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又见隗姒
骊姞带着止水回到玉蟾宫,伊豆上来说曾娘娘已在寝宫等候多时。骊嫱心中咯噔一下,自骊姞让姬妾们免了晨昏的请安后,姬妾们乐得省事,都不大往骊姞的正宫来请安了,唯有曾姬,没事常到骊姞处来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东看看,西翻翻,骊姞看她不是来问安,到象是来打探情报的,虽拉不下脸面来打发她,也不与她搭话,任曾姬自说自话,坐了片刻也就去了。骊姞忖着,曾姬这个时候来,八成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
骊姞进了寝室,见曾姬手中正摆弄着案几上一盏青铜鎏金的宫灯,这盏灯是晋候赠给骊姞的,灯体为一叉腿站立的宫奴,神态逼真,一手抱住灯柱,一手托住花形灯盘,柱座上面的接口为子母口,可将灯盘从柱子上拆卸下来,构思精巧,制作精良,深得骊姞喜爱。
曾姬转头见了骊姞,笑道:“妹妹可是回来了,听说妹妹去了惠安宫,这一趟应是所获颇丰吧。”
骊姞淡淡道:“姐姐可是又看上了这架宫灯?”
“我知道妹妹对我拿走仙鹤渡莲方壶一事耿耿于怀,可是妹妹想,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是好看,可也不能拿来当饭吃、当衣穿,眼下咱们玉蟾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月例迟迟不见下来,姐妹们都拿着自己的体已钱在度日,再往后去都不知道怎么捱过这个冬天,妹妹身为玉蟾宫主位,免不了要受人埋怨,到不如拿这些东西孝敬惠安宫去,先度过这个难关再说。”
见骊姞默然不语,曾姬又道:“前几日公子无端伤了妹妹,卫夫人知道后,十分过意不去,特意让我来向妹妹赔个礼,无端他自小顽劣,卫夫人又只这么一个公子,难免溺爱些,还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曾姬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来,道:“这些都是卫夫人让我带给妹妹的,妹妹若不嫌弃,就先用着。”
骊姞见是些脂粉,香包,头面油之类的东西,道:“让卫夫人费心了。”
曾姬让止水将首饰盒拿下去收着,笑道:“妹妹怕是还没用饭的吧,我已让膳房备下饭菜,不如咱们就在这里一块用罢。”
骊姞此时也觉得饿了,遂让庖人把饭食端上来,均是鹿脯,腊肉,烩肠之类。骊姞用匕匙将鹿脯细细切了,叉在手中,然后吃了。
曾姬看着好奇,道:“妹妹这匕匙稀奇得很,可否借我看看。”
骊姞将匕匙递给曾姬,道:“我们骊戎多以烤肉为食,不喜用筷箸,只爱用匕匙,这种匕匙即可切肉,也可叉食,还可盛汤羹,是取食常备之物。”
曾姬见那匕匙形体细长,呈柳叶状,刃口十分锋利,笑道:“戎狄的东西果然与中原诸国大不相同,我依稀记得当初狐姬也曾经用过这种匕匙,可惜两位狐娘娘去世得早,否则她们与妹妹定能相谈甚欢。”
“你说的狐娘娘可是公子重耳和夷吾的母亲?”
“正是,那时我才来玉蟾宫,听说两位狐娘娘生两位公子时,留下了病根,后来缠绵病榻数年就亡故了,说起来她们都是赤狄的旁族,翟国人,与妹妹可算是同源。”
两人用完饭,曾姬便向骊姞告了辞。骊姞找来几个缝人,让他们赶在大寒节气之前,将靴子赶制出来,这麂子皮用来做皮靴极为合适,缝人们按着骊姞的要求,赶了两日,做了两双皮筒靴出来。骊姞穿上试了试,果真和自己在骊戎时穿的一样,暖和无比。于是自己留了一双,带了另一双到章含宫来。
骊姞进了寝室,见骊嫱正在榻上软软地歪着,见了骊姞脸上才有了些神气。骊姞将麂皮靴交给骊嫱,骊嫱问:“这么好的麂子皮到是难得,你从哪里得来的?”
骊姞不敢直说,只说是去问少府要的。骊嫱轻叹一口气,道:“这么晚了,难为你还过来看我,外面天冷,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在我这里将就过一夜罢。”
眼见到了掌灯时分,骊嫱因灯油短缺,让琼枝把大殿里的数十支油灯都撤了,只留了寝殿里的一盏灯,又打发下人们无事早点歇了,吩咐琼枝和细柳不用守着她们。细柳往熏笼里添足了木炭,才退了下去,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衬着暗红色的火光,屋内暗香流动,竟也有了些许暖意。
骊嫱半躺在榻上,骊姞坐在炭炉旁,斜靠着长榻,两人看着熏笼内的火苗飘忽升腾,把木炭烤得毕剥作响,木炭很快变得通红透亮,又四分五裂开来,一缕青烟从笼盖顶部升起,慢慢融化开,消散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
骊姞拿着火镰拔动着笼内的炭灰,轻声道:“眼下这情景,倒让我想起了那年在家乡举行的祀月节,父亲难得准我们出一回宫,我俩骑了一天的马,晚上与族中的兄弟姐妹们坐在围场上,靠着篝火唱歌喝酒,那时咱们根本没有油灯,只需捡一段树枝,裹上晒干的牛粪马粪,便是一根透亮的火把,比这个油灯不知好用多少。这油灯虽精致,据说只做灯芯一事,就需经历采草、剪茎、抽髓、烘晒、捻芯这些个过程,你说是不是烦煞人?”
骊嫱道:“多少年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清楚。想我骊戎的草原,即使没有火把,有天作穹庐,地为衾被,月亮、星辰为明灯,有毡房的地方,就是我骊戎人的故乡。哪似这高墙重瓦围住的宫城,死气沉沉,那些金的银的、大的小的重饰礼器,全都是为了把人桎梏住的,呆久了非要把人闷死不可。”
骊姞原想开导姐姐,不料反勾起了骊嫱的思乡之情,于是把话岔开去,“姐姐前些日子不是还一个劲地夸晋国垂棘出的玉好吗?要在咱们骊戎,别说没地方长这么好的玉,就有了,翻遍咱们国内,也找不出一个能治玉的行家里手来。”
骊嫱从袖中掏出那根折断了的玉簪,叹道,“美玉虽好,可惜易碎,恐怕咱们再也回不去那段靡衣玉食的日子了。你说此时此刻,申生他会知道咱们的处境吗?”
一阵寒风吹过,将寝宫的帘幕吹起,油灯内的火苗几欲熄灭。骊嫱一个哆嗦,止不住咳嗽起来。
骊姞忙扶骊嫱躺下,“姐姐仔细点身子,马上要进小寒了,这病千万别拖进大寒才好,天一冷,病气走得更慢,万一落下了病根,以后要治就难了。”
“这都到小寒了?自上次见过申生后,已过一个月了吧!”
骊姞不语,两人其实都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每天数着时辰过日子,但凡宫门口有个响动,都能把骊嫱从梦中惊醒过来。骊嫱本就大病未愈,现又添了一层忧思,身子好转得越发慢了。
骊姞不知该用什么话开导才好,只是陪姐姐默默坐着。骊嫱这几日人虽躺在床上,脑中却是一刻不停,晋侯和申生的影子来回交织穿梭着,直想得心绪烦燥,胸口阵阵发紧,眼望着熏笼,身子虽疲乏,却毫无睡意。
耳听外面巡夜的鼓已敲过二更,骊姞道:“二更了,夜深寒重,姐姐快睡了吧!”说罢熄了灯,自己也上榻,在骊嫱身边躺下。忽听外屋一阵响动,细柳突然掀帘进来,两人俱被吓了一跳。
细柳连油灯也来不及点,低声道:“娘娘,刚刚有人敲章含宫的门,门人来禀说有个自称是申生府里的,要面见娘娘。”
骊嫱赶忙坐起,吩咐细柳把人带进来,自己和骊姞手忙脚乱地将屋内的油灯都燃起来,姐妹俩还未坐定,细柳已带着一人进来了。那人穿着件连帽的黑色斗篷,将身子全部遮住,只露了半个脸面在外面,隐约中也辨不出男女。
骊嫱狐疑地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脱下斗篷,令骊嫱大为惊诧,原来此人正是申生新娶的小妾——隗姒。隗姒上前见过骊姬姐妹,骊姞是第一次见她,忙拉她在身旁坐下,问长问短,又问了年庚,比自己还要小一岁,便称呼隗姒为妹妹,见她言语可爱,举止活泼,便与她亲近了起来。
骊嫱见隗姒数月不见,竟丰盈了许多,脸色也较初见时红润了,说话之间眼波流转,娇笑连连,心中泛上些酸意。
两人又说了些久别重逢的话,骊嫱道:“自那日秋祭后,我这章含宫多少日子没人上过门了,人人都将这里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只有姒妹妹不避嫌隙,深夜孤身前来探望我姐妹俩,可见唯有妹妹是拿真心待我俩的!”
隗姒有些腼腆道:“我虽和姐姐只见过一面,但姐姐待我象亲姐妹一样,一点都没有拿捏娘娘的架子,我虽身在世子府,心里却常常惦念着,总想进宫来探望姐姐。但今日深夜前来,却是受了世子所托。”
“哦?”骊嫱似乎颇为惊讶,“受公子申生所托?”
“公子让我带些东西给两位姐姐,说是两位娘娘正急需的。”隗姒边说边从衣袖内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看时,原来是一包金灿灿的元宝。
“公子知道两位姐姐在宫中过得局促,打发我来送些银钱,公子说姐姐可使人找负责采买的寺人去宫外买些日常之物,虽然现在日子苦一些,但请娘娘放心,总有拨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隗姒又掏出一个香囊,递给骊嫱道:“这个香囊也是公子让我交给骊娘娘的,说上次骊娘娘交待的话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这个请娘娘先收着,权当公子以物明志,聊表心意。”
骊嫱见那香囊上绣着细致的蔷薇花,还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字,薇兮薇兮,其采湛湛;时不宜兮,叹之深矣!
骊嫱虽不能完全理解诗句的意思,也能体会申生的一片深意,当即将香囊藏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