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史学(第9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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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道机经》的修法

与葛洪所推崇的金丹术不同,《道机经》的要旨是“以行气入室求仙”。因而葛洪称王图“了不知大药”, “作此《道机》,谓道毕于此,此复是误人之甚者也”。金丹术本为葛氏道一门之学,流传广泛的《道机经》则在事实上代表了魏晋时期道教养生方术的主流。从本质上讲,《道机经》仍是一部以个人修炼成仙为目的的神仙道教的作品。与当时活跃于曹魏朝廷中的诸多方士一样,身为曹魏官僚的王图在编撰《道机经》时所面向的主要是追求延寿长生的君臣士人等社会中的上层阶级。因而在《显道经》中,我们可以看到修行时有“侍者”在旁服侍,同时它对饮酒、房事等也持宽容的态度。

篇幅达五卷的《道机经》,应非纯为王图的创作,而更可能是其整合当时道教主流技法的结果。因而《道机经》的修法,带有许多汉代传统方术的特色。如据《显道经》所载,其行气法主要是运行丹田之气经历五藏,所谓“道成之法,其变非一,唯有五脏,道之所历”。其法要正偃卧于枕席之上,气出于丹田,“吁入肺心,吸入肾肝,吁吸相逢,交会太仓”。在初行气时,又“以筹三寸柱丹田”,用来帮助引导丹田之气。行气久,则能够“自见其田,明如日光,气到如涌云”。这种行气法,应该就是荀悦在《申鉴》中提到的“道者常致气于关(即丹田)”, “导引蓄气,历藏内视”,这些均是汉代就已流行的传统方术。《申鉴注校补》,孙启志校补,中华书局,2012,第126页。

《显道经》又规定行气当在沐浴斋戒之后,入于“道室”(又称密室、静室)之中进行。道室须“高燥鲜洁”, “先以生炭著于室中,令逐湿气,无令有虫鼠。振帏帐床席,无令有尘垢。昼夜烧香,令内中皆香。无令有器物,有器物则意不专一”,又“常使人远逐飞鸟及鸡犬,四邻无喧哗,以清净为本”。“或问:道无室,可于外不?老子答之曰:初于室成,百日后自恣,要不如密室鲜洁为善”。《显道经》所谓的“道室”,类似于东汉时期隐逸士人常有的精舍或精庐。参见《困学纪闻》卷一三,“精庐”条,翁元圻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488~1489页;吉川忠夫:《静室考》,许洋主译,《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丛选译》第七卷,中华书局,1993,第462~465页。仲长统有云“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可见汉末时就已有在密室之中行吐纳之术的风气。《后汉书》卷四九,《仲长统传》,中华书局,1973,第1644页。

值得注意的是,《显道经》多次提到入室行气时会“见怪”,如称“道数十日,有白头老妪从一女子,常侍左右,有顷去,忽不知所在,是其怪也”,其原因是“意未专,志未定,则见怪”, “专心一意,瞑目念田,行气如故,勿醳勿疑,久久怪自休”。与此类似的记载还见于《太上混元真录》篇末关于入静室的段落。彼处称入室后会见到仙人玉女、龙蛇禽兽等怪相,“此并子形中精神所为,非真也。汝见之但安心定意,此物自去”。《道藏》第19册,第515页。《太上混元真录》这部分内容当源出《云笈七籖》卷五五所录《入室思赤子经》。《云笈七籖》卷五五,第1210~1214页。《道藏阙经目录》著录有《入室思赤子经》,当即此篇。虽然后者的修法与《显道经》不尽相同,但其为早期道经当无疑义。《太上混元真录》在关于入室见怪的内容之后,接以关于“九室”名目的一段记载。这里的“九室”当即《抱朴子内篇》所谓“入九室以精思”,也见于《太平经》之中。《太平经》认为“入室思存”有九种级别,称之为“九室”,其最高等级是“身学已更九室,成神人”。(王明:《太平经合校》,中华书局,1960,第309页)这提示我们入室见怪的内容很可能也与《太平经》有关。

《道机经》中的行气法也伴随着存神术,见于《显道经》的主要有存十二时神、五脏神与三丹田神。所谓存十二时神,是指根据时辰的不同而存神于身体的不同部位:


老子曰:凡世俗人求道德,先存其神。其正白如明珠,平旦存在鼻下人中,食时在发际中,日中在头,上晡时在颈项上二者中,下晡在腰,日入在龟尻,夜半在玉英,头过在胃间,向晨在脾,鸡鸣在肺,过喉入中,平旦复在鼻下人中。饮食行步出入,意当常念之,是谓存神长寿,种道德之根。


这一内容不见于其他道经,却与汉代针灸医书《黄帝虾蟆经》关于人神随十二时而舍于人身的说法非常接近。《黄帝虾蟆经》,中医古籍出版社,1984,第42~43页;又见引于《医心方》卷二,《人神所在法第八》,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第71页。

《显道经·素道解》提到行气时当存呼五脏神:


或问:道时有所存呼?老子曰:先呼五神名,心神名呴呴,肝神名监监,肺神名严严,脾神名卑卑,肾神名抚抚。从次呼之,以处丹田,气则至矣。


这里的五脏神之名又见于《老子中经》《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上和《太清真人络命诀》三种早期道教文献,而文字略有不同,如表2所示。施舟人已经指出《显道经》所载五脏神名与《老子中经》《太清真人络命诀》几乎相同,见The Taoist Canon: A Historical Companion to the Daozang, p.95。刘屹在《从星神到身神:汉晋间太一神的内在化》一文所附“五种道书所载身神名录对照表”中则对比了《五符序》《络命诀》《洞神经》《老子中经》《黄庭内景经》中包括五脏神在内的身神名姓,参见《神格与地域》,第59~61页。

表2 五脏神名目

不过《老子中经》《太上灵宝五符序》《太清真人络命诀》所载身神名号远不止五脏。在汉代纬书《龙鱼河图》的佚文中就有呼发、耳、目、鼻、齿等身神的名字以却鬼治病的说法,而这些名讳也见于《五符序》和《老子中经》。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第1153页。因此,《显道经》等文献中的五脏神名,同样也当是源出于汉代。但在《老子中经》《太上灵宝五符序》和《太清真人络命诀》中,经


文都或多或少存在对身神形貌衣饰的描写,修炼者需要在意念中存想身神的具体形象。而在《龙鱼河图》和《显道经》中,身神并没有形象,仅需呼其名字即可有效,这说明《显道经》的修法更为接近汉代的传统。

《道机经》是最早明确提出三丹田说的文献。《道机经》佚文①称:“天有三光日月星,人有三宝三丹田。三丹田中气,左青右黄上白下黑也。”这一内容,可以由《神仙食炁金柜妙录·行气法》所载补足:


老君曰:精者,血脉之川源,守骨之灵神也。精去则骨枯,骨枯则死,是以宝之也。人以身为国,心为君,精为臣,炁为民。炁变为精,精化为神,神化为婴儿。婴儿上为真人,然后为赤子,此真一也。天有三光日月星,人有三宝神炁精。三丹田者:两眉间泥丸宫,上丹田也;心为绛宫,中丹田也;脐下三寸,下丹田也。常念此三丹田中赤子、真人、婴儿,此要道也。言人能守一万事毕,正谓此也。《道藏》第18册,第461页。


在《显道经》的“绝谷食气法”部分提到了三丹田神的名字:


凡欲绝食升虚,求仙之道,当安处静室,先呼三神之名,然后服气。一、元先帝卿,守上丹田,使我求得所从,送给行厨,令气充足。二、子丹光坚,守中丹田,使我求得所从,送给行厨,令气充足。三、元阳谷玄,守下丹田,使我求得所从,送给行厨,令气充足。《道藏》第18册,第648页。需要注意的是,《显道经》的前两部分并没有出现三丹田说,而仅有丹田(下丹田),但是提及“上谒元先”、“变成赤子”,又出现了上丹田神的名字,因此可以认为《显道经》中确实存在三丹田说。


由此可知,《道机经》中的三丹田说是以头部为泥丸宫,为上丹田,其神为赤子,名为元先帝卿;心为绛宫,为中丹田,其神为真人,名为子丹光坚;脐下三寸为下丹田,其神为婴儿,名为元阳谷玄。婴儿可上升为真人,真人上升为赤子。赤子具有重要的地位,《显道经》称“变成赤子,养人体

骨,上下浮游,通利血脉,衰无所容,神不迷惑”。这种三丹田说是道教传统“守一”之法的新发展。关于守一法,参见林永胜著《六朝道教三一论的兴起与转折》,《汉学研究》第26卷第1期,2008,第68~100页;萧登福著《道教“守一”修持法之源起及其演变》,《宗教学研究》2006年第1期,第1~12页。

《道机经》中的三丹田说已经体现出了一种整齐、严密的成熟状态,很可能是由旧有的学说发展而成。如《太平经》以精、气、神为三一,并有“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的转化方式,但其中并无三丹田的观念。王明:《太平经合校》,第739页。《道机经》则将气、精、神的转化进一步推演为“神化为婴儿。婴儿上为真人,然后为赤子”,使之与三丹田说相结合。而在《老子节解》中已经出现了“泥丸”“丹田”“绛宫”的提法,并称“泥丸下至绛宫,丹田上升,行一上下,元炁流离,百节浸润,和气自生,大道毕矣,故曰长生”,似为三丹田说的雏形。参见李丰楙《不死的探求:抱朴子》,第372~374页。但对于此经的成书年代,学界还有争议。王卡认为成书于晋代,柳存仁、楠山春树等学者则认为其晚出。见王卡著《敦煌本〈老子节解〉残页考释》,《道教经史论丛》,巴蜀书社,2007,第291~320页;柳存仁著《论道藏本顾欢注老子之性质》,载《和风堂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213页;楠山春树著《老子传说の研究》,创文社,1979,第199~238页。

在魏晋时期,道教界还存在着另一种三丹田说。在《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上和《上清真人络命诀》中,称有天一、地一、人一,分别居于相当于上中下丹田的紫宫、绛宫、丹田三宫之中,其神有“南极太一” “赤子小童”“道母”等。这种三丹田说应当源出《老子中经》。参王宗昱著《〈道教义枢〉研究》,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第199~217页。《老子中经》并不是一部以三丹田为重点的道经,其中亦未明确出现三丹田说,但它提到“念上太一、中太一、下太一”, “念紫房太一、绛宫黄庭、太渊丹田”,实际为上中下三丹田。参刘屹著《〈老子中经〉的成书时代》,载于《神格与地域》,第85页。又称脑中神(上丹田)为南极老人泥丸君,字元先;心中神(中丹田)为中太一中极君,字光坚;心下之神(下丹田)为北极君,又称玄光道母,字谷玄。这里的神名元先、光坚、谷玄,也可以粗略地与《道机经》中的三丹田神相对应。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地真》中记述先师与《仙经》中的守一之法,也是这种三丹田说的延续。如其称道起于一而分为三,以象天、地、人,而且“一有姓字服色,男长九分,女长六分”等,都略见于上述文献。《抱朴子内篇·地真》与《太上灵宝五符序》内容的对照,参见张超然《系谱、教法及其整合——东晋南朝道教上清经派的基础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台北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2008,第74~76页。

这种三丹田说,与《道机经》有不小的差异。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道机经》中对于三丹田神仍然处于“呼其名”的阶段,而《太上灵宝五符序》等文献中的三丹田神已经人格化,需要存思其具体形象,使其降体护身。若以《玄门大义》中孟法师(智周)所总结的九种“三一”说来对照的话,《道机经》中的三丹田说相当于“洞玄三一”(元先、子丹、元阳)与“太清三一”(赤子、真人、婴儿)的结合;而《太上灵宝五符序》等文献中的三丹田说相当于“洞神三一”(南极老人、中极道元、北极玄妙)。见《云笈七籖》卷四九,第1093~1094页。对于这一文献的讨论,见王宗昱《〈道教义枢〉研究》,第199~217页。这两种三丹田说,当同出于关于三丹田的旧有学说,而流为同时并行的不同的修法传统。

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地真》中,还提到了将头部分为明堂、洞房、上丹田三宫的说法,称“在人两眉间,却行一寸为明堂,二寸为洞房,三寸为上丹田也”。《抱朴子内篇校释》,第323页。这种说法不见于《太上灵宝五符序》等文献,很可能是来自于《道机经》。《神仙食炁金柜妙录·行气法》有如下一段文字,也当是《道机经》的佚文:


老君曰:从朝至暮,常习不息,即长生矣。两眉间却入一寸为明堂,二寸为洞房,三寸为上丹田。此上元真一者,赤子字元先,一名帝卿。心为绛官中丹田,为中元真一者,真人字子丹,一名光坚。脐下三寸为下丹田,为下元真一者,婴儿字元阳,一名谷玄。此三光也。行炁闭炁,常存念之。《道藏》第18册,第461页。


这段提到“三元真一”的文字,几乎全盘为《上清经》的《洞真太上素灵洞元大有妙经·太上大洞守一内经法》《金阙帝君三元真一经》等所继承,并结合存思术,对三丹田宫的格局及三丹田神的名讳加以增演。作为上清派“三奇宝文”之一的《大有妙经》,贺碧来认为其不会晚于灵宝造经运动(发生于公元5世纪早期)。李静认为此经为王灵期所造经之一,年代在晋末宋初(435)之前。参见The Taoist Canon: A Historical Companion to the Daozang, p.187;李静《古上清经史若干问题的考辨》,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09,第30~44页。以此为基础,上清派还发展出了“头部九宫”的说法。关于上清派“头部九宫”思想的研究,参见山田利明的《泥丸九宫の思想》,《六朝道教仪礼の研究》,东方书店,1999,第331~351页;垣内智之的《头部九宫の存思と太一》,《东方宗教》第91辑,1998,第22~40页;萧登福的《道教“守一”修持法之源起及其演变》,第5~10页;张超然的《系谱、教法及其整合》,第60~66页。从上清经的相关文本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上清派“三元真一之道”正是在《道机经》三丹田说的框架之上建立起来的,而并未选择《太上灵宝五符序》等文献中的三丹田说。关于上清派“三元真一之道”的研究,参见张超然的《系谱、教法及其整合》,第35~39、47~87页。上清派对《道机经》的这种继承,也从侧面反映出了东晋时期《道机经》在南方地区深入传播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