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史料和史学
第一节 史料来源
史料是历史学研究的基础。一般来说,史料可分为实物和文献资料两大类,要对公元3世纪罗马政治进行研究,也必须对反映这一时代的考古材料和文献有较为深入的了解。
一 考古材料
(一)建筑遗址
塞维鲁王朝在罗马、阿非利加等地留下了大量的建筑遗迹。在军事混乱时期(公元235~284年),由于战乱和财政紧张,帝国境内很少出现新的建筑,但大量出现仓促建成的防御城墙和堡垒,深刻地反映了当时混乱的社会状况。如考古学家在罗马行省阿非利加、高卢、日耳曼、西西里和小亚细亚等地的发掘成果,使我们看到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最后的繁荣和日益迫近的衰落。随着社会秩序的重建和国库的充盈,戴克里先及其共治者大兴土木,如在阿非利加的公共工程,包括道路、管道、公私住宅、浴室、神庙等。这些建筑遗址为历史研究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物证,对于恢复公元3世纪帝国历史全貌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二)钱币
考古发掘中出土了大量公元3世纪的钱币,这是由于政府大量发行贬值的钱币和战乱频仍,人们把大量钱币藏匿起来。借助于钱币,我们不但可以确认公元3世纪诸元首的名字、头衔及其严肃的面容,看到公元3世纪紧张的局势,而且还可以了解这一时期的意识形态信息和政治信息,如在一枚钱币上出现多个君主的肖像,这反映出一个君主已无力控制整个帝国的事实。此外,钱币的重量、其贵金属的含量也反映当时的经济状况、铸币技术。
(三)碑铭
帝国时期的碑铭内容丰富,涉及帝国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经济、宗教以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君主敕令,中央政府和行省政府的法规,行政官员、市元老院和各种机构的文书,军政官员的名表,个人捐献记录,公私纪念性碑文等,它们往往能起到史书和其他文学作品无法替代的作用,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如铭文显示,公元3世纪不列颠、西班牙和阿非利加行省有大量的道路修建活动;又如许多东方行省的铭文中保存了公元301年戴克里先的物价敕令,反映了国家对经济的干预和对利益关系的调整,对我们研究帝国的经济政策帮助较大。当然,铭文有一定的局限性,在领土广袤的帝国,现有的铭文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不能认为它们代表了帝国的总体社会状况。更何况官方的铭文大多记载官员的政绩,与现实也有一定的距离。
(四)纸草
纸草也是考古材料的一个组成部分。帝国时期的纸草大多来自埃及,包括税吏的记录、耕作的利润、当地的治安状况、隶农的上诉、私人信件等,比官方的碑铭更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对我们深入了解埃及乃至其他行省的现实情况有很好的辅助作用。
二 古代文献
实物考古材料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但由于实物材料的分散性和不完整性,所以要较为全面地了解3世纪的罗马社会,光靠实物是远远不够的,而古代文献正好在这方面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帮助。相关的古代文献很多,主要可以分为历史著作、文学著作和法学著作三大类。
(一)历史著作
赫罗狄(Herodian,约公元170~240年)的《帝国历史》(History of the Empire)是当时少数完整保存下来的文献之一,它涉及公元180~238年的历史。尽管有许多缺陷,但在社会和政治体制急剧变革的时代,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珍贵史料,如形象地记载了马克西米努斯(公元235~238年在位)时期政府对元老贵族资产的抄没和对行省城市的搜刮。另一位重要的历史学家狄奥·卡西乌斯(公元150~235年)来自小亚细亚的比提尼亚,曾官居要职,公元180年来到罗马进入元老院,两次当选为执政官,做过行省总督等。他著有80卷《罗马史》,这部卷帙浩繁的作品从罗马建城一直叙述到公元229年,其中第74~80卷涉及公元2世纪末到3世纪初的史实,为研究塞维鲁王朝的政治提供了第一手的史料。但是,由于作者与奥古斯都时代相去甚远,该书对奥古斯都时代的许多描述也许更适合塞维鲁王朝的情况。
《元首传记》(Scriptores Historia Augusta)是公元117~284年间诸元首的传记,但其中公元244~253年的记载丢失,而且传记的作者、成书日期以及内容的真实性等方面都存在相当多的争议。尽管可信度不高,但由于公元3世纪史料的薄弱,该书显得尤其难得。17世纪以来该书受到学者的广泛关注,18世纪英国史家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采纳了《元首传记》的许多内容和观点。但更客观的态度是,以之为史料时要对照其他材料来考证其真伪,比如,它记载公元253~268年罗马帝国出现了“三十僭主”的局面,但实际上可以考证的僭主仅仅有9人。
罗马史学的最后一位著名代表是希腊人阿米阿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约公元330~395年)。在31卷本的《历史》中,作者记述了从公元96年涅尔瓦元首登基至公元378年亚德里亚堡之战近三百年的历史,遗憾的是这部书只有后18卷保存下来,涉及公元353~378年的罗马内政、外交、军事史的基本线索和史实。在这18卷中有对公元3世纪的追述,所以它是本研究必要的参考资料。
公元4、5世纪出现的拉丁文以及希腊文史籍也是重要的参考资料。虽然它们的叙述简短,内容贫乏,但都曾利用了没有流传下来的史料。拉丁文史籍有以下几部。尤特比乌斯(Eutropius)的10卷本《罗马史简编》(Abridgment of Roman History)约成书于公元4世纪70年代,简述了自罗慕路斯建国到公元364年的历史,在第9卷中谈及公元3世纪的混战与外患以及戴克里先改革。此书虽然时间跨度很长,但叙事过于简短。维克多(Aurelius Victor)的《君主传》(Epitome de Caesaribus),简述从奥古斯都至公元360年的罗马帝国历史。维克多将这段历史分为以下四个阶段:公元1世纪至涅尔瓦统治时期为第一阶段;“黄金时代”至公元235年马克西米努斯掌权为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行省有很大发展,元首来自各个行省;公元3世纪的混乱为第三阶段,从公元235年马克西米努斯成为第一个军事独裁者开始;第四阶段是戴克里先开创的新时代。
希腊文的编年史家有以下两位。史学家左西姆斯(Zosimus),他的6卷本《新历史》(New History)约成书于公元500年。该书简略地记载从奥古斯都时代到公元4世纪末所发生的事情,第1卷简述帝国前3个世纪的历史,第2~4卷更准确地记述了公元4世纪的历史。令人遗憾的是,该书缺少戴克里先统治时期的史实。尽管书中存在史实错误以及缺少年代、没有任何标注等问题,但作者是世俗作家,在其著作中流露出强烈的反基督教情绪,使《新历史》成为从传统史家角度研究公元3~4世纪历史的宝贵资料。仲纳拉斯(Zonaras)是12世纪的拜占庭编年史家,其80卷的《编年史》(Epitome of Histories)叙述了罗马从建城直至1118年的历史。该书的价值在于它保存了一些没有流传下来的史料。
另外,在早期基督教史家的作品中也可以找到某些相关资料。恺撒里亚的尤西比乌斯(Eusebius,约公元260~340年)确立了教会史和编年史的基督教风格,是基督教史学的真正奠基者。对本研究有较大参考价值的是他10卷本的《教会史》和4卷本的《君士坦丁传》。《教会史》的叙述起于基督诞生,止于公元324年君士坦丁战胜李锡尼乌斯,是第一部比较详尽地记载基督教会兴起和发展的史书,其中记述了公元3世纪元首的宗教迫害以及教会内部事务。虽然它侧重教会事务,但也包含了这一时期许多极有价值的记载,如公元3世纪中期埃及人口的缩减,“在亚历山大里亚城用于粮食供应的人口登记表中,现在14~80岁的人数少于以前40~70岁的人数”。《君士坦丁传》主要颂扬君士坦丁在宗教方面的成就,但在追溯君士坦丁统治的渊源时提到戴克里先时期“四帝共治制”的运行情况和宗教迫害政策。尤西比乌斯生活于罗马帝国结束对基督教的迫害、基督教合法化这样一个历史转折时期,所以他的著作就有了独特的历史价值。当然,其作品也存在一些缺陷,《教会史》明显有前后矛盾的叙述,在《君士坦丁传》中,尤西比乌斯对君士坦丁的赞美极其夸张,为了达到他的目的,甚至会隐瞒、歪曲一些事实。
公元5世纪,教会史家奥罗西乌斯·保路斯(Orosius Paulus)写作了《反异教史》(Severn Books of Histories against the Pagans),这一通史性质的著作从上帝创造宇宙写到公元417年,反驳了基督教为世界带来灾难的说法,对本研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索克拉提斯(Socrates Scholasticus,约公元379~440年)是君士坦丁堡的一个律师,他著有7卷本的《教会史》,其内容始自戴克里先统治时期,止于公元439年。与同时代的教会史家相比,他的视野更加开阔,特别注重那些对君士坦丁堡的政治有较大影响的地方性事件,适当地增加了世俗资料,尤其是法律方面的资料。
(二)文学著作
塞维鲁王朝以后,元首制衰落,作为对现实的反映,传统的拉丁文学也走向衰落,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公元3世纪末至4世纪初的《拉丁颂》(Panegyrici Latini)是这一时期拉丁文学的典型代表。《拉丁颂》收集了高卢修辞学家献给马克西米安及恺撒君士坦提乌斯、君士坦丁的演讲,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与后来经过修改的尤西比乌斯的《教会史》不同,这些演讲没有被篡改,更没有为了迎合后来的政治或宗教发展而重写。《拉丁颂》记载了当时的事件和制度,如公元3世纪60、70年代高卢的灾难和后来的人口下降、饥荒,还涉及戴克里先统治时期的“四帝共治制”等问题。虽然它的叙述侧重对西部君主的颂扬,有夸张美化的因素,但它毕竟出自同时代人之手,具有其他作品无法替代的史料价值。
公元2世纪末期以后,基督教作为一支社会力量兴起于罗马帝国,基督教文学也开始在反对世俗观念的斗争中不断壮大,出现了许多教会作家和著作。基督教修辞学者塞普里安(St. Cprian,公元200~258年)公元248年担任迦太基主教期间,经历了戴西乌斯的宗教迫害,公元258年瓦勒里安迫害基督教时,他在迦太基殉教。他的81篇书信(Letters)是对基督教遭受迫害的真实记载,虽然书信主要涉及迫害带来的教会内部的问题,但同时描述了这一时期的总体社会形势。
修辞学家拉克唐提乌斯(Lactantius,约公元240~320年)是以拉丁文写作的早期基督教作家,他是北阿非利加人,曾在帝国东部的各个城市教授修辞,他写作的目的是宣扬基督教和与异教哲学家进行辩论。《迫害者之死》(Of the Manner in which the Persecutors Died)大约成书于公元314年,叙述了基督教迫害者的悲惨下场,他们依次是尼禄、图密善、戴西乌斯、瓦勒里安、奥勒里安和与作者同时代的君主——戴克里先、马克西米安、伽勒里乌斯。尤其在第7章中,作者记载了戴克里先统治时期教会的历史以及若干重大事件,是我们研究戴克里先时期不可忽略的资料。尽管作者的写作主旨是进行道德说教,抨击对基督教施加迫害的君主的宗教和世俗政策,但该书也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可以用作这一时期参考资料的还有其他宣传小册子,如拉克唐提乌斯的《神圣原理》(The Divine Institutes)等。
阿尔比努斯(Arnobius)是努米底亚的修辞学教师,约公元295年皈依基督教。为了反驳世俗作家对基督教的攻击,他于公元4世纪初写成7卷本的《反异教史》(Against the Heathen),以此证明罗马制度是发展变化的,危机并非基督教造成的。在内容上,全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二卷为基督教辩护,反驳对基督教的指控;第三至七卷批判异教的迷信和神话。《反异教史》揭示了阿非利加异教信仰衰落的状况,同时也对当时的异教祭仪进行了最详尽、最猛烈的抨击,对于我们研究戴克里先的宗教政策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神谕在罗马历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基督诞生之前,它已经在罗马广为流传。现存的14卷《西比拉神谕》(The Sibylline Oracles)属于伪经文献,大约盛行于公元前150~公元300年。它是由犹太教和早期基督教文献混合而成的文学作品,该书的第13卷用预言的形式反映了公元3世纪东部行省的情况,可以作为这一时期的参考资料。
(三)法学著作
为了加强统治,进入公元3世纪以后,统治者越来越重视法律的制定和汇编工作,因此当时的许多法令得以保存下来。
编纂于公元6世纪的《民法大全》是集罗马法之大成的作品,其中《查士丁尼法典》(Codex Justinian)整理了自哈德良以来历代元首与君主所颁布的4652条法令;《法学概论》(Digest)主要收编公元2、3世纪著名法学家盖尤斯(Gaius)、保路斯(Paulus)和乌尔比安(Ulpian)的法律阐释,其中第50卷涉及城市的市政组织、派差和许多有关公元3世纪早期社会状况的法令,是我们研究帝国城市的珍贵资料。通过以上法学著作,我们还可以窥见公元3世纪罗马社会的结构层次和政治制度的转变。
由上述可见,有关公元3世纪罗马的史料不如帝国早期丰富。综观这些文献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如下两个特点。首先是罗马传统史学的衰落。公元3世纪的外患与内战,严重地影响了文化事业的发展,“历史作为一种科学在衰落”。其次是基督教文化的兴起与异教文化的冲突。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基督教文化逐渐发展起来,这一时期出现大量的基督教史学和文学著作,它们对传统的历史思想造成冲击。由于教派的不同,人们对同一事件或同一人物的评价迥然不同,所以在使用他们的著作时,要谨慎而不可偏信,避免得出偏颇的结论。
应该说,对于公元3世纪的实物资料和古典文献,西方学者已经做了大量的整理和编辑工作,结集出版了许多资料集。其中著名的有蒙森主编的多卷本《拉丁铭文集》(Corpus Inscriptionum Latinarum),为学者研究罗马史提供了极其珍贵的资料,大大地推进了世界范围内的罗马史研究。不过由于这些资料均摘录自拉丁语、希腊语原文,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学者们的使用。有鉴于此,学者们对已出版的史料集进行了翻译和整理。路易斯和列霍尔德(Naphtali Lewis and Meyer Reinhold)在1955年主编出版了第2卷《罗马文明选读》,它收集了帝国时期的资料,涉及公元3世纪的政治、经济、社会生活、军队和宗教等领域,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参考书目以及珍贵的原始资料。利维克(Barbara Levick)在2000年修订出版了《帝国时期罗马政府史料集》,以史料的形式展示了帝国前期政府管理的诸多问题,同时也收录了铭文、纸草、钱币及文学、法律等资料,是一本很好的工具书。坎贝尔(Brain Campbell)编纂的《公元前31年至公元337年的罗马军队资料集》,是一本关于罗马帝国军队状况的资料集,涉及士兵的征募训练、军官等级与职责、元首与军队的关系、军队作战、军队驻扎、军队在政治中的角色和退伍士兵的安排等问题。对于本研究而言,我们可以从中了解戴克里先军事改革的状况。3卷本的《纸草选集》(Select Papyri)收集了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8世纪的埃及纸草,其中收录的私人资料包括协议、收据、遗嘱、书信等;公文包括政府法规、敕令、告示以及会议记录、司法记录、上诉、请求等,是研究该阶段埃及行政管理以及社会、经济状况的珍贵资料。国内的相关史料集主要有林志纯先生主编的《世界通史资料选集》(上古部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古代史教研室主编的《世界古代及中古史资料选集》。这些资料都为本书的写作提供了很好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