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抗战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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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血兰封

李勋作者当时系第二十七军第四十六师第一三八旅第二七五团第二营第五连排附、排长。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失守,我独木过江幸存,月底辗转到达湖南南岳,回归原部队教导总队。这时,部队已改为第四十六师(师长李良荣,辖李昌龄第一三六旅和马威龙第一三八旅),我被派在第一三八旅第二七五团(团长萧劲)第二营第五连任排附。我团驻南岳圣经学校。我师军官、军士,大半是教导总队原班人马,所收新兵成分比较纯正,大多是征召而来的工农子弟,也有部分投笔从戎的知识青年,年龄都在十七至二十五岁之间,所以在整训和战斗期间,绝无逃亡事情发生,而且团结得很好,部队兵员从无缺额,每个连队都达到一百六十人左右。马威龙旅长爱兵如子,四个多月的整训,他言传身教,生活上对士卒关怀备至,做到官兵一致,因而大家都很尊敬他。

一九三八年五月,徐州会战接近尾声,日军王牌部队土肥原第十四师团于十二日由山东濮县(今已划入河南范县)强渡黄河,其先头部队十五日进抵民权内黄集附近,切断了陇海铁路,企图截断我大军退路,进击开封,攻占郑州,南下攻击武汉。十三日我师奉命由衡山乘火车开赴豫东。十六日,蒋介石下令成立第二十七军,桂永清任军长,辖蒋伏生第三十六师和第四十六师。十九日,第一三六旅和我旅分别于上午和下午到达罗王车站。此地五月气候特异,刚下完冰雹,忽又落霞透红。一展平原,漫漫沙地,望不到尽头,除东南方有几棵灌木,此外见不到一根草和庄稼。由于军长桂永清尚未到达,我师暂归第七十一军军长宋希濂指挥。

当时,宋部龙慕韩第八十八师之一旅在兰封(今兰考)以东的仪封附近与日军激战,伤亡严重。我旅到达后,即奉宋军长之命增援龙师正面。部队出发前,旅长马威龙作了简短的战斗动员,他说:“弟兄们!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保国卫民,是我们军人天职。日军在我们国土上到处奸掠烧杀,企图灭我中华民族,我们绝不能容忍,定要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去。今天是我们报国杀敌的时候,我们军人要离乡忘家,临战忘身,奋勇杀敌,绝对服从命令,生死与共。谁要临阵怯敌,决不宽容。如果我马威龙贪生怕死,你们任何人都可惩罚我。”马旅长讲完后,部队立即跑步前进,迅速恢复了大营、秦庄,展开于东岗头南北一线。这时已是夕阳西坠,暮色苍茫。各连进入阵地后立即抢修工事。但这里的盐碱沙土地十分难挖,到二十日凌晨四点,只挖成了卧式掩体。

二十日拂晓,日军阵地上空升起了系留气球。这时,排长陈猷传达连长陆松茂的命令,叫大家准备突击。冲锋号一响,我军官兵立即开始了冲锋。进至日军阵地前方一百米处时,连长高喊:“冲啊!”大家端起机关枪、步枪一齐向敌阵射击,边打边冲。同时,日军的轻重火器也一齐猛烈还击,有好几个弟兄饮弹倒地,排长忙喊:“卧倒,狠狠地打!”于是,敌我双方展开了激战。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我们没有依托,没有地形地物的掩护,我军伤亡在增加,攻势受挫。突然,连长手旗一挥,口喊:“冲锋!”司号员撑起半身,刚要吹冲锋号,突被击倒。排长陈猷手持带刺刀的冲锋枪,忽地站起,口里才喊出“冲”字,立即倒下。我见此情景,心中一急,脱口喊道:“机枪快放!”急忙爬到陈猷身边,只见他的左臂受伤,血流不止。他侧身望了我一眼,急说:“不要管我,莫失战机,你带领全排快冲!”并把冲锋枪递给我,我不敢怠慢,高喊道:“陈排长负伤,全排听我指挥,冲啊!”我一跃而起,率领弟兄们冒着弹雨,迅猛冲向前。我们在距敌不到五十米时卧倒,把木把手榴弹一排排扔了出去。几乎同时,日军的地瓜手榴弹也接二连三飞了过来。在爆炸的瞬间,我高声喊“杀!”身子一跃,向前冲去。弟兄们也端着刺刀随我猛冲。日军企图顽抗,在我们接近战壕时,扔过来一排手榴弹。又有几名弟兄倒下,但活着的、轻伤的,仍继续猛冲。这时,日军也跳出战壕,迎上前来。我扳动机枪,射出一串冲锋枪弹,几名日军应声倒下。我们连迅速冲进敌群,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突然,一名日军端着三八枪向我猛刺过来。我本欲先发制人,但枪比敌短,说时迟,那时快,日军刀锋已近我身,我急忙向左一闪,刺刀从我右肘飘过,刀尖划破了我右下臂皮肉。我顾不了许多,忍住痛,用枪托顺势横扫过去。日军眼快,以左手接住我的枪,用力一拖,我顺势一压,双方都脚失重心,同时倒地,在地上扭打一团,谁也不愿松手。这时,另一日军欲刺我的后背,但刚一举枪,就“呃”了一声倒下。我回头一看,是机枪手周天禄砸死了该敌。接着,老周身子一转,冲着被我压在下面的日军一脚踢去,同时用枪托将该日军砸得脑浆崩裂。我刚站起,只见周天禄如闪电一般,抡起机枪左右开弓,勇猛异常,顿时就砸死了六个日军。周天禄是河南信阳人,二十五岁,农民出身,为人忠厚,力气很大,能双手同时举起两个成人,是我连第一大力士,平时我俩感情较好。这时,他虽身负轻伤五处,但毫不在乎。十余分钟后,我连毙敌八十余名,剩下的日军仓皇逃跑。

这时两翼友军有的正在拼杀,有两个连被压了下去,使我连无法乘胜追击。幸好团预备队适时投入了战斗,解决了敌人。我连经此第一战,一百六十人只剩下七十六人。我排原有五十人,重伤五人,阵亡十七人,其余二十八人全部受轻伤,我也受轻伤三处(头侧、左臂、右下臂),但所有的轻伤员无一下火线。战斗中,学生出身的士兵费精进死得最壮烈,日军的刺刀从他的前胸捅透后背,但他的刺刀也同时扎进敌人腹部,双方的刺刀都留在对方身上。

日军的系留气球,指示炮兵向我阵地猛烈轰击,我军炮兵完全被敌炮压制,无法还击,我军伤亡很大。我估计日军很可能出动坦克向我攻击,就让大家捆绑集束手榴弹,准备炸坦克;并指定两名优秀射手,专射坦克展望孔,其余打敌步兵。刚布置好,忽然传来连长陆松茂阵亡的噩耗,叫大家服从一排长王永福指挥。这时,敌炮渐向我阵地后延伸,五班长秦海山突然喊了声“鬼子!”大家不约而同,把子弹推上膛,注视前方。只见十三辆日军坦克,掩护近千名步兵直扑我旅阵地。有两辆坦克,直向我连阵地驶来,距两百多米了,代连长高喊:“打!”我排弟兄照我的布置射出了排排子弹,击倒几个步兵,但坦克不断打炮,继续冲来,弟兄们见了有些紧张。我急叫大家沉住气,问谁能炸坦克,有两位弟兄要起身,我急忙制止,同时看了邱海江一眼。邱会意,毫不迟疑地抓起一捆手榴弹冲了上去。这时敌坦克距我仅百余米,老邱像脱弦之箭,蹿出约五六十米,突然扑倒。我以为他已牺牲,正欲另派弟兄,忽见老邱一跃而起,这时坦克距他不过数米,他向前一扑,双手把手榴弹向坦克履带下一塞,一只手一扬,正要滚动,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敌坦克不动了,可老邱也为国捐躯了。这时,一排也炸毁了敌坦克。日军见坦克被毁,就有些乱套。我军士气大振,把日军打得晕头转向,趴在地上不敢动。一个日军指挥官跪在敌群里,叽里呱啦直叫,不断挥动手中的战刀,我和周天禄同时向该敌瞄准射击,将其击毙。但日军仍继续向我阵地冲来。我们纷纷打出手榴弹,一阵昏天黑地的爆炸,代连长王永福扯长嗓子喊:“杀!”弟兄们端起刺刀,纷纷跃出战壕,冲向前去。日军见此情景,急忙掉头逃跑。这一仗我旅毙敌数百,击毁坦克三辆,我连还缴获膏药旗一面、机枪一挺、步枪十余支,以及地瓜手榴弹若干。但是我旅的伤亡很大。

这时天已正午,阵地上的官兵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困饿交加,口干舌燥,每人都轻伤多处,连手也被灼热的枪管烫起水泡。我们只得乘战斗间隙,草草吃些干粮,就开始清查伤亡,清理弹药,送走重伤员,准备迎击日军的再次进攻。此时桂永清军长已到兰封,开始指挥我师作战。

下午,日军的攻势更为凶猛,除增援了大批步兵外,还调来了更多的坦克和重炮。经过激烈拼杀,我军连续击退日军的进攻,毙敌甚众。薄暮清点人数,全连仅剩下四十一人,我排只剩十九人。我们在清理战场时,发现有两个腿部受伤的日军隐伏在死尸堆里,欲乘夜逃走。弟兄们个个恨得咬牙切齿,走上前去,要用刺刀捅了。我认为捉活的更好,就一面叫大家住手,一面走过去。不料一名日军手持刺刀,猛地向我下身刺来。虽光线较暗,但我看得十分清楚,急忙侧身一闪,躲过刀锋。周天禄看见可气极了,他把机枪一扫,日军脑袋顿时开了花。我怕他再杀另一个,急忙喊要捉活的。五班长说:“这狗东西,让他活着干什么?”我解释说:“活的上峰有用,抓俘虏大家都有功。”大伙听了很高兴,有两位弟兄叫俘虏走,可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动,最后只得七手八脚将其抬到营指挥所。

吃了晚饭,营长前来,把我连缩编为一个排,叫王永福和我带领,退到第二线,充作营预备队。不久,团长萧劲陪同马威龙旅长来到我排。旅长鼓励我们说:“你们连都是好样的,俘虏捉得好,希望多捉,多立功!”又问起我连战斗情况,代连长把周天禄作战如何英勇,费精进和邱海江壮烈牺牲的情况以及大伙轻伤多处,誓死不下火线的事迹,简单述说一遍,营长又介绍了王永福和我的战斗指挥情况。旅长说:“好样的,这才是我的好部下!”最后,他要周天禄做他的弁目,大家都很高兴。我叫周天禄把机枪交给副手,嘱咐他要好好警卫旅长。他和我握手告别,跟着旅长去了。

二十一日凌晨二时,营长复来,叫我排聚拢。他从口袋里取出两张纸,念道:“嘉奖令:第二七五团第二营第五连,全体官兵,作战勇敢,痛歼敌人,坚守阵地,并献战俘一名,战利品多件,特予褒奖,以资鼓励,此令。旅长马威龙。民国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李营长又念另一张:“指令:第二七五团第二营第五连中尉排长王永福、上士排附李勋,作战勇敢,指挥恰当,挽战局于受挫,特记大功一次,以资激励。晋升王永福为该连上尉连长,李勋为少尉排长。除另报层峰奖叙外,特给此令。旅长马威龙。民国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这两道命令宣布后,大家很受鼓舞。

五月二十一日拂晓,日军气球升上高空,又开始了猛烈炮击。数十分钟后,敌我双方展开了激烈战斗。我第一线部队毫不示弱,一个上午,打退日军两次攻击,我阵地岿然不动。可是,到了下午两点,日军动用所有大炮,猛烈轰击了一个小时,我旅阵地上至少落下数千发炮弹,我军伤亡很大。这时,附近有两名弟兄牺牲,我欲过去看看,刚撑起身,左脚才踏上壕边,忽然一发炮弹落下,我听声音不对,赶忙向下一趴,上身和右腿扑进掩体,左腿尚未来得及缩回,炮弹就炸了。随着一股巨大的气浪,我的左腿像被一根粗棍一击,全身抖了一下。我再想缩腿,哪里缩得动,膝弯像有什么绑住,全腿发麻,回头一看,左腿绑腿松开,腿外侧裂开一条五六寸长、一寸来宽的大口子,周围尚有麻点般的小伤口,鲜血直涌。我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惊动大家,就咬紧牙关忍住剧痛,掏出救急包,赶紧包扎好。这时,炮弹稀了,前面的喊杀之声,惊天动地,连长喊了声:“准备战斗。”我急忙拧开手榴弹的盖坐在壕沿,瞪着前方,准备在日军靠近时与其同归于尽。不知隔了多久,枪声渐渐稀了,只听弟兄们狂呼:“敌人被消灭了!”我心中这才落下一块巨石。

一周后,我军相继收复兰封城和罗王车站,陇海铁路一度畅通。弟兄们用担架把我抬到了罗王车站。我们刚到车站,敌炮又叫了。两发敌弹落在火车头前面不远处爆炸,幸未伤人。八节列车,上下满是伤号。这时,我见有副四人抬的担架,周围有几个挎盒子枪的弁兵护着,其中一个高个子弁兵,很像周天禄。我冒叫了声,果真是他。我问担架上是谁,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旅长。”我猛然一惊,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急忙问马旅长是如何牺牲的。周说:“二十四日那天,你团在兰封车站与日军激战。旅长硬要到你团督战,萧团长劝他不要冒险。他却说:‘上级指挥官怕冒险,不能身先士卒,怎么能激励士气?’于是带着我们,到前面百公尺处团预备队位置,站在半公尺高的土丘上,观察敌情。不巧碰上敌人的猛烈炮击,有几发炮弹在我们前后不远爆炸。我们急劝他快走,他刚要下土丘,突然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和另一弁目,当场牺牲。旅长死得更惨,全身除一条大腿完整外,其余部位被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说着,我们都泣不成声,万分痛心。后来,马将军的忠骨,葬在南岳忠烈祠,一九四六年,我曾到忠烈祠致祭,聊表我对他爱国精神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