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汉故道因故道交通设置、水道得名成说与问题
故道,早在《史记》中就数次被记载。《高祖本纪》载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刘邦入关中时,曹参作为随从和汉王一起“攻下辨、故道、雍、斄”。裴骃解释两处“故道”为《汉书(地理志)》(以下简称《汉志》)所载武都郡属故道,王先谦对故道的注释与裴氏相同。可以看出,《史记》记载这两处“故道”指具体政区名。这也表明,秦末故道作为武都郡下的一个县级政区已经存在,但故道作为县级政区,还在秦统一全国之时,甚至更早。
近人马非百在《秦集史》考证秦郡县时将故道列为陇西郡属县,并且举出金文材料为证,但未引起学界重视。近年,周晓陆检索秦封泥“故道丞印”,秦代设有故道的证据更加充分。稍晚,后晓荣在其《秦代政区地理》一书中,采用周说和传世青铜器“故道”量更加有力地证明了秦代陇西郡已有故道设置。汉代的出土文献中,周伟洲先生早已发现汉“故道令印”封泥,亦表明汉代故道的存在。所以在《汉志》所载汉成帝元延绥和间的政区中,故道已作为武都郡属县出现。除以上所列出土文献外,笔者还发现在张家山汉简中也有“复蜀、巴、汉(?)中、下辨、故道”等字样,碑刻资料也反映东汉熹平初年武都太守“开故道铜官”之事,说明东汉时故道还未被废弃。以上表明,秦汉时期,故道一直作为一个县级政区地名而存在。
这些材料之外,故道最早见于秦青铜器铭文,且有具体的年代。容庚先生在《秦金文续编》一书中,采用的“故”“道”二字,即取自秦始皇二十六年故道残诏版。10这表明,在公元前221年秦刚统一时,故道作为政区已经存在。青铜铭文与汉简图版如图1和图2所示。
图1 秦始皇二十六年残诏版“故道”
图2 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故道”
既然秦代故道这一政区已经存在,且延续至东汉,那么,故道又因什么而得名?裴骃并没指明秦代时故道就存在,且对故道到底因何设置,得名也并无交代。这导致后来学者们多依汉代以后史籍来推断故道相关问题,认为故道这一政区因交通而得名,和史籍所载“有蛮夷曰道”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道”这样的政区毫不相干,具体如下文所述。
早在20世纪20年代,日本汉学家泷川资言校注《史记》, 30年代出版《史记会注考证》一书。该书中,他对刘邦“从故道还”中“故道”进行解释时,引用中井积德的说法“故道元非地名,盖是处旧有秦蜀相通之道。而栈道张良所烧者为今道,今道已烧残不通,故从故道而往也”。在20世纪60年代初,国内学者任乃强先生注释《华阳国志》。他说“故道,汉旧县,晋存……褒斜阁道未通以前,秦川赴汉中者,由大散关下,循此水(故道水,笔者注)至沮县,转阳平关,入沔汉平原。褒斜既通,此道渐废,故曰故道”。任氏也将故道之名归结为交通。稍后,史念海先生1964年发表《汉中历史地理》一文,在该文中他指出,“故道是秦汉时的县名,故址在现在的凤县附近。县名以故道相称,分明是以前的旧路”。20世纪80年代后期,周振鹤先生认为,《汉志》所载有些道名,显然与少数民族无关,如除道、故道。他说“故道之道,亦应解作道路之道,故道之名乃因该县据关中通蜀之故道北端而得名”,并将故道排除在32道之外。而就在近几年,沿袭这种说法,排除除道、故道,补正《汉志》道的还有后晓荣等学者。至此,故道因交通而得名,与“蛮夷”族群管理设道无关似乎成为定论。
自上述这些观点发表后,也有对此提出质疑的。因西汉故道在《汉志》中被列为管理少数民族的特殊县级政区30“道”之一。这是反对者们从民族史角度提出质疑的原因。然在十数年前,周伟洲先生认为少数民族居住地往往处于边疆交通关隘之地,无确证之前,对故道不得不怀疑,但也不敢确定。从其利用封泥考证的秦代20道来看,并无“故道”,这一点则表明他认为汉代才有故道。此外,如尤中认为《水经注》中“故道县故城”之故道为汉代所置,故道之“道”不应解释为道路,但又说“故道”“实自古以来西北氐羌向西南往复流通的通道”,对故道是否“有蛮夷曰道”之“道”这种政区不敢肯定。可以看出,民族史研究者注意到了少数民族管理的“道”问题,但此说亦和边疆交通有关。此外,学界还有将陈仓道、北栈道混同故道的解释,因开通道路为管理道路而设故道这一政区,到后来才管理附近少数民族之说等。
故道得名的另一说法与水道有关。王国维先生认为散氏盘铭文中的——“自涉以南,至于大沽”中的“沽”有可能是《水经注》中“故道水”,且说:“后世故道水,由县得名。汉之故道县,当因沽水得名”。但他也承认:“但地望稍西,未敢遽以为定。”王氏将故道县定为汉代,可见他对秦代置故道问题有所忽略。王氏而外,清人吕吴调阳认为故道为今凤县(治所)。他说:“故,同姑,本作故;道,导也,县南之三道河,东北对嘉陵江;即《水经注疏》之故道水,像女子仰卧,据手拒收,有所导也。”可能是受水道得名说影响,新编方志认为“故名故道,水以县名”。
笔者不敢苟同以上两种说法。上述说法,除史先生认为秦代设故道外,其他都是基于对汉代以后故道的认知,为时过晚;道路管理设县之后再管辖少数民族之说毫无根据。这种说法实际上仅仅关注汉代“故道”本身,并没有综合秦汉带有“道”的县级政区来看。
在众多学者主张故道因交通设县、得名说中,这主要是基于褒斜道与故道之开通早晚,但无直接证据。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考证褒斜道与故道开通孰早孰晚,此其一。其二,即便是考证出来,依此解释“故道”之意则为“旧路”,此说在汉初人们追述秦代历史命名勉强能说得过去,但秦人以旧路之意为县之名则不合常理,有望文生义之嫌。还有王国维之论断,故道水已远在西南,不合地望,这连他自己也怀疑;清人吕吴调阳臆解《水经注》材料,强解“故”为“姑”,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将凤县南故道支流想象成女子指路形象的解释并没有多少科学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