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些词语是时间的贝壳,对你的回忆或许寓于其中(3)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记得如此清楚?自从我们喝上咖啡以来,有很久了,很多年了,那味道和愉悦仍挥之不去。我们躯体的最后一部分很久以前就已被吞噬,肉身腐烂离骨,你如果把我们从土里挖出来,只会发现嘲笑你的白色骨头。尽管如此,肉体之乐仍然紧随我们,我们无法摆脱它们,一如无法摆脱超越死亡的记忆。死亡,你的力量何在?
厨房里温暖舒适。科尔本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一双大手捧着空杯子。你还要咖啡吗?海尔加问。老人点点头。你说了这一天的第一句话吗?我错过了吗?男孩问。但是科尔本没回答他。词语的成本很高,耗去了很多早晨的第一件事。海尔加说完打了个呵欠。他们夜里睡晚了,除了科尔本,他再熬不了夜,筋疲力尽,没用了。睡前他们坐在咖啡馆里,詹斯在盖尔普特的要求下,给他们讲了各地更多的新闻,直到喝酒耗尽了他的精力。坐在桌旁时,男孩才注意到船长脸颊上的划痕,很深的两道,不过在黑皮肤上不太显眼。他向海尔加投去探询的目光,食指从脸颊上滑过去,想让她注意科尔本脸上的伤。她耸了耸肩,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今晚有会吗?科尔本问。他指的是工匠协会的聚会,每月在咖啡馆举行一次。这是他早上的第一句话,普通得叫人难以置信,寻常的词语,却好像他设法让它们充满了敌意。是的,八点钟。海尔加回答。她坐在桌子末端,喝着那让血脉温暖、让她心情更好的咖啡。她叹了口气。如果有天堂,那里一定生长着咖啡豆。用不用我在划痕上涂点药膏,可能会感染的?海尔加说。你是怎么弄的啊?男孩没等科尔本答复就问道。他太年轻了,不懂策略。科尔本哼了一声,颤抖着站起来,像头脾气暴躁的公羊一样走出厨房,同时四下挥动手杖,敲向墙壁,有两次重重地砸到詹斯的房间旁边。詹斯惊醒了,鼾声骤然停止,头疼得钻心。他们听着科尔本上楼梯,拿手杖猛敲猛打,或许是希望叫醒盖尔普特。该死,他有时真有意思。男孩说。是的,但你不该那样问他,那些痕迹肯定不会来自什么好事。他们听到楼上传来门的巨响,科尔本到了他的领地,猛然关门,好让他们在楼下的厨房里都能听到。他现在谁都无法容忍,除了自己。男孩对着面前的粥喃喃自语。你确定他能容忍自己吗?海尔加轻声说。她抬起头,仿佛要让视线穿透科尔本的房间,穿透地板和墙壁。
老船长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摸着他的手杖,好像那是条忠诚的狗。他的房间和男孩的一样大,床旁有一个沉重的书柜,大约四百本书,一些很厚重,很多是丹麦语的,都来自科尔本还能看见、眼睛还有目标的时候。现在他躺在床上,眼睛没用了,可以被丢进大海,可以躺在海底,一片黑暗之处。船长叹息着。有时,如果你感觉糟透了,说说话是有好处的。咖啡煮好,只有他们两人时,海尔加说,我有善于倾听的耳朵。但科尔本只是嘟囔着他自己都难以了解的东西。许多人在生活让他们最痛苦时选择沉默,因为词语往往只是没有生命的石头或是撕得破烂的衣衫。它们也可以是杂草、有害的疾病传播媒介、腐烂的木头,上面连只蚂蚁都没有,更不用说人的生命了。然而,在一切似乎都背叛了我们的时候,词语是我们手边实际拥有的少数事物之一,记住这一点;此外还有没人理解的那一点——最不重要的、最不可能的词语,可以完全出人意料地承载重大的负荷,并让生命在令人昏眩的峡谷边安然无损。
科尔本的眼睛闭上了,缓慢而确定。他睡着了。睡眠是仁慈的,也是危险的。
VII
当奥拉菲娅匆忙进门来到他们中间时,已经开始下雪了。天空中的雪无穷无尽。那是天使的眼泪。下雪时加拿大北部的印第安人会这样说。这里总是下雪,天堂的忧伤是美丽的,它覆盖在大地上,保护大地免受霜冻,同时照亮沉重的冬季;但它也会是寒冷的,毫无怜悯。奥拉菲娅敲响咖啡厅的门时身上流着汗,她敲得很轻,因此在外面等了好久,或许有二十分钟。结果她皮肤上的汗水变得冰凉。男孩终于打开门时,她已经冷得开始发抖,有点像一条大狗。你应该再使点儿劲敲。男孩说,却未意识到这样的要求多荒谬。奥拉菲娅永远不可能如此坚定甚至无礼地表达她的存在。嗯,我还是进来了。她只说了这一句话,接着开始换鞋。她在外面时已经用力把衣服拍干净了,进来时身上几乎不剩一片雪花。男孩一直把头伸在门外,黑头发变成了白色,地上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天使的眼泪。不论牧场上还是海滩上都没有人放牧,所有家畜都在房里,农场主数着它们食用的每片干草叶,一些地方除了残羹剩饭几乎不剩什么,动物哞叫着低声诉求更好的生活,但是云层厚重,没有声音能传上天空。奥拉菲娅的足迹孤凄地切入雪地,却已经要被雪掩埋了。积雪早已覆盖了伯瓦尔德牧师的脚印,早晨他早早就吃力地走向教堂,为了生活和恩典感谢上帝。什么恩典?我们问。伯瓦尔德出来时诅咒乌鸦,朝它们掷了几个雪球,却似乎根本打不到它们。它们就站在屋顶上,一点也没挪动,只是低头看着牧师,讥嘲地哇哇直叫。男孩关上面对世界的门,打开屋里的门,大声喊道:喂,奥拉菲娅在这里!听到有人如此毫不犹豫地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奥拉菲娅很吃惊。什么名字值得大声喊出来,让其他很多人听见呢?什么样的生命获得了这样的名字呢?
命运实际上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联系,让我们为此感激吧,否则很多事情都变得可以预测,围绕着我们的空气就会太沉闷,会凝滞,生命会昏昏欲睡死气沉沉。意外之喜、出乎意料的事具有催化的力量,可以让空气活跃起来,给生命充一下电。你还记得布里恩乔福尔吧?斯诺瑞的渔船船长,那天他趴倒在咖啡厅的桌子上,十二瓶啤酒和慢性失眠症压垮了他。男孩坐在船长对面,他凝视着死去的朋友巴尔特的身影,就在船长身后,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世间最美者逝去了。
海尔加只是让布里恩乔福尔船长躺在地板上。他只配这样。盖尔普特想让她把船长带到客房时,海尔加说。客房就是詹斯所在的那个房间,现在詹斯一直在里面打鼾,直到科尔本拿手杖猛敲墙壁。这或许是在发泄心中的闷气,或许是出于失明而又失语的人的失落。不过布里恩乔福尔那饱受磨蚀的脑袋还是被放在了枕头上。像块大岩石。男孩吃力地放置枕头时嘟囔着。海尔加在船长身上盖了条毯子,厚厚的苏格兰羊毛毯,然后去找奥拉菲娅。
海尔加知道布里恩乔福尔和奥拉菲娅住在哪里,但仅此而已,她从未和奥拉菲娅讲过话,从未站得近到可以闻见她那高大笨重的身体散发出的有些甜蜜的浓重气息,更极少望着她的眼睛——那双椭圆形的眼睛,眸子里经常溢满雨水和湿漉漉的马。那双眼睛到处追随我的身影,让我不得不喝酒。布里恩乔福尔这样说,好让这里的很多人为他酗酒而责怪奥拉菲娅,但人们只看到了一个充满绝望的女人。事实是,几乎没有什么能比眼睛对一个人有更大影响,我们有时会在眼睛中看到生命的全部,这可能令人无法忍受。不过布里恩乔福尔喝酒或许是因为他已不再坚持,尽管他体力超强。一个人的不幸源自内在的时候,要比我们所认为的更普遍。海尔加只是想让奥拉菲娅知道她丈夫在哪里,这是此次跑腿的唯一目的。一番寻找后,海尔加发现了这栋房子,奥拉菲娅警觉地打开门,海尔加看到了那溢满雨水和湿漉漉的马的椭圆形眼睛。
那之后,奥拉菲娅来过几次,帮忙做这样或那样的杂事。
早上来,晚上走,在吃晚饭前,在咖啡厅打烊之前,之后他们坐在客厅里,男孩开始朗读,朗读情况在持续改善,有时甚至能从科尔本脸上察觉到满足感,尽管这可能是幻想。一次,海尔加请奥拉菲娅和他们坐在一起,奥拉菲娅脸红了,低声告别,匆忙离开,没有任何进一步的答复。
你太善良了,如果我不在你身边,生活会毁掉你的。盖尔普特第一次见到奥拉菲娅后曾告诉海尔加。我想让她时常来这里,你会反对吗?海尔加问。不,不,周围有些脆弱的人也不错,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尽管我不会每次都知道该拿这种理解怎么办。
奥拉菲娅干活速度不快,她行动时有一点吃力,仿佛血液里有沙子,但她一直忙个不停,活计完成得很好。她的手布满老茧,像木板一样厚实,而实际上她的手指修长,十分灵活。
布里恩乔福尔睡了十二小时或昏了十二小时之后,海尔加把他叫醒了,语气相当严厉。
奥拉菲娅配得上比你好得多的人。海尔加说。布里恩乔福尔坐在那里,俯视着咖啡和心形碟子,头痛欲裂,就好像有人试图扯烂他的头骨。他准备说起妻子令人压抑的眼睛、笨重的身躯,甚至软弱的样子,说起让他难以留在家里的一切。但是,除了不得不努力工作以保证丰盛的食物之外,他也懂得要保持安静。他威武的双肩垂了下来,看起来像个老人。我的船抛弃了我。他终于轻声说,似乎是在自语,或是对桌面低语。桌面不会回复,因为无生命的物体不懂言语。海尔加看看男孩,说:去你自己的房间待一会儿。
半小时后,海尔加叫男孩带布里恩乔福尔去船上,陪着这老海狗到他自己的船上,他以大胆闻名,不过现在则是年老体衰(按他所说),认定那艘船抛弃了他。海尔加告诉男孩:把他带去岬角。我跟他说,你有特殊能力。为了帮助别人,有时撒谎是必要的。
斯诺瑞的船是唯一仍然等在岸边的船只,被桩子竖直地固定在那里,其他船早就出发了。离船还有几百米时,布里恩乔福尔停了下来,看着那艘特别像死鲸鱼的船,而后紧紧抓住了男孩的肩膀,从中汲取力量。男孩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假装自己有些特殊的能力,就像海尔加告诉他的那样。但他咬住了嘴唇,因为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布里恩乔福尔就要把他的肩膀捏碎了。之后他们登上船,它迎来了自己的船长。布里恩乔福尔躺倒在甲板上,亲吻它。
布里恩乔福尔花了些时间才打开水手舱,入口被冻住了。你会觉得我不想下去吧?他叹了口气嘟哝着。但是舱口最终打开了,他们走进水手舱,那里如此黑暗、寒冷,仿佛布里恩乔福尔在船上面切了个洞,若不是早晨的光从敞开的舱口泻下来,如同长矛刺入巨型野兽的黑暗体内,他们将下降到绝望之中。布里恩乔福尔向前摸索着寻找光源,因为人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终于找到了一盏煤油灯。灯光点亮了,带着希望。很快,被海尔加叫起来的船员一个接一个上了船。
首先到的是厨师乔尼,一个又矮又胖的秃头男人,脸鼓鼓的,眼睛里透着好奇和友好。他伸胳膊搂住布里恩乔福尔,仿佛后者是从地狱中找回来的。这并非完全荒唐可笑,他在船长的拥抱中几乎完全消失了,男孩只看到厨师光秃秃的头顶,看起来就像是布里恩乔福尔在拥抱月亮。乔尼抓起一个水桶,回到岬角,把桶装满雪,回来开始煮咖啡。点炉子很费力气,需要用很长时间往余烬上吹气,好让火焰重燃。必须不断地吹,好让火获得活力,不论我们要赋予它什么样的名字:生命、爱、理想。永远不需要吹动的只是欲望的余烬,空气是它们的燃料,空气包裹着地球。咖啡的芳香把冰冷的水手舱变成人们生活的地方,它从敞开的舱口升腾而起,如同一声欢呼,人们在船上游走。大多数人和船长的年龄相仿,皮肤粗糙,差不多恢复过来了,他们动作僵硬,要等船出海后才会放松。一条困在这海滩上的鲸鱼,没有生命的鲸鱼,然而只要接触到海浪,就会像白银一样闪亮。
他们在水手舱里坐了很长时间,乔尼又取回了一些雪,变成黑咖啡,有点像喜剧中的神。他们在寒冷中打着哆嗦,嚼着烟草,高兴地咒骂,大口喝下咖啡。明天这里会热闹起来。有人对男孩说。男孩坐在两个宽肩膀的人中间,从紧挨着他的两人那里得到了温暖。
他们粗糙的、饱经风霜的面孔全都凝视着布里恩乔福尔,带着如此的热诚和喜悦,美丽得如同夏日。有个铺位上钉着木板,两条细长的木板构成了十字形。那是挪威人奥拉的床。你不认识奥拉。他们对男孩说,他是个斗士,他们边回忆边叹气。时间过得多快啊!他们叹了口气,又喝了杯咖啡,嚼了更多烟草,谈起了关于奥拉的故事。他们向记忆的余烬吹气,模仿奥拉独特的语言,几乎感动到流泪。他忘记了大部分挪威语,从未把冰岛语学到能用的程度,发明了恰好介于两者间的一种新语言,两种都像,又两者都不是。只有船上的同伴能毫无困难地听懂他的话。然后他死了,在一个无比宁静的夜晚,在下码头附近淹死了,他看到平静海面映出的月亮,就想追在后面潜水。在对美的追求中淹死了。唉,真的。我们下次航行时把他安置在最好的铺位,那是他想待的地方,其他地方都不是。这些漫长的冬季月份对这可怜的人来说该是多乏味啊!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个铺位被木板封上了吧?他们最后对男孩总结说,奥拉需要有个地方留下来,他选了最好的床位,我们只能接受,而且他也会保护我们免受很多邪恶之物的伤害。什么邪恶之物?男孩问。男人们惊讶地看着他,这样的事真不该问。他们在座位上动了动,又拿了些烟草,默默地嚼着,困惑不解。嗯,他总要有个地方睡觉,那亲爱的人。乔尼终于说。大家点了点头。这是个好答案,乔尼够聪明。然后,当然,男孩脱口而出:可是死者睡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