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一八到七七事变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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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备吴淞见闻

马行健作者当时系第十九路军第七十八师第一五六旅第四团副官。

一·二八淞沪战争爆发前,防守吴淞的是第七十八师第一五六旅第四团,当时我是该团团部上尉副官。我们团部先是驻在吴淞口江边的一所空屋内,战事迫近时,移驻在吴淞镇与同济大学之间靠公路旁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我团防务是吴淞镇至宝山县城的沿江沿海,战线辽阔。第三营负责吴淞镇及蕴藻浜沿河防线,第一营重点扼守吴淞江堤及沿海,第二营为预备队。

战事打响前,团部官长仅有团长、两个团附、我和一个姓苏的司号长。日军恃其海空优势,通常不在夜晚进攻,也很少在夜晚开枪。开战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中校团附出去视察阵地。不久,他的勤务兵跑来向我报告说中校团附负伤了,叫我派人去抬。我打电话通知卫生队派担架把他抬回团部,果然他腿上被打个小洞,经过包扎,送往后方医院。又过两天,少校团附突然发高烧,连夜去后方医治。不到一个星期,团部官长就减员到只有团长和我及司号长三个人了。

闸北战斗打响以后,日本飞机每天由吴淞口外海面起飞,经过吴淞地区至上海轰炸。日本兵舰每天早上由吴淞口外进入黄浦江,经过吴淞开往上海附近助战,傍晚返吴淞口外海面停泊。在敌舰由海外往返上海经过吴淞时,我防守沿江士兵立即进入阵地,以防止敌人登陆。尽管敌人没有登陆,我们士兵亦必向其射击。可惜我们士兵使用的都是湖北汉阳兵工厂和广州石井兵工厂生产的七九步枪,对敌人的铁壳兵舰,效力甚微。但日本兵舰对这种射击也不敢轻视,每次行近吴淞时,必先滴答滴答吹几声号,接着便用机关枪向我阵地扫射,同时用大炮向我沿江堤防轰击,致使堤岸为之震动。这种枪炮互鸣的交响乐,每天都要演奏几次,简直成为一种规律。

吴淞是上海的门户,由海外入侵之敌,要占领上海,必先占领吴淞,这是兵家常识。痛心的是,由于不平等条约的关系,日本海陆空军得以自由出入。可是在我团防守吴淞以后,他们就不能通行无阻了。如上所述,由吴淞经过的日本飞机兵舰,每次必遭到我团的截击,使其行动受到很大的威胁。于是在闸北开战几天以后,日军便用海空军掩护陆军在我未设防的张华浜登陆,并以该处为据点向我吴淞镇猛攻。吴淞镇前端有一条横流而过的蕴藻浜小河,宽二十米左右。街头河上建有一座水泥桥,桥这边有一所几层楼的纱厂厂房。敌人要占领吴淞,必须要通过这座桥,因而这座桥遂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敌机五六架轮番在上空投弹,敌舰五六艘在附近江面开炮助战。炸弹炮弹纷飞,我士兵置之不理,专门与敌步兵拼杀。实际上在短兵相接、血战肉搏时,飞机大炮已失去作用。经过几天这样惨烈的交战,双方伤亡均极惨重。桥旁纱厂是我防守桥头赵连长的指挥所。有一天战斗激烈时,赵连长正在二楼窗口用步枪向敌人射击,不幸被敌人几发炮弹同时击中,一时楼内烟尘弥漫,视线不清,迨烟尘散后,只见赵连长双腿挂在附近纺纱机上,上身已被炸成血块,碎骨抛了满屋。赵连长的惨死,更激起我团全体官兵的杀敌决心。

赵连长死后的第二天晚上,我跑到他连阵地上去看看。我不知道蕴藻浜对面河边上就有敌人,正迈步上堤,想观察一下对面情况,身旁士兵急忙把我拉下堤来,告诉我堤上危险。我进入堤下掩体,借月光由射击孔向对岸一看,隐约可以看到对岸堤壁黑洞中伸出的敌人枪口。啊!原来双方相距这样近!虽然敌人武器比我们精良,但由于我士兵英勇壮烈,敌人始终未能越蕴藻浜一步。

有一天上午,同济大学侧背蕴藻浜小河对面有敌人活动。我因派第二营的一个连前往防堵。白天在敌机盘旋下行动是有困难的。我在驻地竹林旁看到该连前进的情景,很为感动。他们要通过长距离的平地,无地形地物可利用。他们以班为单位,分成九路纵队昂然前进,敌机用机枪扫射,他们毫不在意。敌机俯冲投弹,他们就地仰射。敌机升高后,他们继续前进。有条不紊,行若无事。这种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真使敌人望而生畏。无怪那时日本军阀诬蔑第十九路军是中国南方“流氓”,不知道死活。其实日本兵才是愚昧无知的“愚氓”,他们受武士道精神的欺骗,盲目地去为军国主义者卖命,甚至葬身异国还不知道为什么!

吴淞附近海岸有个炮台,扼长江及黄浦江口,被人们称为吴淞炮台。这是中国最早修建的海岸要塞。吴淞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报纸为表达人民的愿望,经常报道敌人兵舰被我炮台击沉。停泊在吴淞口外的日本兵舰,确实在我炮台射程之内,但淞沪战争打了许多天,炮台并没开过炮。大概在二月二十日左右,第一五六旅旅长翁照垣同旅参谋主任丘国珍来到吴淞,就住在我们团部。恰巧第三天吴淞要塞司令邓振铨给翁旅长一封公函,说他因公赴南京,要塞司令职务由参谋长滕某代理,已嘱滕遇事听翁指挥。

这天下午四时左右,四艘日本兵舰照例由上海沿黄浦江返回海面,行至吴淞时,翁打电话给炮台,叫他们向日本兵舰开炮,炮台遵命向日本兵舰开炮,日本兵舰亦即开炮还击。一时炮声隆隆,我赶快跑到江边去看,但见双方炮战约半小时左右,在几声巨响之后,有一只日本兵舰冒起冲天黑烟,我不禁高叫:“打中了!打中了!”这时另外两只日本兵舰立即趋前,一左一右夹住那只受伤的兵舰,另一只兵舰在后面掩护,各舰并同时施放烟幕,顷刻浓烟布满江面,日本兵舰在烟雾弥漫中狼狈逃窜外海,炮声停止,整个战场突然显得寂静。我走回团部,大家都一致高兴地说,这一仗打得好,真正击中了日本兵舰。

第二天上午七点多钟,就看日本兵舰二十多艘由海面鱼贯进入黄浦江,在炮台侧背江口至吴淞镇一带,一字般地摆开,同时许多飞机从外海飞来。我数了一下,共有三十六架。飞到炮台上空,立即轮流俯冲投弹,二十多只兵舰亦同时向炮台开炮。一时飞机声、机枪声、炸弹声、炮弹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我见情势紧张,急忙跑进团长室听候差遣。只见旅长、团长和参谋主任静坐室中,默默无言。少顷,旅长问:“有防空洞没有?”我答:“有。”旅长说:“不必作不必要的牺牲,还是到防空洞躲一躲的好。”于是,他们进入作为团部指挥所的那个防空洞,我也随着进入。不几分钟,便又走出来隐在村旁竹林边观战。不到两小时,炮台炮声渐稀,未几,就听不见炮台的炮声了(敌舰炮声清脆,炮台炮声沉重,所以分辨得出)。但见炮台里边的人纷纷无秩序地外逃。炮台除炮手外,还有一个监护营,这么多的人狼狈逃窜,可见已失去战斗力。我急忙进入团指挥所,报告我所看到的情况。旅长说:“已接到炮台电话,他们参谋长受伤,副官长阵亡。”团长说:“赶快叫第一营派第一连进入炮台防守。”说罢,他就亲自用电话通知第一营营长。炮台外边有个海滩,为防敌人乘炸毁炮台之际,在炮台附近登陆,派兵防堵是必要的。我离开团指挥所继续到村旁瞭望。不久,便看到第一连由驻地走出,全连散开,各个跃进。这时敌人火力已大部转移目标,跟踪射击四散逃窜的炮台守兵。我第一连士兵穿过纷纷向后方逃窜的炮台守兵,冒着敌人猛烈的炮火,突飞猛进。但见敌弹落时,他们暂伏地面,尘烟未散,他们又向前狂奔。很快,全连就进入已成废墟的炮台,这时炮台守兵已全部逃光了。第一连士兵只持有陈旧的步枪,对天空的敌机、江中的兵舰,不能发挥威力,他们只是严阵以待,专等敌人登陆,与之肉搏。中午十二时以前,敌机敌舰停止攻击,分别退往外海,战斗告一段落。这一仗可以说是炮台失败了,我第一连胜利了。从此,每天必有几架敌机在炮台上空投几枚炸弹,敌舰亦有时向炮台打几炮。我第一连岿然不动,敌人亦始终未敢在炮台附近登陆。

不久,日本由国内派重兵在浏河登陆,浏河失守,我军陷于侧背受敌境地,情势十分危急。这内外交迫的险要情况下,第十九路军不得不通电全国,告以后援不继,忍痛撤退。

三月一日,我们团由吴淞撤出,在嘉定县城休息一天,随即开赴昆山与全师会合。接着我团奉命前进到京沪铁路青阳港桥头一带构筑阵地。团长派我同三个营长查看阵地。青阳港这条河比蕴藻浜宽得多也深得多。第三营营长梁文暗地同我商量,想分配他这个营防守桥的左翼,原来桥左沿港有许多天然小土包,地形地物较好;桥右完全是平地,无地形地物可利用。我因该营在吴淞作战时,伤亡较重,满足了他的愿望。不过我心想:蕴藻浜那样窄,敌人尚且冲不过来,青阳港这么宽,敌人怎能过得来?可是日军慑于我军威势,未敢继续进攻,名震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日战争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