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约瑟夫·艾迪生
约瑟夫·艾迪生(1672-1719),英国著名散文家。是著名作家斯梯尔主编的《闲话报》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后与之合办著名的《旁观者》杂志,其文涉及世态时尚、道德风貌、文学评论、欣赏趣味等许多方面,具有一定的启蒙意义。此外,艾迪生还写有诗篇《远征》和剧本《加图》。他的文笔优雅清丽出语不俗,虽不像培根的那样字字珠玑,但也篇篇可读,其中不乏精辟之见。他对英国散文的影响在于使人们的眼睛转向了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从中发掘出非同寻常的新意和情趣。
Adventures Of A Shilling
先令【注:先令,原英国货币单位,20先令为1镑,12便士为1先令。】奇遇
昨夜一友人来访,其言谈娓娓道来,思想和意见丰富多彩,全然一新,非同寻常,大家无不为之欢悦。他提出如下反论一个,无论这是否与我的生活习惯相投,或是否为他的真情实感:“要适应引退的生活,使之充实,所需本事远大于过忙碌的生活。”此刻,他对当代的风云人物,不无惬意地予以讥笑——他们仅以生活忙碌自夸,从事着一系列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谈得正起劲,见我桌上有硬币一枚,曰:“我敢说这些活动家虽有种种奇遇,但谁的奇遇亦不及这枚先令的一半,若有可能不妨请他将自己的生活作一介绍。”
朋友的谈话给我留下如此奇异的印象,以致我上床不久即不知不觉陷入极其不可思议的梦幻里,其中既无道德说教,也无任何意图——与其说是梦幻,不如说是胡思乱想更为恰当。
我感到搁在桌上的先令竖立起来,面朝我,张开嘴,带着柔和悦耳的声音,对其生活和奇遇向我作了如下叙述:
“我出生于秘鲁一个小村附近的山边,在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注: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英国海军将领,多次率英国舰队与西班牙交战,远航南美等地。】的护送下,被铸成形后航行至英国。不久,我即被脱去秘鲁土著印第安人的服饰【注:指银块被熔化加工。】,受到精炼与归化,形成英国式样,一面是伊丽莎白女王头象,另一面是英国国徽。如此装备之后,我发现自己颇喜漫游,被带至新奇世界里的各个地方,尽情游览。人们对我的天性大加支持,将我快速转手,因此我不到5岁即几乎走遍英国的每个角落。但刚满6岁时,我却怀着难言的悲哀落入一可怜老人之手,他把我啪地丢入一个铁盒;我发现有500多个同胞兄弟也像我一样被关在里面。我们得到的唯一宽慰,便是每天早上和晚上被取出,让他在清新的空气里数着。我们就这样被囚禁了几年,然后听见有人敲盒,并用一把锤砸开。我们发现他是老人的儿子,由于父亲已奄奄一息,他真好,终于把我们释放:就在当天把我们解散。同伴的命运如何,我不得而知;至于我自己,我被送到一家药店,换走一品脱【注:品脱,英美干量或液量名。】白葡萄酒。药商把我给了一个卖草药的女人,她将我交给一个屠夫,屠夫交给一个酿酒商,酿酒商交给他妻子,她又把我送给一个牧师,该牧师是个不信从英国国教的基督教新教徒。我就这样欢欢喜喜地穿行于世上,因为如上所述我们这些先令最喜四处漫游。我时而弄回一块带肩肉的全腿羊肉,时而弄回一个剧本,常常高兴地在定时供膳的小餐馆招待一下某个内殿律师【注:内殿律师,在伦敦内殿或中殿律师学院设有事务所或居住的律师。】,或让他及3个朋友坐车去参观威斯特圣堂。
“我正当作如此愉快旅行时,被一个迷信的老妇抓住,她把我装进油腻的钱袋,以实践一个愚蠢的俗话:‘女人身上拥有伊丽莎白女王的先令,便永远拥有财富。’我被囚禁数月,最后拿去换了48枚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币。
“这样我从一个衣袋漫游到另一衣袋,直至内战暴发【注:指1642年至1649年间查理一世与议会间的战争爆发。】。说来惭愧,我被用去征兵反对国王;由于我颇为诱人,一中士便用我去诱骗乡下人,招收他们替议会效劳。
“他只要一说服某人,便给他一枚模样较为平常的先令,然后又对另一人耍同样手段。我即如此不断给国王带去极大危害,直到一天上午,这个军官偶然比平时出去得早一些,把我拿去寻欢作乐,勾引一个挤奶女工。少女屈从于我,把我送给她情人,比她的初衷更好地表达了‘给我的爱,爱自我心’这通常的愿望。这个胸襟狭窄的殷勤男人几天后便娶了她,把我拿去典回一点白兰地洒,次日把我喝光后,老板用锤砸平,再次让我运行起来。
“我又经历了许多奇遇,若再予讲述会令人乏味;后有一挥霍无度的青年,其父去世,我同他父亲的遗嘱一起被交给他。我发现此青年极其浪费,获得遗嘱时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可打开它一看竟发现自己被剥夺继承权,由于我已送给他【注:英国习俗,在剥夺某人遗产权时,往往赠以一先令,以示没把他忘掉。】,所以他无法拥有一大笔财产。这使他勃然大怒,把我抓在手里骂了一阵之后,用力甩出老远。我碰巧落到一堵死寂的墙下,这里人迹罕至,在奥利佛·克伦威尔【注: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将领,清教徒政治家。】篡权期间无人发现,毫无用处。
“国王复辟【注:指一六六0年的王政复辟,国王指查理二世。】大约一年后,有个穷骑士大约在用餐时间来到我附近,有幸发现了我,把我带到一家餐馆花掉,为国王健康干杯,令我们双方都欣喜无比。我重返人世时,发现我的隐退生活比自己所想到的还幸福,大概正因为如此,我才避免了穿一种怪异的灯笼裤。【注:指它庆幸自己没在克伦威尔当政时,重新被铸成一个有克伦威尔像的先令。清教徒惯于穿一种宽敞的灯笼裤。】”
“如今我历史悠久,颇有声望,被视为圣牌【注:圣牌,指铸有宗教人物像或图案的硬币状金属牌。】而非普通硬币;因此一赌徒弄到我,把我同另外十多个兄弟一起拿去作筹码。在他手下我们过着悲哀的生活,当流通的钱币休息时我们还忙忙碌碌,分担着主人的命运,任凭牌的摆布,一会儿值5先令,一会儿值1镑或6便士。终于,我有幸看到主人破产,因此我又像最初一样以先令的身份再次被派往各处。
“我还将经历许多无足轻重的事,很快陷入致命的灾难,忽然我落入一艺人【注:艺人,这里指铸币工人。】之手。他把我转入地下,用一把无情的大剪将我的衔头剪掉,除去我的边缘,缩小我的形体,把我磨成极小一圈——总之,我被破坏掠夺得一钱不值。看见我被剪来剪去,遭致损害,你会认为我多么倒霉。若不是我的老相识们的形体都弄得如此可耻——只有少数才会从肚中穿孔——我真不好意思露面。我们遭受了一场大灾难,无不认为这一不幸无可弥补,处境令人绝望;正当此时我们一起被抛进炉里,再次出现时比我们先前吹诩的更加美丽,富有光彩(正如大火后新生的城市通常那样)。你瞧,如今我已改变性别【注:指硬币上的伊丽莎白女王头像变成威廉三世(1689-1702)头像。】,至于以后发生的事我将另寻机叙述。不过,唯有两次奇遇我要在此一讲,因为它们非同一般,我有生以来从未遇过。一次是我落入一诗人的口袋,他为我鲜明新颖的外貌所吸引,以我命名写出英国语文里最优美的讽刺诗篇《光辉的先令》【注:指英国诗人约翰·菲力蒲斯(1676-1709)写的一首诗。】。第二次奇遇也不能不说,那是在1730年,我被施舍给一个盲人——这的确是个错误,施舍我的人无意中把我抛进一顶帽里,里面尽是些微不足道的四分之一便士硬币。”
Sunday In The Country
乡村礼拜
我对于乡村礼拜,总感喜悦有加,以为只要把礼拜天用于供奉上帝作为人间一俗,那么人类要走向完美,走向文明,此即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佳方式。礼拜天一次次定时到来,全村的人聚集一起,容光焕发,衣着极尽整洁,彼此闲谈一番,听牧师讲明其义务,共同崇拜上帝;否则,村民们毋须多久必然退化变质,成为粗鲁无礼之人。一周来人们的脑子开始发锈,而礼拜天不仅将其清除,给他们输入新的宗教思想,而且使男女个个焕然一新,打扮美观——他们要极尽所能在村民面前展露风姿。村民可在教堂院子大显身手,一如市民在交易所那样;他们于讲道后或于教堂钟声敲响前,通常就整个教区事务交谈一番。
我朋友罗杰爵士是一位优秀牧师,他从《圣经》里自选出部分铭文,装饰于教堂之内。他还自费添置一副漂亮的讲坛布,把祭坛围起来。他常告诉我,自己刚就职时发现教区居民颇不规范。为使其下跪,参加应答【注:指在礼拜仪式中会众同牧师轮流应答或吟唱祈祷文。】,他发给每人一块跪垫和一本英国国教祈祷书;同时雇请一位巡回乐师在乡下巡回指导,让村民以正确的音调吟唱赞美诗。如今他们对此颇为自夸,的确,我在乡村教堂听到的吟唱大多比之不及。
罗杰爵士是全体教徒的地主,所以秩序维持得颇佳,不许任何人于讲道中睡觉,唯他自已除外;但如他偶或打起瞌睡,醒来时便立身而起,环顾四周,如见有人也在点头打盹,要么亲自叫醒,要么让侍从过去。在如此场合,这位老爵士另有怪癖出现。时而,在吟唱赞美诗当中,他将某一诗句拉得老长,当全体教徒吟完半分钟后他才结束;时而,他喜欢祈祷的某一内容时,便对之说出三四次“阿们”;时而,当众徒都跪着,他忽然起身,清点人数,或看是否有佃户缺席。
昨日,老友于礼拜之中,大叫一个名为约翰·马修斯的教徒注意自己行为,别打扰会众;听说此事我尤为吃惊。这马修斯似乎是个有名的闲人,此时正踢着后跟,自寻其乐。爵士行使其权力,虽无论何种场合都方式古怪,但对于全体教徒却颇为生效,因他们尚不十分文雅,对其荒唐之举难以觉察。除此而外他通情达理,品德高尚,使朋友们将这些区区怪癖视为陪衬而已,其美德因之相得益彰,而非黯然逊色。
讲道结束,谁也不会擅自移动,直至罗杰爵士步出教堂。爵士在圣坛上离座而下,穿过佃户——他们肃立两旁,向他鞠躬致意。他时而问及某人的妻子、母亲、儿子或父亲如何,因他未能在教堂看见;人们明白这是在暗暗责备缺席的人。
助理牧师常告诉我,在作教义问答的日子,若某男孩回答颇佳,罗杰爵士便为之欣喜,定购《圣经》一册次日送他,以资鼓励,有时还送一块咸猪肉给他母亲。罗杰爵士又对执事一职每年另加薪5镑;为鼓励年轻人在教堂礼拜中工作出色,他于现任教区牧师去世之际——该牧师年事颇高——说他将以功授职。
罗杰爵士与助理牧师颇能相互理解,他们尤以通力合作、乐善好施闻名;因为众所周知,就在邻村牧师与乡绅间总是意见不一,你争我斗,冲突不止。牧师老向乡绅说教,而乡绅为向他报复,从不上教堂。一方面,乡绅让自己所有佃户成为无神论者,不向教会纳税;另一方面,牧师每个礼拜又以神职的尊严,对他们进行教导,并几乎于次次讲道中暗示那个赞助人尚不如他。简而言之,事情已发展到如此极端,半年之久无论在公开或私下场合,乡绅都从未祈祷。牧师威胁说,如乡绅仍不纠正言行,他将当着全体会众的面替他祈祷。
这样的不和,虽在乡乡十分常见,但对贫民百姓却是极大不幸;他们已习惯于被财富弄得眼花缭乱,以致对于有产之人,一如对于文人学士一样倍加尊重,予以谅解。至于牧师的讲道,无论多么重要,他们很难信以为真,因知道有几个年薪丰厚的人也并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