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蕗谷虹儿
周作人说:“余买书甚杂乱,常如瓜蔓相连引,如因《困学纪闻注》而及翁凤西《逸老巢诗集》,因舒白香而及龚沤舸《玉蔬轩集》,因潘少白而及姚镜塘《竹素斋集》,皆是也。”(《姚镜塘集》)买书是为了读,谷林将此种读书法形容为“汗漫游”:“真像是‘怡然有余乐’,迷途而不知返了。”(《汗漫游》)说来我也是这么买书读书的。这两年去日本旅游,顺便逛旧书店,买到几种蕗谷虹儿的画集,即为一例。其一,他属于宗法竹久梦二的一派画家;其二,鲁迅编印过《蕗谷虹儿画选》,而鲁迅和梦二我都喜欢,借用前人一句话,就是凡与之相关的,“便皆成为好”。
我在东京的弥生美术馆看了“百花盛开!插画的黄金时代展——缅怀昭和20—30年代的插画家们”、“中原淳一的少女杂志《向日葵》展——废墟上绽开的复兴之花”等展览,才特别留心竹久梦二(一八八四—一九三四)之后这批画家。包括与他并为“大正浪漫”代表人物的高畠华宵(一八八八—一九六六),以及昭和年代的蕗谷虹儿(一八九八—一九七九)、岩田专太郎(一九〇一—一九七四)和中原淳一(一九一三—一九八三)等。他们与竹久梦二相似,都是大众画家,多利用大众传播媒介,为杂志画插画,作封面。所画以美少女为主,上承竹久梦二,下启当下流行的动漫。竹久梦二已经受到西方的很大影响,但他画的人物还有较多日本味道;高畠华宵以下各位,西洋韵味更重,所谓美少女,就是洋娃娃。当然其间有些区别,高畠华宵、蕗谷虹儿所画爽朗天真,耽于幻想,少有竹久梦二之幽怨哀伤,这两位的价值观还是正面的,积极的,向上的,“大正浪漫”或许有这样一种取向,而竹久梦二就很难这么讲了。高畠华宵和蕗谷虹儿的美少女都很俊俏,相比之下,前者偏于“俊”,有股英豪气;后者偏于“俏”,更具女孩本色。稍后的岩田专太郎则可以“恶之华”形容,具有一种危险的美。更晚的中原淳一所绘既健康明媚,又妖艳蛊惑,说得上是日本的“洛丽塔”。川端康成曾说在竹久梦二家中见着一个女人,“她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简直像是从梦二的画中跳出来的”;如果要问我在现实里愿意遇到上述几位哪个笔下的人物,也许还得说是蕗谷虹儿的。中原淳一直接影响了动漫,而在从竹久梦二到中原淳一的演变过程中,蕗谷虹儿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日本的出版物,要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印得最为精致,最是漂亮。蕗谷虹儿晚年赶上这个时期,出过几种装帧印刷特别讲究的书。譬如“岬にての物語”(牧羊社,一九六八年),三岛由纪夫著,蕗谷虹儿装帧插画,卷首有三岛墨笔署名,虹儿手彩色画一幅,限定三百部,我的一册编号“12”;“虹児の画集”(大門出版美術出版部,一九七一年),蕗谷虹儿装帧,卷首有画家手彩色画一幅,版画两幅,限定一千部,我的编号“108”;“蕗谷虹児抒情画大集”(講談社,一九七四年),卷首有画家肉笔画“花嫁人形”一幅,限定八百部,我的编号“395”。另外还有一本“蕗谷虹児抒情画集”(講談社,一九六八年),卷首有画家手彩色画“序の曲”。我还买了一幅蕗谷虹儿所绘色纸“蔷薇”,挂在自家的书房。虽然,蕗谷虹儿并非特别不得了的画家,至少远远不及竹久梦二。而在中国,蕗谷虹儿常被提起,大概只是因为鲁迅的缘故。
查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云:“上午从共和旅社移入景云里寓。……下午往内山书店买书三种四本,九元六角。”同日书账,有““虹児画譜”一二辑二本 四·〇〇”。这是鲁迅最早购买的蕗谷虹儿作品。原版“虹児画譜”在东京神保町还能见着,共三辑,其一二辑为“睡蓮の夢”和“悲しき微笑”。鲁迅一九二八年三月三十日日记云:“往内山书店买书八本,共泉二十七元五角。”同日书账,有““私の画集”一本,一·四〇”。这也是虹儿的作品。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奔流》第一卷第六期发表鲁迅翻译的蕗谷虹儿诗作《坦波林之歌》,介绍有云:“作者原是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但只是少年少女的读者,却又非他所满足,曾说:‘我是爱画美的事物的画家,描写成人的男女,到现在为止,并不很喜欢。因此我在少女杂志上,画了许多画。那是因为心里想,读者的纯真,以及对于画,对于美的理解力,都较别种杂志的读者锐敏的缘故。’但到一九二五年,他为想脱离那时为止的境界,往欧洲游学去了。印行的作品有《虹儿画谱》五辑,《我的画集》二本,《我的诗画集》一本,《梦迹》一本,这一篇,即出画谱第二辑《悲凉的微笑》中。”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四日,鲁迅作《〈蕗谷虹儿画选〉小引》,有云:“现在就从他那画谱《睡莲之梦》中选取六图,《悲凉的微笑》中五图,《我的画集》中一图,大约都是可显现他的特色之作,”即在其所购买的三册画集之中遴选。同月,鲁迅编辑的《蕗谷虹儿画选》由上海朝华社出版,列为“艺苑朝华第一期·第二辑”。此书“从第一到十一图,都有短短的诗文的,也就逐图译出,附在各图前面了”,所以一九三二年撰《鲁迅译著书目》将此列为一种,注明“并译题词”,而与“译著之外,又有”“所印行者”的《士敏土之图》等有所区别。后人编《鲁迅译文集》之类,却忽略了鲁迅此种安排。
鲁迅说:“‘Modern Library’中的A.V.Beardsley画集一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沉静的神经,……但对于沉静,而又疲弱的神经,Beardsley的线究竟又太强烈了,这时适有蕗谷虹儿的版画运来中国,是用幽婉之笔,来调和了Beardsley的锋芒,这尤合中国现代青年的心,”大致可见他对于蕗谷虹儿的理解。虹儿的画,我最早就是在这一本里看到的,但都是些黑白版画,可以领略他的“线”及“形”,却无法欣赏他的“色”,而在我看来,恐怕后一方面更足以见出虹儿之为虹儿。
《蕗谷虹儿画选》出版后,鲁迅一九二九年二月十三日日记云:“上午收侍桁代购寄之Künster-Monographien三本,“銀砂の汀”一本。”同日书账,有““銀砂の汀”一本 一·三〇”。“銀砂の汀”系“虹児画譜”第三辑。可知虽然没来得及采用,但还是凑齐了这套书。鲁迅购买蕗谷虹儿作品,也就到此为止了。据《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他只有““私の画集” 蕗谷虹児绘 大正十四年(1925) 东京交蘭社 六版 精装”和““虹児画譜”(1—3卷) 蕗谷虹児著并绘 大正十四至十五年(1925—26) 东京交蘭社 三册 精装”。
鲁迅在《〈蕗谷虹儿画选〉小引》中再次谈及“作者现在是往欧洲留学去了,前途正长,这不过是一时期的陈迹”,然而终蕗谷虹儿一生,其实并未超出“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
日本学者小泉和子一九七八年写过一篇《鲁迅和蕗谷虹儿》(夏凡译,载《上海鲁迅研究》,学林出版社,一九八八),有云:“鲁迅的旧居中是否贴有蕗谷虹儿的绘画,是我到中国希望考察的内容之一。起因是听画家吉井忠说起,他在约十年前参加美术团体访华时,在上海的鲁迅旧居,见到书房的墙上贴着蕗谷虹儿的画。”结果,“这次我前去时,鲁迅旧居中已没有虹儿的绘画。”这很有意思,涉及鲁迅对蕗谷虹儿到底喜欢到什么程度。——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盖因一九三三年二月,即《蕗谷虹儿画选》出版四年之后,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说,当初他和柔石等组织朝花社,“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印‘艺苑朝华’,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蕗谷虹儿画选》,是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虹儿自与“刚健质朴”无缘,但“艺苑朝华”另有一本《比亚兹莱画选》,鲁迅《小引》所云“略供爱好比亚兹莱者看看他未经撕剥的遗容”,也是针对叶灵凤说的,却未在此特别提出,好像其间有些差别。
叶灵凤自己在《读郑伯奇先生的〈忆创造社〉》一文(载《晚晴杂记》,上海书局,一九七一)中说:“我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他(按指郑伯奇),那已经是创造社出版部成立以后的事。好像是一个夏天,他从东京回到了上海,高高的身材,戴着金丝眼镜,似乎对我当时所画的比亚兹莱风的装饰画很感到了兴趣。我清晰的记得,他带我去逛内山书店,知道我是学画的,而且喜欢画装饰画,便用身边剩余的日本钱在内山书店买了两册日本画家蕗谷虹儿的画集送给我。这全是童话插画似的装饰画,使我当时见了如获至宝,朝夕把玩,模仿他的风格也画了几幅装饰画。后来被鲁迅先生大为讥笑,说我‘生吞比亚兹莱,活剥蕗谷虹儿’,他自己特地选印了一册蕗谷虹儿的画选,作为艺苑朝花之一,大约是想向读者说明并不曾冤枉我的。”郑伯奇归国和创造社出版部成立皆在一九二六年,而叶灵凤与鲁迅接触蕗谷虹儿都是藉由内山书店这一渠道,他们所买的没准还是同样两本书呢。
鲁迅起初翻译蕗谷虹儿的《坦波林之歌》,似乎还是凭一己兴趣予以介绍;但是《〈蕗谷虹儿画选〉小引》所云,“他的摹仿就至今不绝”,“但可惜的是将他的形和线任意的破坏,——不过不经比较,是看不出底细来的”,“虽然中国的复制,不能高明,然而究竟较可以窥见他的真面目了”,“现在又作为中国几个作家的秘密宝库的一部份,陈在读者的眼前,就算一面小镜子,——要说得堂皇一些,那就是,这才或者能使我们逐渐认真起来,先会有小小的真的创作”,就都确有所指了。这是最见鲁迅个性的:为戳穿一个剿袭者,竟专门编印一本书,真乃嫉恶如仇,且不惮费时费力。
鲁迅另一非他莫办的举动,也与叶灵凤相关。一九二九年十一月《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载叶灵凤的小说《穷愁的自传》,其中人物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对此鲁迅并未理会。五年后,《呐喊》中的《阿Q正传》被人改编为剧本,连载于《中华日报》副刊《戏》,叶灵凤著文评论并绘阿Q像,鲁迅才在《答〈戏〉周刊编者信》中说:“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鲁迅似乎一直在等着叶灵凤“自投罗网”,隔得越久,这报复就越有力量。此之谓“寸铁杀人”,实在是无人可及。
话扯远了,回到本文开头,我提到买蕗谷虹儿的画集,系由竹久梦二与鲁迅牵连而来。这两个人均为我所喜爱,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联系。前些时我在报上看见一篇讲“竹久梦二的中国之旅”的文章,有云:“诚然,鲁迅著作中没有提到竹久梦二,他没有收藏竹久梦二的画,就连他日记的‘书帐’中也没有购置竹久梦二画集的记载。……然而,鲁迅还是留下了关于竹久梦二的片言只语。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鲁迅日记云:‘黄涵秋、丰子恺、陶璇卿来。’黄、丰、陶三位当时均为上海立达学园美术教师,黄、丰两位由陶元庆(字璇卿)引见鲁迅。据丰子恺女儿丰一吟在《潇洒风神——我的父亲丰子恺》中记载,正是在这次会见时,鲁迅与丰子恺谈到了竹久梦二。丰一吟这样写道:鲁迅还和丰子恺谈到美术方面的事,问丰子恺对日本美术界有什么看法。丰子恺表示自己喜欢竹久梦二和蕗谷虹儿的画风。鲁迅也表示同感,他说:‘……竹久梦二的东方味道浓,蕗谷虹儿的西洋风味多……’”按丰一吟生在鲁迅与丰子恺见面一年半之后,这自然不会是她亲耳所闻;追本溯源,乃是转述《丰子恺“往事憬然”忆鲁迅》一文里的话。据作者说,丰子恺晚年告诉他:“鲁迅问了我对日本美术界的看法,我告诉他:我对竹久梦二和蕗谷虹儿的画的风格非常钦慕。特别是竹久梦二,往往寥寥数笔,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还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鲁迅同意我的看法,他说‘蕗谷虹儿的画风也这样,用幽婉之笔,描画出美的心灵……不过竹久梦二的东方味道浓,蕗谷虹儿的西洋风味多……’鲁迅非常感慨‘中国美术界的沉寂、贫乏与幼稚’,还希望陶君和我‘多做一些提倡新艺术的工作’。他还告诉我们,为了使中国的美术青年有所借鉴,他正在编辑一套‘艺苑朝华’,准备把《蕗谷虹儿画选》作为其中的一辑,介绍到中国来……”这里“用幽婉之笔”,见于鲁迅《〈蕗谷虹儿画选〉小引》;而“特别是竹久梦二,往往寥寥数笔,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还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则与一九三四年五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丰子恺著《绘画与文学》中所说“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相同。两个人都说自己以后写在文章里的话,煞是奇怪。我由此怀疑丰子恺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番回忆,连带着对于鲁迅是否真的了解竹久梦二也不敢肯定了。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