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老梅新开
骊嫱那日自四方馆回去后,勾起一段心事来,闷坐了半日,命细柳备下笔墨,铺上布帛,按着记忆,将那日在四方馆外听到的乐曲写了下来。那本是一首由多种器乐合奏而成的礼乐,骊嫱凭着自己对音律的天赋,才思涌动,陆陆续续的,将曲子用记谱法的方式改写成一首琴曲。骊嫱连着写了两日,饿了不过饮些汤水,到晚间亦挑灯披衣,字字推敲,反复吟弄,终于写就搁笔。
骊姞见姐姐似是中了疯魔一般,将细柳叫过细问后,才知姐姐此举必有深意。又见她如此专注,也不去打扰,随她去了。
骊嫱写完后,本想将帛书交给细柳,让她送到乐府去,交给优师,转念一想,存心要试探优师一番,便将打扫珍禽苑的一个宫人叫过来,叫他送去,却不必说是谁差谴来的。
打发完宫人后,骊嫱才觉疲累至极,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日正午才醒来。细柳服侍骊嫱梳洗完毕,端来午膳,骊嫱就着鹿脯,用了些汤泡饭,便把昨日送帛书的宫人叫过来,询问情况。宫人道昨日优师被叫去宫中演奏了,帛书只交给了他的仆人。骊嫱心中便有些怅然。
因晋候这几日忙于赛亲大会的事,没到草屋来,骊嫱更是无事可做,在门口枯坐了半日,看那鹦鹉吃食。到了晡时时分,阴沉了一日的天空飘起雪来,细柳在屋内生起火炉,侍候骊嫱到屋里坐下。骊嫱见骊姞还没从珍禽苑回来,便叫细柳差人往珍禽苑给姞儿送斗笠和簑衣。
只片刻功夫,天色愈加灰暗,雪也下得稠密起来,骊嫱吩咐细柳关了门,在室中又加了个火盆,躲在屋中取暖,不时透过窗子看骊姞回来了没有,就见茫茫天地中远远地有个人,迎风冒雪,正费力地往草屋走来。
骊嫱初时以为是晋候,走得近了,见那人身材颀长,非晋候可比,因低着头而行,看不清面目,待那人走到草屋边上,骊嫱才看清楚,来人原来是优师。
骊嫱忙命细柳打开门,将优师引进屋来,见他的棉布斗篷上已被水洇湿了一大片,心里虽暗自欣喜,嘴上却责备道:“乐师大人怎么也不戴个斗笠出来,外面这么大的雪,万一受了寒,妾身的罪过可就大了。”
优师趿着半湿的鞋子,忙不迭行礼道:“小臣突然造访,是小臣唐突了,小臣刚刚看到娘娘差人送来的乐谱,看过之后,欣喜异常,急欲来向娘娘讨教,都不曾留意外面下起雪来,走到半路,发现雪已经大了,也不便再回去,致使衣衫不整,还请娘娘恕罪。”
细柳在旁听了暗自好笑,骊嫱让细柳把优师的斗篷和鞋袜放在炭盆上烘干,一面请优师里面坐。
优师不待坐定便道:“小臣早觉得那首礼乐虽好,但调子过于拖沓、冗长,不适合在宫宴或伴舞时演奏,想修改又不知从何下手,刚才看了娘娘的曲谱,顿时茅塞大开,只是还有几处地方不太明白,所以特地过来,请娘娘指教。”
“妾身那日偶然经过四方馆,听闻此曲,觉得若能改为琴曲应更有一番意境,便试着写了出来,也不知得不得法,今日听到大人如此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
骊嫱眼波一转,又笑道:“妾身并没有在曲谱上署名,大人怎么知道是妾身写的呢?”
“除了娘娘,天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这样的谱子。上次娘娘在梅林中写的琴谱,小臣仔细琢磨,才领略到其中的技法,娘娘聪明绝顶,小臣实在是佩服之至。”
“大人过奖了,若不是大人弹得好曲,妾身再聪明,也不能凭空造谱啊。只是,大人以后有什么事让奴才过来说一声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不辞辛苦地跑来。”
骊嫱叹一口气,神情寂落下来,“如今这里不比章含宫,地处偏僻不说,万事疏漏,大人来了妾身都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真是惭愧。”
“娘娘的话让小臣惶恐之极,两位娘娘返宫多日,小臣却一直没能来觐见两位娘娘,所幸今日前来还不算太迟,请娘娘受小臣一拜,恭贺两位娘娘重返宫中。”
优师说完向骊嫱行拜首礼,骊嫱忙扶起道:“大人快快请起,如今我们姐妹俩已不是什么主位娘娘,不过寻个地方,躲人耳目,存身安命罢了。大人有心来看望我俩,妾身已感激不尽。”
“娘娘可不要这么说,骊娘娘天赋异禀,聪明过人,姞娘娘温婉可人,绝世容姿,两位娘娘虽暂时屈居于此,终究会重掌主位,荣显后宫的。”
“大人不知,我们姐妹俩在宫中经历颇多磨难,早已是心如死灰之人,此番经世子相救,在宫外几经生死,若不是怕连累世子的清名,妾身早想一死了之。重返宫中后,宫中又传出诸多关于世子和我俩的流言蜚语,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人心凉薄至此,我们姐妹俩还不如死了干净。”说完骊嫱转身,拿衣袖拭着泪。
优师见此,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骊嫱,“要说娘娘离宫的事,还是由小臣挑起来的,要不是小臣暗中给世子报信,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这是怎么说?”
优师便将骊姬姐妹被关禁闭后,耿姬封锁宫内消息,自己便借去里克家奏乐时,以隗姒之口向申生报信之事一一说了,末了叹道:“小臣官小力微,一心想救两位娘娘却力不从心,思前想后只有世子才能担当此任,不想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让娘娘备受磨难,小臣实在是痛心不已!”
骊嫱看着优师道:“大人能有这份心,妾身已是感恩不尽。我俩今后若真能如大人吉言,重掌主位,必定全力报答大人的相救之恩。”
两人正说着,骊姞从外面回来,见优师来了,颇感意外,优师又与骊嫱论了些曲谱上的事,便也起身告辞。细柳拿来已经烘干的斗篷和鞋袜,为优师穿戴上。骊嫱又亲自取了一套簑笠过来,递给优师,优师相谢而去。
骊姞见他走了,问道:“这乐师敢情有些古怪,今儿大雪寒天的,独自一人到草屋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骊嫱正色道:“妹妹,咱们对优师是有提携之恩的,难得他还懂知恩图报,关键时也使了把力,咱们得把他拉拢过来才是。”
“以前章含宫出事的时候没见个人影,如今咱们重返宫中,眼见晋候又回心转意了,便似猫儿闻着腥味一般,全都寻了来,我看他与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鸟儿尚且择大树而栖,何况是人呢?我也早看明白了,咱们与其指望晋诡诸和申生,还不如靠自己来得更稳当些。如今咱们在宫中势单力薄,我看优师也是个机灵人,将来必能为我等所用。”
这晚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雪停天霁,骊嫱一早就让宫人们清除屋顶上和门前的积雪。幸亏前几日晋候让人加固了屋顶,昨日才没被大雪压垮,只渗了些水下来,骊嫱让人把屋内的水渍一一清理掉,又换了新的坐席上去。
骊嫱正站在门口,看着宫人们干活,见梁五老远就一路小跑过来,口中喊着,“婶娘,婶娘……”待跑近了,骊嫱见他鼻尖上竟已有细密的汗珠。
梁五气喘吁吁道:“婶娘,下了雪马车行走不便,侄儿只能一路跑过来了,可让侄儿好走。”
骊姞听见声音从屋中出来,见了梁五笑道,“我道是谁呢,一口一个婶娘,喊得跟亲娘似的,原来是二五子来了。”
梁五闻言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看我这张嘴,冻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只看见屋外的,没看见屋里的,只道干娘这会儿还没起呢,忘了先给干娘请安了。”
一句话把骊嫱和骊姞都逗笑了。骊嫱道:“你一早巴巴跑来做什么?”
“主公说,要请两位娘娘去宫苑里赏花,轿子过会儿就到。五子想,两位娘娘可能要早做些准备,所以特地过来支会一声。”
骊嫱道:“有什么好准备的?”
梁五上前一步道:“今日除了两位娘娘,主公还喊了六宫的主位娘娘、长公主和世子同来,除此以外,还有秦国的使臣。”
骊嫱皱眉道:“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花可赏?”
“婶娘不知,犀山东北角上原有一枝老梅,前几年就枯死了,今儿一早有人发现竟开出了满树的梅花,宫里人人都说是奇事,所以主公特意喊了人一起去赏花喝酒。”
骊嫱道:“难得你这么孝顺,一大早跑来送信儿,拿两个金锞子去喝酒吧。”
梁五谢恩走后,骊姞道:“这可奇了,主公赏花游园从没把姬妾和世子凑在一块儿的,如今还要加上外来使臣,这摆的是什么阵势?”
骊嫱沉吟道:“只怕晋候此举另有深意,咱们和秦人之间的那点事,主公是不知情的,今日可千万不能露了破绽。不管他摆的是五行三才阵,还是天罡地斗阵,咱们都不能在耿氏等人面前败下阵来。”
骊姞忧心忡忡道:“咱们在魏国原邑遇到秦人的事,主公不知道,耿姬她们只怕是知晓的,万一秦人说漏了嘴,咱们如何应付?我看这个花还是不赏也罢。”
“主公显然对咱们和申生之间还存有疑虑,若我猜得不错,今日的赏花大会必也是为着这个,咱们若是不去,岂不显得做贼心虚,还未与耿姬等人交手,便自己败下阵来。你尽管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输过耿姬她们。”
两人随即回屋,精心梳妆打扮一番,不多时晋候果然派人来请两位娘娘去宫苑赏花。姐妹俩一前一后,坐了两顶小轿,由八个寺人抬着,往宫苑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