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焦弱侯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四年（1586）写于麻城。焦弱侯，即焦竑（1540—1620），字弱侯，又字从吾、叔度，号澹园，又号漪园，著文亦常署漪南生、澹园子、澹园居士、澹园老人、太史氏等，有时偶署龙洞山农。学者多称澹园先生。万历十七年（1589）以殿试第一为翰林院修撰，后因议论时政被劾，谪福宁州（治所在今福建霞浦）同知。焦竑本是耿定向的学生，但后来思想上深受李贽的影响，二人成为挚友。曾为李贽的《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作序。著有《澹园集》《焦氏笔乘》《焦氏类林》等。该信表现了李贽造就豪杰的用人主张。在李贽看来，豪杰之士是指“决非乡人之所好”的“异人”，而这种“异人”也绝不会生于“乡人”之中。这种用人标准具有明显的反传统精神，表现出对当时统治者任人唯亲、排斥异己的用人政策的不满。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1]；欲求豪杰，必须异人[2]。此的然之理也[3]。今夫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4]，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5]，则未尝井焉之之矣[6]。何也？以井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7]。

【注释】

[1]异水：指大海。

[2]异人：不同于寻常的人。

[3]的然：明显。

[4]切切：十分密切。

[5]任公之钓：《庄子·外物》所载寓言，说春秋时任国（今山东济宁一带）的公子，用大钩巨绳和五十头犍牛的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于东海钓鱼。一年后钓得一条大鱼，剖开腊干，使浙江以东、苍梧山以北的人，都饱食了一顿。

[6]“则未尝”句：意为就不曾到水井里去钓鱼。之之，第一个“之”为助词，第二个“之”为动词，往，到。

[7]了：完全。

【译文】

人如同水，豪杰如同大鱼。要想得到大鱼，必须到不同于一般水流的大海；要想得到豪杰，必须到不同于平常的人群之中寻找。这是明显的道理。井水不是不清洁，其味也不是不甘美，与人们的日用饮食非常密切，早晚都不可缺少。但是任公绝不会到井里去钓鱼。为什么呢？因为井里不会有鱼。就是想钓到三寸的小鱼，也完全不可能得到。

 

今夫海，未尝清洁也，未尝甘旨也[1]。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2]，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亦能杀人，能富人，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鹍鹏化焉[3]，蛟龙藏焉，万宝之都[4]，而吞舟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5]。此其为物，岂豫且之所能制[6]，网罟之所能牵耶[7]！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长太息而已，而况人未之见乎！

【注释】

[1]甘旨：美味，这里是甜美之意。

[2]斛（hú）：量器名。古代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改为五斗。

[3]鹍鹏化焉：《庄子·逍遥游》：“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意思是名为鲲的大鱼化作名为鹏的大鸟。鹍，用同“鲲”。

[4]万宝之都：指大海如同具有万宝的城市。都，大城市。

[5]“则其”句：意为吞舟之鱼其腹如同长江、汉水一样宽阔。

[6]豫且（jū）：亦作余且，传说是春秋时宋国的捕鱼人。《庄子·外物》《史记》卷一二八《龟策列传》，都载有神龟被余且捕获而托梦宋元君以求救的故事。

[7]罟（gǔ）：网的总称。

【译文】

大海之水并不清洁，其味也不甜美。但没有大船就难于入海，不是生长于海边者也难于在海里遨游。大海可以使人活，也可以使人死，可以使人富，也可以使人贫。很明显不能依靠它而得到平安，也不能依恃它作为永久靠山。但是像鲲这样的大鱼也可以化为鹏这样的大鸟，蛟龙可以藏于海中，大海就如同储有万宝的大城市，所以，可以吞掉舟船的大鱼很乐于在海中遨游。它一开口，百丈风帆的大船也会随着水流而被大鱼毫无障碍地吞噬，那么能吞舟之鱼的肚子真像长江、汉水一样宽阔了。这样的鱼，豫且哪能制服，渔网哪能捕获！它自生自死，自去自来，千亿种类的水族也只有惊怪叹息而已，何况很难见到它们的人们！

 

余家泉海[1]，海边人谓余言：“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2]。呼集数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俄而潮至，复乘之而去矣。”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3]，住雷海之滨，同官滇中[4]，亲为我言：“有大鱼如山，初视，犹以为云若雾也。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余里者哉[5]！

【注释】

[1]泉海：李贽的故乡泉州，为滨海地区。

[2]不得去：指大鱼不能随去潮而去。

[3]莫姓者：当指莫天赋，海康（今广东雷州）人。明代海康属雷州府，故下文云“住雷海之滨”。

[4]同官滇中：李贽于万历五年（1577）至万历八年（1580）任云南姚安知府，期间莫天赋任云南大理知府。滇，云南的别称。

[5]奚啻（chì）：何但，何止。

【译文】

我家住泉州海边，海边人对我说：“有大鱼随潮水进入海港，潮水退后它却没随潮水退去。这时集聚了数十上百人，拿着刀斧，到鱼背上随意砍割，一直割掉了数十上百石的鱼肉，但鱼却毫不在乎。等潮水又来，它又乘潮而去。”但这还是大鱼中的小的。这鱼能趁潮水入港，说明港中可以容身，表明这鱼并不很大。我有一个姓莫的朋友，住在雷州海边，我们曾经同在云南为官，他亲自对我说：“有大鱼像山，刚一看好像云雾。等中午雾一散，果然见一山在海中，连绵不断像太行，自东到西，要走半个月才能到鱼尾。”这样的大鱼又何止三千多里长啊！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1]，是犹钓鱼于井也，胡可得也！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2]，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乡人，则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3]，亦又安可得也！吾见其人决非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钓鱼之理也！

【注释】

[1]乡人皆好：语出《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意为同一乡的人都称赞。

[2]汲（jí）汲：心情急切的样子。

[3]北辕而南其辙：与“南辕北辙”同意，意谓背道而驰，适得其反。

【译文】

唉！豪杰之士也是这样。如今要在乡人都称赞的人中寻找豪杰之士，那就等于在井中钓鱼，是不可能得到的。那么这些在乡人都称赞的人中寻找豪杰之士的人能称得上智者吗？为什么呢？豪杰之士绝不是乡人都称赞之人，乡人之中也绝不会产生豪杰之士。古今贤圣都是豪杰之士，不是豪杰之士而能成圣贤者，自古没有。如今心情急切地想和天下豪杰共为贤圣，却在乡人中寻找豪杰，不但寻找不到豪杰，而且失去了成为贤圣之路。真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又哪里能成为贤圣呢！我觉得这个人绝不是豪杰，也绝不是有成为圣贤的真志的人。为什么？若是真豪杰，就绝不会不识得豪杰之士；若是真立志成为圣贤，就绝不会不知道成为圣贤之路。这正像钓鱼一样，哪有在井中钓得鱼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