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史学(第9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 秦汉故道因故道交通设置、水道得名成说与问题

故道,早在《史记》中就数次被记载。《高祖本纪》载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史记》卷8,《高祖本纪》,中华书局,2011,第368页。刘邦入关中时,曹参作为随从和汉王一起“攻下辨、故道、雍、斄”《史记》卷8,《高祖本纪》,第2024页。。裴骃解释两处“故道”为《汉书(地理志)》(以下简称《汉志》)所载武都郡属故道,王先谦对故道的注释与裴氏相同。王先谦:《汉书补注》卷1,《高帝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53页。可以看出,《史记》记载这两处“故道”指具体政区名。这也表明,秦末故道作为武都郡下的一个县级政区已经存在,但故道作为县级政区,还在秦统一全国之时,甚至更早。

近人马非百在《秦集史》考证秦郡县时将故道列为陇西郡属县,并且举出金文材料为证,但未引起学界重视。马非百:《秦集史》,中华书局,1982,第584页。近年,周晓陆检索秦封泥“故道丞印”,秦代设有故道的证据更加充分。周晓陆等:《于京新见秦封泥中的地理内容》,《西北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稍晚,后晓荣在其《秦代政区地理》一书中,采用周说和传世青铜器“故道”量更加有力地证明了秦代陇西郡已有故道设置。后晓荣:《秦代政区地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第153页。汉代的出土文献中,周伟洲先生早已发现汉“故道令印”封泥周伟洲:《关于秦汉地方行政体制中的“道”》,《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4辑,西北大学出版社,1997。,亦表明汉代故道的存在。所以在《汉志》所载汉成帝元延绥和间的政区中,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第1页。故道已作为武都郡属县出现。除以上所列出土文献外,笔者还发现在张家山汉简中也有“复蜀、巴、汉(?)中、下辨、故道”等字样张家山247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文物出版社,2001,第29页。,碑刻资料也反映东汉熹平初年武都太守“开故道铜官”之事高文:《汉碑集释》,《耿勋碑》,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第403页。,说明东汉时故道还未被废弃。以上表明,秦汉时期,故道一直作为一个县级政区地名而存在。

这些材料之外,故道最早见于秦青铜器铭文,且有具体的年代。容庚先生在《秦金文续编》一书中,采用的“故”“道”二字,参见容庚《秦金文续编》,上海书店,2000,第46页与第74页。即取自秦始皇二十六年故道残诏版。10参见东莞图书馆编《容庚学术著作全集》第六册,《秦金文录释文》, “二十六年诏版故道”条,中华书局,2011,第111页,图版在该书第89页,原版倒书,图片改正拍。10这表明,在公元前221年秦刚统一时,故道作为政区已经存在。青铜铭文与汉简图版如图1和图2所示。

图1 秦始皇二十六年残诏版“故道”

图2 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故道”

既然秦代故道这一政区已经存在,且延续至东汉,那么,故道又因什么而得名?裴骃并没指明秦代时故道就存在,且对故道到底因何设置,得名也并无交代。这导致后来学者们多依汉代以后史籍来推断故道相关问题,认为故道这一政区因交通而得名,和史籍所载“有蛮夷曰道”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道”这样的政区毫不相干,具体如下文所述。

早在20世纪20年代,日本汉学家泷川资言校注《史记》, 30年代出版《史记会注考证》一书。该书中,他对刘邦“从故道还”中“故道”进行解释时,引用中井积德的说法“故道元非地名,盖是处旧有秦蜀相通之道。而栈道张良所烧者为今道,今道已烧残不通,故从故道而往也”参见司马迁撰,泷川资言考证,水泽利忠补校《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卷8,《高祖本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242页。。在20世纪60年代初,国内学者任乃强先生注释《华阳国志》。他说“故道,汉旧县,晋存……褒斜阁道未通以前,秦川赴汉中者,由大散关下,循此水(故道水,笔者注)至沮县,转阳平关,入沔汉平原。褒斜既通,此道渐废,故曰故道”(晋)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2,《汉中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02页。。任氏也将故道之名归结为交通。稍后,史念海先生1964年发表《汉中历史地理》一文,在该文中他指出,“故道是秦汉时的县名,故址在现在的凤县附近。县名以故道相称,分明是以前的旧路”史念海:《河山集》(六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第480页。。20世纪80年代后期,周振鹤先生认为,《汉志》所载有些道名,显然与少数民族无关,如除道、故道。他说“故道之道,亦应解作道路之道,故道之名乃因该县据关中通蜀之故道北端而得名”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第244页。,并将故道排除在32道之外。而就在近几年,沿袭这种说法,排除除道、故道,补正《汉志》道的还有后晓荣等学者。后晓荣:《〈汉书地理志〉道目补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1期。至此,故道因交通而得名,与“蛮夷”族群管理设道无关似乎成为定论。

自上述这些观点发表后,也有对此提出质疑的。因西汉故道在《汉志》中被列为管理少数民族的特殊县级政区30“道”之一笔者注,《汉书·地理志》在郡县书写完毕之后,总论西汉末年有32个道,与正文30道不符,这才引起学界补充正文所缺2道的研究。。这是反对者们从民族史角度提出质疑的原因。然在十数年前,周伟洲先生认为少数民族居住地往往处于边疆交通关隘之地,无确证之前,对故道不得不怀疑,但也不敢确定。从其利用封泥考证的秦代20道来看,并无“故道”,这一点则表明他认为汉代才有故道。周伟洲:《关于秦汉地方行政体制中的“道”》,《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4辑。此外,如尤中认为《水经注》中“故道县故城”之故道为汉代所置,故道之“道”不应解释为道路,但又说“故道”“实自古以来西北氐羌向西南往复流通的通道”尤中:《中国西南民族地区沿革史》(先秦至汉晋时期),民族出版社,2005,第256页。,对故道是否“有蛮夷曰道”之“道”这种政区不敢肯定。可以看出,民族史研究者注意到了少数民族管理的“道”问题,但此说亦和边疆交通有关。此外,学界还有将陈仓道、北栈道混同故道的解释,因开通道路为管理道路而设故道这一政区,到后来才管理附近少数民族之说等。曹学群:《县“有蛮夷日道”质疑》,《求索》1996年第1期。

故道得名的另一说法与水道有关。王国维先生认为散氏盘铭文中的——“自涉以南,至于大沽”中的“沽”有可能是《水经注》中“故道水”,且说:“后世故道水,由县得名。汉之故道县,当因沽水得名”。但他也承认:“但地望稍西,未敢遽以为定。”王国维:《散氏盘考释》,谢维扬等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第306页。所引本注中,王国维也提及有将“沽”释为“湖”者。王氏将故道县定为汉代,可见他对秦代置故道问题有所忽略。王氏而外,清人吕吴调阳认为故道为今凤县(治所)。他说:“故,同姑,本作故;道,导也,县南之三道河,东北对嘉陵江;即《水经注疏》之故道水,像女子仰卧,据手拒收,有所导也。”参见二十五史补编编委会编,“二十五史补编丛书”之《史记两汉书三史补编》第三册,《汉书地理志详释》,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40页。可能是受水道得名说影响,新编方志认为“故名故道,水以县名”甘肃省两当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两当县志》,甘肃文化出版社,2005,第42页。

笔者不敢苟同以上两种说法。上述说法,除史先生认为秦代设故道外,其他都是基于对汉代以后故道的认知,为时过晚;道路管理设县之后再管辖少数民族之说毫无根据。这种说法实际上仅仅关注汉代“故道”本身,并没有综合秦汉带有“道”的县级政区来看。

在众多学者主张故道因交通设县、得名说中,这主要是基于褒斜道与故道之开通早晚,但无直接证据。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考证褒斜道与故道开通孰早孰晚,此其一。其二,即便是考证出来,依此解释“故道”之意则为“旧路”,此说在汉初人们追述秦代历史命名勉强能说得过去,但秦人以旧路之意为县之名则不合常理,有望文生义之嫌。还有王国维之论断,故道水已远在西南,不合地望,这连他自己也怀疑;清人吕吴调阳臆解《水经注》材料,强解“故”为“姑”,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将凤县南故道支流想象成女子指路形象的解释并没有多少科学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