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案重审(近世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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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袁洪特殊关系由来

作为宋案中的两个关键人物,洪述祖与袁世凯是如何结识的,二人关系如何,是解开宋案谜团首先必须研究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却未见有人详细研究过。根据现有资料来看,洪述祖和袁世凯初次见面,应是甲午战争爆发前在汉城。其时袁世凯担任清朝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委员,洪述祖则于是年五月二十七日(6月30日)被津海关道盛宣怀派赴朝鲜,协助电报局总办李毓森办理电线事务。洪述祖于六月初一日(7月3日)到达汉城后,很快便被李毓森派往汉城以北至开城一线办理电线事务。六月十七日(7月19日),洪述祖完成任务后由仁川启程返回天津,合计在汉城及开城一线工作仅20余日。参阅拙文《洪述祖甲午“丑史”辩诬》, 《史林》2015年第5期,第88—91页。其间,盛宣怀得知袁世凯健康欠佳,曾于六月初十日(7月12日)致电表示关切,并告诉袁世凯,“洪引之医甚精,可备诊”。《电报》[光绪二十年六月初十日(1894年7月12日)去电],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甲午中日战争》下册,第515页。因此,在洪述祖短暂的汉城工作期间,他与袁世凯应当见过面。1918年11月洪述祖在京师高等审判厅作供时也说:“唐绍仪作驻高丽帮办军务之时,我随唐绍仪办事,彼时袁世凯作驻高丽办事大臣,因此与袁世凯相识。”《驻守高等检察厅司法警察巡官报告审理情形》(1918年11月8日),北京市档案馆,北平市警察局全宗,档号J181-017-01771。可证洪述祖的确早在甲午战争爆发前已经与袁世凯、唐绍仪相识。只不过唐绍仪当时为驻朝鲜总领事,而非“驻高丽帮办军务”;洪述祖系随汉城电报局总办李毓森,而非唐绍仪办事。

在洪述祖自朝鲜返回天津的同时,袁世凯也受命回国。不久,中日战争爆发,洪述祖被盛宣怀第二次派赴朝鲜,到平壤办理电报事务。洪述祖于七月二十七日(8月27日)抵达平壤,除办理电报事务外,不久又被先前从汉城以南牙山败退至平壤的叶志超延入幕府。《倭韩军务要电钞存》[光绪二十年八月初九日(1894年9月8日)来电],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甲午中日战争》上册(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第136页。袁世凯则奉命到奉天办理后路转运事宜。八月十七日(9月16日),平壤失守。九月初,袁世凯在奉天凤凰城碰到了身负枪伤、败退回来的洪述祖,二人再次相见。袁世凯当时曾致函盛宣怀请多关照洪述祖,称:“该令才识极佳,殊切佩服,惜不能挽之以资佐……此次险极,务乞垂怜优惠,以劝勤事者。”《致总理后路转运事宜盛宣怀函》[光绪二十年九月初五日(1894年10月3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3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第438页。可见袁世凯对洪述祖印象甚佳,而且非常欣赏其才干,不过盛宣怀并未施以援手。此后,二人命运迥殊,洪述祖长期以幕僚或候补官员混迹于上海、江苏、湖北等地,袁世凯则平步青云,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光绪三十三年(1907)底,洪述祖以试用道至直隶候补,先后被总督杨士骧委任会办直隶全省水利总局、洋务局、印花税局、度量权衡局等事宜,后又任井陉矿务局总办。其时袁世凯已升任外务部尚书。三十四年底,袁世凯被清廷罢免,回到河南原籍。宣统二年(1910)底,洪述祖亦被直隶总督陈夔龙奏请革职。在此期间二人仍偶有联系。

迨至武昌起义爆发,清廷请袁世凯出山,洪、袁二人关系开始紧密起来。先是宣统三年(1911)秋,四川爆发保路运动,反对铁路干线国有政策,清廷不得不于九月初五日(10月26日)将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罢免,而以唐绍仪继其任。钱实甫编《清代职官年表》第1册,中华书局,2005,第331页。由于唐绍仪为“袁之私人”,清廷这一举动被时人视为“政府欲以内阁总理畀袁,冀其与革党议和,商定满意之改革办法,以平乱事而保朝廷”,因此,唐绍仪“允否赴任,颇为人所注意”。《专电》, 《申报》1911年10月28日,第4页。洪述祖与唐绍仪相识多年,当时又都住在天津,颇有往来,《公廨第二次预审洪述祖》, 《申报》1917年6月1日,第10页。他建议唐绍仪不要就任,而与袁世凯密商南北议和,乘机将清帝推倒,实行民主共和,由袁任总统,唐任总理。此中内幕,张国淦在《辛亥革命史料》“南北议和”一节中曾经披露:


据赵秉钧言:“唐绍仪到京,住东交民巷六国饭店。直隶候补道洪述祖,在北洋时与唐有旧,力劝其不就邮传大臣职务,乘此机会,仿照美、法,将中国帝制,改造民主。其进行,一方面挟北方势力,与南方接洽;一方面借南方势力,以胁制北方。其对于宫廷、亲贵、外交、党人,都有运用方法,照此做去,能使清帝退位。清廷无人,推倒并不甚难,可与宫保(袁)详密商定,创建共和局面,宫保为第一任大总统,公为新国内阁总理”云云。后来大都不出其策划。此民元年赵秉钧在国务院称赞洪述祖之才言之,似有过誉之处。此事外间绝少知者,除赵以外,惟国务院秘书程经世言,洪曾劝唐不任职,未言其他。张国淦:《辛亥革命史料》,龙门联合书局,1958,第289页。


另外在《孙中山与袁世凯的斗争》一篇中,张国淦也讲到了此事,并说:“民国元年赵秉钧在国务院向我推誉洪述祖的时候,曾告诉我,洪述祖替袁世凯所想的办法,也是袁世凯自己所采取的办法。”张国淦:《孙中山与袁世凯的斗争》, 《近代史资料》总7号,科学出版社,1955,第124—125页。张国淦民初曾任国务院秘书长,其所述得自国务总理赵秉钧,而赵与袁、洪皆有密切关系,也是南北议和中袁方的重要人物,故能得其内幕。不过张国淦所记细节亦有不确之处,如洪述祖直隶候补道之职当时已被革去,洪与唐相识也非在北洋时,而是早在唐绍仪甲午年任职朝鲜时期。

洪述祖之所以建议唐绍仪不要就任,背后实与赵凤昌之秘密运动有关。在清廷任命唐绍仪继任邮传部大臣次日,即九月初六日(10月27日),赵凤昌即向唐绍仪发出如下密电:


大事计旦夕即定,公宜缓到任。如到任,宫廷闻警迁避时,公须对付各使,杜其狡谋,以报将来中国,同深叩祷。昌。(初六午发)《赵凤昌致天津唐绍仪电》(1911年10月27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第1052页。


所谓“大事”,当指起义推倒清廷事,或指南北议和事;“缓到任”,是指要唐缓任清廷邮传部大臣;“将来中国”则指推倒清廷后之中国。十月初一日(11月21日),洪述祖密函赵凤昌:


竹哥鉴:上月初在少川(即唐绍仪——引者)处,读吾哥密电。次日弟草一诏稿,托人转说前途,迄未有效。直至项城入京,方以此稿抄两份分途达之。(少川之力)项城甚为赞成,而难于启齿,不得已开少川之缺(非开缺不肯行),于廿七日入都商定办法。弟廿八入都,于廿八日少川自往晤老庆,反复言之。老庆亦谈之,声泪并下,然亦不能独断,允于次早决定。不料一夜之后(想必与载沣等密商矣),廿九早,全局又翻,说恐怕国民专要共和云云。菊人、项城均力争不得,项城退直,焦急万分。少川代谋,即以此宗旨由项城奏请施行(约五日内即可见),倘不允,即日辞职,以去就争之。事机千载一时,南中切勿松动。(惟到沪议政员,殊难其人,以少川来,南中人愿否?乞密示。)手此密布,即请道安。敝寓天津宿纬路。弟述祖顿首。十月朔日。《述祖致竹哥》(1911年11月21日),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10),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第520—521页。


函中所谓“上月初在少川处,读吾哥密电”,即指前引九月初六日(10月27日)赵凤昌致唐绍仪之电。“项城入京”在九月二十四日(11月14日)。内藤顺太郎:《袁世凯》,上海文汇图书局,1914,第150页。“开少川之缺”在九月二十六日(11月16日)袁内阁组织成立,以杨士琦为邮传部大臣之时。《专电》, 《申报》1911年11月18日,第2页。“非开缺不肯行”,意思是唐绍仪若未被开缺而入京,则将被人视为就任邮传部大臣,故须先开缺,方便于其进京,替“难于启齿”的袁世凯游说清廷王公大臣。“即以此宗旨”,是指洪述祖所草诏稿之宗旨,即停战议宪(详下文)。“到沪议政员”指北方赴南方和谈代表。

结合此函及前引赵凤昌密电,以及张国淦所记,可以得到如下几层信息。(1)劝唐绍仪勿就邮传大臣之职而支持南北议和推倒清廷,起意于赵凤昌,洪述祖在唐绍仪处看到赵凤昌致唐密电后,也加入进来,成为实施计划的重要人物。由于洪述祖与赵凤昌有亲戚关系,与唐绍仪关系亦很密切,故他能在唐绍仪处看到赵凤昌密电,并成为联系南北两方的中间人之一。(2)洪述祖在看到赵凤昌密电后,立即草拟了一道“诏稿”,并在袁世凯入京前托人劝说朝廷当局与南方议和,但未有结果。迨至九月二十四日(11月14日)袁世凯入京就任内阁总理大臣后,洪述祖又将诏稿抄写两份,在唐绍仪的帮助下分途送至袁世凯手中。袁世凯对诏稿宗旨甚为赞成,但难以向清廷启齿,遂将唐绍仪开缺,以方便其入都商议办法。(3)唐绍仪于九月二十七日(11月17日)入都,二十八日(18日)洪述祖亦入都,当日,唐绍仪往劝庆亲王奕劻,似有所松动,但一夜之后,因奕劻等“恐怕国民专要共和”,又拒绝议和,徐世昌、袁世凯“均力争不得”。(4)在此情形下,唐绍仪献议,由袁世凯以洪述祖草拟“诏稿”宗旨奏请施行,“倘不允,即日辞职,以去就争之”,以此向清廷施加压力。(5)至于北方议和代表,洪述祖询问赵凤昌,如果由唐绍仪担任,南方革命党是否同意。后来袁世凯果然以唐绍仪为北方议和代表,很可能就是听从了洪述祖的建议。

关于洪述祖参与谋划南北议和,以及北方确定唐绍仪为议和代表的过程,赵凤昌之子赵尊岳亦有一段记述,其言曰:


天下政事相敌,不出和战两途。袁于此彷徨失措间,亦不得不谋与南中传递消息也。会袁部赵秉钧知其属洪述祖与余家为乡戚,又知余家阴策革命事,因由洪以私函来窥意旨。先公立示之孙、黄,佥曰:今日但求覆清,以行共和,不战而胜,奚不可为?且足补南军之拙,惟当得其人而语之耳。于是先公举唐绍仪,谓其能通治体,有权识,既为袁之故旧亲信,又夙厚于私交,倘得唐来,事必易与。孙、黄虽不识唐,以信所言,即加赞许。先公遂缘唐之乡人同学上海电报局长唐元湛密达京师,与唐通款曲,请为国家戮力,南来协商大计。唐固机智,窥情事之推迂,知安危之所系,甘以身许。袁知计售,私心为幸,即命冯(即冯国璋——引者)观望于武汉,武汉之围,由以少解。实则武汉苟涉疏虞,南京亦失屏蔽,和固不仅利袁,抑且大有利于南中也。然袁左右无可使者,既知南中属意于唐,终任之为议和代表。赵尊岳:《惜阴堂辛亥革命记》, 《近代史资料》总53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第78页。


如此则洪述祖背后又有赵秉钧在推动。至于洪述祖所拟“诏稿”,系以隆裕皇太后语气昭告天下,其文曰:


宣统三年 月 日钦奉皇太后懿旨:盖闻天下者,天下之天下……此次武昌兵变,固由不肖疆吏所逼而起,而不及一月,各省云合响应,足见政治之窳败,人心之积愤,已达极点。及此改良,组织完全宪政,未始非中国剥极而复之机。余与皇帝仰体列圣爱民如子之心,实不愿以改革政治妨害民命……自念余一妇人,皇帝方在冲龄,忝居臣民之上,不能绥辑万方,已为疚心,何忍再使生灵涂炭。兹著派为暂任代表议政员,即日择地与全国国民妥议宪政。自宣布此次谕旨之后,立即停止战事,无论官军民军,不得再发一弹,再血一刃。所派赴鄂各军,克日撤回,军械、子弹收储勿用,以副朝廷弭兵安民之至意。所议宪法,但求于中国土地人民多所保全,无论君主立宪、民主列 [立] 宪,余与皇帝均乐观厥成……宣布海内,咸使闻知。《宣统三年皇太后懿旨》,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10),第522—527页。又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六),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第346—347页,题名《洪述祖所拟退位诏书原稿》。


关于这个诏稿的草拟,曾任袁世凯咨议的唐在礼后来回忆:“据说最早的退位诏书是直隶候补道员洪述祖所拟的。洪与民政大臣赵秉钧的交情、关系都很深密,他是赵的亲信秘书。他就是夤缘着赵的关系,得到袁的赏识,那个诏书就是洪到袁的私邸去,由袁面授要意,而后由洪着意撰写的。内容较为冗长,开宗明义纵论上下古今,然后以停战议宪为要旨,说明 ‘但求于中国土地人民多所保全,无论君主立宪、民主立宪,余(隆裕自称)与皇帝均乐观厥成’。并未明诏退位,文字少输迂娓,有欠捷当。”唐在礼:《辛亥革命前后我所亲历的大事》, 《辛亥革命回忆录》(六),第338页。很明显,唐在礼的这些说法与事实多不相符。如前所述,洪述祖实际上在袁世凯入京之前已拟就诏稿,袁世凯入京后,洪述祖方通过唐绍仪将诏稿递至袁世凯手中。诏稿中虽未有“退位”二字,但皇太后与皇帝若同意下此诏书,则其中“无论君主立宪、民主立宪,余与皇帝均乐观厥成”一句,实际上意味着清帝同意退位。因此,将此诏稿称为“退位诏书”亦未尝不可。当然,清廷王公贵族也明白其中的利害,故而唐绍仪等人苦劝无果,这才改变策略,由袁世凯奏请施行,并以去就争之。至于唐在礼说洪“就是夤缘着赵的关系,得到袁的赏识”,似不够准确。如前所述,洪、袁二人早在甲午年间便已相识,并且当时袁便对洪的才能极为赏识,以后二人亦保持着联系。

草拟清帝“退位诏稿”在洪述祖看来是极具纪念意义的事情,为此,他将当时所用砚台命名曰“共和砚”,请人以篆书刻砚上,落款云:“壬子十月观川居士属陶心如篆并刻。”“观川居士”即洪述祖,陶心如指书画家陶洙。又在砚背左侧刻以隶书云:“辛亥九月,砚得,主共和诏书起于此,勒铭左侧志忘。中华男子洪述祖。”《洪述祖与共和砚拓本·福延斋》,博宝艺术网,http: //z4683491. key. artxun. com/news/。可见洪述祖极以此事为荣耀。

宣统三年十月十九日(1911年12月9日),唐绍仪作为北方议和全权代表,自北京出发南下,在汉口停留约一周后到上海,与民军代表伍廷芳等议和。张国淦作为参与和谈的湖北代表,与唐绍仪等同行到沪。关于双方谈判情形,张国淦有如下一段记述:


伍、唐同乡老友,共和主张,又同在一条路线。有赵凤昌者,曾在张文襄幕,与伍、唐俱旧识,有策略,此次革命,活动甚力。赵住上海南洋路,伍、唐遂假其寓所,每夜同往聚谈。在议场时,板起面孔,十足官话,及到赵处,即共同研究如何对付北方,以达到目的。赵参与密议,且在沪久,革命党人及江浙知名人士,尤其张、汤等,皆能联络。据魏宸组告余:“所有和议中主张及致北方电,俱是夜间在赵寓双方商洽,精卫(汪兆铭)与本人常到彼处,皙子(杨度)则未参加,而袁内阁与唐,亦先有秘密私电往还,均从促成共和着手”云云。张国淦:《辛亥革命史料》,第292页。


此段记述没有提及洪述祖,但据《亚细亚日报》载:“唐绍仪以和议至沪,洪以旧识,日造唐之门献策,唐颇采纳。”《刺宋案之近闻·再志洪述祖之略历》, 《亚细亚日报》1913年4月2日,第2页。与赵凤昌、洪述祖均极为熟识的刘厚生在《张謇传记》里亦写道:“唐绍仪在上海议和时,赵凤昌参与机密,述祖常至凤昌家中,效奔走之劳。”刘厚生:《张謇传记》,第228页。可知洪述祖亦南下参与了和谈。之前洪便参与赵、唐之间的秘密联络,此时又参与和谈,亦是可以想见之事。

南北议和结束,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唐绍仪任国务总理,向内务总长赵秉钧推荐洪述祖任秘书。而据洪述祖1917年在上海租界会审公廨所供,他1912年“上半载在前总统袁世凯处为随员,下半年在内务部为秘书”。《洪述祖之供词》, 《申报》1917年8月1日,第10页。又供称:“内务部共有秘书官四人,职任并无大小,同于是年六月十四日接到命令,其时我尚兼充总统府内务部顾问。”《洪述祖之供词》(二), 《申报》1917年8月2日,第10页。1918年接受京师高等审判厅讯问时,洪述祖再次提到,他从南方回到北京后,系经袁总统介绍,令其为内务部秘书,并委为总统府顾问。《驻守高等检察厅司法警察巡官报告审理情形》(1918年11月8日),北京市档案馆,北平市警察局全宗,档号J181-017-01771。总统府聘请顾问都是有记载的,但从目前所见资料看,尚未发现聘请洪述祖为总统府顾问的可靠记载。因此,洪述祖所谓袁世凯委其为总统府顾问,很可能并非正式委任,而是其凭借私人关系常为袁世凯出谋划策,而这恰恰反映了袁、洪关系非同一般。1913年2月,洪述祖“蒙大总统特予三等嘉禾章,为各部秘书中之最著特色者”, “诚以洪劳苦功高,独著勋绩,非其他各部秘书所可比拟也”。《洪述祖赴沪之秘密》, 《大中华民国日报》1913年3月28日,第3页;《欢迎国会团与洪述祖》, 《大中华民国日报》1913年3月29日,第2页。按《勋章令》规定,大勋章为大总统所佩戴,大勋章以下为嘉禾章,分一至九等,授予“有勋劳于国家者”,或“有功绩于学问及事业者”。《大总统公布勋章令》, 《神州日报》1912年8月6日,第1页。各部秘书人数众多,洪述祖是唯一被授予三等嘉禾章者,足见其地位非普通秘书可比。

袁、洪特殊关系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洪述祖一方面担任内务部秘书,另一方面又肩负着替袁世凯秘密监视内务总长赵秉钧之责任。一般均将赵秉钧视为袁世凯亲信,但据刘厚生讲,南北议和期间,袁世凯因为警察首领赵秉钧未能事先防范而导致他在东安门被炸弹袭击,加之他怀疑赵秉钧思想上忠于清室,恐不能按其意旨行事,故而对赵秉钧并不十分信任,于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另组特务机构,分为若干小组,洪述祖便是组长之一,负有监视赵秉钧之使命。刘厚生在《张謇传记》中曾就袁世凯对赵秉钧心存疑虑的原因有一段叙述,他说:“据我所知,袁世凯自从彰德洹上村受清廷上谕到北京组织内阁之后,因在东安门被炸,虽未受伤,亦颇受惊。他开始感觉平素最信任的警察首领赵秉钧,表面上虽颇恭顺,而赵的思想或能力将来是否能听从他的意旨,不免怀疑。其怀疑之第一点,即是世凯本人此次受炸,秉钧未能先事预防。其第二点,即世凯特派胡惟德、赵秉钧、梁士诒三人向隆裕太后陈说清室必须退位之理由时,隆裕太后一面应允退位,同时掩面大哭,口呼:‘梁士诒啊,赵秉钧啊,胡惟德啊,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都在你三人手中。你们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啊。’赵秉钧首先大哭,誓言保驾。而梁、胡二人虽颇伤感,但不如赵之痛切。此种情形,梁士诒于无意中向世凯陈述。假如世凯是有意识、有修养的人,听到赵秉钧这种情形,只有尊重其人格,而逾加信任。但世凯不然,怀疑其将来不甚可靠。世凯所以不信任赵秉钧的理由,因为他于清室表示忠心,即是将来不愿意自己做皇帝的一种绊脚石。”见刘厚生《张謇传记》,第204页。在《张謇传记》中,刘厚生写道:


世凯做了临时总统之后,自己另外组织特务机构,化整为零,成为若干组,每组八人至十人,或五、六人不等,均由自己直接指挥。并命令其中每一个组长,暗中监察赵秉钧本人及其所管辖各特务之举动与行为,秘密报告。至于在北京、天津之官吏与军人,亦在世凯直接指挥特务监察范围之内。所以主持暗杀宋教仁之指挥者洪述祖,即是世凯部下小组组长之一。刘厚生:《张謇传记》,第204页。


刘厚生又写道:“据我所知,袁世凯自任总统后,即招募许多特务人才,组织特务小组二十余个单位,都由世凯自己指挥,其中颇有原在赵秉钧部下当差的人物。洪述祖或者走别的路子,投到此二十个小组之中,做了一个组长。”刘厚生:《张謇传记》,第228页。此种内幕,虽然仅见于刘厚生之记述,但刘与当时南北政界人物多有接触,且与洪述祖亦很熟悉,因此不能完全以空穴来风视之。除刘厚生所述外,袁世凯对赵秉钧产生戒备心理更为重要的原因,当与清末民初政治的剧烈演变息息相关。袁任直隶总督时期,赵是助其办理警政的得力干将;武昌起义后,清廷被迫起用袁担任内阁总理大臣,赵受命担任民政部首领,彼时的赵秉钧,毫无疑问也是袁的“心腹人物”。但随着民国建立,党派林立,各党各派的角逐较之清末更加公开激烈,身为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在羽翼未丰之前,需要谨慎应对复杂局面。赵秉钧性格圆滑周至,颇能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因此,袁世凯很需要他来充当“场面人物”,但同时袁对他也就不可能再像往日那样放心。特别是赵秉钧加入了同盟会(后改组为国民党)这个对袁独揽大权构成最大威胁的政党,退生:《国民党必亡中国之铁证》, 《国报》1913年5月6日,第1页。这就使袁对其不能不加以戒备,安插洪述祖在内务部监视赵秉钧,也就不足为怪了。准确把握袁、赵、洪三人的微妙关系,对于判断各人与宋案可能的牵连程度甚为重要。

关于袁、洪特殊关系,还有一些不实说法流行。如蔡东藩《民国通俗演义》说袁世凯除正室外,还有姬妾15人,其中六姨太洪氏,“乃是宋案正凶洪述祖的胞妹”,极受袁氏宠爱。蔡东藩:《民国通俗演义》(三),中华书局,1973,第386页。一些野史、小说当中也多有类似说法。如《申报》就曾刊登广告,介绍过一种题为《洪宪宫闱秘史》的书籍,称“书中以洪妃(即洪述祖之妹)尤为全书出类拔萃之人才,又为袁氏始终擅专宠之人,读之令人拍案叫绝。卷首冠以彩色铜版各妃肖像多帧,栩栩欲活,外间从未见过,并有当代文豪李定夷及李涵秋先生等序文”。《洪宪宫闱秘史》, 《申报》1918年7月24日,第14页。此《洪宪宫闱秘史》,即《洪宪宫闱艳史演义》,书中有“洪述祖恃妹为奥援”一节,称“洪幼年失怙,依寡母以居,无弟昆行(或云曾有一从兄),仅一弱妹”。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洪述祖正在天津某洋行为练习生,因承办军装皮件而得与袁接近。其时洪“妹已十九龄矣,貌极妍丽,性质尤狡黠,能以目听,以眉视,工口给,每出一言,辄令人解颐”。洪述祖乘机将胞妹赠与袁世凯为六姨太,“袁爱屋及乌,对于洪亦特别青睐”, “洪妹随袁二十年,而自初至终,迄未失宠”。天忏生:《洪宪宫闱艳史演义》,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第213—214页。袁世凯小站练兵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以后的事,而如前所述,洪述祖与袁世凯早在甲午战前就在朝鲜认识了。另据袁克文《诸庶母传》,袁世凯共有九房姨太,其中并无洪氏,六姨太为叶氏,系江苏丹徒人。袁克文:《诸庶母传》, 《辛丙秘苑》,第34—36页。更能说明事实的是,洪述祖9个月的时候,其父便在咸丰十年太平军进攻常州时战死,洪述祖有妹妹的可能性不大,即便有也早就死了,因常州城陷前洪家17口人联袂投水,除了洪述祖和其母被人救起外,其余均已遇难,根本不可能有一个到甲午战后才19岁的妹妹。洪述祖后来为其母撰写行略曾详细记述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当中也未提到过有个妹妹。江苏忠义局编《昭忠录》卷五〇,江苏忠义局,同治四年至十三年刻本,第13页;洪熙:《皇清诰封宜人旌表节义洪母张太宜人行略》,洪熙辑《洪节母征诗启》。因此,说袁世凯有个宠妃乃洪述祖胞妹,不过是坊间谣传、杜撰而已。但此种传说能够流行,正反映了袁、洪关系非同一般。

辛亥鼎革前后的一系列隐秘史实表明,洪述祖不但是北方与南方(通过赵凤昌)联系的中间人之一,而且率先拟出清帝“退位诏书”,主张停战议宪,实际上成为唐绍仪、袁世凯等人在清廷与南方革命党之间折冲樽俎的指导性策略。而后清帝退位,革命党妥协,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大都不出其所策划。可以说,洪述祖是南北议和当中一个不显山露水,但发挥过较为重要作用的人物。袁世凯原本在甲午年与洪述祖相识之初,便对其才识非常欣赏,辛亥鼎革之际洪述祖的谋划,更让袁世凯对其刮目相看。在袁世凯走向权力顶峰的过程中,应该说洪述祖是有功劳的,这成为二人结成特殊关系的基础。

宋案发生前的洪述祖说到底只是内务部的一个小秘书,却可以“时往总统府”,《关于刺宋案演说中之要闻》, 《大中华民国日报》1913年3月31日,第2页。“声势炫耀,各部司员同为侧目”,以至于听说其与宋教仁被刺有涉后“人人称快”,《专电·北京》(1913年4月1日到), 《新闻报》1913年4月2日,第1张第2页。足见洪、袁关系密切程度。这样一种最高统治者和“小人物”之间的关系,看似不可思议,实则与传统中国政治的实际运作十分相符。政府运转首先要解决人事问题,其中往往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当权者需要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平衡各种力量,通过安排“场面人物”来组织政府,使政府得以运转;另一方面,当权者为了达其真正所欲达到的目的,又需要通过安排“内线人物”来进行幕后政治运作。场面上的运转需要“红人”,幕后运作需要“私人”。洪述祖声名不佳,属于“小人”之流,郑孝胥称之为“小有才之邪人”,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一),中华书局,1993,第601页。但因系袁之“私人”,故袁用之,目的之一就是要其在幕后对付政敌。但用“小人”者,往往又要冒受制于“小人”之风险,这是分析袁世凯与洪述祖的关系,特别是分析洪述祖的所作所为给袁世凯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时需要特别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