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从1992年2月6日开始
他走过来,只说了一句话:“1992年2月6日。”我想我当时肯定是一副目瞪口呆、不知所云的表情。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1992年2月6日。”若是其他人,我肯定立刻抽身躲开,但此人看起来并不像脑子不正常的样子。他身形高大,面孔年轻,发色略显斑白,一副精英贵族派头,有着州长和大使般的威严与儒雅。于是,我自愿上钩:“然后呢?”
此人名叫道格·莱昂斯(Doug Lyons),他告诉我,1992年2月6日是《纽约时报》首次开始刊登国际学生能力评估测试考试成绩排名的日子。这是美国教育考试服务中心(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设计的一项研究,对不同国家和地区的9岁和13岁学生进行数学和科学测试。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的成绩处于领先位置。9岁组共有10个国家参与排名,美国9岁孩子的科学成绩排在第3位,而数学则远远落在第9位。13岁组共有15个国家参与排名,美国13岁孩子的科学成绩排在第13位,数学排在第14位,成绩惨不忍睹。更有甚者,韩国政府为每个孩子投入的教育预算只是美国的一个零头,而成绩却遥遥领先。真是在伤口上撒盐。
这份研究报告称,排名的主要依据是学生群体之间的不同之处。但就算写出一篇比《战争与和平》还长的评论文章也没用。我们是美国人,我们的孩子不是用来给人垫底的。看到别国的孩子成绩排名比美国靠前,就好像看到苏联发射人造卫星一样让人无法接受。于是,美国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顽强拼搏精神,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跳进了标准化考试的大坑。1992年2月6日这一天标志着美国教育从此走向恶性循环,开启了一轮又一轮永无起色的考试。对亚洲超级教育体系的集体焦虑,成为二类国家的普遍担忧,促使我们继而在应试教育上继续发力,幻想着能追上考试强国的步伐。
莱昂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得了教育学博士学位,将40年的职业生涯奉献给了教育。职业生涯初期的20年,他在新泽西的公立学校系统内先后担任老师、教练、校长和学区督学。这位“民权时代出生的孩子”原本是想一心一意投身于公立教育事业,但中途发生了变故。他所在的学区在州立考试中一直表现得很不错,学生成绩经常登上当地报纸的光荣榜。后来,附近一个学区的成绩赶超了上来。“旁边学区的成绩上来了,每个人都很紧张,包括家长和地产商在内。尤其是地产商,因为驱动房地产销售业绩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地的学校质量。”后来他们了解到,附近学区成绩提升的秘诀,在于占用学生原本用来进行深度阅读的时间,让学生去读成百上千段的小段落,然后练习做选择题,回答段落主旨、因果关系、作者态度或引申含义之类的问题。重压之下,莱昂斯所在的学区也被迫采纳了同样的方法。得知这一消息后,他愤然辞职。虽然这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但莱昂斯的悲愤之情依然溢于言表。“我的目标一直是培养终身阅读者,让孩子爱上读书。爱到何种程度?就是每当读完一本书都觉得怅然若失,每当读到美好的文字就会被感动,就会流泪。”
后来,莱昂斯迁到了康涅狄格州,去那里担任一所私立学校的校长。2004年,他成了康涅狄格州独立学校联合会的首席执行官。只要是跟学校有关的事,就没有莱昂斯不知道的。除了学校管理之外,他还对教育领域的数据应用很感兴趣。他很喜欢爱因斯坦的一句话:“不是每一件有意义的事物都可以被量化,也不是每一件可量化的事物都有意义。”但是,硬数据总是不可避免会磨灭数量上的细节之处;人们又总是希望获得那些能进行比较的客观指标。数据的应用尽显拙劣,而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相关性的应用。莱昂斯喜欢提出挑战,让人们对图1-3这类的图表进行思考。所幸,美国还没有愚蠢到为了产出更多工程师而开展一场全民吃奶酪大赛的地步。但是,我们逼迫孩子在标准化考试中拿高分的时候,却总是毫不迟疑、迫不及待、毅然决然、信念坚定。殊不知,标准化考试的分数与孩子们随后的一系列人生起伏都不存在任何相关性或因果关系。
图1-3 相关性谬误
资料来源:美国国家教育统计中心
莱昂斯将大学入学考试称作高中教学创新过程中人人熟视无睹的最大羁绊。“我们知道,最好的教育体验是通过协作和社交来实现的,这样学生才能积极参与,做到学以致用。但是,大学很难就此进行评估。大学需要我们把孩子们按分数排出先后顺序。”有一次,一位常春藤盟校的招生负责人在莱昂斯的独立学校联合会发表演讲,声称他们希望录取的学生要拥有多元化的背景,拥有真实世界的经历,暑假要不怕苦不怕累地出去打工。莱昂斯反驳道:“你刚才说的每一种素质我们都很赞成,但我们知道你们最后录取的是什么样的学生。你们根本不会要你刚才说的那种学生。你们要的都是参加过学术能力评估测试应试强化训练营的孩子。”莱昂斯的追求是“降低整个社会对孩子的荒谬期望,消除家长的焦虑心理,脱下大学录取的虚伪外衣”。他指出,美国重点大学里有1/3的学生都在服用抗抑郁药物。“这样的现象让身为教育界人士的我感到无地自容。而且目前看来,这种趋势只会愈演愈烈。”对于孩子们来说,“每一次取得的成绩只能带来片刻的兴奋。他们必须紧接着再拿个成绩,才能将生活继续下去。”
莱昂斯将大学先修课程称作“多如牛毛的内容细节,曼哈顿电话簿一样的无聊琐事”。他遇到许多在大学先修考试中拿到4分、5分的孩子,听到他们说“这辈子再也不想学这门课了”。对于那些有勇气放弃这些标准化课程,为学生提出更真实挑战的学校,他充满敬意。他还介绍了费尔德斯通学校(Fieldston School)独立课程小组的工作成果,这支团队用“高级主题”项目取代了大学先修生物课程,让学生们通过Skype与世界各地的生物学家共同展开协作。
我们的谈话接近尾声时,莱昂斯评论道:“我们正处在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激动人心的时代。我们知道怎样调动起孩子的积极性。我们需要向孩子们提出真实世界的挑战,让他们与其他孩子协作,为他们提供来自成年人的支持和帮助。而项目制学习正是人们在真实世界中的工作方式。我们要让孩子们以充盈和喜悦为主线,创建起属于自己的学习成果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