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些词语是时间的贝壳,对你的回忆或许寓于其中(8)
男孩听着他们的声音远去。只有提出质疑的人,才算活着,而后是什么呢?他要和这个女人做什么?他就只愿意口头说说吗?他听到科尔本说。
他俯身看着信纸,写道:
通往稳定生活和麻木的方法,是不去质疑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只有提出质疑的人,才算活着。安德雷娅,离开培图尔吧。如果留下,你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走吧,你可能会再次发现生活;留下来,你会继续这样一直到死。
男孩没想什么,他能感觉到,那颗心在嗡嗡作响,胀满了胸膛。笔在纸上飞跃。词语可以是子弹,但也可以是救援队。男孩向信纸俯身,派出了这支救援队。
然后他甩了甩疲惫的手,读了一遍这封信,脸色柔和,却又因聚精会神而显得坚定。时间之刀尚未刻上他的脸庞。男孩读了他刚写下的东西,那些词语比他更强大。
几分钟后,男孩揣着那封信,提着装了一枚一克朗硬币和两条喷香的面包的袋子出了门。海尔加和盖尔普特读了那封信。去找米尔德利特吧,海尔加说,她儿子西米会帮你送信。但是别忘了在罗翰恩那里停一下,叫他到这里来。
雪下得不像早晨那么密了,男孩透过雪花看到了这个世界,潮起潮落的灰色大海,那半闭着眼睛跟随男孩的庞然大物,跟随他在积雪中跋涉,走向教堂外海湾边的一栋小房子。房屋中间下陷,向前倾斜,就像有个巨人路过时无聊地踢了它一脚。男孩站在一个深深的雪堆中,小心地敲了几下门,雪花从天空飘下来,有的轻轻落到地上,有的在海面融化。门开了,门缝里出现了一张上了年纪的脸,像发霉的无花果一样起了皱,长着毛,个头也不比无花果大。米尔德利特?男孩迟疑地问。她点点头。我很想往培图尔和古特曼杜尔兄弟的钓鱼小屋送封信。海尔加告诉我……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从海尔加那里来?那双蓝色而略显混浊的眼睛看着男孩,她的声音很弱,由于上了年纪断断续续,没有牙齿的微笑照亮了她无花果一样的脸。
房子太小,几乎容纳不下里面蜗居的两个人。男孩条件反射地低头看着躺在其中一个铺位上的男人、靠近墙壁的石头炉子和两个凳子,再没有其他适合放到里面的东西。日光透过三张薄膜照进来。薄膜代替了窗户,烟囱与屋脊相接的地方塞进了破布,无疑是为了抵御外面的雪和冷空气,但是屋里污浊的空气也因此无处可去,沉重地压在男孩身上。男孩试着用嘴呼吸,急切地想回到户外。西米在睡觉,鼾声撕裂了空气,他的脸浮肿粗糙,扭曲的大嘴、扁平的鼻子和歪斜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充满威胁。他头戴一顶黑色帽子,破旧的床罩从身上滑落,露出了短腿和长着汗毛的小腹。西米,好孩子,米尔德利特弯下腰,轻声对儿子说,有个年轻人拿了封信,请你去送。她轻轻推着儿子,他抱怨着,挥手推开她。米尔德利特看着男孩,用力想直起腰,然而时间无情地压弯了她的腰。谁能有那么大的力量与时间之力抗衡呢?他很快就会醒。说完,她又笑起来。亲爱的,你想喝点咖啡吗?没等答复,她就开始围着烤箱忙碌。男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头顶和天花板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六厘米。西米哼哼唧唧扭动着身体,放弃梦境并不容易。男孩以前从远处看过他,他心甘情愿不知辛苦地在捕鱼站间跑来跑去做各种杂事,不管什么天气都戴着罩到眼睛的兜帽,像一只普通海豹和海怪的后代一样跛行。
咖啡煮好了,香气和屋里的污浊空气混在一起。男孩把手伸进袋子。这是海尔加给的。他拿着面包说道。哦哦哦。老妇人带着爱意抚摩面包,祝福了海尔加至少七次。西米睁大眼睛,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跳了起来。注意到男孩后,他径直走到男孩面前,仔细看着他的脸,仿佛需要用那双无神的丹凤眼去感受男孩。尿液和污秽的气味冲击着男孩的感官,咖啡也不好。西米用了很长时间吃东西,吃完了一整条面包,又拈起面包渣慢慢吃下去,满足地喘息叹气,然后突然大声放屁打嗝,眼睛直放光。但男孩已经等得如此不耐烦,站在那里只觉得不安。终于,西米吃完接过那封信,用那双胖而结实的手紧紧抓住,翻过来,斜视着信外面收信人的名字。我当然知道安德雷娅在哪里,你放心。他热情地告诉男孩,让男孩不舒服地大笑起来,接着就开始在男孩的胸口戳来戳去。米尔德利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男孩不敢往后退,但在心里暗暗责备海尔加叫他来这地方。这白痴可能会把信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捕鱼站,把安德雷娅和那邪恶的老乌鸦安娜混淆起来。安娜和安德雷娅,这样一个白痴或许根本没有把二者区分开来的能力。安德雷娅,很好啊,但我怕培图尔!西米说。
男孩在老太太旁边坐了一段时间。他望着她的眼睛,那两颗磨蚀了的珍珠,他觉得自己无法离开。她喝着咖啡,坐在椅子上摇晃身体,低声哼哼。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需要我清除门口的积雪吗?男孩问。她微笑着,抬头看着他,眯着眼,仿佛是想好好看看他。这里只有你们两个吗?男孩又问。她开始向男孩倾诉,说她丈夫淹死了,二十年前,就在这房子旁边的海岸。那平底小渔船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他们返程划向岸边,没有一丝风,她和西米站在沙滩上等他,看着他们越来越近,丈夫抬起头,向她挥手,但是天空仿佛突然间变黑了,风猛烈地吹。沙尘吹进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等她能睁开眼睛抬头看时,船已经翻了,两个人在水里挣扎。西米在海岸上蹦蹦跳跳,叫着:爸爸好好笑!爸爸好好笑!她拼命往海里跑,但是跑得还不够远,尽管他们彼此能看到对方的眼睛。我对他说出了再见。她一边对男孩说,一边摸着男孩的手背,仿佛他才是需要安慰的人。他们两个很快又漂上水面。他们的皮裤里进了空气,头朝下在海上漂浮着,腿浮了上来。在几个小时里,大海就那样摇动着他们,就像奇特的海鸟那样。西米笑得太厉害了,只能坐到海滩上。去怨恨你爱的人真难,她对男孩说,当然这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但人总会恢复过来,原谅每个人。除了自己。
男孩离开时刮着风。风吹着他离开那眼睛、微笑、悲伤,那教堂墓地前的挣扎和祝福的话语,风在一定程度上吹得他偏离了路线,他不得不绕过大雪堆,一阵风推着他撞进了一个大块头男人的怀抱。是詹斯。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小狗还会被放出来。詹斯说着把男孩推到一边,离开了。
XI
在风暴中,西米朝着捕鱼站的方向蹒跚而行,外套下是那封信。为了改变生活而写的句子,这是我们必须采取的写作方式。他衣服上的油渍浸到了信封上,安德雷娅收到信时,信纸会变得斑驳。这是什么信?培图尔怀疑而惶恐地问。只是封信。她傲慢地说。培图尔开始害怕,想拿走她的信,又不敢。他看着艾纳尔,艾纳尔又太迟钝,没来得及掩饰住冷笑。总有人拿别人的不幸取乐。安德雷娅会读信的,男孩想,但那又怎样?他的话语会在这场风暴中出发,与安德雷娅一起归来吗?那样他会不会主动为她负责,甚或迫使自己牺牲掉一些东西来帮她?什么是责任呢,帮助别人,乃至损害自己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向另一个人迈出一步,你的日子将会一片空虚。只有对不道德的人来说,生活才是容易的。他们过得很好,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
夜幕降临在群山之间。男孩在工匠协会聚会后帮忙打扫,活动进行得很顺利。只有两个人吐了,只有一个人晕倒了,还有一个人鼻子破了回家了。重要的聚会,主席对海尔加说,把我们带到了一起,重要的是团结,否则那些上流人物会从我们身上走过,把我们践踏成屎。你自己就很擅长这点,在我看来。海尔加说。胡说,主席回答,没有同伴,我们会毫无防护。福里特里克害怕我们,不是一点点,不过你的科尔本和奥斯一起走了,可能是去了旅店,我听说老人喜欢他那些喝的东西。他是什么意思?主席走后,男孩问,他脚下有些不稳,但自己感到很高兴,因此首先试图去拥抱海尔加。科尔本对付不了那些喝的,他会因此处于糟糕的境地,我们晚些时候要去找他。
大风在吹。它吹起积雪,撼动世界,群山轰轰作响。男孩和海尔加用了将近半小时才到达旅店,而这段路通常只需要步行五分钟。天气改变了一切,北风和寒冷让我们瑟缩着挤在家里,拉长了人与人的距离。事实上,外面除了他们之外再无一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呢?船无疑在石头墙下找到了避难所,风往这个方向吹时,它们在那里可能不会受到十分猛烈的攻击,仍在海上的渔船朝着陆地的方向挣扎,然而陆地不论在哪里都看不到,它消失无形了。世界是白色无形的旋风,或许此刻有数十个人正在挣扎着划船,倾听那宣告陆地位置的防波堤的声音,但那也是最后最危险的屏障。他们与一支优越的部队作战,在一叶扁舟上,毫无防护,身上浸透了海水,为自己而战,为在岸上守候的人而战,为不敢入睡的妻子而战,她们怕在梦中见到他们的幻影。好吧,情况就是这样,为我的灵魂祈祷吧,因为我渴望能从海上被带到天堂。现在我死了,所以你再不用骂我,你自由了,恭喜。我的爱人,我的心肝,我会为了干袜子而献出生命,然而再没有生命可以献出。
而在某个地方,还有人必须冒险冲入同样的暴风雪,喂饱一直饿着的羊,它们咩咩叫着,反刍着饲料,梦想着鲜嫩的草,还有偶尔出现的帅气公羊。
男孩熟知这一切:绿色的梦,在各种天气里走出房门,几乎能把头吹掉的风,为了干草冒生命危险。他也曾握住桨或死死抓住舷缘,期待听到防波堤的声音,那阴暗的隆隆声掌控生命和死亡,沉重的轰鸣声穿透咆哮的风声,充满承诺和威胁:来我身边吧,我会拍碎你的船,像淹死不幸的老鼠一样淹死你,或者让你从我这里通过,让你生活下去,如果你还希望能以“生活”这如此浮夸的名词来称呼你在此的短暂瞬间。不过那些通过了防波堤的人是安全的。等待他们的是坚实的大地和日常生活,连同安慰的话语、干燥的袜子、温暖的拥抱、孩子清晰的声音、背叛和平庸。
男孩尽力屏住呼吸,承受着房屋之间猛刮的风,大部分时候低着头,没注意要往哪里走,直到撞在了海尔加身上。他们已经到达旅店,走了进去,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暴风在外面肆虐,在他们身后怒号,但海尔加只是关上了门。
所以,要摆脱什么并不比这更困难。
这场肆虐的风暴填满世界,威胁生命,但之后,所需不过一扇门,一块薄木板,就能将之关在外面,不让它进来。这难道不能告诉我们,人在面对自己的阴暗风暴时,该是什么样子吗?男孩和海尔加用门口挂着的粗刷子掸掉了身上的很多雪,一位高个子女人走过来,低声说晚上好。她很瘦,一张长脸上挂着一个大鹰钩鼻。她粗壮的双臂交叉抱在围裙前,仿佛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喂,看看我有多大多丑吧。男孩不由自主地想起苍蝇。赫尔达,你好。海尔加把毛刷挂回原处,说道,听说我们那位科尔本在这里,是吗?赫尔达笑了笑,露出淡黄的牙齿。她低头看了男孩一眼,回答道:是的,他在这里。她犹豫不决地扭着长长的手指,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一双肿得胀鼓鼓的眼睛。她真是……难看。男孩惊讶地想。他无法不这样想,但是立刻为此感到惭愧。谢天谢地,这表明他和我们还不一样,我们经常根据事物显而易见的一面、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样子做出判断,因此不论走到哪里都带来残酷和偏见。人的灵魂和地狱间的距离,是不是总比到天堂更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