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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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怎样编辑农业报

我临时编辑了一份农业报,但总是感到担忧。这正如让一个新水手去指挥一条船,他也必然会担忧的。不过我当时的情况是以获取薪水为目的。那位正式的报纸编辑要外出度假,我便接受了他提出的条件,暂时取代他的位置。

我又开始工作了,这种感觉非常令人愉快,所以我一周自始至终都干得兴致勃勃的。我们把编辑的稿子拿去付印,我有些焦虑地等了一天,想看看我努力的成果是否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日落时分我离开办公室时,站在楼底的一群男人和男孩突然一推,散开为我让出一条路来,我还听见他们中有一、两个人说:“就是他!”这事自然使我高兴啦。次日早晨我发现楼底又站着类似的一群人,街上和路那边也站着一些人,有的三三两两一起,有的单个站在那里,他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走近时楼下那群人便散开、退后,我听见一个男人说,“看他的眼神!”我假装没有看到大家对我的注意,但心里却暗自高兴,打算写一封信把这事告诉我姑母。我爬上那段不高的楼梯,走进办公室门口时又听到了人们欢快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我把门打开,便瞧见两个乡下人模样的青年男子,他们一看见我脸就发白、拉长了,然后一起纵身从窗口跳出去,发出巨大的碰撞声。这使我大吃一惊。

大约半小时后,一位老先生走进我的办公室,他胡须松散,面容好看但相当严肃。我请他坐下来,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他取下帽子放到地板上,从里面拿出一张红色的丝织手帕和一份我们的报纸。他把报纸放到膝盖上,一边用手帕擦着眼镜一边说:“你就是新来的编辑吗?”

我说:“是。”

“你以前编辑过农业报没有?”

“没有,”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尝试。”

“太可能了。你对农业是否有过实际的经验呢?”

“没有,我想没有吧。”

“某种本能告诉我如此。”老先生说,他戴上眼镜,眼睛严厉地从眼镜上方盯着我,把报纸适当折起来。“我希望给你读读大概使我产生那种本能的一段话。就是这篇社论。你听听,看看是不是你写的:

“‘萝卜绝不要去扯,那会损坏它们。让男孩爬上树去把萝卜摇下来,这样好得多。’

“瞧,你觉得这话如何?——我真认为是你写的。”

“觉得?嗳,我觉得不错嘛。我觉得是合情合理的。仅仅在这个区,每年就有数以百万蒲式耳[16]萝卜,因为在半成熟时就被扯掉而遭到损坏,假如让男孩爬上树去摇——”

“摇你个奶奶!萝卜是长在树上的吗?”

“哦,不是,是吗?唉,谁说它们长在树上了?我的话是比喻,完完全全是打比方。任何一个明白点儿事理的人,都会知道我的意思是男孩应该去摇藤子。”

然后这个老头儿站起身,把手中的报纸撕得粉碎,还用脚去踩那些碎片,用手杖砸烂了几件东西,说我还不如一条牛懂得多。之后他便走出去,砰地把门关上,总之我想他那样做是因为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吧。但我又不知道是什么惹得他心烦了,所以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以后不久,一个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人冲进我的门里。他细长的头发披在肩上,一星期没有修面了,凹凸不平的脸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短髭儿。他一动不动停在那里,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低头弯腰在倾听着什么。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仍然在倾听。还是悄无声息。然后他在门上转动钥匙,小心谨慎地踮着脚尖朝我走来,但离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就停下了。他非常有趣地仔细打量一下我的面容,从胸部取出一张折好的我们的报纸,说:

“瞧,这就是你写的。读给我听听——快点:安慰安慰我,我现在心里可不好受。”

我便读了下面几段话。当句子一一从我嘴里吐出时,我看见他真的得到安慰了,我看见他紧张的肌肉松驰下来,脸上的忧虑消失,并悄然地现出平静、安宁的神情,宛如荒凉的原野上映照着仁慈的目光:

鹱是一种漂亮的鸟,但饲养这种鸟必须精心护理。引进此鸟时早不能超过6月,晚不能超过9月。冬天应将其置于温暖处,让它在那儿孵出小鸟。

显然,今年种谷物的季节将来得晚一些。因此,农夫们最好在7月而不是8月开始栽插玉米杆和种植荞麦片。

关于南瓜问题。新英格兰内地的人很喜欢这种浆果,与醋栗相比,他们更喜欢用南瓜制作水果蛋糕。他们也更喜欢用它而不是山莓饲养牛,因为南瓜让人满意,它把肚子填得更满、更饱一些。除了葫芦和一、两种其它瓜外,南瓜是能在北方生长繁茂的柑橘属植物中唯一可食用的。但是人们习惯于在前园把它和灌木一起种植,这种做法早已过时,因为现在大家普遍承认把南瓜作为一种遮荫树是不行的。

目前天气在转暖和,雄鹅开始产卵——

老先生兴奋地听着我读,这时纵身朝我冲过来和我握手,说:

“好啦,好啦——行啦。我知道我现在一切都好了,因为你正像我一样一字一字把它读了。但是,我陌生的朋友,我今天早晨刚读到这篇文章时,就对自己说我以前可是绝不相信的,尽管我的朋友们对我严加监视。不过我相信我现在是发疯了。因此我当时发出一声嚎叫,你在两英里远也许能听得见,然后我就开始出去杀人——因为你明白,我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的,所以我不妨早开始。我又给他们读了一段文章,以便弄确实,然后我就烧毁自己的房屋出发了。我把几个人弄成残废,把一个家伙弄到树上,我随时要他都可以去那儿取。不过我想路过你这儿时还是进来拜访一下,以便把事情完全弄确切。现在事情是确切无疑了,我得对你说,树上那家伙可有运气。要不然,我回去时就把他给杀了。再见,先生,再见,你大大消除了我的思想负担。我的理智经受了你关于农业的一篇文章的严峻考验,我知道现在任何东西也不能使我失去理智了。再见,先生。”

他一直饶有兴趣地去残害人,去纵火,我对此感到有点儿不安,不禁觉得自己间接地也与那些事有关。但这些想法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这时那位正式的编辑走进来。(我心里想,假如你照我说的去了埃及的话,我也许就有机会熟悉工作了。可是你没去,却回来了,我原先就有所预料。)

编辑现出悲哀、迷惑和沮丧的样子。

他环视着那个年老的暴乱者和两个年轻农夫损坏的一些东西,然后说:“这是一件可悲的事——一件非常可悲的事。胶水瓶被砸烂了,还有六块玻璃、一只痰盂和两个烛台也砸烂了。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这张报纸的名誉给毁了——恐怕永远给毁了。不错,以前对这份报纸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需求,它的发行量从来没有这么大,它也从未有过这么高的名声。可是难道一个人想以自己疯狂的行为来出名吗?想通过他不健全的心智来获取成功吗?我的朋友?我可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外面街上站满了人群,另外一些人爬上围栏,他们等着要瞧一眼你,因为他们认为你是个疯子。看了你那些社论,他们当然有理由那样认为了。这是新闻业的一种耻辱。唉,你怎么会想到编辑这样一种报纸呢?你似乎连最基本的农业知识都不知道呀。你把耕地和耙地说成是一回事,你谈论牛脱毛的季节,你建议把鸡貂拿来驯养,因为它顽皮,很会捕鼠!你说如果把音乐放给蛤蜊听,它们就会默不作声,你那种说法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任何东西都打扰不了蛤蜊的。它们总是默不作声。蛤蜊一点也不在乎音乐。哎呀呀,朋友!假如你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愚昧无知的话,那么你今天取得的成绩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你说欧洲七叶树作为一种商品,正越来越受到人们喜爱,这简直是存心要把这张报纸给毁了。我希望你把工作放下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度什么假了——它不会让我快乐的。有你在我的位置上,我当然不会高兴。我会老是害怕你下一步又要提出什么建议了。我一想到你以‘园艺美化’为题去讨论牡蛎养殖场问题,就忍无可忍。我希望你走好啦。任何事情都无法劝服我再去度假了。唉,你干吗不告诉我你对农业一窍不通呢?”

“告诉你,你这个玉米杆,洋白菜,花椰菜的儿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无情无义的话呢。告诉你吧,我干编辑这个行当已经十四年了,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人要编辑一份报纸就必须懂得什么。你这个萝卜!是谁为那些二流报纸写的戏剧短评?唉,是那一群身份提高了的鞋匠和药剂师学徒,他们对于好的表演所知道的,也和我对于好的农业生产所知道的一样多,绝不比我更多的。是谁写的那些书评?是从来就没写过一本书的人。是谁装扮成严肃庄重的金融领导人?是那些对金融最可能一无所知的人。是谁批评印第安战役?是那些分不清什么是warwhoop与wigwam[17]的人,是那些从来不用带着印第安人的石斧奔跑、或者从他们家人身上拔出几只箭晚上用来升营火的人。是谁写的禁酒呼吁,看见酒从杯子里溢出来就大声叫嚷?是那些直到进了坟墓才愿沾点酒气的人。是谁编辑的农业报呢,你吗——山芋?一般说来,那些在创作诗歌、黄色小说、产生轰动效应的戏剧和担任本地新闻编辑主任没能成功的人,最后又回到农业上来,把它作为自己从贫民院出来的临时缓和的场所。你倒极力告诉我有关报纸的事情!先生,办报纸从头至尾的事我都经历过了,我告诉你,一个人知道得越少,他引起的喧闹越大,挣得的薪水越高。天知道,假如我无知而不是有素养,冒失而不是胆怯,我也许就在这个冷酷自私的世界里声名远扬了。我得走了,先生。既然你这样对待我,我非常乐意离开。不过我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已经尽我所能履行了合同。我说过能让报纸使所有阶层的人都感到有趣——这我已做到了。我说过能让你的报纸发行量达到两万份,假如我再干两个星期也就达到了。我给你吸引来了任何一份农业报有过的、最优秀的读者——其中没有一个农夫,也没有一个能够区分西瓜树和桃子藤从而救了自己命的人。我们的关系破裂了,但你是输家,而不是我,食用大黄。再见。”

我于是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