犍陀罗文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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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贵霜君主的王衔

在阿兰(Ārā)发现的有名的迦腻色伽二世(Kanishka II)铭文,其上写着他的头衔“大王、众王之王、天子、恺撒”(Mahārājasa Rājatirājasa Devaputrasa Kaïsarasa)。“大王”是印度传统,“众王之王”是伊朗传统,“天子”有可能是从中国借用的概念,而“恺撒”则明显来自当时的罗马帝国,是罗马皇帝的称号。迦腻色伽二世的王衔,浓缩了来自四大文明的传统,可谓是贵霜世界主义色彩的一个缩影。正如罗兰德(Benjamin Rowland Jr.)所言,贵霜地处各种文明交流的十字路口,造就了它无与伦比的文明,是一种带有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色彩的文明。甚至可以说,贵霜地处丝绸之路要道,联通中国、罗马、伊朗、印度等主要的人类文明体,它就是当时的世界中心。这也使得它在1世纪之后的数百年里,成为整个人类世界的贸易、宗教、文化和艺术中心。下文对贵霜君主头衔的概念逐个进行分析,以便更清楚地理解贵霜文明的世界主义色彩。

1.大王(Mahārāja)和众王之王(Rājatirāja)

一般认为,“大王”是印度传统,而“众王之王”是来自西亚的传统。不过在佛教意涵中,其对应的都是统一君主转轮王。167年,来自贵霜的三藏支娄迦谶到达洛阳,开始译经事业。检其现存的译经典,他从未使用“飞行皇帝”来对译转轮王,全部都音译为“遮迦越罗”。而且,他将遮迦越罗与小王相对,显然是强调遮迦越罗(即转轮王)作为统一君主的特点。汉文佛教典籍中的大王,往往就是译自Mahārāja。

图3-12 犍陀罗浮雕,都灵东方艺术博物馆

一个王者模样的人向佛陀布施,这或许是贵霜王侯的形象。

2.天子(Devaputra)

贵霜君主头衔中有“天子”(Devaputra)的称号。比如在迦腻色伽等君主的钱币上,就刻有“天子”的铭文。一般来说,在国势强大时,贵霜君主自称天子,在势力衰落或还没有成为统一帝国时,就很少称自己为天子。丘就却在建立贵霜帝国之初,就没有天子的头衔。关于贵霜君主的“天子”头衔,似乎为中国的知识精英所了解,比如张守节《史记正义》引万震《南州异物志》介绍贵霜帝国时说,贵霜“在天竺北可七千里,地高燥而远。国王称‘天子’,国中骑乘常数十万匹,城郭宫殿与大秦国同”。在这里,东吴时期的万震明确记载贵霜的君主称“天子”。392年,当伽留陀伽翻译《佛说十二游经》时,介绍后来有名的“四天子说”云:阎浮提有四天子,东有晋天子,人民炽盛;南有天竺国天子,地多名象;西有大秦国(罗马)天子,土地饶金银碧玉;西北有月氏天子,土地多好马。这种“四天子说”的地理观念,显然是后来晚出的理念,并不能反映真实的情况。

“天子”这个词,是在贵霜帝国时期出现的。在贵霜时代之前的印度、希腊-巴克特里亚和安息,君主都没有使用过这一称号。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中国的天子称号。那么是不是贵霜从中国借用的“天子”头衔呢?在中国,“天子”的头衔产生于周代。因为“王者父事天,故爵称天子”,也就是说中国的统治者号称是上天的儿子,代表上天统治人民,所以号称“天子”。郑玄讲,汉朝统治者于蛮夷称“天子”,于诸侯称“皇帝”。“天子”的称号在中国经过长时间的实践和发展,已经根深蒂固,成为中土对最高统治者的理解。

斯坦因于20世纪初在敦煌发现的粟特文2号古信札(时间很可能是313年)中,有关称呼晋朝皇帝的粟特语词汇,和犍陀罗语佉卢文的Devaputra意思非常类似。这或许可以证明贵霜帝国很可能是从中国借用词汇来装扮自己的王权,正如它也向西方的罗马借用了“恺撒”的头衔。同时将“天子”和“恺撒”的头衔加在自己头上,这正反映了贵霜文明处于各主要文明中介位置的事实。Devaputra一词在中古中国经常出现,比如唐代,天竺僧人以此称呼唐朝首都长安。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云:“支那即广州也。莫诃支那即京师也,亦云提婆弗罗,唐云天子也。”“提婆弗罗”即Devaputra,盖长安为唐天子所居,所以以“提婆弗罗”代指长安,意思大概是“天子之城”。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西域朅盘陀国(Khabandha)云:“朅盘陀国,周二千余里……敬崇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闲雅,笃志好学。建国已来,多历年所。其自称云是至那提婆瞿罗(唐言汉日天种)。”朅盘陀王自称“至那提婆瞿罗”,也就是“支那”的“提婆瞿罗”(Devaputra),本意就是“中土天子”的意思,玄奘将其翻译为“汉日天种”。

需指出的是,即便是贵霜借用了中国的“天子”概念来装点王权,其“天子”意涵还是和中国本土的“天子”在政治文化内涵方面存在显著差异。尤其是佛教参与进来后,贵霜的“天子”并不是在中国儒家天人感应理论体系里进行理解的,而是在佛教轮回观念里加以解释。或者说,贵霜的天子是累积善业的结果。比如流行中亚的《金光明经》云:“因集业故,生于人中,王领国土,故称‘人王’。处在胎中,诸天守护,或先守护,然后入胎,虽在人中,生为人王,以天护故,复称‘天子’。”

有的学者比如小谷仲男认为贵霜的“天子”和汉地的“天子”不存在关联性。不过据汉文史料记载,三国时期,中土之人已经知道贵霜君主称“天子”的事,故不能完全排除两者之间的关联性。从公元前3世纪的阿育王的头衔,或许能看出此种王号的发展演进。阿育王石敕称其为Devanampiya(上天所喜爱的),所以阿育王是“天爱喜见王”(Devanampiya Piyadessi Raja)。从“上天所喜爱的”到“天子”,可能中间有一些关联性。从此角度来看,“天子”的头衔也有印度和犍陀罗地区的传统因素,不尽然全是中国的影响。

3.救世主(Soter)

Soter,意思是“救世主”“救星”,巴利文写作Tratarasa。这一头衔在希腊世界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意义,并不是所有君主都有资格拥有它,须有伟大的功业才能享此头衔。所以它有点类似中国皇帝的“尊号”,是对君主功业的认可。拥有“救世主”头衔比较有名的希腊君主,有埃及的托勒密一世(Ptolemy I Soter,前305—前283)和塞琉古帝国的安条克一世(Antiochus I Soter,前324/323—前261)。他们最重要的头衔,就是Soter。从这一头衔的字面看,有拯救人民的意思,大体跟军功有关。所以,没有伟大的军功,是不能拥有“救世主”头衔的。比如安条克一世,之所以得到“救世主”头衔,是因为他于公元前275年击败了入侵小亚细亚的加拉太人,拯救了爱奥尼亚的希腊城邦。在前一章中,还提及有一些中亚希腊化王国的君主拥有“救世主”头衔,比如米南德一世钱币铭文显示他也拥有“救世主”头衔,反映了他的赫赫武功和保卫希腊—印度王国的功绩。

贵霜帝国继承了希腊政治文化的这一理念,君主头衔中也常有soter的尊号——尽管其来源是希腊传统。比如贵霜最有名的君主迦腻色伽,在罗巴塔克碑铭中被称为“伟大的救世主,正直的、公正的、值得神灵敬奉的贵霜王迦腻色伽”。贵霜钱币上也曾出现所谓无名王Soter Megas(希腊语“伟大的救世主”)的头衔。这位无名王钱币正面是国王侧面头像,佩象征王冠的头带,持权杖或箭头,着希腊式外衣,相貌类似希腊人,高鼻深目。反面则是国王骑马像,头带飘拂,右手持赶象棒或权杖等,周围环绕希腊语铭文。从图像特征来看,这位“无名王”带有很强的希腊君主特征,跟之前的希腊化王国的君主在装扮、相貌等方面都很相似。再加上他的希腊化头衔,或许可以认定他是希腊人后裔。“无名王”的钱币上只有希腊文铭文,也能佐证其希腊文化背景。

4.翕侯(Yavugasa)

“翕侯”这一王衔,仅出现在贵霜建国的过程中。帝国统一之后,就没有出现,不再作为王衔的构成部分了。有关“翕侯”的意涵,唐代颜师古说是“大臣”的意思。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汉文文献里的“小长”,不是大王,在其之上还有更高统治者。比如大月氏分大夏故地为五部翕侯。这五部翕侯,仅仅统治自己的地盘,在其之上还有一个中央政府由大月氏王主导。

这个头衔不局限于大月氏,其他民族往往也使用,如乌孙,当大月氏进攻时,“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又如康居,汉武帝统治初期,“康居王数为乌孙所困,与诸翕侯计,以为匈奴大国,乌孙素服属之,今郅支单于困厄在外,可迎置东边”。颜师古注解云:“翁侯,乌孙大臣官号,其数非一,亦犹汉之将军耳”。汉朝也曾封匈奴投降的小王为“翕侯”。也有学者认为,“翕侯”就是后世突厥的“叶护”(射、杀)。

曾在贵霜广泛使用的这些王号,逐渐越过葱岭进入塔里木盆地,流行于鄯善、龟兹一带,也用来称颂当地的国王。比如210年左右,鄯善国王童格罗伽自称“大王、众王之王、伟大的人、征服者、具有道法者、王、童格罗伽天子”。这个时候,东汉因陷入内乱无暇西顾,而贵霜也退出葱岭以东,给鄯善国留下了权力真空。这可能是童格罗伽自称天子的历史背景。这些王号在塔里木盆地的流行,说明贵霜文明的影响曾越过葱岭,影响到更远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