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论:《澳门理工学报》专栏文萃(2011~2017)(澳门理工学报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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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与寂寞本文系2011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戏曲序跋全编”(项目号:11BZW065)的阶段性成果。——1616年前后剧作家汤显祖的自塑与他塑

郭英德

[提要]“临川四梦”成就了一代文豪汤显祖的千秋万代名,但成为剧作家并非他一生“立言”的终极意愿。尽管如此,在1616年前后,他还是渐渐褪去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本色,自我塑造并且被塑造成为一位剧作家,一位因才情卓著而与沈璟相提并论的“另类”剧作家。在成为剧作家的喧嚣之中,隐含着汤显祖深层的寂寞之心。描述汤显祖成为剧作家的过程及其在这一过程中的自我表述、自我体验和自我嘲谑,将引导我们走进汤显祖本人的内心世界,走进汤显祖时代的文化场景,抉发他作为一个文化符号的深层意蕴。

[关键词] 汤显祖 剧作家“临川四梦”立言

一 引言:剧作家汤显祖

四百年前,明万历四十四年六月十六日(1616年7月29日),一代文豪汤显祖(1550~1616)溘然病逝于故乡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享年六十七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汤显祖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3,第465~467页。第二年秋天,汤显祖晚年好友、浙江钱塘人黄汝亨(1558~1626)任江西学政,亲莅临川,撰文祭祀汤显祖,盛赞他:“睥睨千秋,自辟堂奥。英灵郁秀,尊古得道。大雅擅场,好词绝妙。单言霏霏,大言浩浩。名流寓宇,垂光分照。”黄汝亨:《寓林集》卷二十《祭汤若士先生文》,《续修四库全书》第1369册,影印明天启四年(1624)吴敬、吴芝等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319、319页。大约同一年,浙江乌程人沈演为《玉茗堂尺牍》撰序,称誉汤显祖:“当代史笔无双,千古才名可念。”汤开远编《玉茗堂尺牍》卷首,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刻本。盖棺论定,时人无不赞誉汤显祖堪称一代文豪。

作为一代文豪,汤显祖早就以诗文著称于世。万历二十三年(1595)稍前,汤显祖四十多岁,同乡好友帅机称许他的诗文为“明兴以来所仅见者矣”,“可谓六朝之学术,四杰之俦亚,卓然一代之不朽者矣”。帅机:《汤义仍玉茗堂集序》,帅机等编《临川汤海若玉茗堂文集》(一名《玉茗堂集选》)卷首,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金陵周如溟刻本。浙江鄞县人屠隆评价汤显祖的诗歌乃天壤间所仅有,“岂惟独步方今,且将凌轹往古”。屠隆:《汤义仍玉茗堂集序》,帅机等编《临川汤海若玉茗堂文集》卷首。福建同安人蔡献臣甚至夸张地说:“窃谓今操觚家,当以足下为第一。”蔡献臣:《清白堂稿》卷九《寄汤若士遂昌(乙未)》,《四库未收书辑刊》第6辑第22册,影印明崇祯间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第240页。“乙未”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此后,汤显祖的诗文名气与日俱增。万历三十五六年间(1607~1608),四川达县人卫承芳致函汤显祖说:“仰惟门下雄才天授,邃学海涵。节概清霜皎日,悬高表于后生;文章赵璧隋珠,享大名于当世。”卫承芳:《曼衍集》卷五《答汤义仍遂昌》,明万历间刻本。转引自叶晔《珍稀明集中新辑九家十二通与汤显祖尺牍的考释》,杭州:《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第92页。浙江钱塘人虞淳熙将汤显祖与诗文作家徐渭、王世贞、袁宏道并称,许为当时文坛“四子”。虞淳熙:《虞德园先生集》卷四《徐文长集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3册,影印明末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第200页。

饶有趣味的是,在六十七年的生命历程中,汤显祖从未以剧作家自诩。虽然人们称他为“今日词人之冠”,“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三十九《杂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31~ 332、307、308、302~ 303、360、331~ 332、311页。对“临川四梦”赞不绝口,尊为典型,但是对“世但赏其词曲而已”的状况,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汤遂昌显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第564、563页。汤显祖生前并不以为然,至少是心有遗憾的。

汤显祖去世十九个月后,万历四十六年(1618)上元日,他的三子开远撰文,转述他生前的话:“吾欲以无可传者传。”汤开远编《玉茗堂尺牍》卷首,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刻本。汤显祖留下的“临川四梦”,尤其是传奇《牡丹亭》,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一份极其珍贵的戏曲遗产,犹如璀璨的明星,彪炳百代,但对汤显祖来说,这居然是“无可传者”。

“以无可传者传”,一代文豪汤显祖的命运是幸还是不幸?数十年后,剧作家李渔不禁深深慨叹:“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李渔:《闲情偶寄》卷一《词曲部》,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7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第7~8页。

那么,在1616年前后,汤显祖如何渐渐褪去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本色,自我塑造并且被塑造成为一位剧作家?他自我塑造并且被塑造成一位什么样的剧作家?在成为剧作家的喧嚣之中,隐含着汤显祖何种寂寞之心?这些问题将引导我们走进汤显祖本人的内心世界,走进汤显祖时代的文化场景,抉发剧作家汤显祖作为一个文化符号的深层意义,因此值得我们深长思之。

二 知我与罪我:“立言”的焦虑

“临川四梦”无疑成就了汤显祖的千秋万代名,但汤显祖却绝不仅仅是一位剧作家。读书人、诗人、赋家、文章家、八股名家、官员、儒者、乡绅、居士……所有这些构成汤显祖丰富多彩的文人士大夫身份,而这正是他最基本的社会身份和文化身份。

中国传统士人的身份定位,早在先秦时期就有所谓“三不朽”之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三十五,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第1979页。这也成为后代文人士大夫一生的终极追求。在文人士大夫的文化语境中,当“立德”、“立功”皆不得如愿时,所谓“其次有立言”,既隐含着“退而求其次”的意味,也隐含着自我选择的信念和自我放逐的无奈两相交织的情怀。尽管曹丕早就宣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曹丕:《典论·论文》,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五十二,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7,第720页。但是,先秦以来“学而优则仕”、“士志于道”等“老生常谈”,毕竟早已积淀为文人士大夫内心中始终无法抹杀或淡忘的文化志向,制约着他们的人生选择与人生理想。身为文人士大夫的汤显祖自然也不例外。

他有两段很值得品读的文字,第一段是作于万历四十四年的《负负吟》诗序:


予年十三,学古文词于司谏徐公良傅,便为学使者处州何公镗见异,且曰:“文章名世者,必子也。”为诸生时,太仓张公振之期予以季札之才,婺源余公懋学、仁和沈公楠并承异识。至春秋大主试余、许两相国,侍御孟津刘公思问,总裁余姚张公岳,房考嘉兴马公千乘、沈公自邠,进之荣伍,未有以报也。四明戴公洵、东昌王公汝训至为忘形交,而吾乡李公东明、朱公试、罗公大纮、邹公元标转以大道见属,不欲作文词而止。睠言负之,为志愧焉。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临终之前,汤显祖怅然回首往事,以他人的评价与期许,扼要地记叙了作为文人士大夫的一生行迹。他在少年时代即以文章名世,得到名公称赏。但是,入学为诸生时,有“异识”的先贤却不特别看重他的“文章”,而是“期予以季札之才”,热切期望他凭借自身的才能,在政治事功上有所成就。季札是春秋时著名的贤人,多次辞让王位。《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季札至鲁国观乐的故事,杜预注以为是“依声以参时政,知其兴衰也”,“论声以参政也”;孔颖达疏以为是“听音而知治乱,观乐而晓盛衰”。见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三十九,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006、2008页。而其后同乡理学家李东明等人“转以大道见属”,则说的是汤显祖曾有过一段“学道”、“明道”的经历,然而最终他还是以“作文词而止”。所以他说:“睠言负之,为志愧焉。”

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杨伯峻:《论语译注·泰伯篇第八》,北京:中华书局,1980,第79页。汤显祖临终前的这段文字,以留恋、哀怨而愧悔的笔调,描绘了自己完整的生命历程:从“文章名世”起步,经由“季札之才”、“大道见属”的途径,最终回归“作文词而止”。“立言”—“立功”—“立德”—“立言”,这形象地展现了一位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生命历程。我们注意到,在汤显祖这幅生平“自画像”中,只有“文章名世”和“作文词而止”两个词组,若隐若显地浮现出他的“剧作家”形象。

第二段文字是约作于万历三十年(1602)前后的《答张梦泽》。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张梦泽,名师绎,万历二十八年(1600)任江西新喻县知县,与汤显祖同为“以文章妙天下者”。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在这段文字中,汤显祖评述自己一生“立言”的追求,既有剖心沥肝的肺腑之言,也有难以名状的内心苦衷,值得我们细细品读。

首先,汤显祖对“事关国体”的“馆阁典制著记”、“馆阁大记”的由衷向往,隐含着由“立言”而“立功”的自我期许。

“馆阁”指翰林院,主要职责是为朝廷起草文告,这是汤显祖终身羡慕而难以获得的荣誉。以“立言”为宗旨,汤显祖心中景仰的社会角色典型是明初馆阁大臣宋濂。汤显祖晚年一再推崇宋濂,他说:“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舆台也。古文自有真,且从宋金华着眼。”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卷四十九《读宋玉叔文集题辞》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第1588页。“空同”指李梦阳,“宋金华”指宋濂。此信作于万历三十四年至三十五年间,参见汪超宏《汤显祖二十三题》之《汤显祖与钱谦益》,汪超宏:《明清曲家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第318~320页。他甚至将宋濂视为明朝数百年文坛上众星拱卫的北斗星。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而他最为看重的是宋濂的“馆阁之文”:“仆观馆阁之文,大是以文懿德。第稍有规局,不能尽其才。久而才亦尽矣。然令作者能如国初宋龙门极其时经制彝常之盛,后此者亦莫能如其文也。习而畅之,道宏以远。”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宋濂入明后,累官至翰林院学士承旨、知制诰,久操礼乐制作之柄,撰作“其体绚丽而丰腴”的“台阁之文”, 宋濂:《宋学士文集》卷二十四《蒋录事诗集后序》,《四部丛刊初编》第246册,影印明正德间刻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因此被推为“开国文臣之首”。《明史》卷一二八《宋濂传》:“在朝,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律历衣冠之制,四裔贡赋赏劳之仪,旁及元勋巨卿碑记刻石之辞,咸以委濂,屡推为开国文臣之首。”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第3787~3788页。宋濂“极其时经制彝常之盛”,这不正是文人士大夫由“立言”而“立功”的典型吗?这也成为汤显祖发奋有为的文化践行和心向往之的人生理想。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任南京礼部主事,上《论辅臣科臣疏》,这是他撰著“馆阁大记”的文化践行。《明史》卷二三〇因此为他立传,未像他的朋友屠隆、李维祯、焦竑、袁宏道等被归入《文苑传》。但是,由于名位不显,屡遭贬谪,屈居边僻之地,因此晋身为撰写“馆阁大记”的“大手笔”,这毕竟只能是汤显祖的一场难以实现的“春梦”。此段论述参考程芸《汤显祖与晚明戏曲的嬗变》第三章“‘大道’、‘文词’与‘立言’”,北京:中华书局,2006,第57~72页。

其次,汤显祖对“作子书自见”、“成一家言”的深刻省思,隐含着由“立言”而“立德”的内心希冀。

汤显祖早年在诗文之外,博通“诸史百家”,旁及“天官、地理、医药、卜筮、河籍、墨兵、神经、怪牒诸书”。邹迪光:《调象庵稿》卷三十三《汤义仍先生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0册,影印明万历间刻本,济南:齐鲁书社,1997,第6、6、9页。当他晚年反思一生为文“不朽”的努力时,不无遗憾地说:“文章不得秉朝家经制彝常之盛,道旨亦为三氏原委所尽,复何所厝言而言不朽?”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文人在世,进既不得撰著经世治国的“馆阁之文”,退或可追求弘扬“道旨”的“一家之言”。宋濂终生以继承儒家道统为己任,认为“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则其见于言自然光明而俊伟”。宋濂:《宋学士文集》卷十《赠梁建中序》。因“弘道”而“立德”,因“立德”而使“立言”不朽,由“立言”而达致“立德”人格,这也是汤显祖的人生理想。万历二十年(1592)汤显祖贬官徐闻时,曾撰写《明复说》、《贵生书院说》等“道学”文章,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同年进士刘应秋赞叹说:“读文(丈)《贵生》、《复明(明复)》二说,具见近况,业已蒸蒸大道矣。”刘应秋:《刘大司成文集》卷十四《与汤若士》之四,明万历间吉水刘同升家刻本。约第二年秋,包括《贵生书院说》、《明复论》的《粤行五篇》刊刻,理学家高攀龙读后,感慨地说:“又惊往者徒以文匠视门下,而不知其邃于理如是。……门下诸篇,迥别时说,何胜为吾道之幸。”高攀龙著,陈龙正编《高子遗书》卷八上《答汤海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499页。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汤显祖年谱》附录甲《汤显祖诗赋文集考略》,第474~475页。汤显祖晚年还整理、刊刻一生研治《尚书》的著作《玉茗堂书经讲意》,他的弟子周大赍称他:“数十年究心理学,得其精要。”周大赉:《汤临川先生书经讲意叙》,汤显祖:《玉茗堂书经讲意》卷首,明万历间刻本。参见郑志良《汤显祖著作的新发现:〈玉茗堂书经讲意〉》,北京:《文学遗产》2016年第3期。

然而,汤显祖由“成一家言”而得以跻身圣门的努力,终究未能如意,于是他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归以文章“立言”。当然,对汤显祖来说,以文章“立言”也还有“长行文字”、“举子业”与“韵语”等不同文体的选择,而他最终能期许“不朽”的竟然只能是“等而下之”的“韵语”,这却是他始料所不及而内心所致憾的。

汤显祖少年时已有相当丰厚的古文词修养,曾自称:“泛滥词曲,荡涤放志者数年,始读乡先正之书,有志于曾、王之学。”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一《汤义仍先生文集序》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905页。“曾”指曾巩,“王”指王安石,名列“唐宋八大家”,皆是汤显祖的江西前辈。时人对汤显祖的古文成就有很高的评价,如虞淳熙称:当李攀龙、王世贞称霸文坛之时,“所不能包者两人,颀伟之徐文长、小锐之汤若士也”。虞淳熙:《虞德园先生集》卷四《徐文长集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3册,影印明末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第200页。但是在汤显祖看来,他“既不获在著作之庭”,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则所撰作古文,原本与世道民生无关,又不能“深极名理,博尽事势”,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只能是一种“民间小作”,既是不足为的,也是不可传甚至速朽的。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因此他甚至决绝地说:“不佞极不喜为人作诗古文序。”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在“长行文字”中,他聊借“白云自怡悦”的,无非那些尺牍之类的“小文”而已。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毋庸置疑,在1616年前后,汤显祖作为诗赋家、八股文名家乃至剧作家的名气,要远远大于作为文章家的名气。他去世不久,友人丘兆麟称:“时论称先生制文、传奇、诗赋昭代三异。”丘兆麟:《诗集原序》,沈际飞选辑《独深居点定玉茗堂集》本《玉茗堂诗集》卷首,明崇祯间刻本。

汤显祖早年就以擅长八股文而名重天下,得到时人的推崇。友人汤宾尹说:“制义以来,能创为奇者,义仍一人而已。”汤宾尹:《睡庵稿》卷四《四奇稿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3册,影印明万历间刻本,第75页。丘兆麟说:“我朝举业文字,惟汤义仍一派,孤行宇宙,而不可有二。至今天下信而奉之,盖皆以为圣云。”丘兆麟:《玉书庭全集》卷十二《重刻汤友尼觉花编序》,明崇祯间丘子旦、丘子画等刻本。但是,汤显祖早就清醒地认识到,八股文不过是昙花一现,根本不可能达致“不朽”,他说:“制举义虽传,不可以久。”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而真正让汤显祖自己看好的是“韵语”(包括诗赋),他说:“韵语自谓积精焦志,行未可知”。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还在少年时,汤显祖即已专力讲求“古今文字声歌之学”。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隆庆四年(1570)秋试中举后,他更“于古文词而外,能精乐府歌行五七言诗”,乃至“名敝天壤”。邹迪光:《调象庵稿》卷三十三《汤义仍先生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0册,影印明万历间刻本,济南:齐鲁书社,1997,第6、6、9页。

但是,汤显祖撰作诗歌作品的心境,和撰作传奇戏曲的心境是迥然不同的。因为古人以为,诗乃文之馀,词乃诗之馀,而曲更是词之馀。从文化等级的角度看,文—诗—词—曲是“等而下之”的文体序列。因此,在明代,一位写作者选择撰作戏曲,他的内心中必有难以明言的苦衷,也有不吐不快的骨鲠。如李贽论戏曲写作:“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贽:《焚书》卷三《杂说》,北京:中华书局,1961,第97页。所以,汤显祖晚年为好友邹元标《太平山房集选》撰序,称自己中年时“激发推荡歌舞诵数自娱”。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而他的弟子周大赍也说,汤显祖归乡后,“日但寄兴声歌,以舒其平生豪迈之气,故《牡丹亭》、‘二梦记’、玉茗堂词赋等集盛行海内”。周大赉:《汤临川先生书经讲意叙》,汤显祖:《玉茗堂书经讲意》卷首,明万历间刻本。参见郑志良《汤显祖著作的新发现:〈玉茗堂书经讲意〉》,北京:《文学遗产》2016年第3期。对汤显祖而言,戏曲写作既是一种“闲处求欢”的心理疗治活动,汤显祖《牡丹亭》第一出《标目》“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戏曲》,第2067页。更是一种“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精神升华过程。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钱谦益的评述也许略近其实:“胸中块垒,陶写未尽,则发而为词曲。‘四梦’之书,虽复留连风怀,感激物态,要于洗荡情尘,销归空有,则义仍之所存略可见矣。”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汤遂昌显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第564、563页。

无论今人对汤显祖“因情成梦,因梦成戏”这一命题做何种解释,这一命题的基本内涵是大多数论者都认可的,即汤显祖认为,在戏剧创作中,“情”是本原,是基于自我体认的人生世界,因而是“戏”之“核”;“梦”是衍生,是基于自我体认的人生世界借以展现的艺术世界,因而是“戏”之“境”;而“戏”则是“情”、“梦”相因相生这一精神活动的最终产品。参见楼宇烈《汤显祖哲学思想初探》,江西文学艺术研究所编《汤显祖研究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第152~173页;肖鹰:《以梦达情:汤显祖戏剧美学论》,北京:《文艺研究》2013年第8期。

“临川四梦”就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产物。所以汤显祖既说“弟传奇多梦语”,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又说“曲中传道最多情”。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大约此“梦”、此“道”即此“情”,他说:“道心之人,必具智骨;具智骨者,必有深情。”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又说:“情致所极,可以事道,可以忘言。”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情”与“道”互为表里,因缘生发,不可或缺,而凝聚于“戏”,所以他说:“弟之爱宜伶学‘二梦’,道学也。”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有见于此,汤显祖在致友人的书信中,略带嘲谑地自塑以戏曲“立言”的剧作家形象。他说:“学道无成,而学为文。学文无成,而学诗赋。学诗赋无成,而学小词。学小词无成,且转而学道。犹未能忘情于所习也。”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我认为,汤显祖借戏曲所传之“情”即为“三不朽”之情,并将“三不朽”之情幻化为戏曲之“梦”——包括“立功”之梦和“立德”之梦,融入戏曲之中,正如他说的:“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反过来看,也正是因为汤显祖将对“立功”、“立德”等人生意义的思考与探索,沉淀为寄寓着“生命不朽”这一价值期盼的“立言”,因此他的戏曲作品便含蕴着极其丰富的政治内容、社会关怀、人生理想和生命价值。当江西吉水人罗大纮批评他“著作过耽绮语”时,汤显祖才可以坦然地回答说:“‘二梦’已完,绮语都尽。”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然而,戏已成,梦即醒,情何系?汤显祖深深感慨道:


弟妄意汉唐人作者,亦不数首而传,传亦空名之寄耳。今日佹得诗赋三四十首行为已足。材气不能多取,且自伤名第卑远,绝于史氏之观。徒蹇浅零谇,为民间小作,亦何关人世,而必欲其传。词家四种,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大者不传,或传其小者。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在汤显祖的内心中,始终躁动着渴求“人知”的“立言”焦虑——不仅知其文,更要知其意、知其心。他非常明白,“临川四梦”虽然可以传之久远,但这毕竟不是他寄托了“不朽”价值期待的“立言”所在,“剧作家”的社会身份和文化身份与他作为文人士大夫的人生追求相去甚远,因此他想要借“立言”之传世以达身名之“不朽”的愿望终竟归于泡影。他更明白,当人们瞩目于“临川四梦”的文词秾丽与剧场喧嚣之时,必然痴迷于剧作的虚幻故事所呈现的欢乐而娱悦的审美趣味,而漠视甚至无视剧作所隐含和透露的对社会历史、世道民生、人生性命等丰富多彩的思考与追问,更无法体会剧作家彷徨求索、怅然若失的寂寞情感。果不其然,时隔一百多年,剧作家蒋士铨在《临川梦》传奇中还深致慨叹:“唤做词人心骨痛。史册弹文,后世谁能诵?”蒋士铨著,周妙中点校《蒋士铨戏曲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第218页。

《孟子》记载,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却仍然由衷感慨:“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六下《滕文公章句下》,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714页。汤显祖撰“临川四梦”而享有剧作家的美誉,也许他同样地反躬自问:知我者,其惟“临川四梦”乎?罪我者,其惟“临川四梦”乎?

三 家传而户诵:传播的助力

然而,无论成为剧作家是否符合汤显祖“立言”的初衷和“不朽”的意愿,在1616年前后,他毕竟一直自觉地塑造自身的剧作家形象,而人们也不断着力地塑造他的剧作家形象。

文人写作,希求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身后名”,那只是一种对“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生存状态聊以自慰的纾解,其实文人内心还是焦虑地期盼着生前名誉的,汤显祖也非例外。所以黄汝亨祭祀汤显祖时,便如此慰藉亡友:“呜呼世人,死亦其常。造物忌名,公名乃当。惟三不朽,孰与文章。是物最神,存而不亡。日月经天,壹视彭殇。君去而仙,予何以伤。”黄汝亨:《寓林集》卷二十《祭汤若士先生文》,《续修四库全书》第1369册,影印明天启四年(1624)吴敬、吴芝等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319、319页。的确,如果汤显祖的戏曲写作只是一种纯粹的自娱自乐的文学活动,在他生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就剧作家的声名。恰恰相反,汤显祖在每一部剧本问世以后,总是对剧本的传播有着相当明确也相当自觉的诉求;而当时的人们,无论与汤显祖相识还是不相识,也都热衷于用传抄、阅读、刊刻、贩卖、演出、改编等各种各样的传播方式,促成“临川四梦”的传播。于是,在1616年前后,剧本的广泛传播成为重要的“推手”,造就了汤显祖“剧作家”的美名。

汤显祖生前格外重视用各种方式传播“临川四梦”,赢得社会舆论的普遍好评,以塑造自身的剧作家形象。

汤显祖的剧作问世后,在友人之间的抄写与借阅,就包含着传播的推介作用。《牡丹亭》传奇脱稿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秋。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汤显祖年谱》附录乙《玉茗堂传奇创作年代考》,第484~488页。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同年吕胤昌从汤显祖处得到《牡丹亭》抄本,寄送安徽宣城人梅鼎祚。梅是汤青年时代的好友,以传奇《玉合记》蜚声剧坛。他回函致谢,评价《紫钗》“亦是荆璧,使刻楮叶,良工尚不无束手耳”;《牡丹亭》“丽事奇文,相望蔚起”。梅鼎祚:《鹿裘石室集·书牍》卷十一《答汤义仍》,《续修四库全书》第1379册,影印明天启三年(1623)玄白堂刻本,第606页。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梅鼎祚年谱》,第178页。同年或次年初,汤显祖致函张师绎,说:“谨以玉茗编《紫钗记》操缦以前,余若《牡丹魂》、《南柯梦》,缮写而上。”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七《答张梦泽》,第1450~1451页。万历二十八年,张师绎任江西新喻知县,至三十年(1602)夏丁忧离任。徐朔方笺证,认为此信作于万历二十八年,《汤显祖年谱》则认为此信作于万历二十九年,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汤显祖年谱》,第401页。“操缦”指和弦,此处或指演奏。“缮写”即抄写。如梅鼎祚曾向汤显祖索求文稿,说:“倘以原草见借,当什袭驰还。肯缮录一部寄示,犹幸。”可知“缮录”即为抄写。梅鼎祚:《鹿裘石室集·书牍》卷六《与汤义仍祠部》,第537页。可知此时《牡丹亭》、《南柯记》尚未正式刊刻,汤显祖还只能以抄录本转达友人。

万历三十年秋,汤显祖将《牡丹亭》抄本赠送黄汝亨,黄极为赞赏:“政雀鼠喧填时,得《牡丹亭记》,披之,情魂俱绝。三昧游戏,遂尔千秋乎?”黄汝亨:《寓林集》卷二十五《复汤若士》,第421页。同年,黄的受业门人、浙江仁和人卓发之得阅《牡丹亭记》抄本,并特意抄录副本,藏之箧中。卓发之《漉篱集》卷二十二《与汤海若先生》:“某生十龄,而得读先生经义……又五年,而得读先生《牡丹亭记》,至与《楞严》共函,藏之箧中,与同卧起。嗣后便索《玉茗堂集》读之……迄今又十年矣。”《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7册,影印明崇祯间传经堂刻本,第653页。据此,这封信应作于万历三十九年。参见郑志良《汤显祖佚文三篇考论》,北京:《文献》2004年第1期。该文考定《与汤海若先生》作于万历四十年,实误。万历三十三年(1605),黄汝亨以进贤知县内召,升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先行返回故乡杭州,带回抄本《牡丹亭》,浙江秀水人沈德符得以阅览,称赞“真是一种奇文”。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第648、643页。

当然,剧作的抄写费时费工,毕竟难以流传。剧作要广泛流传,必须借助于刊刻。明代刊刻印刷业极为发达,为戏曲作品的流传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尤其在万历中期以降,戏曲剧本的刊刻成为一时风气,为汤显祖“临川四梦”的传播提供了成熟的物质条件和文化背景。

《紫钗记》应是汤显祖第一部刊刻的剧作。万历二十三年,汤显祖在遂昌撰写《紫钗记题词》,准备将剧本付印。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这年七月帅机卒,剧本刻成后,汤显祖寄送帅机之子,致函云:“《紫钗记》改本寄送惟审穂帐前,曼声歌之,知其幽赏耳。”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该剧初刻本已佚,现存明万历三十年金陵继志斋刻本,署题《重校紫钗记》,应该是重刻本。

《牡丹亭》最早的刻本,可能是万历金陵唐振吾刻本,但下落不明。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第十编《著作板本》记载此本,云:“郑振铎藏。四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421页。而《南柯梦记》、《邯郸梦记》现存万历间金陵唐振吾刻本,题《镌新编出像南柯梦记》、《镌新编全像邯郸梦记》,署“临川(一作‘邑’)玉茗堂编,门人周大赍校”,《南柯梦记题词》署“万历丙午夏至清远道人书”,《邯郸梦记题词》署“丙午中秋前一日题于清远楼”。这两个版本明确标示,在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金陵唐振吾确曾刊刻汤显祖传奇,并广为流行。参见金文京《〈邯郸梦记〉明万历间唐振吾刊本初探》,李晓、金文京校注《邯郸梦记校注》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262~277页。黄仕忠认为,万历丙午应当是二剧初次付刻的时间,唐氏刻本当即“二梦”的初刻本;并推测周大赉“很可能就是周如溟一族中人”。参见黄仕忠《“玉茗堂四梦”各剧题词写作时间考》,北京《文学遗产》2011年第5期。按汤显祖《玉茗堂书经讲意》刻成于万历四十年壬子(1612),卷首周大赉《汤临川先生书经讲意叙》云:“故《牡丹亭》、‘二梦记’、玉茗堂词赋等集盛行海内。”据此可知《牡丹亭》与“二梦”之唐振吾刻本刊刻于万历四十年之前,可作为旁证。参见郑志良《汤显祖著作的新发现:〈玉茗堂书经讲意〉》。

剧本刊刻资金昂贵,而汤显祖剧作的刊刻资金从何而来呢?按汤显祖《临川汤海若玉茗堂文集》(即《玉茗堂集选》)十六卷,现存万历三十四年夏金陵周如溟文棐堂刻本。该书卷十六只收《刘氏类山序》一文。《刘氏类山》作者为安徽桐城人刘胤昌(一作刘孕昌),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任宜黄知县,三十四年调任临川知县。《刘氏类山》初刻于万历三十三年,卷首有这一年中秋李希哲序。徐朔方说:“适《玉茗堂集选》刊行之前一年也。或刘氏慨任刻印之资,故破例以此序文一篇为一卷也。”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汤显祖年谱》附录甲《汤显祖诗赋文集考略》,第476页。如果这一推测接近事实,则金陵唐振吾刊刻汤显祖传奇剧本,其刻印之资也许与刘胤昌大有关系。明万历间以刊刻戏曲而著名的唐氏书坊主人,大多来自江西金溪。而金溪与临川毗邻,明代同属抚州府。所以万历间“临川四梦”的刻本,多由汤显祖江西老乡刊刻。参见吴书荫《“玉茗堂四梦”最早的合刻本探索》,《戏曲研究》第72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第1~11页。

万历三十五年,汤显祖致函钱希言说:“贞父(即黄汝亨)内征过家,兄须一诣西子湖头,便取‘四梦’善本,歌以丽人,如醉玉茗堂中也。”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善本”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为“缮本”即抄本,一为刻本,此处当为后者。这一“四梦”刻本,应该刊刻于杭州。现存万历四十五年丁巳(1617)石林居士序刻本《牡丹亭还魂记》,刊刻于杭州,可能与此本有渊源关系。大约在万历三十五六年间,安徽休宁人吴敬在杭州,“汇若士先生制,合而刊之”,编刻出版《玉茗堂乐府》。吴之鲸:《瑶草园初集》卷一《玉茗堂乐府总序》,明刻本。据吴书荫《“玉茗堂四梦”最早的合刻本探索》考证,此序约撰于万历三十五六年间。而吴敬编刊《玉茗堂乐府》也应成书于此时。这一合刻本今已不可见,也许就是汤显祖所说的“‘四梦’善本”。

也是在万历三十五年或稍后,沈璟曾以《牡丹亭》为蓝本,撰写《坠钗记》;又删改《牡丹亭》传奇为舞台演出本,署题《同梦记》,又名《串本牡丹亭》。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一卷《沈璟年谱》,第315~316页;周育德:《汤显祖论稿》,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第304~306页。他阅读的应该就是《牡丹亭》刻本,可见当时《牡丹亭》刻本已在苏州一带流传。

综上所述,万历三十四年后若干年内,“临川四梦”在南京、杭州出现多种刻本,并广为流传,于是剧本的传播受众大大增加,激发了人们对“临川四梦”的阅读与批评,而作为剧作家的汤显祖也愈益得到读者大众和文人批评家的交口称赞与慨慕景仰。如浙江秀水人陈懿典,时任翰林院编修,致函汤显祖说:“曾睹《牡丹亭》传奇,情致幽渺,逼真元诸词家,而序更玄远,读之不觉爽然。”陈懿典:《陈学士先生初集》卷三十四《汤义仍祠部》,《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9册,影印明万历间刻本,第610页。“临川四梦”甚至流传闺阁中,一些“阅读故事”脍炙人口,不胫而走,如江苏扬州女子冯小青嗜读《牡丹亭》, 佚名:《小青传》,张潮:《虞初新志》卷一,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第20页。娄江(今江苏苏州)女子俞二娘疏注《牡丹亭》等。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六《哭娄江女子二首》诗序,第710~711页。参见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卷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4册,影印明崇祯三年(1630)刻、清顺治十二年(1655)补修本,第381页。

当然,戏剧毕竟是一种舞台表演艺术,剧本的最终价值与功能,不是案头阅读,而是舞台表演。不能搬上舞台的剧本,极而言之,只是一个“死的剧本”,而不是一个“活的剧本”。汤显祖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万历十六年(1588)在南京太常博士任上,他就坦然接受友人帅机对《紫箫记》的批评:“此案头之书,非台上之曲也。”并以“台上之曲”的标准,将《紫箫记》改编为《紫钗记》。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其实,《紫箫记》虽未完成,却已经流传剧场,万历二十一年(1593)前后杭州曲家胡文焕编选《群音类选》,就收录其中四出,略加删削,成为舞台演出的折子戏。胡文焕:《群音类选》,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明刻本,1980。

1600年前后,《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三部剧作先后问世,汤显祖更是自觉而频繁地将剧本搬上氍毹,授诸演唱,借助于舞台传播以塑造自身的剧作家形象。万历二十七年(1599),他有诗道:“往往催花临节鼓,自踏新词教歌舞。”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友人记载道:“每谱一曲,令小史当歌,而自为之和,声振寥廓,识者谓神仙中人云。”邹迪光:《调象庵稿》卷三十三《汤义仍先生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0册,影印明万历间刻本,济南:齐鲁书社,1997,第6、6、9页。

晚明时期,文人士大夫置办家班,演唱自己撰写或友人撰写的剧本,已经成为时尚。参见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50~91、523~525、529~530、545、539~541、571~572、573~575页。汤家原本相当殷实富有,但到汤显祖辞职归乡时,家庭经济已经颇为拮据,使他常有“速贫”之叹。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所以,汤显祖无论多么喜好戏曲,也无力置办家班。“临川四梦”的演唱,主要依靠宜黄县一带职业或半职业戏曲演员(所谓“宜伶”)。关于汤显祖与宜伶的密切交往,参见周育德《“临川四梦”和戏曲舞台》,《汤显祖论稿》,第227~229页。宜黄戏曲班子和戏曲演员需要新戏,而汤显祖的剧作则需要演唱,两相契合,这就促成了汤显祖戏曲的舞台传播。

从相关的记载中我们看到,汤显祖多次亲自指导宜伶,在玉茗堂演唱“临川四梦”。约万历二十七年,即《牡丹亭》脱稿第二年,他有诗道:“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在招待来宾时,汤显祖也常常开樽演戏。如万历三十二年秋,他和次子大耆、三子开远一起,招待友人钱希言和帅机二子从升、从龙,观演“二梦”传奇。钱希言:《二箫篇》卷上《今夕篇》序,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汤显祖年谱》,第416~417页。

为了扩大“临川四梦”的影响,汤显祖还曾多次委托宜伶到外地演出。如万历四十二年(1614)秋,他托宜伶带信至安徽宣城,慰问友人梅鼎祚,梅观看演出后,作书《答汤义仍》说:“宜伶来,三户之邑,三家之村,无可爱助。然吴越乐部往至者,未有如若曹之盛行,要以《牡丹》、《邯郸》传重耳。”梅鼎祚:《鹿裘石室集·书牍》卷十三,第641页。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梅鼎祚年谱》,第192~193页。宜伶的演出,使《牡丹亭》、《邯郸梦》等得以在安徽传播。

还在汤显祖生前,“临川四梦”便已流传到江苏、浙江等地,由昆腔戏班演唱。昆腔是当时流行地域最为广泛的戏曲声腔,因此由昆腔演唱“临川四梦”,无疑大大有助于汤显祖“剧作家”形象的塑造。万历二十四年(1596)冬,松江华亭人冯时可至江苏吴县,范允临强邀他赴宴,观看范家昆班演唱“《紫箫》新声”(当即《紫钗记》)。冯时可:《超然楼集》卷三《入浙记》,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刻本。转引自田仲一成《明末文人心目中的汤显祖的人物形象》,《戏曲研究》第81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第32页。万历三十四年,江苏无锡人邹迪光致函汤显祖,邀请他前往无锡,观看邹家昆班演出《紫箫记》、《牡丹亭》。邹迪光:《调象庵稿》卷三十五《与汤义仍》,第56页。按姜绍书《无声诗史》卷四《邹迪光》记载,邹家班“音律之妙,甲于吴中”。《续修四库全书》第1065册,影印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李光暎观妙斋刻本,第535页。汤显祖欣然应邀,只因盘缠不足,此行未果。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万历三十五年,江苏苏州人王锡爵被召返内阁,再三辞免。此年或稍后,应天巡抚、江西临川人周孔教到王家劝驾,王氏家乐上演《牡丹亭》,王锡爵观剧时感慨地说:“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关于昆腔演唱《牡丹亭》最翔实的记载,见于客居江苏南京的安徽徽州人潘之恒《鸾啸小品》。潘之恒:《鸾啸小品》,明崇祯二年(1629)刻本。该书卷三记载,潘之恒在《牡丹亭》问世之初,即爱不释手,“见此记辄口传之,有情人无不嘘唏欲绝,恍然自失”。万历二十八年前后,丹阳人吴太乙到南京,携一生名亦史,在佳色亭演出《牡丹亭》,“亦史甚得柳梦梅恃才恃声,沾沾自得,不肯屈服景状。后之生色,极力模拟,皆不能及”。十年后,潘之恒在吴琨家,又五次观看《牡丹亭》演出,撰《情痴——观演〈牡丹亭还魂记〉书赠二孺》一文。二孺即江孺、昌孺,潘之恒认为他们的表演,“以凄怆于声调之外,一字不遗,无微不极”,深得汤显祖“至情”深髓,达至“情痴”。

当然也有不符合汤显祖本意的昆腔改本,如万历三十五年前后出现的所谓“云便吴歌”的“吕家改本”。汤显祖愤然指斥道:“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七《答凌初成》,第1442页;卷四十九《与宜伶罗章二》,第1519页。“吕家改本”可理解为吕胤昌改本,也可理解为吕氏寄来的改本,参见徐朔方《论汤显祖及其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第121~124页。尽管如此,昆腔演出本流传各地,毕竟大大推进了“临川四梦”跨地域的舞台传播,对塑造汤显祖的剧作家形象功不可没。

1616年汤显祖去世后,“临川四梦”以其高超的戏曲艺术,更加得到时人的青睐和热捧。“临川四梦”的文本传播和舞台传播,犹如落石于水,激起层层涟漪,呈现出逐渐扩展的传播圈,汤显祖的剧作家形象也愈益昭彰鲜明。

剧场的选择是多样化的,既不完全以剧作家的意愿为转移,也不完全受改编者的努力所左右,而更多的是受到剧坛风貌和观众趣味的影响与制约。汤显祖在世时是折子戏风行的时代,参见曾永义《曾永义学术论文自选集·论折子戏》,北京:中华书局,2008,第292~306页;郭英德:《明清传奇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579~589页。“临川四梦”的演出大抵也是折子戏。如钱岱家女优擅长演唱包括《牡丹亭》在内的十种传奇戏曲,“就中只摘一二出,或三四出”。据梧子:《笔梦叙》,新文丰出版公司编辑部:《丛书集成续编》第214册,影印《香艳丛书》本,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8,第404页。汤显祖在玉茗堂请宜伶演唱“二梦”传奇,“一夜红氍四百钱”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应该也是折子戏演出。而1616年后,剧坛上的“全本戏”演出如春潮涌动,其势汹汹。参见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第89~115页。于是“缩长为短”成为一时剧坛风气。参见郭英德《明清传奇史》,第380~389页。像《牡丹亭》传奇如此冗长的篇幅,便受到人们的批评:“识者以为此案头之书,非当场之谱,欲付当场敷演,即欲不稍加窜改而不可得也。”冯梦龙:《风流梦·小引》,《墨憨斋重定三会亲风流梦》卷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影印明末墨憨斋刻本。

汤显祖去世两年后,万历四十六年(1618),他的友人臧懋循的改编本《玉茗堂四梦》(一名《玉茗堂四种传奇》),以图文并茂的精美版式刊刻出版。臧懋循批评“临川四梦”是案头之作,“不可奏之筵上”,“常恐梨园诸人未能悉力搬演”,为“便于当场”,不得不大加删改。臧懋循:《负苞堂文选》卷三《玉茗堂传奇引》,《续修四库全书》第1361册,影印明天启元年臧尔炳刻本,第89页。如《紫钗记》由原作五十三出删并为三十七折,《牡丹亭》由原作五十五出删并为三十六折,而且曲词也多有删略。我认为,作为文人兼书商,臧懋循的改编更多的是出于商业营销的考虑,对全剧出目与曲词大加删削,不过是达到减省刻资的目的,而“便于当场”云云,则无非是作为剧本售卖的广告。所以,臧懋循虽然一厢情愿地认为,“临川四梦”经过改编,便可“点铁成金”,但是当时舞台演出却几乎不用臧改本。佚名《紫钗记序》批评道:“臧子非知音者也,附和时流而已。”汤显祖:《紫钗记》卷首,明末刻本。由此可知,臧氏改本的真正价值,乃在于阅读而不在于演出。

冯梦龙更是晚明时期著名的通俗文学改编能手,并且与苏州一地的出版商有着密切的联系。崇祯初年(约1630年前后),他改编并刊刻《墨憨斋更定三会亲风流梦》、《墨憨斋重定邯郸记》等,我认为也有着明显的售卖与赢利目的。当然,因为冯梦龙通晓舞台实践,当他将五十五出的《牡丹亭》删并为三十七折的《风流梦》时,其中个别出目的改编还是相当成功的,如《春香闹学》、《拾画叫画》等,成为后世演唱的蓝本。参见周育德《“临川四梦”和戏曲舞台》,《汤显祖论稿》,第245~248、225~233页。

除了面向舞台而“缩长为短”的“全本戏”改编本以外,“临川四梦”的重刻本和评点本,则更强调“悉遵玉茗堂原本”,旨在“为临川存羊”,从而成为流传极广的阅读文本。张弘:《凡例》,汤显祖:《玉茗堂还魂记》卷首,清乾隆五十年(1785)冰丝馆增图重梓本。如万历四十七年(1619)左右,江苏苏州人袁于令评点“玉茗堂四梦”,以“柳浪馆批评”本的形态问世。参见郑志良《袁于令与柳浪馆评点“临川四梦”》,北京:《文献》2007年第3期。泰昌元年(1620),茅暎出版朱墨套印本《牡丹亭》。天启元年(1621),浙江书坊闵光瑜刊刻朱墨套印本《邯郸梦记》。天启四年(1624),王思任批点本《清晖阁批点玉茗堂还魂记》问世。崇祯九年(1636)独深居点定《玉茗堂传奇》出版,有沈际飞评点。这些重刻本、评点本的刊刻与售卖,极大地推进了“临川四梦”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甚至达到人手一册的地步。清初林以宁据传闻记载道:“书初出时,文人学士案头无不置一册。”林以宁:《还魂记题序》,陈同、谈则、钱宜:《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卷首,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梦园刻本。汤显祖去世后,“临川四梦”愈益成为剧坛歌场的热门剧目,由文人家乐、民间戏班、妓女串客等广为演唱。参见周育德《“临川四梦”和戏曲舞台》,《汤显祖论稿》,第245~248、225~233页。明末如王锡爵、钱岱、吴琨、邹迪光、李明睿、沈自友等家乐,都演唱过“临川四梦”。参见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50~91、523~525、529~530、545、539~541、571~572、573~575页。秦淮妓女如李香君,“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侯方域著,王树林校笺《侯方域集校笺》卷五《李姬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第262页。按周如松即苏昆生,河南固始人,明末流寓江苏南京,著名昆曲教师。昆曲串客如徐凤仪、赵必达、王怡庵等,也多以演唱《牡丹亭》著称。参见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第三编《演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第145~146页。

1616年前后,借助于抄录、刊刻、阅读、评点、演唱、批评与改编,“临川四梦”得到了极其广泛的传播,这种传播作为强有力的“推手”,终于成就了汤显祖作为剧作家的不朽名声。

四 才情与矩矱:“误读”的导向

然而,在晚明剧坛上,作为剧作家的汤显祖实属“另类”,而难以跻身“主流”。而他的“另类”剧作家形象,既是他自身的“故作姿态”,更是在时人对他的普遍“误读”中逐渐显影、定格而彰明的。

汤显祖一生欣赏孔子所赞赏的“狂狷”人格,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五《郡贤赞》组诗序、卷三十二《合奇序》,第155、1138页。《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41页。性格耿介倜傥,富于“狂斐之致”,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人称“狂奴”。邹元标:《邹子存真集》卷四《汤义滴朝阳尉序》,明天启间李生文、张瑀等刻本。梅鼎祚《鹿裘石室集·诗集》卷三《五君咏·临川汤孝廉显祖》亦云:“义少我辈人,狂鲜与世偶。”因此,当人们将汤显祖作为剧作家,与当时名满宇内的戏曲家沈璟相提并论时,特别强调他才情横溢、逾规越矩、超迈时俗的个性特征。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春,戏曲家王骥德和吕天成相聚一堂,“剧谈词学,穷工极变”。吕天成:《曲品自叙》,吕天成著、吴书荫校注《曲品校注》,北京:中华书局, 1990,第1页。《曲品》初版撰写刊刻于万历三十八年,增补修订于万历四十一年,参见上书附录三《吕天成和他的作品考》,第429~432页。其中一个重要话题便是评论前辈戏曲家沈璟与汤显祖的异同,二人意见颇相投契。吕天成记载道:


吾友方诸生曰:“松陵具词法而让词致,临川妙词情而越词检。”善夫,可为定品矣。……予谓二公譬如狂狷,天壤间应有此两项人物。不有光禄,词硎弗新;不有奉常,词髓孰抉?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矱,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吕天成著,吴书荫校注《曲品校注》,第37页。


在这段话里,“松陵”、“光禄”、“词隐先生”指沈璟,“临川”、“奉常”、“清远道人”指汤显祖;“词致”、“词情”、“词髓”是剧作家“才情”的标识,“词法”、“词检”、“词硎”是剧作家“矩矱”的指称。而所谓“二公譬如狂狷”,王骥德解释道:“郁蓝生(即吕天成)谓临川近狂而吴江近狷,信然哉!”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四《杂论下》,第309页。“郁蓝生”即吕天成。《曲律自序》署“万历庚戌冬长至后四日”,“庚戌”即万历三十八年。但此书嗣后又屡有增补,直至天启三年秋王骥德病逝前,才交由友人毛以燧付梓。

两年前,万历三十六年,与汤显祖有二十多年交谊的梅鼎祚撰《长命缕记序》,第一次将汤显祖与沈璟相提并论:“问尔时某某何如?曰才矣。问词隐何如?曰法矣。”梅鼎祚:《鹿裘石室集·文集》卷四《长命缕记序》,第171页。明眼人不难看出,所谓“某某”当指汤显祖。这段对话应该是梅鼎祚凭空设置的“虚拟情境”,表达的是他自己的看法:汤显祖是才情横溢的“文学家”,沈璟是严守法度的“曲学家”。这一“虚拟情境”昭示出,随着“临川四梦”的广泛传播,在当时剧坛上已经出现将汤显祖与沈璟相提并论的趋向了。

万历三十九年(1611)或稍后,吕天成为单本《蕉帕记》传奇作序,再次以沈、汤并提,明确地将他们作为“剧作家”的两种典型:“词隐先生之条令,清远道人之才情。”“词隐取程于古词,故示法严;清远翻抽于元剧,故遣调俊。”转引自凌蒙初《谭曲杂札》,《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259页。吕天成原序已佚。《蕉帕记》作于万历三十八年至四十一年之间,见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第217页。

在《曲律》一书中,王骥德也同样从两种类型剧作家的角度评论汤显祖与沈璟:“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 舌。”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三十九《杂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31~ 332、307、308、302~ 303、360、331~ 332、311页。在王骥德看来,作为剧作家,汤显祖和沈璟虽然个性鲜明,而且各造其极,但难免“剑走偏锋”,导致“过犹不及”。作为剧作家,汤显祖驰骋“才情”,沈璟遵循“矩矱”,二人“固自冰炭”,这不仅表现为他们戏曲创作取径迥异,更表现为他们戏曲创作旨趣相左。约万历十四年(1586),汤显祖在南京祠部任上,曾与江苏苏州人刘凤有乐律之争,刘主“乐理”而汤主“乐情”,这是汤、沈之争的前奏。参见郑志良《论汤显祖和刘凤关于乐律之争》,《九州学林》2010年秋季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沈璟在万历十七年(1589)致仕后,家居昆山二十余年,精研曲学。他以蒋孝《旧编南九宫谱》为蓝本,从宫调、曲牌、句式、音韵、声律、板眼诸方面,对昆腔格律做出严格的规定,约于万历三十四年编成出版《南曲全谱》, 参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一卷《沈璟年谱》,第313页。为昆腔传奇建立了较为完备的格律体系。时人称赞他:“其于曲学,法律甚精,泛澜极博……盖词林之哲匠,后学之师模也。”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三十九《杂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31~ 332、307、308、302~ 303、360、331~ 332、311页。“订世人沿袭之非,铲俗师扭捏之腔,令作曲者知其所向往,皎然词林指南车也。”徐复祚:《曲论》,《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240页。

然而,沈璟苦心孤诣的曲学成就却未能得到汤显祖的好评。沈璟撰曲学论著《唱曲当知》,万历三十四年稍前,吕天成的父亲吕胤昌将此书寄给汤显祖,汤回信说:


寄吴中曲论良是。“唱曲当知,作曲不尽当知也”,此语大可轩渠。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摸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这封信表面上首肯“吴中曲论”即沈璟的曲学论著,但实际上,汤显祖明确表示了自己作为剧作家,与沈璟迥然不同的戏曲创作旨趣,即戏曲创作不能被“按字摸声”束缚,而应“以意趣神色为主”,“顾九宫四声”的斟酌必须服从于用“丽辞俊音”的选择。

大约万历三十五年,汤显祖进士同年、沈璟友人孙如法将《南曲全谱》寄给汤显祖。汤显祖回信,在称许“曲谱诸刻,其论良快”的同时,批评该书泥于格律的做法,说:“此亦安知曲意哉。”并且再次申言:“弟在此自谓知曲意者,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在沈璟看来,剧作家首要的标志与职责,并不是驰骋文词才情,而是谨守声律法度。所以,他虽然由衷地赞赏汤显祖的《紫钗记》、《牡丹亭》, 据沈自晋《南词全谱·凡例》,在《坠钗记》传奇卷首“西江月”词中,沈璟还“推称临川”。沈自晋:《南词新谱》卷首。今存各本《坠钗记》均佚此曲。但是对汤显祖的戏曲创作旨趣却不以为然,并严厉反驳:“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宁使时人不鉴赏,无使人挠喉捩嗓。说不得才长,越有才越当着意斟量。……纵使词出绣肠,歌称绕梁,倘不谐音律,也难褒奖。耳边厢,讹音俗调,羞问短和长。”沈璟:《博笑记》卷首“商调二郎神”套曲,明天启三年刻本。此曲作于万历三十五年或稍后,见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一卷《沈璟年谱》,第315页。这里所说的“挠喉捩嗓”,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汤显祖说的“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而“讹音俗调”,不也正是时人对汤显祖传奇的普遍批评吗?

其实,对汤显祖来说,就像他从未将江苏太仓文人王世贞视为“文坛正宗”一样,也从未将沈璟视为“曲坛正宗”。

在万历中后期,视昆腔为“正声”的观念已经渐渐成为一种超越地域限制的“通识”,人们普遍认可,无论是作曲还是唱曲,都应以吴音、昆腔作为标准和典范。如江苏曲家潘之恒说:“魏良辅其曲之正宗乎!”汪效倚辑注《潘之恒曲话》,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第8页。浙江曲家王骥德说:“在南曲,则但当以吴音为正。”虽然“昆山之派”随地变迁,“然其腔调,故是南曲正声。”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二《论腔调第十》,第131、133~134页。安徽曲家梅鼎祚也说:“填南词必须吴士,唱南词必须吴儿。”梅鼎祚:《鹿裘石室集·文集》卷四《长命缕记序》,第171页。以昆腔为正声已经成为一时趋会,风靡全国。

身为江西临川人,汤显祖虽然曾在江苏南京、浙江遂昌等地生活过较长时间,与一些吴地文人有着密切的交往甚至友情,但是他与那些在诗文领域把持“话语权”和在戏曲领域主导演唱声腔的吴地人士,却一直保持着一种明显而微妙的心理距离。这里既有文化传统的缘由,也有现实政治的倾向,此不具论。如汤显祖《答王淡生》云:“客曰:吴士文而吾乡质。文常有余,质常不足。以不足交有余,辩给固不能相当,精微亦不能相致,无所相益,有以相损。因自引避,不敢再谒尚书之门,一参公子之席,其风性然也。”《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四,第1303页。“尚书”指王世贞,“公子”指世贞子士骐(号淡生)。汤显祖出仕之后,或显或隐地流露出维护江右地域文化传统的意识,与领袖群伦的吴地文人多有矛盾,参见崔洛明《汤显祖的江西意识及其与吴文人的矛盾》,上海:《戏剧艺术》2001年第1期。因此,戏曲创作是否应该“便吴歌”,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即适合昆腔演唱,这原本就不在汤显祖的顾忌之中,甚至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在内心中,汤显祖对沈璟戏曲创作旨趣的强烈批评,隐含着对“曲坛正宗”的不屑一顾,并由此为自己建构了一个“假想敌”,从而彰显自身“非正统”的“另类”剧作家身份。汤显祖剧作的改编者沈璟、臧懋循、冯梦龙等都是吴人。他们自以为得天独厚,是南戏以至传奇的嫡派正宗,而其他所有非吴地文人都是旁门外道。如臧懋循《负苞堂文选》卷三《玉茗堂传奇引》批评汤显祖:“今临川生不踏吴门,学未窥音律,艳往哲之声名,逞汗漫之词藻,局故乡之闻见,按亡节之弦歌。”(第89页)这正如其前王世贞《曲藻》批评李开先《宝剑记》、《登坛记》时说:“公辞之美,不必言。第令吴中教师十人唱过,随腔字改妥,乃可传耳。”《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36页。也如崇祯间张琦《衡曲麈谭》指斥汤显祖说:“近日玉茗堂《杜丽娘》剧,非不极美,但得吴中善按拍者调协一番,乃可入耳。”张琦:《吴骚合编》附刻,《四部丛刊二编》,影印明崇祯十年(1637)刻本。他们都是吴地人士,所以腔调如出一辙。这不仅表明一种地域优越感,而且表明一种文化优越感,不免引起“狂奴”汤显祖的极度反感。

于是,借由“自谓知曲意者”的自我标榜,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汤显祖将自身塑造成为一个不屑与时人为伍的“另类”剧作家。这种“另类”剧作家,濡染着更为浓重的“作者”的色彩,亦即携带着更为鲜明的文人本色。周育德认为,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是“一种文学剧本”,而“不是专为某种声腔而撰写的台本。”周育德:《汤显祖论稿》,第234页。程芸也认为,“临川四梦”更类乎作为“文章之事”的“文学文本”,而与为特定声腔剧种写作的“舞台脚本”有较明显的差异。这也是明代后期文人戏曲写作的共同特点。程芸:《汤显祖与晚明戏曲的嬗变》,第152~221页。在汤显祖看来,“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这才是剧作家应有的审美追求。

逞才情而越矩矱,仍不失为戏剧作家,甚至更能彰显传统文人的“作者”本色;而守矩矱而扼才情,虽然中规中矩,但充其量只是一个戏剧匠人或戏剧艺人。正是有见于此,陈继儒说:“独汤临川最称当行本色。”陈继儒:《王季重批点牡丹亭题词》,《清晖阁批点玉茗堂还魂记》卷首,明天启四年(1624)跋会稽张氏著坛刻本。王骥德指出:“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则‘德成而上’与‘艺成而下’之殊科也。”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三十九《杂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31~ 332、307、308、302~ 303、360、331~ 332、311页。因此他认为汤显祖“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堪称当代“词人之冠”。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三十九《杂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31~ 332、307、308、302~ 303、360、331~ 332、311页。崇祯六年(1633),孟称舜撰《古今名剧合选序》,更淋漓尽致地吐露了文人曲家的心声:“迩来填辞家更分为二:沈宁庵耑尚谐律,而汤义仍专尚工辞。二者俱为偏见。然工词者不失才人之胜,而耑尚谐律者,则与伶人教师登场演唱者何异?”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卷首,《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影印明崇祯间刻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清初李渔本此,在《闲情偶寄》卷一《词曲部·结构第一》中说:“文词稍胜者,即号才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7册,第11页。

从万历三十八年开始,以吕天成、王骥德发端,牵扯有关《牡丹亭》改本的纠葛,时人将汤显祖与沈璟二人的“隔空质难”描述为一场颇为激烈的“汤沈之争”,各取所需地叙述故事,并进而随心所欲地加以“误读”。有关20世纪后半叶“汤沈之争”研究的成果,参见程芸《20世纪后半叶汤显祖、沈璟研究述评》,《戏曲研究》第58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第41~58页。在明代末年,所谓“汤沈之争”的反复叙述,产生了一种滚雪球式的增殖效应,汤显祖最终被塑造成一位“另类”剧作家形象:不受“矩矱”束缚,而以“才情”见长,肆意逾规越检,纵情驰骋词场。然而,这不正是文人学士“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般的理想的剧作家形象吗?还是王骥德的论述最为透辟:“词隐之持法也,可学而知也;临川之修辞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卷三十九《杂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31~ 332、307、308、302~ 303、360、331~ 332、311页。

在1616年前后的文人剧评中,由于作为戏剧作品的“临川四梦”不符合“戏剧性”的理想标准,因此作为“剧作家”的汤显祖并不太被看好;而得益于“临川四梦”超出流俗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品位,作为“文学家”的汤显祖却得到几乎一致的高度赞赏。其实,无论是将汤显祖视为剧作家,还是将汤显祖视为文人才子,都是一种“误读”,即人们根据传统的文化观念,按照自己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与定义汤显祖。当然这也都是“有价值的误读”。因为在对汤显祖“另类”剧作家形象的自塑与他塑中,彰显出突破讲究规范、严守法度的传统艺术思维和文化意识,追求创新逐奇、超凡脱俗的近代审美趣味和文化思想的独特时代意义,直到今天仍然富于深刻的文化启示。

五 结语:“明星”汤显祖

对剧作家汤显祖来说,1616年前后无疑是一个喧嚣的“造星”时代。历时三四十年,借由“临川四梦”的撰写、抄录、刊刻、阅读、演唱、评论、改编、模仿……汤显祖自我塑造和被塑造成剧坛上乃至文坛上一位光彩耀人的“明星”。

从戏曲表演界来看,“临川四梦”成为当时风头最盛的戏曲演唱剧目。沈德符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第648、643页。伴随着“临川四梦”,尤其是《牡丹亭》传奇的盛演,汤显祖作为“剧作家”的名声如日中天,举世无双。

从戏曲创作界来看,模仿“临川四梦”成为文人戏曲创作的一种时尚风气。王思任说:“于是‘四梦’熟而脍炙四天之下,四天之下,遂竞与传其薪而乞其火,递相梦梦。”王思任:《春灯谜序》,阮大铖:《春灯谜》卷首,《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明崇祯间刻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当时直接袭用《牡丹亭》关目的传奇,至少有沈璟《坠钗记》、范文若《梦花酣》和吴炳《画中人》、《西园记》等。明末清初的文人曲家纷纷以汤显祖为榜样,以《牡丹亭》为典范,争取自身在剧坛乃至文坛上的一席之地。明末清初文人曲家借《牡丹亭》传奇来认定或抬高自身剧作价值的史料,参见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第四编《影响》,第225~245页。

从图书出版界来看,“汤显祖”、“玉茗堂”等称号成为热门抢手的“文化名片”,标示“玉茗堂”的文本成为市场上畅销的文化产品,包括戏曲、小说、诗词、散文、八股文、尺牍……尤其是以“玉茗堂批评”作为招牌的戏曲作品,一时充斥市场,流布宇内。1616年前后刊刻的戏曲剧作,现存于世的有《玉茗堂批订董西厢》、《玉茗堂批评异梦记》、《玉茗堂批评焚香记》、《玉茗堂批评红梅记》、《玉茗堂批评节侠记》、《玉茗堂批评种玉记》、《玉茗堂批评续西厢升仙记》、《玉茗堂批评西楼记》等。清顺治初年,沈自晋撰“解酲乐”套《偶作·窃笑词家煞风景事》批评道:“那得胡圈乱点涂人目,漫假批评玉茗堂?坊间伎俩,更莫辨词中衬字,曲白同行。”张树英点校《沈自晋集·越溪新咏》,北京:中华书局,2004,第203页。伴随着这些文化产品的畅销,汤显祖的“明星效应”愈益广泛而深入。

这一喧嚣的“造星”过程及其轰动的社会效应,得益于汤显祖生前的自我塑造,得益于与汤显祖相识或不相识的文人群体作为“铁杆粉丝”或批评家的热捧与指斥,得益于“临川四梦”在厅堂剧场的广为演唱,得益于平民大众出于观赏与娱乐需求的“追星”热忱,当然,归根结底也得益于“临川四梦”自身远迈群伦的文化价值与审美价值。

时隔四百年,时代的车轮碾进了21世纪,2016年我们又迎来了一个百年一遇的“汤显祖年”。在这一年里,汤显祖再度成为中国剧坛上乃至文坛上一位光彩耀人的“明星”,和汤显祖及“临川四梦”相关的舞台演出、新闻报道、学术评论等等风靡中国,流布世界。

面对剧坛乃至文坛上“汤显祖热”的甚嚣尘上,当我们再一次重塑汤显祖形象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冷静地思考:汤显祖仅仅是一位剧作家吗?“临川四梦”仅仅是四部戏剧作品吗?当我们将汤显祖与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交相媲美的时候,我们的着眼点是两位“戏剧大师”登峰造极的艺术创作,还是两位“文化名人”超迈时流的哲理思考与精神探索?

让我们细细地品味汤显祖晚年的心声:“乱世思才,治世思德。惟中世无所思。然吾辈不能不为世思也。高卧北窗,亦何可便得。”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万历四十一年(1613),他还对朋友说“知兄已为远志,如近事何?天下忘吾属易,吾属忘天下难也。”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让我们再一次引录汤显祖饱含不为人知的苦涩的心声:“词家四种,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大者不传,或传其小者。”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第714、1451~1452、1209、689、1410、1409、1225~1228、1399、1516、1411、1483、1391、1411、1452、1112、1098、1464、1395、786、1074、1098、1464、1436、1188、1401、1411、1157~ 1158、1324、1466、1157、567、1395、791、700、710、822、1137、1302、1392、1442、1392、1442、1346、1469、1411页。

我想,今天我们阅读汤显祖,纪念汤显祖,应该努力成为他遥隔时空的知己,不是一味地陶醉于他的喧嚣之名,而是更多地体谅他的寂寞之心;不是仅仅将他看作一位名垂史册、享誉中外的剧作家,而是更多地将他看作一位在中华文化的传统中汲汲不倦、矻矻前行的思考者、探索者和践行者。


作者简介:郭英德,福建晋江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文学科评议组成员、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明代文学研究会(筹)副会长、中国古代戏曲学会副会长等。曾任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意大利那不勒斯东方大学、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台湾东吴大学、香港大学访问教授或客座教授。1996年入选北京市“培养跨世纪理论人才百人工程”, 2000年入选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跨世纪优秀人才。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古代戏曲、中国文学学术史等领域的研究,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学遗产》等刊物上发表《传奇戏曲的兴起与文化权力的下移》等学术论文二百余篇,出版《明清传奇综录》、《明清传奇史》、《明清文学史讲演录》、《建构与反思——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思辨录》、《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中国散文通史·明代卷》等专著,以及《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典文献学的理论与方法》等教材。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古代文学教育与文学的生成、发展及传播”、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散文研究文献集成”等。获首届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优秀成果奖、教育部第四届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第二届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学名师奖、北京市第十三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特等奖等。

[责任编辑:刘泽生]

(本文原刊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