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灰楼·北楼
想起在大学度过的四年岁月,有三座楼是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的,那就是沙滩民主广场南侧的红楼、北侧的灰楼和西北角的北楼。
红楼是当年北京大学的象征,是五四运动的发源地,是李大钊、毛泽东同志工作过的地方,是鲁迅先生讲过课的地方。对于一个刚刚跨进大学门槛的学生来说,红楼简直就是一座神圣的殿堂,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轻轻的。可是过了几个月,就感到北大老,红楼也老了,一片压抑、低沉的气氛。直到1946年,才闻到点青春的气息,因为看到了偷贴在墙上的《晋察冀日报》也听到夜间偶尔传来的《延安颂》的歌声。令人难忘的是红楼的壁报潮,从一楼到四楼,足有近百种,把墙壁贴得满满的。有的壁报只出一两期就销声匿迹,有的壁报则坚持数月之久。这些壁报立场各异,壁垒分明,而拥有读者最多的是进步壁报。我作为进步壁报《汉园》的编辑,在阴暗的红楼地下室里,为赶抄壁报,曾送走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这间地下室里,我们纵谈时局,怒斥战犯,谈新作,传新闻,如果没有课,就整天待在这里。在这间地下室,我们接待过周扬和钱俊瑞同志,听光未然同志朗诵《市侩颂》,迎接《解放报》记者的采访,也接待过师大女附中的小同学。4月,我冒着塞外的风沙,在张家口解放区参观,时时悬念北平和北大时,还是总想着红楼地下室,仿佛那就是我的家。
和红楼遥遥相对的是灰楼。灰楼盖得很别致,夏天广场草长时,坐在跑道边远远望去,灰楼很像是航行在绿海中的一艘轮船,有客舱的小窗,有烟囱,有桅杆,后来果然挂上了绿地白字的民主旗。我在这里的天字楼住过一年,后来改成女生宿舍了。从灰楼看红楼也别有情趣,特别是下雨时,透过稀疏的雨丝,不禁令人想起唐人李商隐的著名诗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当年同窗学友高家兄弟曾用行草写过这首诗,可惜早已遗失,那诗句却长久保存在记忆里。1947年和1948年,地字楼和宙字楼是我常去的地方。在地字楼朝东那间小屋里,我经历过多少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原来的党小组组长转移回解放区,我按照他临行时的安排和嘱咐,在这里和北京地下党负责人老项同志接头;在这里,成立了文学院党支部;在这里,我们党小组经常开会,研究学生自治会的工作;也是在这里,我们开过整顿党风的学习和检查会。1948年6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根据地下党的决定,明天要我撤退回“家”,回到那向往已久的解放区,那时,我又来到这里,听老项同志布置回去的路线和注意事项,并和两位战友告别。
大三、大四两年的课改到北楼上。和北楼紧密相连的往事真是多啊!发起抗暴运动的第一次代表会是在北楼礼堂开的,那场激烈的辩论和执行主席的从容不迫,至今仍为许多老同学所乐道。迎接1948年元旦的新年联欢会是在北楼开的,“齐心争民主,举手祝新年”的大红对联,各教室里的歌咏、昆曲、游艺和徐悲鸿画展,以及自治会发行的只在北楼联欢会上通行的新币,开展的活动可谓丰富多彩,耀眼生辉。4月风暴中,自治会理事们齐集这里,展开全市地图,划定行动范围,连夜部署突击上街宣传活动;并决定联络师生员工一致行动,继续罢课,把全市高校力量汇成一股巨流。那时完全忘却饥饿和疲劳。除了这些激荡的重大事件外,四十年后经常想到的,还有一些老师们的音容笑貌。游国恩的先秦文学史,杨振声的现代文学,沈从文的小说习作,冯文炳的《庄子》,俞平伯的清真词,王重民的敦煌出土文物研究,等等,都吸引了我们那批青年。许德珩教授的社会学,因为听课学生多,改在北楼礼堂进行。第一堂课就讲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讲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期末考试时又出了这道题,我多年以后还能清楚地背诵出那段经典原著。孙楷第教过我《中国小说史》和《元明清文学史》,他身体瘦弱,深度近视,终年穿着蓝布大褂,走到街上,谁也不会认出他是名满海内外的中国小说史专家。有一次讲课,他拿出一篇短篇小说的手抄稿,请同学鉴别年代,有人猜为宋,有人猜为明,最后孙先生笑着说这是他自己的手作。孙先生是我的毕业论文《宋元话本》的导师,这篇论文是我关在图书馆里三天赶出来的,草率之极,孙先生也给了68分。顺便说一句,孙先生的课没有人不及格,唯一的一次得了59分,还是我代表系会为一位女同学请求的,因为毕业即失业,不及格还可以多念一年,享受公费待遇。1948年,我去访问孙先生时,他已经靠卖“四部丛刊”贴补家庭生计了,可是一谈到时局,他就直斥国民党政府的反动腐败,对学生们的正义行动表示支持。教授们举行罢教或抗议时,孙先生都是积极响应,在十二教授签名书等类声明上,都有孙先生的名字,孙先生近年逝世,我总盼着多在报刊上看到回忆孙先生的文章,可太少了。
斯人已逝,课成绝响。重过沙滩,景物虽说已有较大的变化,但是和这三座楼相关的人和事仍不时在脑海中涌现。愿这三座楼永在心中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