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阳
唐代的重阳节还并未演变成后世以尊老为主题的节日。此时的重阳节还是一个关于登高与赏菊的节日。
一早薛娘就来叫李存绍起床。一如既往地被伺候着梳洗更衣后,李存绍发现今天送来的早食与往日有些不同。食盒里全都是些糕点,虽然都可以叫做重阳糕,但又各有不同。绿的是蓬饵糕、灰的是麻葛糕、白的是米锦糕...当然还有金黄的菊花糕。
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几块糕下肚李存绍嘴巴里却也觉得有些干燥。
吃过重阳糕正要出门,薛娘却唤住了自己。疑惑间只见薛娘从腰间摸出一支佩袋。
李存绍看着薛娘一双玉手灵巧地将布袋系好在自己的腰带上,自己的双手也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
两双手被李存绍紧紧地地扣住贴在了腰上,薛娘一愣,脸瞬时腾地红了起来。想要抽出来,却没想到李存绍握得更紧了。“这袋子里装了什么?”
薛娘支支吾吾地回道:“是茱萸。”
“哦...”李存绍恍然。
感受到手中活物在微微地颤动,眼前的薛娘也低下了头,叫李存绍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薛娘怕我?”
“奴婢不敢。”手中的颤抖却越发厉害了。
叹了口气,李存绍放开了手,道:“你不必怕我的。”说罢就快步走了出去。
薛娘默然站在紫椴树下,望着着李存绍远去的背影,心头蒙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怅然。
随着一阵秋风吹过,枝头一片金黄的树叶被吹落,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飘下,正落在了薛娘的肩头。
……
今日重阳的主场在晋王府的大明殿前。
早在昨日下午侍仆们就将殿前准备用作射礼的场地布置好了。殿门前百步设了数面用鹿皮缝制的箭垛,两边还各用土块堆成围垒防止有人箭术不佳伤到观看者。而殿门前阶上的空台则都设作看台,按次序摆着坐垫和矮案。今日不仅有王府属官,晋军武将,还有不少女眷也会到场。
李存绍就住在王府中,来得自然要比外人要早,因此台上还没来几个人。
坐着等了一会,自己的母亲与曹氏也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之下过来了。今日算得上是盛会,刘氏盛装打扮下,远远一看就能感受到其身上的母相威严。
等刘氏在上首落了座,李存绍便过去向她见礼。刘氏看见他,笑吟吟地道:“今日你父王手下不少将军都要带着女眷来,落落若是看中了哪个可要告诉阿娘才是。”
李存绍讪讪地笑了笑:“孩儿尚小,还想多在阿娘膝下承欢些时日呢。”
话虽这样说,但此时按照他这个年龄成婚的大有人在。不过以前李存绍一直没表现出什么意向,刘氏倒也不急着为他操心嫁娶。
说话间,来人已经越来越多,李克用很快也在一众军中将领的前呼后拥下入场了。
李存绍默默找到自己位置落了座。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壶酒,这应该就是采自晋王府后花园的菊花所酿制的菊花酒。李存绍倒进杯中尝了尝,入嘴略微有些发苦,过喉之后却感受到一股芬芳的气息从腹中升起,直令人精神一振。李存绍咂咂嘴,想品这酒可不容易,只有每年重阳时,府中的人才会将前一年采菊设坛封曲酿就的菊花酒拿出来,因此一年也就此一回。
李存绍举起酒杯把玩,看似是在品酒,实际却是在打量着已经入席的众人。
这时旁边突然有人叫道:“兄长!”
李存绍转头过去,果然是自己的三个弟弟。
“阿娘叫我们依着兄长坐。”
说话的是李存勖,带着两个弟弟向自己见礼。李存勖年纪不大,但不知是不是被后世带来的主观印象所影响,李存绍总觉得自己这弟弟举手投足间已经开始透露出与同龄人不同的气质了。
“赶紧坐吧。”李存绍点点头招呼他们坐下,好奇地瞧着他们。
说起来这三个弟弟,性格也各自迥异。李存勖稳重,李存霸顽固,李存美则从小就是几个哥哥们的跟屁虫,没少被他们捉弄。晋王府向来很重亲情,刘氏曹氏她们相处融洽,兄弟几人的关系也一直都极为要好,只是这几年李存绍经常要跟李克用出去打仗,这才有些淡漠了。
李存绍一边跟几个弟弟讲着战阵上的事,到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大殿外的气氛开始热闹起来。
今日重阳确实称得上是盛会,几乎太原府中所有官吏和将领都来了,人渐渐地都到齐了,女眷们也纷纷入了场。也亏得是宫中规模最大的大明殿,放在其他地方估计还坐不下这许多人。
李克用和刘氏在上首落了座,众人则携着女眷按着品级次序陆续向二人礼拜、颂词。
趁此机会,李存绍准备将他们每个人和记忆中的模糊印象一一对应起来。不过很快李存绍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全是军中的那些义兄与将领们,而府外的官员基本没一个能叫出名字来。
李存绍一阵无语,要么是李落落以前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人,要么就是李落落根本就看不上那些官员。
见礼过后便正式开始了今日的盛宴。丝竹管弦的乐声萦绕在耳畔,莺莺舞动的曼妙身姿也夺人眼神。
不过在李存绍看来,这些乐舞也都是些乏善可陈的表演罢了。倒是一旁的李存勖看得津津有味。
“兄长你看,那中间的舞姬是前些年袁建丰送给阿娘的,如今颇善歌舞呢。”
李存绍不以为意,随口嗯了两声,却看也不看,目光越过舞池去找李克用等人的身影。
李克用不知在和周德威李嗣源他们在说些什么,面红耳赤捧杯大笑的样子显得十分快活。
他又转目去看那些女眷,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坐在自己母亲孟氏身侧的银儿,
银儿很快也注意到了李存绍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李存绍微微一笑,银儿却不知为何又扭过了头去。
李存绍见状心里奇怪,前天还要自己夺魁来着,今天又对自己视而不见?小娘们的心思永远叫人难以捉摸。
等到太阳升到大殿的正空时,宴会总算进行到了今日最重要的环节——射礼。
一众武夫随着一身弁服的李克用走下台阶,来到临时的“射场”。首射肯定是李克用的。李克用的箭术似乎不错,不仅在中原,连在北边的部落里也很有名气。据说曾经也出过一箭双雕的戏码。
不过李存绍没亲眼见,自然不觉得一箭双雕这事真的可信。不过他还是与众人一样对李克用的表现十分期待。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克用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试了试弓弦,便从装箭的木框里掏出箭矢,众人还未准备好眼睛,就已经一箭射出!
靶子边的宦侍忙跑去取箭,高呼到:“此箭获!”——这即意味着此箭正中靶心。
众人纷纷叫好喝采。
李克用兴致显然也很高,又接着连射了九箭,总共十支箭全部中靶。美中不足的是正中靶心的只有两支箭——但即使是这样的成绩也要超过在场大多数将领了。
接下来则轮到了李嗣恩等诸将,射得好的人则在东边阶下拿取赏物,成绩不好则要在西边阶下自领罚酒。不过晋军一众将领都展现出不俗的武艺,平均都能射中七八支。
场下众人你来我往,阶上的女眷们若听到自家郎君射中,也是欢喜不已,若是不中则面露愧色。台上台下喝彩声和哄笑声不断,热闹非常。
随着射完的人越来越多,李存绍开始紧张起来,自己前世从未接触过射箭,若是待会一箭不中,岂不是丢了大人?他藏在人群里,正想着怎么偷偷溜掉,却不知谁突然喊起自己:“落落呢!到落落射了!”
众人这才想起李存绍,在人群里开始找自己。眼看自己躲不掉了,李存绍干脆直接越众而出。身边武夫们投来期待的目光,不远处的李克用也摸着胡子笑看着自己。
感受到身后炙热的目光,李存绍更紧张了。他走上前去,从宦侍手里接过弓,再从箭框里抽出一支箭。
他用手摩挲着弓上的纹路,试图找回那份藏在身体里的记忆。他慢慢抽出箭矢将其搭在弓上,再拉住崩紧了弦。他看见了自己微微颤动的指节,而远处的箭垛也在视线里动摇着。
手指一松,箭矢便飞射而出。
李存绍低下头不敢去看,但很快众人的反应便告诉了他结果。
不知是谁先大笑起来:“小太保莫不是昨天刚习的射艺?”
“小太保莫要欺我等了!”
“阵前射杀敌将难不成是小太保的戏法?”
听着众人的起哄,李存绍简直羞愧得想要钻进地缝里!
这时又听见袁建丰为自己辩解:“别闹!那骑射步射本就不同,怪得了什么!”
李存绍回头向袁建丰投去感谢的目光,看到袁建丰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
李存绍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临阵脱逃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也不愿因此而受这些武夫们的耻笑。
他慢慢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箭矢再次被搭在弓上,却并不急着去射,他的目光仍旧紧紧盯着前方的箭垛。
一阵微风拂过李存绍的面庞,突然间周遭的一切景物都褪色为模糊的背景,耳中只剩下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有力而平稳的跳动让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渐渐减缓了流动。
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和手中的弓箭。缓慢地拉开弓弦,前方箭靶上的鹿皮如同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李存绍看见了鹿皮上缝制的粗线,看见了一丝丝鹿的绒毛正随着微风而轻轻摆动。
崩的一声,箭射了出去。
远处宦侍立马高呼:“此箭获!”
周围众人纷纷叫好,李存绍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而是又抽出一支箭。拉弦,瞄准,射出,再拉弦...一开始众人还随着每一支箭叫好,但很快人群却都沉默了下来。
剩下的八支箭毫不停留地一口气射完,远处的宦侍这才高声喊道:“八箭皆获!”
“好儿子!”
李克用中气十足的一声叫好将一众武夫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也跟着一起喝彩:“小太保威武!”“落落真神射也!”
李存绍这才放松下来,放下箭向李克用拱手一拜。
李克用脸上的皱纹笑得堆在了一起,蒲扇似的大手用力拍打李存绍的肩膀:“落落有我当年风采!”
一旁众将也纷纷献上赞词。
“今日大射,你夺首魁!前些日王珂送我匹踏雪乌骓,我看过了,是匹好马。正好你刚折了马,今日就赏你罢!”
李存绍倒不在意什么好马,连忙抱拳拜谢。
接下来的射礼便再没什么看头,都是些太原府的文官们试射作戏。其中巡官王让竟然只射出十步远,引得众人好一阵哄笑。
等射礼结束,李存绍又回到阶上准备用宴。没想到刚坐下就被几个弟弟围了上来。
李存霸最是激动万分:“兄长教我射箭吧!前些日子我得了块玉玦,好看得紧,愿意送给长兄!”
李存美也道:“我有只琉璃镜,也愿意送给长兄!”
就连李存勖也向自己投来期待的眼神。
李存绍苦笑不得,只得连连应了三人。
目光一转,顿时发现女眷那边不少小娘都向自己投来秋波,看着自己痴痴发笑。李存绍心里也升起一丝骄傲,看来今天风头出得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