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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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险成右派

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出来以后,许多知识分子,看到不对的地方,都很诚恳地对党提意见了。因为开始,整风、反右讲得很清楚,党要听取大家的意见,尤其是批评性的意见,可以帮助改进工作。

我当时提了什么意见呢?我就说,支部书记、总支部书记,这些干部,他本身应该上课,不上课,只是安排政治学习不断开会,把教师备课的时间都占光了,教师怎么能上好课?他自己也需要教课了,就不会整天搞政治学习了。

1957年的整风、反右,我们的上课的课时大大减少,教师们,也是投入到整风、反右里去。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开很多次会,甚至每天开会。开会一开两三个小时,拖下去,没有给教师备课的时间,这样对提高教育质量,就很有妨碍。

我在支部里讲了这些意见以后,我自己觉得,我是诚心诚意希望组织上考虑这个问题,能够改善我们的教育面貌,根本没有想要攻击党,我这也不是攻击党的言论。但是,实际上因为我这么一讲,一批评支部书记、总支书记以后,他们就把我列到右派名单里了,说我攻击党,我一点也不知道。

学校基本上大鸣大放完了以后,就定下来哪些是右派。最后,中央委托了李培之到人民大学来了解划右派的情况。李培之就是王若飞的夫人,她名义上也是人民大学的副校长,其实只是挂个名,她是在中央工作的。学校就把内定的右派集中在张自忠路一号大礼堂里,告诉大家,中央要听取你们的意见。当时我们还非常高兴,觉得中央重视我们的建议。

第一个讲的是葛佩琦,葛佩琦后来是著名的大右派。第二个是王德周,也跟葛佩琦一样,是全国知名的大右派。当然葛佩琦、王德周他们讲的话是很激烈的,说共产党怎么现在是这样子?王德周说,如果我手里有机关枪,我就要对着你们干。实际上葛佩琦是周总理在国民党时期单独发展的地下党员,冒着出生入死的危险,为党做了不少工作。所以1949年以后,他有许多情况看不惯,说话也大胆,觉得中央领导都了解我,我怕什么呢?王德周听说也是属于这个类型,所以容易激动,说话就没有分寸了。葛佩琦、王德周讲了以后,李培之没有说什么。

第三个轮到我发言了。我还是讲刚才的那两点意见。等我讲完这两点意见,想不到,李培之讲话了,说这个同志讲得好啊,整风反右,整风就是给党提意见,要改进工作,这个同志提出来的两点意见,我觉得很对,最基层的行政工作人员都不做教育工作,教育课程怎么能够提高?她说大家要像他那样既愿意提意见,又是出于爱护党。她说,我看他的发言就很好,大家要像他那样。这样一来,胡校长马上就回去把我的名字从右派名单里划掉了。

这件事情也只是上层知道,隔了几年,到了“文革”以后,社科院历史所的李新所长。我们人大整风反右时李新是教务长,他了解情况,我被定为右派他也知道,后来李培之一讲以后把我从右派名单里去掉,他也非常清楚。有一次他说,你的运气真好,那天要不是李培之来听讲话,说你讲得很好,否则你就是第三名右派了。

我的几个好朋友都是右派。杨廷福,他是研究唐代法律的专家。实际上他是真有学问,而且讲的意见也非常在理,但是把他划成右派了。一划成右派,命运可想而知。后来虽然平反了,但是没有几年就得病去世了,就是长期的忧郁,长期的心里的痛苦,造成了身体的病。

他被定为右派的那篇文章,讲的就是:要提倡法治,共产党的司法部门,如果有错判,有审查不当,也要负法律责任。他举个例子,这个人不应该是死罪,你把他判了死罪,枪决了,你明明是错的,你置人于死地了反而没有责任,这怎么行呢?所以他提出来,司法部门的判决如果有错误,也要负法律责任。这完全是为了健全我们的法制提出的一个很好的建议。那个时候“左”得不得了,说他是攻击共产党,所以把他打成右派。

隔了好几年,杨廷福到北京来帮季羡林先生校注《大唐西域记》。他原来也是无锡国专的学生,所以王蘧常先生让他来看我。我们一见如故,我也知道他的遭遇。他在王府井文联大楼工作,到我住的张自忠路那个地方很近。每个礼拜都会两三次到我家吃饭聊天谈学问。我觉得他做学问是真正了不起的一个人才。

我想了个办法,我说,你把你被打成右派的那篇讲法制的文章拿来给我看看。他拿来给我,我看了以后,把这篇文章给《人民日报》法制版的主编汪子嵩寄去,我说,你看看这篇文章能不能用。当时“四人帮”刚垮台,大家呼吁要健全法制。汪子嵩一看这篇文章讲得非常有道理。《人民日报》就登了这篇文章。《人民日报》一登出这篇文章,上海市教育学院就着急了,就是因为这篇文章把杨廷福打成右派,现在《人民日报》把他的文章发表出来了,上海市教育学院哪还敢马虎,马上给他平反,而且把扣发的工资全部发还。

那时候中央还没有正式开始平反呢,他正好在意大利参加国际会议,讲法制的问题,知道消息以后,高兴得不得了。他回来就买了两瓶酒来看我,说他彻底平反了,工资也都一次补还了,家庭生活马上改观了,非常高兴。大家都说冯先生出的这个主意非常高明,自然而然就平反了。

但是实际上这么长时间的右派帽子,压得他非常抑郁,不久,就发现他得了癌症。日本还派了一个医疗队,专门来给他治癌症。日本的专家来了,看了以后,也没有办法了。我专门到上海去了三次,看望他。第三次碰到周谷城先生,中国通史的老专家,也是我们无锡国专的老师。杨廷福说,周老师你还来看我,我的学问都是你教的。周先生连忙说,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我从来没有涉及唐律,你现在是世界闻名的唐律专家,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周谷城先生就跟我说,廷福是勤奋加天才,一般人做学问做不到这个境界。

我们怕他太疲劳,稍微待了一下就出来了。出了病房,主治医生告诉我们,他最多还有7天。他病故的时候还没到60岁呢。

那个时候我们教研室还有两个右派,一个是邵祖平。一个是杨纤如。为什么要划他们两个是右派呢?现在想想也完全是冤枉的。

邵祖平年龄已经很大了,他是鲁迅那个时期的人,他跟鲁迅有几次笔战,反驳鲁迅。当时大家的概念是毛主席对鲁迅评价那么高,鲁迅当年是革命的一面旗帜,你反对鲁迅,你就是反对革命,因此你就是右派,就这么个逻辑下来的。这个老先生这么大年龄了,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把他定成右派,也无处去申诉,无处辩解。邵祖平先生能写诗,古典文学修养好,我以前经常为了课程问题去请教邵先生,我觉得他毕竟是老一辈的学者,知识面比较广,知道的也多。他就因为当年跟鲁迅有几次笔战,到反右的时候他就成了老右派。

杨纤如原来是北京地下党的党员,他老是有点自以为了不起,老子的脑袋是别在裤腰带上的,我怕什么?觉得你们都是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当年怎么斗争的,所以说话就目空一切。群众关系也不好。但是他有他的长处,他写作能力强,他能写东西。他听了我的几次讲课以后,对我非常有好感,所以跟我关系比较亲密。当时他也没有想到会把他定成右派,后来想想,也是没有道理,因为定右派的唯一标准是反对共产党,他并没有反对共产党。定了右派以后,他也不能教课了,他就正式投入写作,写的几部小说都出版了,也相当不错。

从我们人民大学小小的一个语文系来看,划的右派都不是那么回事,都不是要反共产党。实际上撇开国民党潜伏的那些人员以外,绝大多数的老百姓、知识分子、教授、大学里的工作人员,没有不拥护共产党的。当初我们党中央毛主席对这个问题估计错了,而且还要按比例分配,你这个系多少人啊,要有百分之几的右派,有些人就是这样被凑成右派的。

唯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领导李俊民,他非常正直,非常爱护自己的部下。他就给上海市委报告,我的单位没有右派,都是拥护共产党的,要定右派你来定,我定不出来,没有反对共产党的。那也拿他没办法,所以上海古籍出版社没有一个右派。这是全国少有的这种情况,这位领导已经去世了,以前我也很熟。这段事情是后来听到的。

1957年过了以后,1958年“大跃进”了,那更不得了了。“大跃进”,大炼钢铁,那更没有上课的时间了。有的学生也很天真的,他说,我们要听课,我们不想成为炼钢铁专家,我们到人民大学来也不是来炼钢铁的。但是整个政治运动,你不参加这个运动,你对党是什么态度?就变成这样一个大帽子。所以整个社会的思想越来越“左”,教育的时间,尤其古典文学教育的时间,越减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