,只能常见于君臣之间,而绝对不见于朋友之间。现在我有幸得到您这样的直谏之友,真是太可贵了。又幸运地能得到您的教诲,那更是使人羡慕了。真是使人高兴啊!没想到今日从您身上得以见到孔子所说的朋友间这样互相勉励督促、严格批评的景象了。但是,难道只有您愿意仿效孔子吗?我也不是不愿意仿效孔子啊。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爱人[1],而不欲其择人[2];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为吾道得人[3],而不欲轻以与人[4]: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5];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为大人明《大学》[6],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7]。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痛痒之末[8];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9]。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润[10],是故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11],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12],是故必待价而后沽[13],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王[14],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15]。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16]。心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17]。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我之不容已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18],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19]:则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则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20]。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21],而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22],而遂居之不疑[23],而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24]。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人之不容已处总皆是[25];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注释】

[1]泛爱人:语本《论语·学而》:“泛爱众而亲仁。”意为博爱大众,亲近有仁德的人。

[2]择人:选择其谈道对象。

[3]得人:指得到可以传授的人。

[4]轻以与人:轻易地把道传给别人。

[5]《弟子职》:一篇记弟子事师礼节(受业、应客、坐作、进退、洒扫、馔馈等)的文章。见《管子·杂篇》, 《汉书》卷三〇《艺文志》附在《孝经》之后。注本有清人洪亮吉《弟子职笺释》、庄述祖《弟子职集解》等。入孝出弟:语本《论语·学而》:“入则孝,出则弟。”意为在家孝敬父母,出外敬爱兄长。弟,通“悌(tì)”,顺从和敬爱兄长。

[6]为大人:做一个大人。指能自立,“不待取给”“不求庇荫”于人的人。明《大学》:明了《大学》的道理。《大学》,见《答周若庄》题解。

[7]明明德:语出《大学》。发扬光辉的美德。前一“明”字为使动词,要发扬的意思。

[8]痛痒之末:指细枝末节。

[9]开眼: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10]雨露:这里指点点滴滴的细小知识和恩惠。

[11]村学训蒙师:乡村私塾里教授初学儿童的启蒙老师。训蒙,教育儿童。多指旧时学塾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

[12]霜雪之凛冽:比喻节操高洁,凛然不可侵犯。凛冽,极为寒冷。

[13]待价而后沽:语本《论语·子罕》。意为等好价钱才卖出去。

[14]擒王:语本杜甫《前出塞》:“擒贼先擒王。”比喻抓住要害。

[15]奏功:收效,成功。

[16]本心:这里指动机、出发点。

[17]相忘于无言:在无言之中,彼此忘记。意为各行其是,不必多讲,你没有必要把你的意见强加于他人。

[18]圣学:指孔子之学。

[19]异学:指儒家以外的其他学派、学说。

[20]执己自是之病:固执己见自以为是的毛病。

[21]遽:就,竟。

[22]在邦必闻:语出《论语·颜渊》。意为做国家的官时一定有名望。

[23]居之不疑:以(“圣学”)自居认为毫无疑问。居之,任之,当之。

[24]正脉:正统,正宗。

[25]世人:世间的人,一般的人。

【译文】

您所说的不容已之道,意在博爱大众,而并不考虑谈道的对象;我所说的不容已之道,意在要得可以传授之人,而不是轻易地传道给他人:所以咱俩的不容已之道有着细微的差异。您所说的不容已,是人生十五岁以前所应学习的《弟子职》中所要求的入孝出弟之事;我所说的不容已,是人生十五岁成年之后能自立而不求庇荫于人、能明了《大学》的道理,并能把光辉的美德发扬于天下之事。所以,您的不容已虽博,却是细枝末节;我的不容已则专,能收到开阔眼界、增长知识的功能。您的不容已像雨露的滋润,自然而至,但只能点点滴滴,像乡村私塾的启蒙老师教授儿童,收效少而用力多;我的不容已,像寒冷的霜雪,节操高洁,凛然不可侵犯,并等待相应时机才出手,又像大将用兵,擒贼先擒王,抓住要害,所以用力小而收效大。虽然我们两人关于达到不容已的方法和措施有所不同,但为不容已之道的出发点应该是一样的。既然出发点一样,那么就不必把您的不容已之论强加于他人。如若说您的不容已之论是正确的,我的不容已之论是错误的;您的不容已之论是圣学,我的不容已之论是异学:那我真是不能理解了。如若说您的不容已是知其不可以停止,而且必须想方设法使其不停止,非得这样办不行,这样才是真不容已;我的不容已是不知道怎样使其停止,那就任其自然发展,自然使其不停止,就不是孔子圣学的不容已之道:那我又不能理解了。我想您在不容已这个问题上,存在着固执己见自以为是的毛病吧。因此,不能因为人们赞扬您的说法,就自认为自己完全正确,而他人就完全错误。恐怕也不能因为自己做官有声望,就以圣学自居不疑,而把他人都看成异学,都不是孔、孟圣学的正统而加以嘲笑。我认为,如若说您的不容已之论是正确的,那么其他人的不容已之论也都是正确的;如若说其他人的不容已之论不正确,那么您的不容已之论也同样是不正确的。这就是我对不容已之论的理解。这样的理解是否正确,还望您指教。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1]。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2],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3],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4]?以是谓为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5],身履是事[6],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7],凿凿有味[8],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

【注释】

[1]殊:甚,极。

[2]均之:都是这样。均,都,皆。

[3]科第:登科及第,即考上举人进士。

[4]言顾行、行顾言:语出《中庸》。意为口里讲的话,要顾及自己所行之事;自己所行之事,要顾及口里讲的话。即言行一致。

[5]市井小夫:街巷居民。这里泛指一般老百姓。

[6]履:做。

[7]力田作者:种庄稼的。力田,致力耕田。

[8]凿凿:确实,鲜明。

【译文】

试看您的所作所为,和别人没有一点不同。他人这样,我也这样,您也这样。每个人一天到晚,从懂事儿开始到现在,都是种田为了吃饭,买地为了耕种,盖房子为了安身,读书为了做官,做官为了取得尊贵显赫的地位,到处找好风水居住修坟,为了给子孙造福。种种日常生活,全是替自己和家庭考虑,没有一点儿是替别人打算的。可是,等到一张口讲学论道,就说别人都是为自己,我则是为他人;别人专门利己,我专门利人。我可怜东家挨饿,又担忧西家受冻。某某人愿意上门去教育别人,那是在实现孔、孟的志向;某某人不愿与任何人来往,是自私自利之徒。某某人虽然做事不严谨,却乐于助人行善;某某人做事虽然端正严谨,却喜欢用佛家邪说害人。由此看来,您所讲的不一定是您所做的,您所做的又与您所讲的不一致,这和圣人所说的“言顾行、行顾言”是多么不一样啊!把您这种表现说成是合乎孔圣人的教导,行吗?我反复思考您的言行,觉得还不如一般小老百姓呢。他们做什么,口里就说什么,做生意的就说做生意,种田的就说种田,真实有味,是有德之言,叫人越听越爱听。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1],盖真未之能,非假谦也。人生世间,惟是此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己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慥慥[2],故为有恒[3],故为主忠信[4],故为毋自欺[5],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6]。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7],人其肯信之乎?

【注释】

[1]“夫孔子”三句:事见《中庸》。孔子说:“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要求)乎子以事父(尽孝道),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尽忠心),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恭敬兄长),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给以信实),未能也。庸德之行(平常的道德要着力实行),庸言之谨(平常的语言要谨慎地说),有所不足,不敢不勉(不敢不尽力奋勉),有余不敢尽(言行尚有余力,也不敢说尽做绝)。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2]慥慥:忠厚笃实,言行一致。

[3]有恒:语出《论语·述而》。指有恒心保持好的品德。

[4]主忠信:语出《论述·学而》。意为要以忠和信两种德操为主。

[5]毋自欺:语出《大学》。意为不要自己欺骗自己。

[6]责:要求。

[7]“所求”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下》。自任,自己负担。

【译文】

孔子所说的“言语要顾及行动”,是什么意思呢?他自称在子、臣、弟、友这四种道德方面有的没做到,那是真的没做到,并不是假谦虚。人生在世,只有这四种道德是要终身奉行的,哪有完全做到的时候。如果说我做到了,那么就会停滞不前了。圣人知道这四种道德最难完全做到,所以就自己说没能做到。自己实际没能做到,就说不能做到,这是“言顾行”;说自己没能完全做到,实际上也不可能完全做到,这是“行顾言”。这就是忠厚老实、言行一致,这就是有恒心保持好品德,这就是重视忠信的德操,这就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这就是真圣人。不像现在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都做到,却要用这四种道德要求别人,教训别人。要求别人严,而要求自己宽,别人怎么肯相信他那一套呢?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1]:“满街皆圣人。”[2]佛氏亦曰[3]:“即心即佛,人人是佛。”[4]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无言。”[5]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6]。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7]。无我相,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8]。非强之也[9],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也[10]。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11]后人推而诵之曰[12]: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13]。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以与之矣[14]。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15]

【注释】

[1]阳明:即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号阳明,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因反对宦官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今贵州修文)任驿丞(管理驿站的官吏)。后任太仆寺少卿,南赣佥都御史,都察院副都御史等职。曾平定宁王叛乱,镇压过农民起义。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卒谥文成。他发展了陆九渊的学说,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人心的“灵明”就是“良知”,没有“良知”便没有天地万物。而良知为人人所固有,圣人不多,常人不少,所以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王守仁思想是宋明“心学”的集大成者,具有对抗朱熹和促进思想解放的积极因素,对李贽有直接影响。著作由门人辑成《王文成公全书》。

[2]满街皆圣人:见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卷三《传习录》下。

[3]佛氏:指佛教。

[4]“即心”二句:佛教禅宗认为,只要人顿然觉悟到自心本来清净,本自具足(具备充分),这心就是佛,人人就是佛。

[5]予欲无言:语出《论语·阳货》。意为我想不说话了。这是借用孔子的话表明自己的心态。

[6]佛未尝度众生:佛教认为众生能见性自成佛,就用不着佛的接引(度)以脱离烦恼和生死。众生,佛教指称一切有情识的生物。

[7]“无众生”四句:意为“众生相”本来就是虚幻的,哪里还有什么“人相”; “道理相”本来也是不存在的,哪里还有什么“我相”。佛教认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存在都是幻象。这当然是一种唯心主义说法。李贽则常常以此而否定“圣人”的存在,这里也是此意。相,佛教用语。指一切事物外现的形式、形态,如火之焰相,水之流相等。人相,指一切众生外观的形象、形态。我相,指把轮回六道的自体当作真实的存在,佛教认为是烦恼之源。

[8]“无我相”四句:意为不固执“我相”,所以能够丢开个人的妄见;不存在“人相”,所以能够听从他人的善见。

[9]强:勉强。

[10]善与人同:语出《孟子·公孙丑上》。行善(他)和别人没有区别。

[11]“自耕”二句:语见《孟子·公孙丑上》:“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伟大的舜更是了不得),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快乐地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偕同别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意为(舜)从种庄稼、制陶器、做渔夫一直到做天子,从来没有不吸取别人优点的。

[12]推而诵之:推崇他(舜),称赞他。推,赞许。

[13]“即此”二句:意为就这样吸取他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也就是偕同他人行善。

[14]“人心”三句:意为人心是极为神妙的,(若见到舜作伪)就不会把善言告诉他,舜也一定不能和大家一道行善了。

[15]正脉:正统,正宗。

【译文】

圣人从来不要求人为全人,因此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所以王阳明先生说:“满街都是圣人。”佛教也认为:“只要自己心清净,自心就是佛,人人都可以成佛。”正因为人人都可以成圣人,因此,圣人就不会用“不容已”的道理去教导别人,所以孔子说:“我不想说话了。”因为人人都可以成佛,所以佛祖也用不着去接引众生了。一切事物都是虚幻的,众生都无相,哪里还有人相?道理相本来就不存在,哪里还有我相?不固执我相,所以能够丢开个人的妄见;不存在人相,所以能够听从他人的善见。这是很自然的事,而非出于强迫,因为人人都是佛,在行善上人人都无区别。行善既然人人相同,怎么能认为只有我在行善?他人既然与我一样行善,为什么他人的行善就不可取呢?所以说:“舜所以伟大,因为他从种庄稼、制陶器、做渔夫,一直到做天子,都善于吸取别人的优点,和大家一样行善。”因此,后人称赞舜能以吸取他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也就是偕同他人行善。实际上舜在开始行善时并没有要与他人一起行善的想法,假使舜事先就存有一起行善之心,那么他的行善就不真诚了。人心是极为神妙真诚的,他人若是见到舜有作伪之心,就不会把善言告诉他,舜也就不可能同大家一起行善了。因为舜一生都知道在每一个人身心中都存有善行,自己只是从他们那里吸取这些优点而已。既然从耕稼陶渔这些普通人那里都有善行可吸取,那么千圣万贤之善行不是也可以吸取吗?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把独尊孔子看成是正统呢?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1],亦太苦心矣。安在其为挫抑柳老[2],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至此乎[3]?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4],而又欲为子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5],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6]?反覆详玩[7],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子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8],而公乃反为之覆,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9]。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10],不以介怀[11],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12],又何也?岂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然则子礼之爱柳老者心髓[13],公之爱柳老者皮肤[14],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15],无可争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昧此乎[16]?纵子礼之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固宜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以逭责耳[17]。设使柳老之所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为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见知而不悔[18],此学的也[19]。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20],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21],此真所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刘金吾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22]?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区区护名,何时遮盖得完耶?

【注释】

[1]子礼不许讲学:万历初,张居正议禁讲学,周思敬倾向张居正的政治改革,反对其从兄周思久讲学。子礼,即周思敬。见《答周友山》题解。

[2]挫抑柳老:周思久曾在麻城创建辅仁书院,“与耿定向以理学相切劘”,并说:“孔子之学,所谓物并育而不害,道并行而不悖者也。”(杨起元《杨太史家藏文集》卷三《学孔编序》引)在麻城聚徒讲学时,又说:“无此道理(指孔、孟之道),难过日子。”周思敬不同意周思久的这种理论,反驳说:“有此道理,难过日子。”(见《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周柳塘》引)柳老,即周思久。见《答周柳塘》题解。

[3]“而必”二句:这是针对耿定向而言。他在《与周柳塘》中说,周思久说“无此道理,难过日子”, “此当指恣肆于情欲者道”,而周思敬说“有此道理,难过日子”, “此可与捆缚于道理者道”。而周思敬并未“恣肆于情欲”,周思久也并未“捆缚于道理”,那么就应该“皆受用之”。耿定向当时企图调和周氏兄弟之间的矛盾,于“有道理时观其窍,无道理时观其妙”,而为周思久“伸屈”。

[4]口过:失言的错误。

[5]长篇大篇:指耿定向近一二年撰写的攻击李贽、邓豁渠等文章书信。

[6]背戾(lì):悖谬,相反。

[7]详玩:揣摩,玩味。

[8]渠:他。

[9]“古之”六句:语本《孟子·公孙丑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改正)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食,蚀。仰,仰望。顺之,将错就错,迁就他。为之辞,替他的错误辩护。

[10]冥然寂然:冥思寂想的状态。

[11]不以介怀:不以求道治学为意。介怀,介意,把事情存于心中。介,搁,置。

[12]独:却。夸:夸饰,夸耀。

[13]心髓:比喻爱得深。

[14]皮肤:比喻爱得浅。

[15]“又不”句:意为又没有跟他的房屋、田地连接在一起。指没有什么财产关系。

[16]昧:不明白。

[17]逭(huàn)责:逃避责任。

[18]“遁世”句:意为隐居不出,虽然不被人家所了解,也不感到懊悔。

[19]学的:为学的准则。的,标准,准绳。

[20]颜子:即颜回。

[21]子贡(公元前520—?):复姓端木,名赐。春秋时卫国人。孔子弟子,善于辞令。

[22]刘金吾:指刘守有,号思云,麻城人。袭祖庄襄公荫,官锦衣卫。《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五、民国版《前编》卷六等有传。金吾,本武器名,汉唐武官执以侍卫皇帝,就叫执金吾,简称“金吾”。刘守有当时是锦衣卫指挥,故称他为金吾。

【译文】

既然人人都有善行可取,那我就没必要施什么善行与他们,也没有必要向他们讲什么善行之道了。但是子礼反对其兄柳老讲学,那也用心太苦了。您认为他这是挫抑其兄柳老,所以您就想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吗?您又怎么就认为子礼的言论是不当的,又要为子礼掩盖其不当呢?您这样的用心也太琐碎了!您既然长篇大论的著文攻击我和邓豁渠,却又嘱他人不必传阅,这是多么的自相矛盾,违背情理。我反复揣摩思考,您的用心,也太隐曲而不直率了!况且子礼也并不认为自己对柳老的批评有错,就是有错,他也不会遮掩,而您却表现出为他遮掩之态,真不知您存的什么心思!古时的君子,有过错就像日蚀月蚀,人人都能看到,改错后人人都敬仰;今天的所谓君子,见到他人之错不但将错就错,迁就他,而且还要替他辩护。您认为这样的行为怎么样?柳老平生正身端坐,冥思寂想,不以求道治学为意,所以没有长进,而您却夸耀他,又是为什么?难道您对他有所遗憾而不希望他有所长进吗?由此看来,子礼对其兄柳老是发自深心的真爱,而您对柳老不过是浅爱,这是不言而可知的了。柳老是子礼的兄长,他们的兄弟还有很多,而他却独独关怀柳老;柳老又不为官,又和他没有什么财产关系,两人之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争的。子礼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毁谤柳老,是可知的。子礼既然没有半点私意,那么他对柳老的批评完全是出于赤诚之心。您很聪明,为什么不明白此中道理?就算子礼的话有错,那应当为子礼惋惜,而不该替柳老忧虑。若是子礼的话正确,那就应当替柳老惋惜,而且更应该用您平日自认为已承继的孔圣正脉,不容已之道,率真婉转地对柳老开导。柳老对您非常敬重信任,您的话他一定接纳。您现在这样子,对柳老有什么帮助?柳老与您相知又有什么可贵的呢!如若说子礼的话有不当之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认为是逃避责任罢了。如若说柳老的修养已深,不能轻易了解,那么您就应当大为柳老高兴,不必担心他有什么不高兴。为什么?因为真正修炼到家的人,虽然不被他人了解,也不会有什么懊恼,这才是学习的准则。一般人不知道我的修炼,那我就是贤人了,这是可喜的。贤人不知道我的修炼,那我就是圣人了,那不更可喜么?圣人也不知道我的修炼,那我就是神人了,那不是愈加的可喜么?当时真正了解孔子的只有颜回,就是子贡也不了解孔子,这才真是孔子为孔子的原因。又何必在乎子礼的不知呢?又怎么能认为子礼对其兄柳老的批评就是挫抑他呢?就是使刘金吾等人轻视我们呢?我认为不应怕他人轻视自己,怕的是自己轻视自己。维护名声的心思,何时才能遮掩得完?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1],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2],有加于金吾耶[3]?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4],不容加损[5],所谓麒麟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凰齐飞,皆同类也[6]。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7]。而独有出类之学,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8]。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9]。今不于不可用力处参究[10],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11],则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注释】

[1]欲其讲学:当时(万历十四年)耿定向护其妻彭淑人的棺材自京师归里,曾有意让刘守有出来讲学。

[2]行履:行为。

[3]加:超过。

[4]一律:这里是相同、一类的意思。

[5]加损:增减,褒贬。

[6]“所谓”三句:语本《孟子·公孙丑上》:“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dié,土堆),河海之于行潦(lǎo,小溪),类也。”

[7]同体:同一形体,一致而无区别。

[8]“而独有”三句:语本《孟子·公孙丑上》:“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出类,出类拔萃。

[9]“则在于”二句:语见《孟子·万章下》:“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犹)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意为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你的力量(是技巧)。巧中(zhòng),靠技巧命中(目标)。容力,用力,需要力。

[10]参究:体会,研究。

[11]致力:尽力。着脚:置足,落脚。

【译文】

我听说刘金吾也是人杰,您急迫的想让他讲学,不知是什么主意?难道是因为您真认为自己的行为,超过了刘金吾吗?若是如此,请一一告示于我,使我得以看见。若不是如此,您想让他讲一些无益的虚谈,又是为什么?我想这样就是三尺儿童都骗不了,怎么能骗豪杰之士呢?那么说孔子讲学也是错的吗?孔子说圣愚一样,不可褒贬,所谓麒麟与一般兽类并走,平常的鸟儿与凤凰齐飞,都是一样。这就是说万物一样而无区别。至于出类拔萃之学,只有孔子才可以称知之,所以孟子之说深有意味。但是探究其出类拔萃之所在,是智慧技巧,而不在于气力。如果不在智慧技巧上研究探索,而只想在气力处探究,那就失去了孔、孟不传的真谛。这是多么重要的事理,怎么可以轻易与人相谈论呢?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1],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灭之教[2],以眩惑人耶[3]?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4]。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5];大雄氏知人之怕死[6],故以死惧之[7];老氏知人之贪生也[8],故以长生引之[9]。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10],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11]。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12],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注释】

[1]训蒙:对儿童的启蒙教育。

[2]虚无寂灭之教:指道教与佛教。道教用“虚无”比喻道的本体,意思是实而若虚,有而若无。寂灭,是“涅槃”的意译,佛教指超脱生死的理想境界。

[3]眩惑:迷惑。

[4]名:名目,名教。

[5]名教:指以正名定分(如“子臣弟友”)为主的封建礼教。

[6]大雄氏:印度佛教徒对佛主释迦牟尼的尊称。大雄,佛的德号。因佛具有非凡的智力,雄大无比,故称。

[7]以死惧之:佛教鼓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轮回说,在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六道中轮回,要“备受诸苦毒”(《法华经·方便品》)。

[8]老氏:指老子,道教创始人。

[9]以长生引之:用长生不老的道理来引导他们。

[10]权立名色:暂且立个名目。名色,名目,名称。化诱:教化诱导。

[11]“唯颜子”二句:事见《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老师孔子之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善诱,善于诱导。

[12]削发披缁(zī):剃去头发,披上黑色袈裟。指出家当和尚。缁,黑色。

【译文】

您听了我这些话,一定认为对于这样的异端之人用对儿童启蒙教育的方法,讲一讲发扬光辉美德就可以了,何必要用道教虚无和佛教寂灭之说,去迷惑人呢?实际上仙、佛与儒,都不过是一名目。孔子知道人们喜欢子臣弟友之名分,所以就以名教诱惑;佛主释迦牟尼知道人们怕死,就以生死轮回恐吓;老子知道人们希望长生不死,就用长生不老的理论来引导。都是不得已暂且立个名目诱导人们罢了,都是不真实之事。只有颜渊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说夫子善于诱导。现今我的作为,有哪一点不与您一样?也好做官,也好富贵,也有妻子和儿女,也有房屋住宅,也有朋友,也会宾客,您在哪一点上胜过我了?为什么您有学可讲,有许多不容已的道理?我与您既然没有什么不同,那您指责我有背人伦,抛离妻室,剃发为僧之论,都实在是不值得一说了。为什么?我的作为没有一样和您不同,不同之处只在您是大官。但学问能因为官大就比他人强么?如若说官大学问就大,那么孔子、孟子也就不敢说话了。

 

且东廓先生[1],非公所得而拟也[2]。东廓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3],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4],公其能此乎[5]?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6]!须如东廓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谿先生足以继之[7],近谿先生稍能继之[8]。公继东廓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9]。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10];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谿有此乎?龙谿有此乎?况东廓哉!此非强为尔也[11],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12],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13]。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14],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天下也?

【注释】

[1]东廓先生:即邹守益(1491—1562),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今江西安福)人。正德六年(1511)会试第一。官至侍读学士、南京国子监祭酒。学宗王阳明。著有《东廓语录》。《续藏书》卷二二、《国朝献征录》卷七四、《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一四、《明史》卷二八三、《明儒学案》卷一六等有传。

[2]拟:相比。

[3]“东廓”句:邹守益笃信王阳明的“良知”说,并主张“修己以敬”“戒惧”“慎独”为致“良知”的修养方法。良知,儒家谓人类先天具有的道德意识。最早为孟子所提出,后来王阳明加以发挥。他说:“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传习录》卷中)

[4]“其妙处”句:明武宗朱厚照无子,世宗朱厚熜(cōng)由藩王继从兄朱厚照的帝位。即位后,使礼臣议本生父兴献王的尊号,要求追崇本生父母为“帝”“后”,从而在统治集团内部引发了皇统继承与家系继承的争吵。张璁等迎合世宗之意,议尊其父为皇考。杨廷和等认为不合礼法,主张称孝宗(武宗父)为皇考,兴献王为皇叔父。争论三年,终于追尊兴献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群臣哭阙力争,因此下狱的达一百三十四人,廷杖致死的十余人,还有多人被谪戍和致仕而去。此事史称“大礼议”。在“大礼议”事件中,邹守益曾上书为被害群臣辩护,并进行营救。因此,也被下狱受刑,后谪为广德州(州治在今安徽广德)州判。这里所说的“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可能即指此事。

[5]公其能此乎:暗指耿定向对何心隐之狱,能救而不救事。见本文第一段注[4]。

[6]说谎:张居正死后,受到顽固派的弹劾,一家遭削籍抄没,何心隐案也成为顽固派攻击张的一个借口。当何心隐被害时见死不救的耿定向,此时也写起了吊何心隐的“哀辞”。见《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二,又《梁夫山遗集·附录》。“说谎”当暗指此事。

[7]龙谿先生:即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谿,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王守仁的学生,官至兵部侍郎。他与钱德洪曾两次放弃科举机会,专心王学。当时,四方学人士子向王学习者,往往先由他们辅导,而后卒业于王守仁,因此被称为“教授师”。主张“良知”即是佛性,为学以“致知见性”为主,把王守仁的“良知”说进一步引向禅学。著有《困知记》《龙谿集》等。《续藏书》卷二二、《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书》卷一一四、《明儒学案》卷一二等有传。李贽对王畿极为推崇,本书卷三有《王龙谿先生告文》可参看。

[8]近谿先生:即罗汝芳(1515—1588),字惟德,号近谿,江西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除太湖知县,召诸生论学。终官云南布政司参政。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先学于颜钧,后又为王畿再传弟子,学主良知。死后门人私谥明德。著有《近谿子明道录》《近谿子文集》等。《续藏书》卷二二、《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儒学案》卷三四等有传。李贽对罗汝芳极为推崇,本书卷三有《罗近谿先生告文》可参看。

[9]回护:(为自己的错误)曲为辩护、遮掩。

[10]志仁无恶:语本《论语·里仁》:“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意为真能立志实行仁德,就能做到没有什么可被憎恶的。

[11]非强为尔:不是勉强这样做的。

[12]“虽以”句:意为即使像心斋先生(这样有道行的人),也被放在非纯种(即非正统)之列,而不合乎你的标准了。心斋先生,即王艮,见《又答石阳太守》第二段注[3]。杂种,比喻混杂而成之物。这里是非正统之意。彀率(gòulǜ),把弓拉到可以发箭的幅度。比喻衡量人物事理的标准、要求。

[13]胡庐山:即胡直(1517—1585),字正甫,号庐山,泰和(今江西吉安)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历官广西参政、广东和福建按察使等。笃信王阳明之学,认为心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著有《衡齐》。《明儒学案》卷二二、《列朝诗集小传》丁集有传。

[14]周柳塘:见《答周柳塘》题解。新邑:指黄安(今湖北红安),是嘉靖末年新设的县。吴少虞:名心学,号少虞,黄安人。曾在黄安似马山创洞龙书院,因自称“洞龙”。与李贽有过亲密交往,李贽与耿定向矛盾激化后,吴站在耿一边,曾对李贽进行攻击。李贽曾称之“大头巾”,即迂腐之甚的儒生(本书卷四《因记往事》)。《黄州府志》卷一九《儒林》说他“一意孔、孟之学”, “教人以下学上达为宗”。著有《洞龙集》。《黄安县志》卷一〇有传。

【译文】

至于东廓先生,您是不可与他相比的。东廓先生专发挥王阳明先生“良知”之说,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高妙处全在不避恶名而勇于救朋友于危难,您能这样么?我对您非常了解,您不要再说谎了!要知道只有像东廓先生那样敢于为朋友而不避恶名,才可以称得上是真的不容已。近时只有龙谿先生有此品德,近谿先生也有这种精神。至于您要继承东廓先生这种精神,那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因为您名心太重,对自己的错误遮掩太多了。您心中恶念太多,却专谈“志仁无恶”;实际上私心太重,却专谈泛爱博爱;实际上固执己见,却专谈不可自以为是。您看近谿是这样么?龙谿是这样么?何况东廓先生呢!这并不是有意勉强这样做,那是因为诸位老先生确实真诚地认为善与人同,不应该有分别的缘故。既然没有分别,那又有什么可恶呢?您如今指责别人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举世道学界没有符合您心意的人,即使像心斋先生这样道行高尚之人也不合乎您的标准,其他就更是不值得说了。您所喜欢的,仅仅胡庐山一人罢了。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也只有这二位被您认为特别出众,那么您取善的标准和范围也太狭窄了,这样怎么能发扬光辉的美德于天下呢?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1]。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但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注释】

[1]齐人莫如我敬王:语出《孟子·公孙丑下》。意为齐国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我这样尊敬王的。是孟子表示对齐王尊敬之意,这里是借引。

【译文】

我并不是不知道恭敬顺从您就可以得到好处,如同孟子所说的应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不是不知道顺从您您必然会爱我,您既爱我,那全县士民也一定尊敬我,吴少虞也必然尊敬我,官吏师生等也必然尊敬我,这样是多么好的日子,多么快活!但是要众人都来尊敬我,终不如您一人懂得尊敬我;您一人尊敬我,终不如您要多多自敬。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1]?戒谨不睹,恐惧不闻[2],毋自欺,求自慊,慎其独[3]。孔圣人之自敬者盖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未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末之治[4],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5]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6],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7]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8]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9]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注释】

[1]伊何:如何,怎样。

[2]“戒谨”二句:语本《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意为君子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行为也应谨慎检点;在人们听不到的地方,讲话也要警惕畏惧。

[3]“毋自”三句:语本《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为要使自己的意念诚实,就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好像厌恶臭气那样厌恶邪恶,好像喜爱美色那样喜爱善良,这样才叫作意念诚实,自我满足。所以君子在独处无人时,也一丝不苟地谨慎自己的行为。慊(qiè),满足,欢快。独,独处,处在单独无人之处。

[4]“所谓”句:语本《大学》:“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指“修身”,即自身的品德修养。末,指“齐家”“治国”“平天下”。

[5]“壹是”句:语出《大学》。壹是,一概,一律。

[6]“守约”句:语本《孟子·尽心下》:“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意为所操持的简单,效果却广大,这是“善道”。

[7]“君子”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下》。意为君子的操守,从修养自己开始,(然后去影响别人),从而使天下太平。

[8]“人人”二句:语出《孟子·离娄上》。意为人人只要亲爱自己的双亲,尊敬自己的长辈,天下就太平了。第一个“亲”字和“长”字都用作动词。

[9]“上老”句:语出《大学》。意为君主能尊敬孝养老人,老百姓就会兴起孝心。

【译文】

唉!您真正能自敬,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自敬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中庸》所说的“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行为也应谨慎检点;在人们听不到的地方,讲话也要警惕畏惧”,也就是《大学》所说的“不自欺”,求“自我满足”, “在独处无人时,也一丝不苟地谨慎自己的行为”。孔圣人的自敬就是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那是没有的事。《大学》又说,自身道德修养很差,而想“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学》说:“一概以修身为本。”这才是一脉相承的正统,也是极为容易极为简单之学,是操持简单效果却显著的善道,所以孟子说:“君子的操守从修养自己开始,然后影响别人,从而使天下太平。”又说:“每个人只要亲爱自己的双亲,尊敬长辈,天下就太平了。”《大学》也说:“君主能尊敬孝养老人,老百姓就会兴起孝心。”都不说如何去平天下,都只是强调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我不知道何处还有不容已之说。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1]。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谿先生年至九十[2],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3],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实诣[4],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谿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5],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6]!盖亦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7],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子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8],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9],儒家书尽足参详[10],不必别观释典也[11]。解释文字,终难契入[12];执定己见,终难空空[13];耘人之田,终荒家穰[14]。愿公无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15]。古人甚好察此言耳[16]

【注释】

[1]工夫:理学家指积功累行、涵养心性为工夫。

[2]年至九十:王龙谿实际上活了八十六岁,这里是举其整数。

[3]明师:指王守仁。

[4]末年:晚年。实诣:真实的造诣。

[5]一第十年乃官:及第(科举应试考中进士)后十年才去当官。

[6]传法:佛教用语。指传播佛法或以佛法传后人。这里指传播学问。

[7]江右:江西的别称。古人以东为左,以西为右,自江北视之,江西为江右。两浙:浙东与浙西的合称,约当今之浙江及江苏东南部。姑苏:苏州的别称,也泛指旧苏州府。秣陵:古县名。约当今江苏南京一带。这里代指南京。

[8]致了:求得。

[9]第:如果。

[10]参详:参酌详审,深入研究。[11]释典:佛经。

[12]契入:契合、深入人心。

[13]空空:佛教用语。佛教宣扬一切事物都无实体,叫作“空”。但“空”也是加给事物的假名,认识假名也同样是空。所以一切皆空而又不执着于空名(虚名)与空见(谓凭空之见),就叫“空空”。这里指对佛教真谛的认识。

[14]“耘人”二句:语本《孟子·尽心下》:“人病(有些人的毛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自己负担)者轻。”李贽借用此意,用“耘人之田,终荒家穰”(替别人田里除草,终于失去了自己的丰收),喻指耿定向要求他人很重,而对自己要求却很轻。

[15]刍(chú)荛(ráo)陶渔:比喻普通人。刍荛,割草打柴的人。陶,制瓦器的人。渔,打鱼的人。

[16]“古人”句:《中庸》说:“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古人,指舜。察,考察,采纳。迩言,浅近之言,常人之语。

【译文】

您不要因为修身是很容易的事,发扬光辉的美德并不难,就担心人们在这方面不肯用工夫。实实在在想要发扬光辉美德的人,要养成积功累行、涵养心性的工夫是很艰难的,埋头努力二三十年,也不一定得到手,怎么可以说不必进行这种工夫呢?龙谿先生活到九十,自二十岁就开始为学,又得明师指导,对天下之书都进行了探讨,到处向人请教求指正,到晚年才得到真实的造诣,能说没有下工夫么?您只用自己的工夫,不要愁他人无工夫可用。有志者自然愿意一起学习,无志者虽与之谈论也不会有什么益处。近谿先生从幼年就开始领会一些道理,科举应试中进士十年后才去当官,至今已七十二岁,还经常远涉江湖各处访人,并不是专门为传播学问,也有着不容自止勇往直前的原因。他一生好名,近来稍知隐藏名声之法,走遍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所有的道学先生都去参访。虽弟子之求师,也没有他这样的恳切急迫,可以说他真正致得了良知,难道能说他没下工夫么?您若也想用其工夫,儒家之书尽可以参酌研究,不必再参看佛典。因为佛典的解说,很难契合您的心思;您顽固地执定己见,也难以对佛教有真正的认知;替别人田里除草,那会失去自己的收获,不要对人严苛,对己则宽松。愿您不要轻视打鱼砍柴一类普通人的见解就好了。《中庸》中说舜喜欢考察常人的浅近之言就是这样。

 

名乃锢身之锁[1],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2]。柳塘初在家时[3],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4],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5],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6],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7],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8]。乃知真具只眼者[9],举世绝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10]。至矣[11],近老之善藏其用也[12]。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13],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14]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15],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台与生稍相似[16],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马于牝牡骊黄之间也[17]

【注释】

[1]锢身:禁锢人身。

[2]近老:即罗近谿(汝芳)。

[3]柳塘:即周柳塘(思久)。

[4]建昌:江西南城。罗近谿的老家。

[5]曾子:可能指曾中野,周思久的学生、女婿。万历十三年(1585),李贽离开黄安,徙居麻城,周思久为东道主,曾中野“舍大屋”给李贽居往(见《续焚书》卷一《与弱侯焦太史》)。

[6]焦弱侯:即焦竑。见《与焦弱侯》题解。特达:特出,卓异。

[7]方子及:即方沆(hàng,1542—1608),字子及,号讱(rèn)庵,莆田(今福建莆田)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历官南京户部郎、刑部郎、云南提学、湖广佥事等。著有《漪兰堂集》。明代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八一,《莆田县志》卷一三、卷二二,《姚安县志》卷六五,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一七九等有传。

[8]大法师:指罗近谿。法师,佛教用语。精通佛经并能讲解佛法的高僧。

[9]具只眼:具有敏锐的眼光和独到的见解。

[10]坐令:致使。受:获得。遁(dùn)世不见知:避世而不为人知。

[11]至矣:到极点了。至,极,极点。

[12]善藏其用:善于隐藏他的功用。

[13]近名:好名,追求名誉。累:拖累。

[14]“知我”二句:语见《老子》第七十章,原文是:“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意为了解我的人越少,取法我的人就越难得。则,法则。这里是效法的意思。贵,难得。

[15]生:作者自谦之称。

[16]五台:即陆光祖,字与绳,号五台,平湖(今浙江平湖)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曾官工部右侍郎,因忤张居正而引疾归。后再起,官至刑部尚书、吏部尚书。张居正改革政治遭到保守派攻击,陆又为张辩解。为政时能广引人材,不念旧恶,人服其量。谥庄简。著有《庄简公存稿》。《续藏书》卷一八、《国朝献征录》卷二五、《明史》卷二二四、《明书》卷一三三、《明史稿》卷二〇八、《居士传》卷四〇等有传。

[17]“何其”句:意为单从雌雄和颜色上鉴别马匹的优劣,比喻对事物只看表面不问实质。典出《列子·说符》:古代善相马的伯乐年老,推荐九方皋为秦穆公访求骏马。三月后于沙丘得之。“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于是穆公责备伯乐。伯乐解释说,九方皋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即看到了马的实质而忽略了其外表。此典又见《淮南子·道应训》《吕氏春秋·观表》,九方皋分别作九方堙、九方歅。牝(pìn)牡(mǔ),雌性的和雄性的。骊(lí),纯墨色的马。万历二十八年(1600)苏州陈证圣序刊本《李氏焚书》到此全文结束。明刊本《李温陵集》有以下文字。

【译文】

追求名誉是禁锢人身的一把锁,听说近谿老在同类学界中没有一个人真正与他相知相契。柳塘初在家时,读了近谿老的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后就减到七分,到了建昌又减去二分,就剩五分了。后来到了南京,连一分的相信也没有了。柳塘的学生曾中野,虽然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也多惊讶。焦弱侯自认为聪明卓异,方子及也以豪杰自负,但他们都把近谿弃置一边不予理会。由此可知真正具有敏锐眼光的人,世上极少,从而使近谿老获得避世而不为人知的妙用。这真是妙极了,近谿老多么善于隐藏他的功用。曾中野回来后,曾对我说:”人们都不了解近谿老,只有先生一人了解他。”唉!我要是不了解近谿老,近谿老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只要有我一人能对近谿老有了解就够了,用不着很多人对他了解。很多人了解没什么好处,那只能受到追求名誉的拖累,有什么值得看重的。所以老子说:“了解我的人越少,取法我的人就越难得。”我不想让近谿老太尊贵。近谿老和我,是不是志趣和主张一致呢?正像您的举止行动一样。我非常相信这一点,为什么?五台与我多少也有相似之处,您却认为五台公心热,我心太冷。唉!您怎么只看事物的表面而不看本质呢!

 

展转千百言[1],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2]。书完,遂封上。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贱体尚未甚平[3],此劳遂难当。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4],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傥不信仆[5],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6],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7]。若以五台亦佛学,试以问之近谿老,何如?

【注释】

[1]展转:亦作“辗转”,反复的意思。

[2]重:一再,更加。

[3]平:平复,即痊愈。

[4]死填沟壑(hè):死了埋身溪谷,指草草埋葬。

[5]傥:倘若,如果。

[6]质:询问。

[7]以:因为。

【译文】

反反复复写了这么长,一点也不顾及忌讳,又家贫无资请人代书,只好自己执笔草草,难以成句。又不敢放开笔写大字,恐怕更加使您发怒。书信写完,立即封上。我深知自己已重病数十日,贱体还没有痊愈,这样的劳累实难承受。但若能得到您一二分相信,即使立即死去草草埋葬,也心甘情愿。您想一想我这是何等心情?我是佛学之徒,怎么会想和您争名声?或者争官位?这都是没有的事。您如若不信任我,可将我这个意思问一问五台,看看是不是如此?因为您对五台公是相信的。如若您认为五台也是佛学之徒,也不妨问问近谿老,怎么样?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1],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而视不肖之薄也[2]!生非护惜人也[3],但能攻发吾之过恶[4],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5]。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人不得切琢[6],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7]。公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8],我不患吾之有过而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观之,何如?

【注释】

[1]《二鸟赋》:耿定向此作未见。疑指《春鸟秋虫解嘲》赋,见《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四。在该赋中,耿定向对李贽有所讥讽。李贽在《续焚书》卷一《与焦弱侯太史》中说:“楚侗令师近有《二鸟赋》,兄曾见否?弟实感此老不忘我针砭也。当时遂妄肆批题,缴而还之。”

[2]不肖:不贤,李贽自指。

[3]护惜:爱护珍惜。自护其短(过失),吝惜错误(不改)。

[4]攻发:指责,揭发。过恶:错误,罪恶。

[5]炉锤:锤炼。比喻严厉批判。

[6]切琢:切磋琢磨。比喻道德学问方面相互研讨勉励。

[7]声称:名声,声誉。

[8]喜吾过之在人:意为喜欢我的过错能被别人指出来。

【译文】

您又说:“先前所著《二鸟赋》原来是为子礼而发,不是为你。”如若《二鸟赋》专为子礼而发,那么您待他是多么的深情厚意,而待我却如此之轻薄。我并不是自护其短有错不改的人,不管是谁能揭发我的错误,那就是我的老师。我很久以来就希望您对我进行严厉的批判。物不经过锻炼,很难成器;人不经过相互的切磋研讨,也很难成长为人。我来麻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朋友,并不是为了什么名誉;我来这里是为了求道,也并不是为了什么名声。您不要为我遮遮掩掩就好了。我并不喜欢我不会犯错误而喜欢我有了错误能被别人指出来,我不害怕我有错误而害怕我有错误却被遮遮掩掩。这是佛理的正论,不是邪魔的谬说;是确切的论断,不是玩笑的戏论。您试着虚心想一想,我这些话怎么样?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心之功[1],诚有味也[2]。公今既宗孔子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3]。既于圣人之所以继往开来者[4],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5],无时刻而不系念[6]。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7],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8]。却回护之曰:“我为尧、舜君民而出也[9],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10],非孔子志也[11]。孔、孟之志,公岂不闻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12]是以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13]。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14],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吾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15],旅进旅退[16],以恋崇阶[17],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饿而不悔矣[18]。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注释】

[1]寡欲为养心之功:语本《孟子·尽心下》:“养心莫善于寡欲。”意为减少物质欲望作为修养心性的功夫。

[2]味:体会。

[3]“又欲”四句:语本《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诸圣,指伯夷、伊尹、柳下惠。伯夷,见《与耿司寇告别》第4段注[6]、第5段注[1]。伊尹,名挚,曾耕于有莘氏之野,原为有莘氏的陪嫁之臣,后帮助汤灭了夏桀成为商代开国大臣。《史记》卷三有传。柳下惠,即展禽。姓展,名获,字禽。春秋时鲁国大夫,任士师(掌管刑狱的官)。食邑在柳下,谥惠,因称柳下惠。以善于讲究贵族礼节著称。其事迹见《论语·微子》《左传》僖公二十六年等。清,清高。任,负责。和,随和。

[4]继往开来:这里指继往圣,开来学。即继承儒学“道统”。

[5]光前裕后:指显祖荣宗,福荫子孙。

[6]系念:挂念。

[7]三品二品:三品官二品官。耿定向当时任刑部左侍郎,是正三品官。封建时代官阶一般分九品,各品再分正、从(副)。褒宠父祖:封建时代儿孙当了高官,其父母和祖父母可以按例得到皇帝的封(生时)赠(死后)。褒宠,褒奖宠幸。

[8]正念:真正的心念。

[9]我为尧、舜君民而出:意为为了帮助像尧、舜一样的皇帝统治老百姓才出来做官的。君,治理、统治的意思。

[10]伊尹志:《孟子·公孙丑上》说:“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任何君主都可以去服事),何使非民(任何百姓都可以役使);治亦进(太平时也做官),乱亦进(乱世也做官),伊尹也。”又据《孟子·告子下》:“五就汤(五次往商汤那里去),五就桀者(又五次往夏桀那里去),伊尹也。”意为伊尹的主张。

[11]孔子志:据《孟子·公孙丑上》:“可以仕(做官)则仕,可以止(辞官)则止。可以久(继续做官)则久,可以速(马上走开)则速,孔子也。”

[12]“故将”五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下》。意为所以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的不能召唤的臣子。若有什么事要商量,就亲自到臣子那里去。如果君主不是这样尊尚道德和乐行仁政,就不值得和他有所作为。

[13]“是以”二句:见《孟子·公孙丑下》。意为鲁缪公如果没有派人伺候在子思身边,就不能够使子思安心。鲁缪公,一作鲁穆公,名显,战国时鲁国国君。公元前407—公元前375年在位。子思,名伋(jí),孔子之孙。曾受业于曾参,相传《中庸》是他编写的。

[14]法:取法。

[15]随行逐队:随波逐流之意。

[16]旅进旅退:(与众人)共进共退。旅,俱,一起。

[17]崇阶:高官。阶,指官阶。

[18]宁:岂,怎能。空室陋巷穷饿:见《论语·雍也》:“贤哉,回也!一箪(dān,古代盛饭的竹器)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别人都受不了那穷苦的忧愁),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指孔子对颜渊“安贫乐道”的称赞。

【译文】

我常想您之所以固守己见执迷不返的原因,其病根就在过多追求物质的欲望。克服这种多欲之病,古人也没有什么特别巧妙之方,做到孟子所说的“寡欲养心”就可以了,这是从深切体验中得出的可贵结论。您今日既然效法孔子,又想兼有诸位圣贤的优长:有伯夷的清高,伊尹的负责,柳下惠的随和。既想继承圣人之学开创未来,日日夜夜都在努力,又像世人那样追求显祖荣宗福荫子孙,时时刻刻都在挂念。却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想时时遮掩,只表现出自己要继承圣人之学并开创未来的奋进不已而给人看。分明是贪图高位厚禄以显示自己的尊贵显要,以取得三品二品的官职来为父祖二亲邀得褒奖宠幸,这就是您真正的不容已理论,真正的心念。但您却辩护说:“我是为了帮助像尧、舜一样的皇帝统治百姓才出来做官的,我是把先知先觉当作自身应尽的职责而做的。”这又是想掩盖您多欲的内心,不是您所标榜的不容已的真正含义。您这样的心思是伊尹的主张,不是孔子的主张。孔、孟的主张,您能不知道么?孔、孟的主张正如孟子所说的:“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的不能召唤的臣子,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就亲自到臣子那里去。如果君主不是这样尊尚道德和乐行仁政,就不值得和他有所作为。”所以鲁缪公如果没有派人伺候在子思身边,就不能够使子思安心。孔、孟的家法,是这样的自重,又是这样的尊重道义。您既然效法孔子,为什么不效法他这些方面,而却去效法伊尹呢?难道说这些都不是孔圣人真的不容已之处?我想孔、孟当时若随波逐流,与众人共进共退,留恋高官厚禄,那他就不会称赞颜回终生身居陋巷,穷饿而不改其志。颜回才是真正善于学习领会孔子精神之人。

 

不特是也[1]。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2],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3]。”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4],不以嗣续为重,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俱不育[5],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注释】

[1]不特是:不仅如此。

[2]克明:即耿汝愚,见前《与耿司寇告别》第一段注[2]。

[3]嗣续:指后嗣,子孙。

[4]他:指李贽。

[5]不育:夭折,没有成年而死。

【译文】

不仅如此。您分明不满意克明喜好高超脱俗不肯注意生育子孙,却辩护说:“我家子侄喜好高超脱俗,并不怎么重视生儿育女。”却又错怪李卓老说:“因李卓老高超脱俗,不看重生儿育女,所以我的孩子也就效法他了。”唉唉!生子生孙这是什么事,怎么也能效法他人。而且高超脱俗就不应当生儿育女么?即使您的孩子喜欢高超脱俗不看重生儿育女,所以您没有孙子,而您并不高超脱俗,为什么也不多生孩子呢?我连生四个孩子都夭折了,老来已无力气,所以顺从命运以求得自安,并不高超脱俗。您对我的诬陷也太过分了!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1],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肯著实尽平常分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乃休[2],何曾有半点超脱也!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3],功名何曾轻乎?时运未至,渠亦未尝不坚忍以俟[4]。而翁性急[5],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6],是而翁欲心太急也。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7],而我与公亦不可以侥幸目之矣[8]

【注释】

[1]举子业:科举时代称为科举考试准备的学业,又称举业。举子,科举考试的应试人。

[2]“卓吾”句:李贽从二十九岁至五十三岁,先后做过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礼部司务、南京刑部员外郎、云南姚安知府等官。

[3]进场:进入科场。指克明以“荫监”(三品以上官员子弟的特权)身份到京应试。

[4]渠:他。坚忍以俟(sì):坚毅不拔地等待。俟,等待。

[5]而翁:意为你这个做父亲的人。

[6]工:巧,善。

[7]李、杜:指唐代诗人李白、杜甫。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出生于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托克马克城附近),幼随父迁居绵阳州昌明(今四川江油)青莲乡。著有《李太白集》。《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新唐书》卷二〇二、《藏书》卷三八等有传。杜甫(712—770),字子美,巩县(今河南巩义)人。著有《杜工部集》。《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新唐书》卷二〇一、《藏书》卷三九等有传。见遗:被遗弃。指李、杜诗文虽好,(却被主考官遗弃)都没有考上进士。

[8]以侥幸目之:把自己的成功看成是侥幸。目,作动词用,看待。

【译文】

又不仅如此。您分明不满意克明的喜好高超脱俗,不肯注意科举考试之事,却又辩护说:“我们家的子侄喜好高超脱俗,不肯踏实认真地办理平常分内的事。”而又错怪李卓老说:“因李卓老高超脱俗,不以功名为重,所以害了我们家的孩子。”唉唉!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至五十三岁辞官,哪里有半点高超脱俗!克明年年去北京参加科考,他对功名一点也不轻视。只是时运未至,他也不是不坚毅的等待。只是您这个做父亲的求取功名之心太急,却归咎于克明对举子业不工,实是您这个做父亲的求取功名之心太急了。世间攻举子业的很多都极有功力,如若个个都能中举,而且个个都能早中,那么李白、杜甫的文章就不应该被主考官遗弃而落选,而我与您的仕途成功也不能以侥幸看待了。

 

夫所谓超脱者,如渊明之徒[1],官既懒做,家事又懒治,乃可耳。今公自谓不超脱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脱者亦未尝弃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脱憾之也!即能超脱足追陶公,我能为公致贺,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2],故致错乱,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铁,而肯效颦学步从人脚跟走乎[3]!即依人便是优人[4],亦不得谓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举,即不中进士,即不作大官,亦当为天地间有数奇品[5],超类绝伦[6],而可以公眼前蹊径限之欤[7]

【注释】

[1]渊明:即陶潜(365—427),字渊明,一字元亮,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诗人。曾任江州祭酒、彭泽(今江西湖口)令等职。因不满当时政治黑暗,和“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指郡里派来的督邮小官)”——而弃官归隐(《宋书》卷九三《隐逸传》)。嗜酒好文,以田园诗称,亦讽喻时政,阐“形尽神灭”“乐天安命”的观点。后人辑有《陶渊明集》。《晋书》卷九四、《宋书》卷九三、《南史》卷七五、《藏书》卷六七等有传。

[2]背戾(lì):悖谬,相反。

[3]效颦(pín):即“东施效颦”。典出《庄子·天运》。大意是,美女西施有心病,在村里皱着眉头,邻里的丑女看到觉得很美,也仿效西施皱眉头的姿势,反而出了洋相,显得更丑。以致村里的富人看见,紧闭着门不出来,穷人看见,则带着妻子走开。学步:即“邯郸学步”。典出《庄子·秋水》。大意是,战国时燕国有一个少年到赵国国都邯郸去,看到赵国人走路的姿势很美,就跟着学起来。结果不但没有学会,连自己原来的步法也给忘了,只好爬着回去。后来以“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比喻盲目效仿他人,一味跟着别人走的模仿作为。

[4]依人:依仿他人。优人:旧时指演戏的人。

[5]奇品:比喻特出的罕见人才。

[6]超类绝伦:超越同类,无与伦比。

[7]蹊径:小路。

【译文】

所谓高超脱俗之人,像陶渊明这样才是,官懒得做,家事懒得管,这才真是高超脱俗了。您认为不高超脱俗之人固然能理家,而克明高超脱俗却也没有弃家不管,又有什么必要因为他高超脱俗就感到遗憾呢!如若真能高超脱俗可以与陶渊明相比肩,我应该向您表示祝贺,没必要遗憾。有所遗憾的话,那都是由于多欲的缘故,由此而引起背理荒谬,错乱昏蔽。况且克明是什么样的人,他筋骨如铁,哪里肯像东施效颦、邯郸学步那样盲目地模仿他人。依仿他人那就成了舞台上的演员了,那就不是克明了。所以即使克明不中举,不中进士,不做大官,也是天地间特出的罕见人才,超越同类,无与伦比,怎么可以用您眼前那小路来要求限制他呢?

 

吴少虞曾对我言曰:“楚倥放肆无忌惮[1],皆尔教之。”我曰:“安得此无天理之谈乎?”吴曰:“虽然,非尔亦由尔,故放肆方稳妥也。”吁吁!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师,吾惟知师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脚跟走乎?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2]。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3]!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4],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颜死则恸焉[5],妻出更不复再娶[6],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无他,为重道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注释】

[1]楚倥(kōng):即耿定理(1534—1584),字子庸,号楚倥,人称八先生。耿定向的仲弟,因此也叫仲子。对耿定向极力鼓吹儒家的伦理道德有不同看法,而与李贽的思想则比较接近。《明儒学案》卷三五载:“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论学,柳塘谓:‘天台(耿定向)重名教,卓吾识真机。’楚倥诮柳塘曰:‘拆篱放犬!'”耿定理病逝后,李贽曾作《哭耿子庸》诗四首(本书卷六)以悼之,并作《耿楚倥先生传》(本书卷四)。《明史》卷二二一、《明儒学案》卷三五、《湖北通志》卷一五一、《黄安府志》卷一九、民国《麻城县志前编》卷九等有传。

[2]乖张:违背情理。

[3]“纵不”二句:意为即使不具有敏锐独到的眼力,难道也没有一般人的见识?

[4]二任:指既要想“继往开来”当“圣人”以“徇名”,又要想“光前裕后”做“俗人”以“徇利”。

[5]“故鲤死”二句:意为鲤死就死了,颜渊死时则非常痛苦。鲤,字伯鱼,孔子的儿子。颜,颜回,孔子弟子,死时年三十。据《论语》记载,孔鲤死时,孔子没有深切哀念的表示,颜回死时,则很是悲伤,以致发出“天丧予(老天爷要我的命呀)!天丧予!”(《论语·先进》)的哀叹。

[6]妻出:即“出妻”,休弃妻子。

【译文】

吴少虞曾对我说:“楚倥放肆无忌惮,都是你教的。”我说:“怎么会有这样没有天理的胡说呢?”吴又说:“虽然不是你直接教的,也是受你影响的结果,所以放肆才稳妥。”唉唉!楚侗何曾放肆?况且他是我的老师,我只知道以师待之而已。他眼空四海,怎么会踩着别人的脚印走?如若这样,那也就不是楚倥了。大抵吴少虞的一言一动,都是从您那里来的,他的话若出自您的心意,您也太违背情理了。即使您不具有敏锐独到的眼力,难道也没有一般人的见识么?我希望您暂且虚心听我一言,不要让时光空空过去误了一生。如果只是为了显宗耀祖福荫子孙之事,我知道您并不甘心于此,我知道您更注重的是要继承儒学道统并使之发扬光大。您要一身二任,既要“继往开来”以圣道继承者自居,又要想“光前裕后”做俗人以徇利,这是孔圣人都做不到的。所以孔子的儿子鲤死时,孔子并没有哀念的表示,而他的学生颜回死时则极为悲伤,孔子休妻以后也没有再娶,鲤死后也没听说再买妾以求再生子。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看重道义。因为重视道义,其他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了。您能把这也看成是高超脱俗的病么?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是接公道柄者乎[1]?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公之真脉者乎[2]?面从而背违,身教自相与遵守[3],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4]。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5],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来也[6],乃直任之而不辞曰[7]:“吾道德之所感召也。”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附热而至也,乃久假而不归曰[8]:“吾师道也。”[9]“吾友德也。”[10]吁!以此为学道,即稍稍有志向者,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11],非绝人逃世也[12];若欲逃世,则入山之深矣。

【注释】

[1]道柄:道统。

[2]新邑:指耿定向的故乡黄安(今湖北红安),为嘉靖末年新设置的县。真脉:真正传统。

[3]“身教”句:意为你实际做的(为自身谋利)事情,人们都效法而行。

[4]“言教”句:意为你口里讲的(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人们连半句也不曾听。

[5]接:接触,交接。

[6]承奉:奉承讨好。

[7]“乃直”句:意为却一径听其巴结讨好的话而不加以推辞、拒绝。

[8]久假而不归:语出《孟子·尽心上》:“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尧、舜实行仁义,是习于本性,因其自然;商汤和周武王便是亲身体验,努力推行;五霸便是借来运用,以此谋利。但是,借得长久了,总不归还,又怎能知道他不(弄假成真)终于变成他自己的呢?这里指假道学家借孔、孟的学说装饰自己的门面。假,借。归,还。

[9]吾师道也:语出韩愈《师说》。意为我以有道者为师。

[10]吾友德也:语出《孟子·尽心下》。意为我以有品德者为朋友。

[11]简亢:怠慢,高傲。

[12]绝人:与人隔绝。逃世:避世。

【译文】

然而从我对您的观察,您并没有传承道统之意,也没有重视道义之念。自您倡道以来,谁是承接您的道统之人?他处我不知道,在您的故乡又有谁继承了您倡导的真正道统?表面依从着您背后再各行其是,您为自身谋利之事大家都效法而行,您说的那些大道理大家却半句也不听。正因为这个原因,我绝对不和这类人相交接,他们当然也不会与我相来往。为什么?因为我不愿意和他们迎合追逐。唉唉!做老师的忘记了那些人奔走其间都是为了奉承讨好而来,却听其奉承讨好而不拒绝,还说:“这是我的道德修养对他们感召的结果。”做弟子的早已忘记他们是为了奉承讨好阿附权势而来,长期假借孔、孟学说装饰自己的门面,说:“我是以有道者为师。”“我是以有品德者为友。”唉!如果认为这样就是学道,即使稍稍有志向者,都不愿与之相交往,何况像我这样的人呢!我所以闭门不出,并不是因为高傲,也不是逃避人世;若想逃避人世,那早就隐居到深山中去了。

 

麻城去公稍远[1],人又颇多,公之言教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2]。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然个个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3],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4],特气骨太弱耳[5]。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6],亦可谓能吐肝胆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载此事[7],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注释】

[1]去公:离开你。

[2]真人:这里指能真诚相见的人。

[3]黄陂(pí):县名。今武汉黄陂。祝先生:即祝世禄(1539—1611),字无功,号石林(据焦竑《南京尚宝司卿石林祝公墓志铭》,见《澹园集》卷一五。《明儒学案》卷三五《给事祝无功先生世禄》称“字延之,号无功”)。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曾官安徽休宁(今安徽休宁)县令、南科给事中等。曾为李贽《藏书》作序。著有《环碧斋集》。《明儒学案》卷三五、《明诗纪事》庚一六等有传。白下:今江苏南京。

[4]质实:质朴诚实。

[5]气骨:气概,骨气。这里指刚健之气。

[6]肝胆:比喻真心诚意。

[7]承载:承受,担负。此事:指学道、传道之事。

【译文】

麻城离您稍远,人又颇多,您说的那些大道理影响不大,所以其中自有能真诚相见的人相处。虽然上等智慧之人不易得到,但是人人坦诚的相互交谈,也很自然不俗。黄陂祝世禄先生以前曾与我多次在南京相会,我起初认为这个人质朴诚实可以与他共同学习,只是缺乏一些刚健之气。近来相见才知道他能不忘自己的心志,虽然没有完全表现出真心诚意之态,但也是可以赤诚相见之人。若使他增加一些健猛之气,也是可以担负起学道传道之事的,希望您能用心培养扶植他。

 

闻麻城新选邑侯初到[1],柳塘因之欲议立会[2],请父母为会主[3]。余谓父母爱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使合县分党也?与会者为贤[4],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谁不愿入会乎?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5]。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其势不得不至此耳。况为会何益于父母,徒使小人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6],有仁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7],此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8]。我时欲此件切[9],自然寻得朋友,自能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也[10]?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入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11]。若谓县公得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12]。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13]。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耳。

【注释】

[1]新选邑侯:新选派来的知县。指邓应祈,见《答邓明府》题解。邓于万历十四年(1586)中进士后被“授麻城令”(见《内江县志》《麻城县志》)。邑侯即知县的尊称。下文“县公”义同。

[2]“柳塘”句:当时耿定向要周思久(柳塘)倡议成立一个讲学会。他在《与周柳塘》第一书中说:“丈倡率结一会社,中间默寓变俗之意,何如?勿谓迂阔,事贤友仁,孔门为仁如是。此意当默识而身验之也。”(《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立会,成立讲学会。

[3]父母:父母官。封建时代对州、县地方官的称谓。这里指麻城知县邓应祈。

[4]与会者:参加讲学会的人。

[5]会:第一个“会”字为名词,指讲学会;第二个“会”字为动词,聚会之意。

[6]性命:指讲究“性命”之学。在中国古代哲学范畴中,指万物的天赋与禀受,也包涵着对人生价值的探讨。《周易·乾》:“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孔颖达疏:“性者,天生之质,若刚柔迟速之别;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是也。”宋明时期理学家专意研究性命之学,因此也指理学,或称道学。

[7]高阁老:即高拱(1512—1578),字肃卿,谥文襄,新郑(今河南新郑)人。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穆宗为裕王时,任侍讲学士。嘉靖末官礼部尚书,后入阁。隆庆及万历初,为首辅(主持内阁大政)。后为张居正排挤去官。明代称入阁处理政事者为阁老,故称他高阁老。著有《高文襄公集》《边防纪事》等。《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卷六、《国朝献征录》卷一七、《明史》卷二一三、《明书》卷一三五、《明史稿》卷一九七等有传。杨吏部:即杨博(1509—1574),字惟约,号虞坡,蒲州(今山西永济)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历官兵部尚书、吏部尚书。著有《兵部疏议》。《国朝献征录》卷二五、《明史》卷二一四有传。高礼部:即高仪(1517—1572),字子象,号南宇,谥文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官礼部尚书。隆庆时,官文渊阁大学士。著有《高文端奏议》等。《国朝献征录》卷一七、《明史》卷一九三等有传。禁忌:指禁止、厌恶讲学活动。如嘉靖十六年(1537)禁故兵部尚书王守仁及南京吏部尚书湛若水所著书,并毁门人所创书院(《明世宗实录》卷一九九)。又诏罢各处私创书院(《明通鉴》卷五七)。万历七年(1579), “诏毁天下书院”(《明史》卷二〇《神宗本纪一》)。尽改各省书院为公廨,先后毁应天府书院六十四处(《明通鉴》卷六七)。

[8]此件:指“性命”之学。

[9]切:迫切,紧切。

[10]“乃柳塘”二句:指周柳塘建辅仁书院讲学之事。万历七年禁毁书院时,该书院也在禁毁之列。

[11]悟入:省悟入道。以乱聪听:以致扰乱闻听。聪听,明于听取,明于辨察。

[12]商证:商量论证。

[13]主赤帜:掌赤旗,比喻主持者。这里暗用韩信攻赵时“拔赵帜,立汉赤帜”的典故(见《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

【译文】

听说麻城新任命的知县邓应祈刚到,周柳塘想借此成立一个讲学会,请邓应祈为会主。我认为父母官爱护民众,自有他应做的本分之事,日夜不得闲空,没必要另外新立门户,使全县分成不同的党团派别。如若参加讲学会的是贤良之人,那么没参加讲学会的人就被认为是不贤良之人。这样使很多人有不贤良的嫌疑,就是由我辈造成的。而且既然父母官邓应祈是会主,谁不愿意入会呢?既然大家都愿入会,那么入会人中也必然有很多不贤良之徒;既然很多不贤肖之徒在会中,那么贤良之人必不肯入会:如若这样讲学会就成了不贤肖之徒的讲学会了。这并不是成立讲学会的初衷,但是发展的结果不得不如此。况且成立一个讲学会对于父母官邓应祈也没有什么用,只会让小人乘此机会给县令邓应祈增加负担。邓应祈很贤能自然会把这些事处置好,但必然要分散他的精力,使他难以专心一意地处理民事;再者如若不是聪明过人,那么这个讲学会就可能成为断送研究性命之学的刀斧,有仁心之人能这样做么?如若县令邓应祈很重视性命之学,那就能自己求师寻友,不必由我代受操作讲学会的劳苦。为什么?我回忆我学道之时,正是高拱阁老、杨博吏部、高仪礼部诸位厌恶并禁止讲学之时,当时没有任何讲学之会,也没有什么人讲说性命之学。我当时想这是一件很紧切之事,就自己主动寻找朋友,不经他人推荐而结识了许多不用言语而心灵相通之师,为什么必须立一个会而后才可以进行学习研讨呢?立讲学会之事的麻烦极为明白,柳塘并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做?如若说柳塘的主张与道统,全县门生中没有一个人可以继承,如今想趁立讲学会的机会传与县令邓应祈,那就应该亲自将这主张与道统内容指点给县令邓应祈,而不应该将这些主张与道统传授给那些不省悟此中含义而又聚集在讲学会之内的人以致扰乱闻听。如若说县令邓应祈得道,柳塘想听取,那么柳塘自己与邓应祈商讨论证就可以了。而且县令邓应祈有他的道统主张,他自然不会固步自封,而会不停止传道授业之事,他也会自己取人会人,用不着我代他主持。我前思后想,要办讲学会之说,总是名心牵引的结果,那样必然会引起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