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全集(第十一卷·家书、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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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

卷之一

道光二十年庚子岁二月初九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亲母亲大人膝下:

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男在汉口寄家信,付湘潭人和纸行,不知已收到否?后于廿一日在汉口开车。二人共雇二把手小车六辆,男占三辆半。行三百馀里,至河南八里汊度岁。正月初二日开车,初七日至周家口,即换大车。雇三套篷车二辆,每套钱十五千文。男占四套,朱占二套。初九日开车,十二日至河南省城,拜客耽阁四天,获百馀金。十六日起行,即于是日三更趁风平浪静径渡黄河。廿八日到京。一路清吉平安,天气亦好,惟过年二天微雪耳。到京在长郡会馆卸车。二月初一日移寓南横街千佛庵。屋四间,每月赁钱四千文,与梅、陈二人居址甚近。三人联会,间日一课。每课一赋一诗誊真。初八日是汤中堂老师大课,题“智若禹之行水赋”,以“行所无事则智大矣”为韵;诗题“赋得池面鱼吹柳絮行”得“吹”字。三月尚有大课一次。

同年未到者不过一二人,梅、陈二人皆正月始到。岱云江南、山东之行无甚佳处,到京除偿债外,不过存二三百金,又有八口之家。

男路上用去百金,刻下光景颇好。接家眷之说,郑小珊现无回信。伊若允诺,似尽妥妙;如其不可,则另图善计,或缓一二年亦可,因儿子太小故也。家中诸事都不挂念,惟诸弟读书不知有进境否?须将所作文字诗赋寄一二首来京。丹阁叔大作亦望寄示。男在京一切谨慎,家中尽可放心。

又禀者:大行皇后于正月十一日升遐,百日以内禁薙发,期年禁燕会音乐。何仙槎年伯于二月初五日溘逝。是日男在何家早饭,并未闻其大病,不数刻而凶问至矣。没后加太子太保衔。其次子何子毅,已于去年十一月物故。自前年出京后,同乡相继殂逝者:夏一卿、李高衢、杨宝筠三主事,熊子谦、谢讱庵及何氏父子凡七人。光景为之一变。男现慎保身体,自奉颇厚。

季仙九师升正詹,放浙江学政,初十日出京。廖钰夫师升尚书。吴甄甫师任福建巡抚。朱师、徐师灵榇,并已回南矣。

詹有乾家墨到京竟不可用,以胶太重也。拟仍付回,或退或用随便。接家眷事,三月又有信回。家中信来,须将本房及各亲戚家附载详明,堂上各老人须一一分叙,以烦琐为贵。

谨此跪禀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辛丑四月十七日 致祖父书

祖父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一日由折差发第六号家信,十六日折弁又到。

孙男等平安如常,孙妇亦起居维慎。曾孙数日内添吃粥一顿,因母乳日少,饭食难喂,每日两饭一粥。

今年散馆,湖南三人皆留。全单内共留五十二人,仅三人改部属,三人改知县。翰林衙门现已多至百四五十人,可谓极盛。

琦善已于十四日押解到京。奉上谕派亲王三人、郡王一人、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会同审讯。现未定案。

梅霖生同年因去岁咳嗽未愈,日内颇患咯血。同乡各京官宅皆如故。

澄侯弟三月初四在县城发信已经收到,正月廿五信至今未接。兰姊以何时分娩?是男是女?伏望下次示知。

楚善八叔事,不知去冬是何光景?如绝无解危之处,则二伯祖母将穷迫难堪,竟希公之后人将见笑于乡里矣。孙国藩去冬已写信求东阳叔祖兄弟,不知有补益否。此事全求祖父大人作主。如能救焚拯溺,何难嘘枯回生!伏念祖父平日积德累仁,救难济急,孙所知者,已难指数。如廖品一之孤、上莲叔之妻、彭定五之子、福益叔祖之母,及小罗巷、樟树堂各庵,皆代为筹画,曲加矜恤。凡他人所束手无策、计无复之者,得祖父善为调停,旋乾转坤,无不立即解危,而况楚善八叔同胞之亲、万难之时乎?孙因念及家事,四千里外,杳无消息,不知同堂诸叔目前光景。又念家中此时亦甚艰窘,辄敢冒昧饶舌,伏求祖父大人宽宥无知之罪。楚善叔事如有设法之处,望详细寄信来京。

兹逢折便,敬禀一二。

即跪叩祖母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十八日 致父亲书

男国藩跪禀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自闰三月十四日在都门拜送父亲,嗣后共接家信五封。十五日接四弟在涟滨所发信,系第二号,始知正月信已失矣;廿二日接父亲在廿里铺发信;四月廿八巳刻接在汉口寄曹颖生家信;申刻又接在汴梁寄信;五月十五接父亲到长沙发信,内有四弟信、六弟文章五首。谨悉祖父母大人康强,家中老幼平安,诸弟读书发奋,并喜父亲出京一路顺畅,自京至省,仅三十馀日,真极神速。

男于闰月十六发第五号家信,四月十一发六号,十七发七号,不知家中均收到否?迩际男身体如常,每夜早眠,起亦渐早,惟不耐久思,思多则头昏,故常冥心于无用,优游涵养,以谨守父亲保身之训。九弟功课有常,《礼记》九本已点完,《鉴》已看至三国,《斯文精萃》诗、文,各已读半本。诗略进功,文章未进功。男亦不求速效。观其领悟,已有心得,大约手不从心耳。

甲三于四月下旬能行走,不须扶持,尚未能言,无乳可食,每日一粥两饭。冢妇身体亦好,已有梦熊之喜。婢仆皆如故。

今年新进士,龙翰臣得状元,系前任湘乡知县见田年伯之世兄。同乡六人,得四庶常、两知县。复试单已于闰三月十六付回。兹又付呈殿试朝考全单。

同乡京官如故。郑莘田给谏服阕来京。梅霖生病势沉重,深为可虑。黎樾乔老前辈处,父亲未去辞行,男已道达此意。广东之事,四月十八日得捷音,兹将抄报付回。

男等在京自知谨慎,堂上各老人不必挂怀。家中事,兰姊去年生育,是男是女?楚善事如何成就?伏望示知。

男谨禀。

即请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初七日 致祖父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十八日孙在京发第八号家信,内有六弟文二篇,广东事抄报一纸,本年殿试朝考单一纸,寄四弟、六弟新旧信二封,绢写格言一幅;孙国荃寄呈文四篇、诗十首、字一纸,呈堂上禀三纸,寄四弟信一封,不审已收到否?六月初五日接家信一封,系四弟四月初十日在省城发,得悉一切。不胜欣慰!

孙国藩日内身体平安。国荃于廿三日微受暑热,服药一帖,次日即愈;初三日复患腹泻,服药二帖即愈。曾孙甲三于廿三日腹泻不止,比请郑小珊诊治,次日添请吴竹如,皆云系脾虚而兼受暑气,三日内服药六帖,亦无大效。廿六日添请本京王医,专服凉药,渐次平复。初一、二两日未吃药。刻下病已全好,惟脾元尚亏,体尚未复,孙等自知细心调理。观其行走如常,饮食如常,不吃药即可复体,堂上不必挂念。冢孙妇身体亦好。婢仆如旧。

同乡梅霖生病于五月中旬日日加重,十八日上床,廿五日子时仙逝。胡云阁先生亦同日同时同刻仙逝。梅霖生身后一切事宜,系陈岱云、黎月乔与孙三人料理,戊戌同年赙仪共五百两,吴甄甫夫子戊戌总裁进京赙赠百两,将来一概共可张罗千馀金,计京中用费及灵柩回南途费,不过用四百金,其馀尚可周恤遗孤。自五月下旬以至六月初,诸事殷繁,荃孙亦未得读书。六弟前寄文来京,尚有三篇孙未暇改。

广东事已成功,由军功升官及戴花翎、蓝翎者,共二百馀人。将上谕抄回前半节,其后半载升官人名,未及全抄。

昨接家信,始知楚善八叔竹山湾田,已于去冬归祖父大人承买。八叔之家稍安,而我家更窘迫,不知祖父如何调停?去冬今年如何设法?望于家信内详示。孙等在京别无生计,大约冬初即须借账,不能备仰事之资寄回,不胜愧悚。吴春冈分发浙江,告假由江南回家,七月初起程。

馀容续禀。

即禀祖父祖母大人万福金安!

孙跪禀。

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廿九日 致祖父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初七日发家信第九号。廿九日早接丹阁十叔信,系正月廿八日发,始知祖父大人于二月间体气违和,三月已痊愈,至今康健如常,家中老幼均吉。不胜欣幸!四弟于五月初九寄信物于彭山屺处,至今尚未到,大约七月可到。

丹阁叔信内言,去年楚善叔田业卖与我家,承管其中,曲折甚多。添梓坪借钱三百四十千,其实只三百千,外四十千系丹阁叔兄弟代出。丹阁叔因我家景况艰窘,勉强代楚善叔解危,将来受累不浅,故所代出之四十千,自去冬至今,不敢向我家明言,不特不敢明告祖父,即父亲、叔父之前,渠亦不敢直说。盖事前说出,则事必不成,不成则楚善叔逼迫无路,二伯祖母奉养必阙,而本房日见凋败,终无安静之日矣。事后说出,则我家既受其累,又受其欺,祖父大人必怒,渠更无辞可对,无地自容。故将此事写信告知孙男,托孙原其不得已之故,转禀告祖父大人。现在家中艰难,渠所代出之四十千,想无钱可以付渠。八月心斋兄南旋,孙拟在京借银数十两付回家中。归楚此项,大约须腊底可到,因心斋兄走江南回故也。

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然当京官者,大半皆东扯西支,从无充裕之时,亦从无冻饿之时,家中不必系怀。孙现经管长郡会馆事,公项存件亦已无几。

孙日内身体如恒。九弟亦好。甲三自五月廿三日起病,至今虽痊愈,然十分之中,尚有一二分未尽复旧。刻下每日吃炒米粥二餐,泡冻米吃二次,乳已全无,而伊亦要吃。据医云,此等乳最不养人。因其夜哭甚,不能遽断乳。从前发热烦躁,夜卧不安,食物不化,及一切诸患,此时皆已去尽,日日嬉笑好吃。现在尚服补脾之药,大约再服四五帖,本体全复,即可不药。孙妇亦感冒三天,郑小珊云服凉药后须略吃安胎药,目下亦健爽如常。甲三病时,孙妇曾于五月廿五日跪许装修家中观世音菩萨金身,伏求家中今年酬愿。又言西冲有寿佛神像,祖母曾叩许装修,亦系为甲三而许,亦求今年酬谢了愿。

梅霖生身后事办理颇如意,其子可于七月扶榇回南。同乡各官如常。家中若有信来,望将王率五家光景写明。

肃此谨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十八日发家信第八号,知家中已经收到。六月初七发第九号,内有男呈祖父禀一件,国荃寄四弟信一件。七月初二发第十号,内有黄芽白菜子,不知俱已收到否?

男等接得父亲归途三次信:一系河间廿里铺发,一汴梁城发,一武昌发;又长沙发信亦收到。六月廿九接丹阁叔信。七月初九彭山屺到京,接到四弟在省所寄《经世文编》一部,慎诒堂“四书”、《周易》各一部,小皮箱三口有布套,龙须草席一床,信一件,又叔父手书。得悉一切:谱已修好,楚善叔事已有成局,彭山屺处兑钱四十千文。外楚善叔信一件,岳父信一件。七月廿七日接到家信二件:一系五月十五在家写,一系六月廿七在省写。外欧阳牧云信一,曾香海信一,心斋家信二,荆七信一,俱收到。

彭山屺进京,道上为雨泥所苦,又值黄河水涨,渡河时大费力,行李衣服皆湿。惟男所寄书,渠收贮箱内,全无潮损,真可感也!到京又以腊肉、莲、茶送男。渠于初九晚到,男于十三日请酒,十六日将四十千钱交楚。渠于十八日赁住黑市,离城十八里,系武会试进场之地,男必去送考。

男在京身体平安。国荃亦如常。男妇于六月廿三、四感冒,服药数帖,痊愈,又服安胎药数帖。孙纪泽自病痊愈后,又服补剂十馀帖,辰下体已复元。每日行走欢呼,虽不能言,已无所不知,食粥一大碗,不食零物。仆婢皆如常,周贵已荐随陈云心回南,其人蠢而负恩。萧祥已跟别人,男见其老成,加钱呼之复来。

男目下光景渐窘,恰有俸银接续,冬下又望外官例寄炭资。今年尚可勉强支持,至明年则更难筹画。借钱之难,京城与家乡相仿,但不勒追强逼耳。前次寄信回家,言添梓坪借项内,松轩叔兄弟实代出钱四十千,男可寄银回家完清此项。近因完彭山屺项,又移徙房屋,用钱日多,恐难再付银回家。

男现看定屋在绳匠胡同北头路东,准于八月初六日迁居。初二日已搬一香案去,取吉日也。棉花六条胡同之屋,王翰城言冬间极不吉,且言重庆下者不宜住三面悬空之屋,故遂迁移绳匠胡同房,每月大钱十千,收拾又须十馀千。心斋借男银已全楚,渠家中付来银五百五十两,又有各项出息。渠言尚须借银出京,不知信否。

广东事前已平息,近又传闻异辞,参赞大臣隆文已病死,杨芳已告病回湖南。七月间又奉旨派参赞大臣特依顺往广东查办,八月初一日又奉旨派玉明往天津,哈哴阿往山海关。黄河于六月十四日开口,汴梁四面水围,幸不淹城。七月十六奉旨派王鼎、慧成往河南查办。现闻泛溢千里,恐其直注洪泽湖。又闻将开捐名“豫工”,例办河南工程也。

男已于七月留须。楚善叔有信寄男,系四月写,备言其苦。近闻衡阳田已卖,应可勉强度日。戊戌冬所借十千二百,男曾言帮他,曾禀告叔父,未禀祖父大人,是男之罪,非渠之过。其馀细微曲折,时成时否,时朋买,时独买,叔父信不甚详明,楚善叔信甚详,男不敢尽信。总之,渠但免债主追逼,即是好处,第目前无屋可住,不知何处安身?若万一老亲幼子栖托无所,则流离四徙,尤可怜悯。以男愚见,可仍使渠住近处,断不可住衡阳,求祖父大人代渠谋一安居。若有馀赀,则佃田耕作。又求父亲寄信问朱尧阶,备言楚善光景之苦与男关注之切,问渠所管产业可佃与楚善耕否。渠若允从,则男另有信求尧阶,租谷须格外从轻。但路太远,至少亦须耕六十亩,方可了吃。尧阶寿屏托心斋带回。

严丽生在湘乡不理公事,簠簋不饬,声名狼籍。如查有真实劣迹,或有上案,不妨抄录付京,因有御史在男处查访也,但须机密。

四弟、六弟考试不知如何?得不足喜,失不足忧,总以发愤读书为主。史宜日日看,不可间断。九弟阅《易知录》,现已看至隋朝。温经须先穷一经,一经通后,再治他经,切不可兼营并骛,一无所得。厚二总以书熟为主,每日读诗一首。

右谨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初三日,男发家信第十一号,信甚长,不审已收到否?十四日接家信,内有父亲、叔父并丹阁叔信各一件,得悉丹阁叔入泮,且堂上各大人康健。不胜欣幸!

男于八月初六日移寓绳匠胡同北头路东,屋甚好,共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二十千文。前在棉花胡同,房甚逼仄,此时房屋爽垲,气象轩敞。男与九弟言,恨不能接堂上各大人来京住此。

男身体平安。九弟亦如常,前不过小恙,两日即愈,未服补剂。甲三自病体复元后,日见肥胖,每日欢呼趋走,精神不倦。冢妇亦如恒。九弟《礼记》读完,现读《周礼》。

心斋兄于八月十六日出京,男向渠借钱四十千,付至家用。渠允于到湘乡时,送银廿八两,交勤七叔处转交男家,且言万不致误。男订待渠到京日偿还其银,若到家中,不必还他。

又,男寄有冬菜一篓,朱尧阶寿屏一付,在心斋处。冬菜托交勤七叔送至家,寿屏托交朱啸山转寄。香海处月内准有信去。王睢园处去冬有信去,至今无回信,殊不可解。

颜字不宜写白折,男拟改临褚、柳。

去年跪托叔父大人之事,承已代觅一具,感戴之至,泥首万拜。若得再觅一具,即于今冬明春办就更妙。敬谢叔父,另有信一函。

在京一切,自知谨慎。

男跪禀。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 致叔父书

侄国藩敬禀叔父大人侍下:

本年家信三号、正月一号,至今尚未收到。由彭九峰寄之信,七月初九收到。七夕所发之信,八月十四收到,欣悉家中一切。

三月之事,本侄分所当为,情所不得已,何足挂齿。

前年跪托之事,蒙在渣前买得顶好料一具,侄谨率弟国荃南望拜谢,感抃难名。更求再买一具,即于今冬明春请木匠办就。其所需之钱,望写信来京,侄可觅便付回。一切经营费心,何能图报。

婶母之病痊愈,不知是何光景,曾否服药?尚有不时言笑否?若有信来,望详细示知为幸。

肃此恭请叔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侄率弟国荃谨禀。

道光二十一年九月十五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十四接家信三件:内系得父亲信一、叔父信一、丹阁叔信一。十八日男发家信第十二号,不知已收到否?

男等在京身体平安。甲三母子如常。惟九弟迫思南归,不解何故。自九月初间即言欲归。男始闻骇异,再四就询,终不明言,不知男何处不友,遂尔开罪于弟,使弟不愿同居。男劝其明白陈辞,万不可蕴藏于心,稍生猜疑。如男有不是,弟宜正容责之,婉言导之,使男改过自赎。再三劝谕,弟终无一言。如男全无过愆,弟愿归侍定省,亦宜写信先告知父亲,待回信到时,家中谕令南归,然后择伴束装,尚未为晚。男因弟归志已决,百计阻留,劝其多住四十天,而弟仍不愿,欲与彭山屺同归。彭会试罢屈,拟九月底南旋,现在尚少途费,待渠家寄银来京。男目下已告匮,九弟若归,途费甚难措办。

英夷在浙江滋扰日甚。河南水灾,豫楚一路饥民甚多,行旅大有戒心。胡咏芝前辈扶榇南归,行李家眷,雇一大船,颇挟重赀,闻昨已被抢劫,言之可惨。九弟年少无知,又无大帮作伴,又无健仆,又无途费充裕,又值道上不甚恬谧之际。兼此数者,男所以大不放心,万万不令弟归。即家中闻之,亦万万放心不下。男现在苦留九弟在此,弟若婉从,则读书如故,半月内男又有禀呈;弟若执拗不从,则男当责以大义,必不令其独行。

自从闰三月以来,弟未尝片语违忤,男亦从未加以词色,兄弟极为湛乐。兹忽欲归,男寝馈难安,辗转思维,不解何故,男万难辞咎。父亲寄谕来京,先责男教书不尽职、待弟不友爱之罪,后责弟少年无知之罪,弟当幡然改寤。男教训不先,鞠爱不切,不胜战栗待罪之至。伏望父母亲俯赐惩责,俾知悛悔遵守,断不敢怙过饰非,致兄弟仍稍有嫌隙。男谨禀告家中,望无使外人闻知,疑男兄弟不睦,盖九弟不过坚执,实无丝毫怨男也。

男谨禀。

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月十七日接奉在县城所发手谕,知家中老幼安吉,各亲戚家并皆如常。七月廿五由黄恕皆处寄信、八月十三日由县附信寄折差,皆未收到。男于八月初三发第十一号家信,十八发第十二号,九月十六发第十三号,不知皆收到否?

男在京身体平安,近因体气日强,每天发奋用功。早起温经,早饭后读廿三史,下半日阅诗、古文,每日共可看书八十页,皆过笔圈点,若有耽阁,则止看一半。

九弟体好如常,但不甚读书。前八月下旬迫切思归,男再四劝慰,询其何故,九弟终不明言,惟不读书,不肯在上房共饭。男因就弟房二人同食,男妇独在上房饭,九月一月皆如此。弟待男恭敬如常,待男妇和易如常,男夫妇相待亦如常,但不解其思归之故。男告弟云“凡兄弟有不是处,必须明言,万不可蓄疑于心。如我有不是,弟当明争婉讽。我若不听,弟当写信禀告堂上。今欲一人独归,浪用途费,错过光阴,道路艰险,尔又年少无知,祖父母、父母闻之,必且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又安能放心?是万万不可也”等语。又写书一封,详言不可归之故,共二千馀字;又作诗一首示弟。弟微有悔意,而尚不读书。十月初九,男及弟等恭庆寿辰。十一日,男三十初度,弟具酒食,肃衣冠,为男祝贺,嗣是复在上房四人共饭,和好无猜。

昨接父亲手谕,中有示荃男一纸,言“境遇难得,光阴不再”等语,弟始愧悔读书。男教弟千万言,而弟不听;父亲教弟数言,而弟遽惶恐改悟。是知非弟之咎,乃男不能友爱,不克修德化导之罪也。伏求更赐手谕,责男之罪,俾男得率教改过,幸甚。

男妇身体如常。孙男日见结实,皮色较前稍黑,尚不解语。

男自六月接管会馆公项,每月收房租大钱十五千文。此项例听经管支用,俟交卸时算出,不算利钱。男除用此项外,每月仅用银十一二两。若稍省俭,明年尚可不借钱。比家中用度较奢华。祖父母、父母不必悬念。

男本月可补国史馆协修官,此轮次挨派者。英夷之事,九月十七大胜,在福建、台湾生擒夷人一百三十三名,斩首三十二名,大快人心。许吉斋师放甘肃知府。同乡何宅尽室南归。馀俱如故。同乡京官现仅十馀人。

敬呈近事,馀容续禀。

男谨禀。

又呈附录诗一首,云:

松柏翳危岩,葛藟相钩带。兄弟匪他人,患难亦相赖。行酒烹肥羊,嘉宾填门外。丧乱一以闻,寂寞何人会。维鸟有鹣鹣,维兽有狼狈。兄弟审无猜,外侮将予奈。愿为同岑石,无为水下濑。水急不可矶,石坚犹可磕。谁谓百年长,仓皇已老大。我迈而斯征,辛勤共粗粝。来世安可期,今生勿玩愒!

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致祖父母书

孙男国藩国荃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十一月初二日,孙发家信第十五号,外小鞋四双,由宝庆武举唐君带至湘乡县城罗宅,大约新正可到。

十五日戌刻,孙妇产生一女。是日,孙妇饮食起居如故,更初始作势,二更即达生,极为平安。寓中所雇仆妇,因其刁悍,已于先两日遣去,亦未请稳婆,其断脐、洗三诸事,皆孙妇亲自经手。

曾孙甲三于初十日伤风,十七日大愈,现已复元,系郑小珊医治。孙等在京身体如常。同乡李碧峰在京,孙怜其穷苦无依,接在宅内居住,新年可代伊找馆也。

谨禀。

道光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一月十八,男有信寄呈,写十五日生女事,不知到否?昨十二月十七日,奉到手谕,知家中百凡顺遂。不胜欣幸!男等在京,身体平安,孙男孙女皆好。现在共用四人,荆七专抱孙男,以春梅事多,不能兼顾也。孙男每日清早与男同起,即送出外,夜始接归上房。孙女满月,有客一席。九弟读书,近有李碧峰同居,较有乐趣。男精神不甚好,不能勤教,亦不督责。每日兄弟语笑欢娱,萧然自乐,而九弟似有进境,兹将昨日课文原稿呈上。

男今年过年,除用去会馆房租六十千外,又借银五十两,前日冀望外间或有炭资之赠,今冬乃绝无此项。闻今年家中可尽完旧债,是男在外有负累,而家无负累,此最可喜之事。岱云则南北负累,时常忧贫,然其人忠信笃敬,见信于人,亦无窘迫之时。

同乡京官俞岱青先生告假,拟明年春初出京,男有干鹿肉托渠带回。杜兰溪、周华甫皆拟送家眷出京。岱云约男同送家眷,男不肯送,渠谋亦中止。彭山屺出京,男为代借五十金,昨已如数付来。心斋临行时,约送银廿八两至勤七叔处转交我家,不知能践言否。嗣后家中信来,四弟、六弟各写数行,能写长信更好。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七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国荃跪禀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去年十二月廿一日,发平安信第十七号,内呈家中信六件,寄外人信九件,不知已收到否?

男与九弟身体清吉。冢妇亦平安。孙男甲三体好,每日吃粥两顿,不吃零星饮食,去冬已能讲话。孙女亦体好,乳食最多,合寓顺适。今年新正,景象阳和,较去年正月甚为暖烘。

兹因俞岱青先生南回,付鹿脯一方,以为堂上大人甘旨之需。鹿肉恐难寄远,故熏腊附回。此间现熏有腊肉、猪舌、猪心、腊鱼之类,与家中无异。如有便附物来京,望附茶叶、大布而已。茶叶须托朱尧阶清明时在永丰买,则其价亦廉,茶叶亦好。家中之布附至此间,为用甚大,但家中费用窘迫,无钱办此耳。

同县李碧峰苦不堪言,男代为张罗,已觅得馆,每月学俸银三两。在男处将住三月,所费无几,而彼则感激难名。馆地现尚未定,大约可成。

在京一切,自知谨慎。

即请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十八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新正初七日男发第一号家信并鹿脯一方,托俞岱青先生交彭山屺转寄,不知到否?去年腊月十九发家信,内共信十馀封,想已到矣。

初七日信系男荃代书。初八早,男兄弟率合寓上下焚香祝寿。下半日荃弟患病,发热畏寒,遍身骨节痛,胁气疼痛。次早,请小珊诊,系时疫症。连日服药,现已大愈。小珊云:“凡南人体素阴虚者,入京多患此症。”从前彭棣楼夫妇皆患此症,罗苏溪、劳辛阶、郑小珊、周华甫亦曾有此病。男庚子年之病,亦是此症。其治法不外滋阴祛邪,二者兼顾。九弟此次之病,又兼肝家有郁、胃家有滞,故病势来得甚陡。自初八至十三,胁气疼痛,呻吟之声震屋瓦。男等日夜惶惧。初九即请吴竹如医治。连日共请四医,总以竹如为主、小珊为辅。十四日胁痛已止,肝火亦平。十五日已能食粥,日减日退,现在微有邪热在胃。小珊云:“再过数日,邪热祛尽,即可服补剂。本月尽当可复体还元。”男自己亥年进京,庚子年自身大病,辛丑年孙儿病,今年九弟病,仰托祖父母、父母福荫,皆保万全。何幸如之!因此思丁酉春祖父之病,男不获在家伏侍,至今尚觉心悸。九弟意欲于病起复体后归家,男不敢复留。待他全好时,当借途费、择良伴,令其南归。大约在三月起行。

英逆去秋在浙滋扰,冬间无甚动作。若今春不来天津,或来而我师全胜,使彼片帆不返,则社稷苍生之福也。黄河决口,去岁动工,用银五百馀万,业已告竣,腊底又复决口。湖北崇阳民变,现在调兵剿办,当易平息。

馀容续禀。

男谨呈。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发第二号家信,不知已收到否?

男身体平安,男妇亦如常。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后,日见强旺。二月一日开荤,现已全复元矣。二月以来,日日习字,甚有长进。男亦常习小楷,以为明年考差之具。近来改临智永《千字文》帖,不复临颜、柳二家帖,以不合时宜故也。孙男身体甚好,每日佻达欢呼,曾无歇息。孙女亦好。

浙江之事,闻于正月底交战,仍尔不胜。去岁所失宁波府城,定海、镇海二县城,尚未收复。英夷滋扰以来,皆汉奸助之为虐。此辈食毛践土,丧尽天良,不知何日罪恶贯盈,始得聚而歼灭。湖北崇阳县逆贼锺人杰为乱,攻占崇阳、通城二县。裕制军即日扑灭,将锺人杰及逆党槛送京师正法。馀孽俱已搜尽。锺逆倡乱不及一月,党羽姻属,皆伏天诛。黄河去年决口,昨已合龙,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归,近因难觅好伴,且闻道上有虞,是以不复作归计。弟自病好后,亦安心,不甚思家。李碧峰在寓住三月,现已找得馆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书,每月俸金二两,月费一千。男于二月初配丸药一料,重三斤,约计费钱六千文。男等在京谨慎,望父母亲大人放心。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廿三日,发家信第三号,不知已收到否?正月所寄鹿脯,想已到。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谕,具悉一切。又知附有布匹、腊肉等在黄茀卿处,第不知黄氏兄弟何日进京,又不知家中系专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顺带也。

男在京身体如常,男妇亦清吉。九弟体已复元。前二月间,因其初愈,每日只令写字养神。三月以来,仍理旧业,依去年功课。未服补剂,男分丸药六两与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补。孙男女皆好,拟于三月间点牛痘。此间牛痘局,系广东京官请名医设局积德,不索一钱,万无一失。

男近来每日习帖,不多看书。同年邀为试帖诗课,十日内作诗五首,用白折写好公评,以为明年考差之具。又吴子序同年有两弟在男处附课看文。又金台书院每月月课,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制艺,不得不略为温习。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项房钱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过度。京城银钱比外间究为活动。家中去年彻底澄清,馀债无多,此真可喜。

蕙妹仅存钱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窑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负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素来文弱,何能习劳?后有家信,望将蕙妹家事琐细详书。

馀容后禀。

男谨呈。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廿七日 致祖父母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三月十一日发家信第四号,四月初十、廿三发第五号、第六号,后两号皆寄省城陈家,因寄有银参笔帖等物,待诸弟晋省时当面去接。

四月廿一日,接壬寅第二号家信,内祖父、父亲、叔父手书各一,两弟信并诗文俱收。伏读祖父手谕,字迹与早年相同,知精神较健,家中老幼平安。不胜欣幸!游子在外,最重惟平安二字。承叔父代办寿具,兄弟感恩,何以图报?湘潭带漆,必须多带。此物难辨真假,不可邀人去同买,反有奸弊。在省考试时,与朋友问看漆之法,多问则必能知一二。若临买时,向纸行邀人同去,则必吃亏。如不知看漆之法,则今年不必买太多,待明年讲究熟习,再买不迟。今年漆新寿具之时,祖父母寿具必须加漆。以后每年加漆一次,四具同加。约计每年漆钱多少,写信来京,孙付至省城甚易。此事万不可从俭,子孙所为报恩之处,惟此最为切实,其馀皆虚文也。孙意总以厚漆为主,由一层以加至数十层,愈厚愈坚,不必多用瓷灰、夏布等物,恐其与漆不相胶黏,历久而脱壳也。然此事孙未尝经历讲究,不知如何而后尽善。家中如何办法,望四弟详细写信告知,更望叔父教训诸弟经理。

家心斋兄去年临行时,言到县即送银廿八两至我家。孙因十叔所代之钱,恐家中年底难办,故向心斋通挪。因渠曾挪过孙的。今渠既未送来,则不必向渠借也。家中目下敷用不缺,此孙所第一放心者。孙在京已借银二百两。此地通挪甚易,故不甚窘迫,恐不能顾家耳。曾孙姊妹二人体甚好。四月廿三日已种牛痘。牛痘万无一失,系广东京官设局济活贫家婴儿,不取一钱。兹附回种法一张,敬呈慈览。湘潭、长沙皆有牛痘公局,可惜乡间无人知之。

英夷去年攻占浙江宁波府及定海、镇海两县,今年退出宁波,攻占乍浦,极可痛恨,京城人心安静如无事时,想不日可殄灭也。

孙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初十日 致祖父母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廿七日呈家信第七号,内共四信,不知已收到否?

孙兄弟在京平安,孙妇身体如常。曾孙兄妹二人种痘后现花极佳,男种六颗出五颗,女种四颗出三颗,并皆清吉。寓内上下平善。

逆夷海氛甚恶,现在江苏滋扰,宝山失守,官兵退缩不前,反在民间骚扰,不知何日方可荡平。天津防堵甚严,或可无虑。

同乡何子贞全家住南京,闻又将进京。谢果堂太守兴峣于六月初进京,意欲捐复,多恐不能。郑莘田世任放贵州贵西道。黎樾乔转京畿道。同乡京官绝少,孙在京光景虽艰,而各处通挪,从无窘迫之时,但不能寄赀回家,以奉甘旨之需,时深愧悚。前寄书徵一表叔,言将代作墓志,刻下实无便可寄。蕙妹移居后,究不知光景如何?孙时常挂念,若有家信来京,望详明书示。

孙在京自当谨慎,足以仰慰慈廑。

孙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四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廿八日接到家书,系三月廿四日所发,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庆。四妹生产虽难,然血晕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则下次较为容易。男未得信时,常以为虑。既得此信,如释重负。

六月底,我县有人来京捐官王道嶐。渠在宁乡界住,言四月县考时,渠在城内并在彭兴岐云门寺、丁信风两处面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吴定五。男十三年前在陈氏宗祠读书,定五才发蒙作起讲,在杨畏斋处受业。去年闻吴春冈说定五甚为发奋,今果得志,可谓成就甚速。其馀前十名及每场题目,渠已忘记。后有信来,乞四弟写出。

四弟、六弟考运不好,不必挂怀。俗语云:“不怕进得迟,只要中得快。”从前邵丹畦前辈甲名四十三岁入学,五十二岁作学政。现任广西藩台汪朗渠鸣相于道光十二年入学,十三年点状元。阮芸台前辈于乾隆五十三年县、府试皆未取头场,即于其年入学中举,五十四年点翰林,五十五年留馆,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学政,五十九年升浙江巡抚。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业之不精耳!两弟场中文若得意,可将原卷领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等在京平安。纪泽兄妹二人体甚结实,皮色亦黑。

逆夷在江苏滋扰,于六月十一日攻陷镇江,有大船数十只在大江游弈,江宁、扬州二府颇可危虑。然而天不降灾,圣人在上,故京师人心镇定。

同乡王翰城继贤,黔阳人,中书科中书。告假出京。男与陈岱云亦拟送家眷南旋,与郑莘田、王翰城四家同队出京。郑名世任,给事中,现放贵州贵西道。男与陈家本于六月底定计,后于七月初一请人扶乩另纸录出大仙示语,似可不必轻举妄动,是以中止。现在男与陈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同县谢果堂先生兴峣来京为其次子捐盐大使,男已请至寓陪席。其世兄与王道嶐尚未请,拟得便亦须请一次。

正月间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转寄,俞后托谢吉人转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昺冈荣灿寄银寄笔,托曹西垣寄参,并交陈季牧处,不知到否?前父亲教男养须之法,男仅留上唇须,不能用水浸透,色黄者多、黑者少;下唇拟待三十六岁始留。男每接家信,嫌其不详,嗣后更愿详示。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初一日 致祖父母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七月初五日发第九号信,内言六月廿四后,孙与岱云意欲送家眷回南,至七月初一谋之于神,乃决计不送。

初五日发信后,至初八日,九弟仍思南归,其意甚坚,不可挽回,与孙商量,孙即不复劝阻。九弟自从去年四月父亲归时,即有思归之意。至九月间,则归心似箭。孙苦苦细问,终不明言其所以然。年少无知,大抵厌常而喜新,未到京则想京,既到京则想家,在所不免。又家中仆婢,或对孙则恭敬,对弟则简慢,亦在所不免。孙于去年决不许他归,严责曲劝,千言万语,弟亦深以为然,几及两月,乃决计不归。今年正月,病中又思归,孙即不敢复留矣。三月复元后,弟又自言不归。四、五、六月,读书习字,一切如常。至六月底,因孙有送家眷之说,而弟之归兴又发。孙见其意,是为远离膝下,思归尽服事之劳。且逆夷滋扰,外间讹言可畏,虽明知蕞尔螳臂不足以当车辙,而九弟既非在外服官,即宜在家承欢,非同有职位者闻警而告假,使人笑其无胆、骂其无义也。且归心既动,若强留在此,则心如悬旌,不能读书,徒废时日。兼此数层,故孙比即定计,打发他回,不复禁阻。

恰好郑莘田先生名世任,长沙人,癸酉拔贡,小京官,由御史升给事中,现放贵西兵备道。将去贵州上任,迂道走湖南省城,定于十六日起程,孙即将九弟托他结伴同行。此系初八、九起议,十四日始决计,即于数日内将一切货物办齐,十五日雇车。郑宅大车七辆渠已于十三日雇定,九弟雇轿车一辆,价钱二十七千文。时价轿车本只要二十三千,孙见车店内有顶好官车一辆,牲口亦极好,其车较常车大二寸、深一尺,坐者最舒拂,故情愿多出大钱四千,恐九弟在道上受热生病。雇底下人,名向泽,其人新来,未知好歹,观其光景,似尚有良心者。昨,九弟出京七日,在任丘县寄信来京,云向泽伺候甚好。十六日未刻出京,孙送至城外廿里,见道上有积潦甚多,孙大不放心,恐路上有翻车、陷车等事,深为懊悔。廿三日,接到弟在途中所发信,始稍放心。兹将九弟原信附呈。

孙交九弟途费纹银三十二两整先日交车行上脚大钱十三千五百文及上车现大钱六千文两项在外,外买货物及送人东西,另开一单九弟带回。外封银十两,敬奉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赀。孙对九弟云,万一少途费,即扯此银亦可。若到家后,断不可以他事借用此银。然途费亦断不致少也。向泽订工费大钱二千文,已在京交楚。郑家与九弟在长沙分队。孙嘱其在省换小船到县,向泽即在县城开销他。向泽意欲送至家,如果至家,留住几日打发,求祖父随时斟酌。

九弟自到京后,去年上半年用功甚好。六月因甲三病,耽阁半月馀。九月,弟欲归,不肯读书,耽阁两月。今春弟病,耽阁两月。其馀工夫,或作或辍,虽多间断,亦有长进。计此一年半之中,惟书法进功最大。外此则看《纲鉴》卅六本,读《礼记》四本,读《周礼》一本,读《斯文精萃》两本半,因《周礼》读不熟,故换读《精萃》。作文六十馀篇,读文三十馀首。

父亲出京后,孙未尝按期改文,未尝讲书,未能按期点诗文,此孙之过,无所逃罪者也。读文作文,全不用心,凡事无恒,屡责不改,此九弟之过也。好与弟谈伦常、讲品行,使之扩见识、立远志,目前已颇识为学之次第,将来有路可循,此孙堪对祖、父者也。待兄甚敬,待侄辈甚慈,循规蹈矩,一切匪彝慆淫之事,毫不敢近,举止大方,性情挚厚,此弟之好处也。弟有最坏之处,在于不知艰苦。年纪本轻,又未尝辛苦,宜其不知。再过几年,应该知道。

九弟约计可于九月半到家。孙恐家中骇异,疑兄弟或有嫌隙,致生忧虑,故将在京、出京情形述其梗概。至琐细之故,九弟到家详述,使堂上大人知孙兄弟绝无纤介之隙也。

孙身体如常,惟常耳鸣,不解何故。孙妇及曾孙兄妹二人皆好。丫环因其年已长,其人太蠢,已与媒婆兑换一个,京城有官媒婆,凡买妾买婢,皆由她经纪。彼此不找一钱。此婢名双喜,天津人,年十三岁,貌比春梅更陋,而略聪明。寓中男仆皆如故。

同县谢果堂先生为其子捐盐大使,王道嶐王恒信之侄捐府经历,黄鉴之子捐典史,以外无人。孙在京一切自宜谨慎,伏望堂上大人放心。

孙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初二日发第十号家信,内载九弟南旋事甚详,不审到否?九弟自七月十六出京,廿三即有信来京,嗣后在道上未发信来,刻下想已到樊城矣。不知道上果平安否,男实难放心。黄河决口百九十馀丈,在江南桃源县之北,为患较去年河南不过三分之一。逆夷在江南半月内无甚消息,大约和议已成。同县有黄鉴者,为口外宣化巡检。去年回家,在湘乡带一老妈来京。因使用不合,仍托人携带南归。现寄居男寓,求男代觅地方附回,途费则黄自出。

谢果堂先生已于八月初六出京,住京两月,与男极相投洽,临别依依难舍。同乡如唐镜海、俞岱青、谢果堂三前辈,皆老成典型,于男皆青眼相待。何子贞全家皆已来京。男妇及孙男女身体如常。

此次折差于七月十六在省起身,想父亲彼时尚在省城,不知何以无信?陈岱云家信言学院十六封门。四弟、六弟府考,渠亦不知。彭王姑墓志铭,九弟起程时,仓猝未及写。今写毕,又无便寄,求告知徵一表叔。正月十二所办寿具,不知已漆否?万不可用黄二漆匠。此人男深恶之,他亦不肯尽心也。彭宫五亦不可用,彼未学过,且太迟钝。

馀俟续禀。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 致祖父母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信,系七月父亲在省所发,内有叔父信及欧阳牧云致函,知祖母于七月初三日因占犯致恙,不药而愈。可胜欣幸!高丽参足以补气,然身上稍有寒热,服之便不相宜,以后务须斟酌用之。若微觉感冒,即忌用此物。平日康强时,和入丸药内服最好。然此时家中想已无多,不知可供明年一单丸药之用否?若其不足,须写信来京,以便觅便寄回。

四弟、六弟考试又不得志,颇难为怀,然大器晚成,堂上不必以此置虑。闻六弟将有梦熊之喜。幸甚!近叔父为婶母之病劳苦忧郁,有怀莫宣。今六弟一索得男,则叔父含饴弄孙,瓜瓞日蕃,其乐何如!唐镜海先生德望为京城第一,其令嗣极孝,亦系兄子承继者。先生今年六十五岁,得生一子,人皆以为盛德之报。

英夷在江南,抚局已定,盖金陵为南北咽喉,逆夷既已扼吭而据要害,不得不权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去年逆夷在广东曾经就抚,其费去六百万两。此次之费,外间有言二千一百万者,又有言此项皆劝绅民捐输,不动帑藏者。皆不知的否。现在夷船已全数出海,各处防海之兵陆续撤回,天津亦已撤退。议抚之使,系伊里布、耆英及两江总督牛鉴三人。牛鉴有失地之罪,故抚局成后,即革职拿问。伊里布去广东代奕山为将军,耆英为两江总督。自英夷滋扰,已历二年,将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国威不无少损。然此次议抚,实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从此永不犯边,四海晏然安堵,则以大事小乐天之道,孰不以为上策哉?

孙身体如常,孙妇及曾孙兄妹并皆平安。同县黄晓潭荐一老妈吴姓来。渠在湘乡苦请他来,而其妻凌虐婢仆百般惨酷。黄求孙代为开脱。孙接至家住一月,转荐至方夔卿太守宗钧处,托其带回湖南,大约明春可到湘乡。

今年进学之人,孙见《题名录》,仅认识彭惠田一人,不知廿三、四都进人否。谢宽仁、吴光煦取一等,皆少年可慕。一等第一,《题名录》刻黄生平,不知即黄星平否。孙每接家信,常嫌其不详,以后务求详明,虽乡间田宅婚嫁之事,不妨写出,使游子如神在里门,各族戚家,尤须一一示知。幸甚!

敬请祖父母大人万安!馀容后呈。

孙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致四位老弟书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丘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养静。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藉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即藉此课以摩厉考具,或亦不致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致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馀,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钉。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馀,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英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月廿二奉到手谕,敬悉一切。郑小珊处小隙已解。男从前于过失每自忽略,自十月以来念念改过,虽小必惩,其详具载示弟书中。耳鸣近日略好,然微劳即鸣。每日除应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虽欲节劳,实难再节。手谕示以节劳、节欲、节饮食,谨当时时省记。

萧辛五先生处寄信,不识靠得住否。龙翰臣父子已于十月初一日到京,布匹线索俱已照单收到,惟茶叶尚在黄恕皆处。恕皆有信与男,本月可到也。男妇等及孙男女皆平安。

馀详与弟书。

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 致四位老弟书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叶,外药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阁;若出外教书,其耽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

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叶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叶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叶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住小珊家。喉痛月馀,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月廿七日发第十二号信,不知到否?男在京身体甚好,男妇亦如常。孙男日益发胖,毫无小恙。孙女于昨十五日满周,一年之内无半点累大人之处,真可谓易养者也。合寓上下平安。

海疆平定以来,政简人和,雍熙如旧。廖钰夫师署漕运总督,兼署南河总督。奕山、奕经并拟斩监候罪。满协办大学士,敬徵补授,汉大学士尚未宣麻。今年南河决口,河督麟庆革职,现放潘锡恩为总河。同乡京官并皆如常。

其馀琐事详载诸弟信中,不敢上渎。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致诸位贤弟书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廿七日寄弟书一封,内信四叶、抄倭艮峰先生日课三叶、抄诗二叶,已改寄萧莘五先生处,不由庄五爷公馆矣。不知已到无误否?

十一月前八日已将日课抄与弟阅,嗣后每次家信,可抄三叶付回。日课本皆楷书,一笔不苟,惜抄回不能作楷书耳。冯树堂进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知无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京与树堂日日切磋,余无日无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年半,余懒散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盖余实负九弟矣。余尝语岱云曰:“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九弟之无所进,是我之大不孝也。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之罪。幸甚幸甚!

岱云与易五近亦有日课册,惜其识不甚超越。余虽日日与之谈论,渠究不能悉心领会,颇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极勤奋,将来必有所成。

何子敬近待我甚好,常彼此作诗唱和。盖因其兄钦佩我诗,且谈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礼。子贞现临隶字,每日临七八叶,今年已千叶矣。近又考订《汉书》之讹,每日手不释卷。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浅深究竟何如。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诗家颇少,故余亦欲多做几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颇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诗甫亦与小珊有隙。余现仍与小珊来往,泯然无嫌,但心中不甚惬洽耳。曹西垣与邹云陔十月十六起程,现尚未到。汤海秋久与之处,其人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系杜兰溪之子,一系李石梧之子入赘。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赘。其婿虽未读书,远胜于冯舅矣。李笔峰尚馆海秋处,因代考供事,得银数十,衣服焕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钱八千串。何子敬捐知县,去大钱七千串。皆于明年可选实缺。黄子寿处,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长进,古文有才华,好买书,东翻西阅,涉猎颇多,心中已有许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沉潜之至,天分不高,将来必有所成。吴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盖每见则耽阁一天也。其世兄亦极沉潜,言动中礼,现在亦学倭艮峰先生。吾观何、吴两世兄之姿质,与诸弟相等,远不及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成就,何、吴必更切实。此其故,诸弟能看书自知之。愿诸弟勉之而已。此数人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诸弟与之联镳并驾,则余之大幸也。

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阕,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会课,近皆懒散,而十日一会如故。

余今年过年,尚须借银百五十金,以五十还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长郡馆公费,即在公项借用,免出外开口更好。不然,则尚须张罗也。

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忠。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周通。贤弟待人亦宜知之。

余每闻折差到,辄望家信。不知能设法多寄几次否?若寄信,则诸弟必须详写日记数天,幸甚。余写信,亦不必代诸弟多立课程,盖恐多看则生厌,故但将余近日实在光景写示而已,伏惟诸弟细察。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二月十四奉到十月初七手谕,敬悉一切。芝妹又小产。男恐其气性太躁,有伤天和,亦于生产有碍,以后须平心和气。伏望大人教之。

朱备之世兄任宝庆同知。其人浑朴,京师颇有笑其憨者,实则笃厚君子也。龙见田年伯来京,男请酒,渠辞不赴;意欲再请翰臣,待明春始办席也。在省未送程仪,待见面可说明。

漆寿具既用黄二漆匠亦好,男断不与此等小人计较,但恐其不尽心耳。闻瓷灰不可多用,多用则积久易脱,不如多漆厚漆,有益无损。不知的否。以后每年四具必须同漆一次,男每年必付四两银至家,专为买漆之用。九弟前带回银十两,为堂上吃肉之费,不知已用完否?

男等及孙男女身体俱如常。今年用费共六百馀金,绝不窘手,左右逢原,绰有馀裕。另有寄弟信详言之。正月祖父大人七十大寿,男已作寿屏两架。明年有便,可付回一架。

今年京察,京城各衙门京察,堂官出考语,列等第,取一等者,即外放道府。湖南惟黎樾乔得一等。翰林未满三年俸者,例不京察。

同乡黄茀卿兄弟到京,收到茶叶一篓,重廿斤,尽可供二年之食,惟托人东西太大,不免累赘,心实不安,而渠殊不介意也。在京一切自知谨慎。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致诸位贤弟书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号信,想已收到。父亲到县纳漕,诸弟何不寄一信,交县城转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须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亲戚家,必各有一番景况,何不详以告我?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劝渠家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诸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

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叶,每日记《茶馀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廿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馀偶谈》、读史十叶、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抄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主事,年廿七岁,张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翰林。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此四君者,皆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馀字,真奇才也!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大人七十大寿,京城以进十为正庆,予本拟在戏园设寿筵,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止之,故不复张筵。盖京城张筵唱戏,名为庆寿,实则打把戏。兰泉之劝止,正以此故。现在作寿屏两架:一架淳化笺四大幅,系何子贞撰文并书,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笺八小幅,系吴子序撰文,予自书。淳化笺系内府用纸,纸厚如钱,光彩耀目,寻常琉璃厂无有也。昨日偶有之,因买四张。子贞字甚古雅,惜太大,万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儿甲三体日胖而颇蠢,夜间小解知自报,不至于湿床褥。女儿体好,最易扶携,全不劳大人费心力。

今年冬间,贺耦庚先生寄卅金,李双圃先生寄廿金,其馀尚有小进项,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计还清兰溪、寄云外,尚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仅借百五十金,岱云则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该账九百馀金,家中亦有此数,将来正不易还,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见日紧矣。

书不能尽言,惟诸弟鉴察。

兄国藩手草。


附录

课程

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

读史。“廿三史”每日读十叶,虽有事,不间断。

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

日知其所亡。每日记《茶馀偶谈》一则,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

谨言。刻刻留心。

养气。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气藏丹田。

保身。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

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八日恭庆祖父母双寿,男去腊作寿屏二架。今年同乡送寿对者五人,拜寿来客四十人。早面四席,晚酒三席。未吃晚酒者,于十七日、廿日补请二席。又倩人画《椿萱重荫图》,观者无不叹羡。

男身体如常。新年应酬太繁,几至日不暇给。媳妇及孙儿女俱平安。

正月十五接到四弟、六弟信。四弟欲偕季弟从汪觉庵师游,六弟欲偕九弟至省城读书。男思大人家事日烦,必不能常在家塾照管诸弟;且四弟天分平常,断不可一日无师讲书改诗文,断不可一课耽阁。伏望堂上大人俯从男等之请,即命四弟、季弟从觉庵师。其束修银,男于八月付回,两弟自必加倍发奋矣。六弟实不羁之才,乡间孤陋寡闻,断不足以启其见识而竖其志向,且少年英锐之气不可久挫。六弟不得入学,既挫之矣;欲进京而男阻之,再挫之矣;若又不许肄业省城,则毋乃太挫其锐气乎?伏望堂上大人俯从男等之请,即命六弟、九弟下省读书。其费用,男于二月间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

夫家和则福自生。若一家之中,兄有言弟无不从,弟有请兄无不应,和气蒸蒸而家不兴者,未之有也;反是而不败者,亦未之有也。伏望大人察男之志。即此敬禀叔父大人,恕不另具。六弟将来必为叔父克家之子,即为吾族光大门第,可喜也。

谨述一二,馀俟续禀。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致诸位老弟书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三叶,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弟。”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修,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致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奡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支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暗然尚之意,断不致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

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铄金,何从辨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馀叶”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

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

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既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次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家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

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馀容后告。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九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男发第一号家信,内呈堂上信三页,复诸弟信九页,教四弟与厚二从汪觉庵师,六弟、九弟到省从丁秩臣,谅已收到。二月十六日,接到家信第一号,系新正初三交彭山屺者,敬悉一切。去年十二月十一,祖父大人忽患肠风,赖神灵默佑,得以速痊,然游子闻之,尚觉心悸。六弟生女,自是大喜。初八日恭逢寿诞,男不克在家庆祝,心尤依依。

诸弟在家不听教训,不甚发奋,男观诸弟来信,即已知之。盖诸弟之意,总不愿在家塾读书,自己亥年男在家时,诸弟即有此意,牢不可破。六弟欲从男进京,男因散馆去留未定,故比时未许。

庚子年接家眷,即请弟等送,意欲弟等来京读书也,特以祖父母、父母在上,男不敢专擅,故但写诸弟,而不指定何人。迨九弟来京,其意颇遂,而四弟、六弟之意尚未遂也。年年株守家园,时有耽阁,大人又不能常在家教之,近地又无良友,考试又不利。兼此数者,怫郁难申,故四弟、六弟不免怨男。

其可以怨男者有故:丁酉在家,教弟威克厥爱,可怨一矣;己亥在家,未尝教弟一字,可怨二矣;临进京不肯带六弟,可怨三矣;不为弟另择外傅,仅延丹阁叔教之,拂厥本意,可怨四矣;明知两弟不愿家居,而屡次信回,劝弟寂守家塾,可怨五矣。惟男有可怨者五端,故四弟、六弟难免内怀隐衷,前此含意不申,故从不写信与男,去腊来信甚长,则尽情吐露矣。

男接信时,又喜又惧。喜者,喜弟志气勃勃不可遏也;惧者,惧男再拂弟意,将伤和气矣。兄弟和,虽穷氓小户必兴;兄弟不和,虽世家宦族必败。男深知此理,故禀堂上各位大人俯从男等兄弟之请。

男之意,实以和睦兄弟为第一。九弟前年欲归,男百般苦留,至去年则不复强留,亦恐拂弟意也。临别时,彼此恋恋,情深似海。故男自九弟去后,思之尤切,信之尤深,谓九弟纵不为科目中人,亦当为孝弟中人。兄弟人人如此,可以终身互相依倚,则虽不得禄位,亦何伤哉?

恐堂上大人接到男正月信必且惊而怪之,谓两弟到衡阳,两弟到省,何其不知艰苦,擅自专命。殊不知男为兄弟和好起见,故复缕陈一切,并恐大人未见四弟、六弟来信,故封还附呈。总愿堂上六位大人俯从男等三人之请而已。

伏读手谕,谓男教弟宜明言责之,不宜琐琐告以阅历工夫。男自忆连年教弟之信不下数万字,或明责,或婉劝,或博称,或约指,知无不言,总之尽心竭力而已。

男妇孙男女身体皆平安,伏乞放心。

男谨禀。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 致诸位老弟书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间曾寄一信与诸弟,想已收到。二月发家信时甚匆忙,故无信与弟。

三月初六巳刻奉上谕,于初十日大考翰詹,余心甚着急,缘写作俱生,恐不能完卷。不图十三日早见等第单,余名次二等第一,遂得仰荷天恩,赏擢不次,以翰林院侍讲升用。格外之恩、非常之荣,将来何以报称?惟有时时惶悚,思有补于万一而已。

兹因金竺虔南旋之便,付回五品补服四付、水晶顶二品、阿胶二封、鹿胶二封,母亲耳环一双。竺虔到省时,老弟照单查收。阿胶系毛寄云所赠,最为难得之物,家中须慎重用之。

竺虔曾借余银四十两,言定到省即还。其银以廿二两为六弟、九弟读书省城之资,以四两为买书买笔之资,以六两为四弟、季弟衡阳从师束修之资,以四两为买漆之费,即每岁漆一次之谓也。以四两为欧阳太岳母奠金。贤弟接到银后,各项照数分用可也。

此次竺虔到家,大约在五月节后,故一切不详写,待折差来时,另写一详明信付回,大约四月半可到。贤弟在省如有欠用之物,可写信到京,要我付回。另付回大考名次及升降一单。照收。

馀不具述。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廿三日 致祖父母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十九日,孙发第二号家信。三月十九日发第三号交金竺虔,想必五月中始可到省。孙以下合家皆平安。

三月初六日奉上谕,于初十日大考翰詹,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考试。孙初闻之,心甚惊恐,盖久不作赋,字亦生疏。向来大考,大约六年一次。此次自己亥岁二月大考到今,仅满四年,万不料有此一举。故同人闻命下之时,无不惶悚。孙与陈岱云等在园同寓。初十日卯刻进场,酉正出场。题目另纸敬录,诗赋亦另誊出。通共翰詹一百二十七人,告病不入场者三人,邵灿,己亥湖南主考。锡麟。江泰来,安徽人。病愈仍须补考,在殿上搜出夹带比交刑部治罪者一人,名如山戊戌同年。其馀皆整齐完场。十一日皇上亲阅卷一日。十二日钦派阅卷大臣七人,阅毕拟定名次,进呈皇上钦定。一等五名,二等五十五名,三等五十六名,四等七名。孙蒙皇上天恩,拔取二等第一名。湖南六翰林,二等四人,三等二人。另有全单。十四日引见,共升官者十一人,记名候升者五人,赏缎者十九人。升官者,不赏缎。

孙蒙皇上格外天恩,升授翰林院侍讲,十七日谢恩,现在尚未补缺,有缺出即应孙补。其他升降赏赉,另有全单。湖南以大考升官者,从前雍正二年惟陈文肃公名大受,乾隆朝宰相。一等第一,以编修升侍读;近来道光十三年胡云阁先生二等第四,以学士升少詹;并孙,三人而已。孙名次不如陈文肃之高,而升官与之同,此皇上破格之恩也。孙学问肤浅,见识庸鄙,受君父之厚恩,蒙祖宗之德荫,将来何以为报?惟当竭力尽忠而已。

金竺虔于昨廿一日回省,孙托带五品补服四付、水晶顶戴二座、阿胶一斤半、鹿胶一斤、耳环一双,外竺虔借银五十两,即以付回。昨在竺虔处寄第三号信,信面、信里皆写银四十两,发信后渠又借去十两,故前后二信不符。竺虔于五月半可到省,若六弟、九弟在省,则可面交;若无人在省,则家中专人去取,或诸弟有高兴到省者亦妙。

今年考差大约在五月中旬,孙拟于四月半下园用功。您孙妇现已有喜,约七月可分娩。您曾孙兄弟并如常。寓中今年添用一老妈,用度较去年略多,此次升官约多用银百两,东扯西借,尚不窘迫。不知有邯郸报来家否?若其已来,开销不可太多。孙十四引见,渠若于廿八以前报到,是真邯郸报,赏银四五十两可也。若至四月始报,是省城伪报,赏数两足矣。但家中景况不审何如,伏恳示悉为幸。

孙跪禀。

道光二十三年四月二十日 致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三月廿日男发第三号信,廿四日发第四号信,谅已收到。托金竺虔带回之物,谅已照信收到。男及男妇、孙男女皆平安如常。男因身子不甚壮健,恐今年得差劳苦,故现服补药,预为调养。已作丸药二单。考差尚无信,大约在五月初旬。

四月初四,御史陈公上折直谏。此近日所仅见,朝臣仰之如景星庆云。兹将折稿付回。三月底盘查国库,不对数银九百二十五万两。历任库官及查库御史,皆革职分赔,查库王大臣亦摊赔。此从来未有之巨案也。湖南查库御史有石承藻、刘梦兰二人,查库大臣有周系英、刘权之、何凌汉三人。已故者,令子孙分赔。何家须赔银三千两。

同乡唐诗甫李杜选陕西靖边县,于四月廿一出京。王翰城选山西冀宁州知州,于五月底可出京。馀俱如故。男二月接信后,至今望信甚切。

男谨禀。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致祖父母书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廿日孙发第五号家信,不知到否?五月廿九接到家中第二号信,系三月初一发。六月初二日接第三号信,系四月十八发的。具悉家中老幼平安,百事顺遂。欣幸之至!

六弟下省读书,从其所愿,情意既畅,志气必奋,将来必大有成,可为叔父预贺。祖父去岁曾赐孙手书,今年又已半年,不知目力何如?下次信来,仍求亲笔书数语示孙。大考喜信,不知开销报人钱若干?

孙自今年来,身体不甚好,幸加意保养,得以无恙。大考以后,全未用功。五月初六日考差,孙妥帖完卷,虽无毛病,亦无好处。前题“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经题“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诗题“赋得角黍”得“经”字,共二百四十一人进场。初八日派阅卷大臣十二人,每人分卷廿本。传闻取七本,不取者十三本。弥封未拆,故阅卷者亦不知所取何人,所黜何人。取与不取,一概进呈,恭候钦定。外间谣言,某人第一,某人未取,俱不足凭。总待放差后,方可略测端倪。亦有真第一而不得,有真未取而得差者,静以听之而已。同乡考差九人,皆妥当完卷。

六月初一,放云南主考龚宝莲辛丑榜眼、段大章戊戌同年,贵州主考龙元僖、王桂庚子湖南主考

孙在京平安,孙妇及曾孙兄妹皆如常。前所付银,谅已到家。高丽参目前难寄,容当觅便寄回。六弟在城南,孙已有信托陈尧农先生。同乡官皆如旧,黄正斋坐粮船来,已于六月初三到京。

馀容后禀。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 致温甫弟书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仗实实可爱。信中有云:“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尔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则,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尔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尔先须过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叶,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律诗,若在省,尔可就之求教。

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最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尔可从之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余则仅作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顷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 致澄侯、叔淳、季洪弟书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横虑、郁积思通之象。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矣。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

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