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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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的幸福

1997年,钱瑗病逝。1998年,钱钟书病逝。钱钟书去世后,杨绛说过这么一句话:“他们走了,我是留下来收拾现场的人。”她收拾出了一本《我们仨》。杨绛的文字很清淡,没有一点刻意的渲染:“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钱钟书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无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我读这段文字时,心中一直模糊着的“家”的影像被唰地擦亮了。我想起一个朋友曾对我说,她理想中的爱情就是像钱钟书和杨绛那样能够相得益彰的爱情。对于钱钟书和杨绛,我私下里常觉得他们受名气之累,爱情上或许相得益彰,组成的家庭却有些难得安宁。可是,《我们仨》中充盈的平凡、朴素的亲情以及这份亲情对三个人的滋养,使我对“家”这个字有了无边的亲近之情。


有一套“印象书系”,我买了其中的《沈从文印象》。书中许多文章,都渐渐忘却了。唯独沈虎雏写父亲的那一篇始终印在脑海里。

沈虎雏写父亲执意送他去学校,走到一个门楼,他兴奋地和儿子谈门楼的雕饰,儿子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催他回去,他呆了呆,停了口,却仍是送。上了桥,看到桥上有鲜枣卖,他用手绢包了半斤,要塞给儿子,儿子忸怩着不要,他一把一把地往儿子的裤兜装……终于,父子分了手。儿子轻快地骑上车,挣脱羁绊似的欢畅地驰去。而留在原地的父亲,依然从一株株柳树的间隙里,望那渐渐远去的孩子……沈虎雏不知道父亲那时想些什么,他顾不上琢磨,他要去学造机器,去做实际的事业。父亲的“传奇故事”是父亲时代里的东西,他无暇,也不屑了解。

可是终于有一天,“孩子走过了一条长路,从另一个方向来到桥头,想听听银锭桥的传奇故事。桥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那个人早已离去”。

1995年8月23日,张兆和在《从文家书》后记中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相濡以沫地过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日子”里消磨了,再回首时,多半是有这一份茫然的。而张兆和的伤痛,是“一直不懂他,等到懂了,已经晚了”。对应张兆和这句话的,是沈从文婚后曾写了一篇小说《夫妇》,在文中,他借主人公感叹道:“他多么希望她不仅仅是包容他,而是更了解他一些,但他不知如何一来,才能使她更懂得他。”


“懂得”,这两个字常常在朝夕相处的人之间被稀释着,许多人在相互依存的同时也相互隔膜着。茫茫人海,为什么是他(她)走到你的身边?那么多的生命,为什么是这个生命由你孕育?无论如何我们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吧。也许,每个家庭都是不寻常的遇合呢,只是许多时候,身边的人留给我们的永远是一个模糊的投影,他(她)们的意义要在失去后才能逐渐清晰起来。能触到“此岸幸福”的,一定是智者——兼有心灵的丰富与心胸的豁达。


曾经看过一幅油画,画了身体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神情上却显得各不相干的三个人,这幅油画叫《一家人》。当时觉得这就是现代家庭的精神写照了:至爱亲朋又如何?人与人本质上是隔膜的,每个人在灵魂深处都是如此孤单。可是,现在看着《我们仨》封面上的那张全家福,也是三个人,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所谓“不寻常”,是他们在共同注视前方的时候,在内心深处,始终记得相互凝视。


于是,拈花一笑,彼此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