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曾照古中原
铁马金戈旧地,同仇敌忾当年
远在我还戍守潮汕时,我就曾向国民党中央请缨赴敌;及至移防增城,我第六十四军上下益坚此志。我的请缨报告及函电已经发出多次,只以增城一带加速国防工事构筑及民众组训、战前部署、部队教育磨炼等等工作,哪怕是我驻防一日,也必须要尽心尽力去做。思想上,我是枕戈待旦,磨砺以需的;职责上,我更是不懈不惰,务求防地随时可以埋葬敌人,使敢于来犯者可以进来,休想归去!
第六十四军的第一五五师师长职务,增城驻防的后一阶段我已交给了陈公侠,我集中精力在军部而不必再分心于师部。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最高统帅部电令余汉谋副司令长官兼第十二集团军总司令转饬我第六十四军全部调赴武汉,并限五月十日到达,先归第六十六军叶肇军长督促指挥。这一宗命令在我是无须踌躇的,我个人和叶伯芹(作者注:叶肇字伯芹)交情原是不错,谁归谁指挥,对于一个战斗序列的组成和统属,也是统一军令所不容置疑的原则。第六十四军统率的第一五五师和第一八七师各层级的人员却大为惊讶,大家都认为叶伯芹在过去谈不上有什么好表现,尤其是在南京之战全军尽没,单身突围,嗣又混杂于难民行列中,曾一度被俘。将军被俘又不能自决,贻羞于军队,贻羞于广东健儿,此次再复军职,竟将我第六十四军置于其指挥之下,颇有不平。军中如此耳语,我为顾全大局,只有极力以服从为军人天职善加解释。
一九三八年五月三日,第一八七师首先开拔,由粤汉铁路北运;第一五五师亦分别在粤汉线南段指定的地区候车首途。军部所奉到的调动令是向河南信阳、明港集中待命,归军事委员会直接指挥。这一开拔前的最后命令,使军上各级员兵化解了不愉快。
我准时在五月十日抵达武汉,并即日向统帅部请示机宜。正在这时日军第十四师团土肥原率部已由濮阳大举南下,渡过黄河,进袭鲁豫交界、陇海铁路,绕鲁西南转入河南大平原的门户兰封,其意图是在于堵截我在津浦线上大军西撤之路,这是豫北方面情况的总估计。至于鲁西南及苏北的情况是:徐州会战以后,我军完成了对敌的消耗目的,亦正需要急速向陇海线方面撤退,但李宗仁指挥的部队汤恩伯、廖磊、孙桐萱等三个军团及集团军等合计在十万兵员以上,前进容易,后撤困难。敌军已多路分由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此虽名为四湖,实际上是一个南北纵长大湖的四个段)以及济宁、鱼台、巨野、沛县进侵,用意亦在配合濮阳渡河南下的敌军,陷我自徐州向西撤退的大军于绝地。所以统帅部紧急命令我在五月十二日即晚,把第六十四军所属部队向河南归德(即古睢阳城,今之商丘)输送,军委会运输部门已安排好了交通车辆。我先从平汉路直上郑州,在道经信阳、确山、驻马店、漯河、临颍、许昌等地的时候,使我想起一九二六年北伐军进军中原,这些都是旧日的战场;而此际铁马金戈,我为不是打内战而是争取国家尊严、民族解放的神圣抗日战争感到荣耀!昔年不喜欢战争,但为荡平军阀却不怕战争了;今日我仍然不喜欢战争,而且目睹战争使中国人受难、使人类受难因而更痛恨战争;但国家民族被逼向危亡的边缘,执干戈以为社稷,我又不害怕战争了。只因赶赴戎机,关山飞渡,预想世殊事异,当年北伐阵亡袍泽墓木已拱,恨未能停车稍留,一一亲临凭吊!
关山飞渡赴戎机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四日深夜,我抵达郑州,即向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将军报到,并当面请示了作战方略,因为最高统帅蒋委员长已与第一兵团总司令薛伯陵兄早在半天前飞抵郑州,作了东向堵截敌军由苏、鲁、豫西侵和南侵,并指示我第六十四军即沿郑州开拔东进,务期在兰封、考城、民权、归德一线邀击敌军,确保我徐州突围大军安全进入豫境,使陇海路阵地可以稳住。程司令长官根据蒋委员长的战略意见,向我具体提示了一些要点,我当即星夜转车先赴归德,薛伯陵总司令于当日比我更早来到开始部署。情报显示,敌军是分南北两路袭来,其攻击目标可以判定是归德;至于徐州以西的砀山,敌军估定为李宗仁西撤大军入豫所取的最近道路,当然也是敌我必须争夺的要地。
与薛伯陵兄召集所有参谋人员缜密研究并确定各项作战计划后,前线战况,知砀山东面敌我已接触,李宗仁司令长官一面仍固守徐州,一面则指挥有计划撤退,曾命孙连仲军团由萧县冲出,俾能与砀山俞济时的第七十四军取得联络,故此,砀山方面显系俞济时与孙连仲军团联手在对敌激战。北线敌军在山东边缘城武的一支部队侵至郜城集,其方向系有袭取我归德模样,以其行军速度计,十六日晨我第六十四军警戒部队当能迎击。南线敌军在永城的另一支亦侵至大王集,其方向系西袭苏豫边境的亳县,本军彭林生师已部署一个团驻守,我和伯陵兄都认为防卫力量单薄。由于本军集中在归德者仅陈公侠师一个旅及彭林生师的五个营,在民权县附近的公路桥梁又已为敌空军炸毁,致我运兵军车饱受故障,情势骤然吃紧。我已向伯陵兄及长官部表示誓当死守归德,与城共存亡,所以把军部和师部都迁入城内,历史上张睢阳能慷慨报国,宁独我广东健儿不能媲美先贤耶?
第五战区李宗仁司令长官已奉统帅部命令加强砀山东面黄口一线,目的是减轻俞、孙在砀山之战的压力,砀山能确保,则东线十万大军的西撤可以把牺牲和损失减至最低限度。
我各方大军俱向归德靠拢,总计有二十个师以上,根据统帅部的战区调整部署,所有鲁西和豫东地带均归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指挥,当时以归德为中心的砀山、兰封各线的部队番号系俞济时的第七十四军、黄杰的第八军、宋希濂的第七十一军、桂永清的第二十七军,连我统率的第六十四军,按统帅部的分配归隶以薛岳(伯陵)任司令的豫东兵团,是属于程潜(颂云)司令长官指挥的战斗序列。
二十几个师的兵力集中在一条线上不能不说是相当雄厚,我们的集中,意味着中原地区敌人必争而我们也必不轻易放弃;尤其是我们保卫中原也就是保卫武汉,未来的武汉会战,从整个战局盱衡似乎是必不可免的。日军自陷京沪,不采取沿长江佯攻武汉,转而企图先打通津浦线,再攻占徐州,然后由陇海线东段插入中原。河南地区平原无际,敌军认为有利于其大兵团和机械化部队的运动,所以敌人一方面发狠夹击徐州,企图达成一举迫我缔城下之盟,以迅速结束侵华军事;另一方面又急欲控握我郑州以东陇海线东段,以后再窜豫西、迂回湖北的襄樊以至宜昌、沙市,以拊我武汉之背。亦即是说,倘使上面迫和的企图落空,则河南平原仍是敌方机械化部队驰骋的最佳选择。我们重兵把敌人在砀山至兰封一带牢牢吸住,其实际意义亦在于有从容余地布置武汉会战的外围。
十七日,豫东兵团总司令薛岳通知我将拨第二十七军桂永清部归我指挥,并打算以第六十四军、第二十七军为基础编为一个军团。诚以当时军事活动地区范围日趋广阔,为收指挥灵活、进退统一之效,以较大作战单位的整体运动应付战局的变化更为有利。二十几个师摆在一条四五里长的战线上,不采取一种较大地区、较大集体的统御来协调作战实际,也容易使戎机失误,所以统帅部早就有建立军团一级指挥机构的成例,战事紧张中,这一战斗序列的编组已经实际形成。
根据战报,豫北、鲁西前线获知敌军绝密命令,土肥原师团的主力部队陷鲁西菏泽,第三十二军商震部与敌剧战,损失奇重,所属第二十三师李必蕃自杀殉国,然后敌右翼向兰封,左翼向归德。薛伯陵总司令命令第八军黄杰部、第七十四军俞济时部向归德集中,并命令我沿归德、柳河、民权、内黄集一带巡视部队集结及防务情况。民权、内黄集已有敌先头部队窜至,并破坏我铁路、骚扰民居,但似亦知我大军云集,未敢大规模肆虐即回窜。以我视察沿线和对敌情的判断,认为考城、内黄集及兰封一线将有恶战,我当即急报薛总部严加监视。十九日老考城、内黄集一带果由土肥原部混成旅以其所突破的缺口继续加强;在兰封之东面仪封附近遮断陇海铁路,第七十一军宋希濂部已与敌接触,双方纠结在一起,战况胶着。最高统帅蒋委员长亲临郑州指挥,命第七十一军宋希濂部、第二十七军桂永清部联合由兰封向东扫荡;又令第二十集团军商震部向东侧击,豫东兵团薛岳部向西夹攻,砀山、归德不能放弃,以期吸住敌人。薛总部下达了全线的作战命令,其要旨是:
一、第七十一军宋希濂部坚守考城、内黄集一线,吸住突破缺口之敌军,不得后撤。
二、第六十四军李汉魂部主力即晚趋赴桃园关,第七十四军俞济时部暂拨配合李部增强防地,并拨工、炮兵各若干归属配合运动。
三、第六十四军的第一八七师彭林生部仍留归德暂归第八军黄杰军长指挥,为豫东兵团总预备队。
四、陇海线砀山至兰封段必须确保,第六十四军进驻桃园关后,应与鲁西曹县方面三集团军孙桐萱副总司令密切联络,以期强化东线,收堵截土肥原南下及掩护徐州西撤大军顺利通过之效。
五、以李汉魂为本兵团第一路总指挥,以桃园关为中心之各部暂归节制。
薛总部命令下达后,全线各军、师俱在紧急部署中,我第六十四军军部已设在桃园关,第一五五师在张平楼,第七十四军的王耀武第五十一师在孔庄,冯圣法的第五十八师亦由柳河向孔庄靠拢。我过柳河时已暮色苍茫,当向薛总司令报告前线仍稳定,第三集团军孙桐萱副总司令兼第十二军军长已派兵站人员与我取得联络并交换了敌我情况,确定互相通报、互相配合。薛总司令又命第八十八师第二六四旅及第八十七师一部归我指挥,第二六四旅廖龄奇旅长即在野鸡岗防地以电话向我报到。我赶至桃园关已是子夜,未暇休息,已得哨报:土肥原主力由菏泽南下约万余人,大炮七八十门,坦克百余辆。判断其意图系向兰封进扰,符合薛总部命令指示我方作战之部署。看来这一线上地平山少,无险可恃,有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的运动,我虽处处设置重兵,未能根本扭转劣势。曾向总部请示,薛伯陵总司令命我便宜行事,意思就是要求我随机应变,并授予我因应局势的全权,所以我暨旦即赶赴李堂,已知第一五五师到达朱庄寨,俞济时军各部到达楚庄寨、石楼,而第二六四旅廖龄奇亦在突击中将侵入高集之敌击溃,保住高集,并堵截内黄集附近之敌,我即传令各部兼程赶赴内黄集接应。
五月二十二日拂晓,本军陈公侠第一五五师率先抢达内黄集、人和集及黄寨,与第二六四旅会合。敌在我压力下集结了步骑两千余、坦克七八十辆、炮二三十门、装甲车百余部,流窜于附近金盆、大河湾、双塔、七岗一带,第一五五师即分遣主力追击,协同俞济时军一齐占领七岗、贺村集、马庄寨。所有执行出击任务的各部在与敌不断接触中,敌军向陇海线铁路以北逃窜时,伤亡比我方为多。这许多日来,由于本军初投入豫东战场,实战经验的水平不高,只是目睹本军将士用命,友军亦互相竭力协调,不负薛总部交付的重任;然我也看到部队各层级的联络往往未臻确实,偶有差错,幸未造成大过已属侥幸。这种各部普遍存在的现象是不是能逐步克服呢?克服的方法又在什么地方呢?我认为这已成为我们克敌制胜的关键性问题了。
保卫陇海线,争夺罗王寨
豫东陇海线这一走廊地带仍是第一、第五两个战区作战重点所在。铁道沿线凡曾被敌人袭入或被破坏的,我工兵部队于收复地段随时修复,这是从徐州大军顺利西撤的前提下考虑。当然,第五战区的主要战场已经自徐州南移,国军整个实力的保持,不能不是我长期抗战的重要抉择,所以保卫这个走廊地带成为全局的着眼点。第一战区程司令长官、豫东兵团薛总司令已奉统帅部命令,务须于六月初旬以前保住豫境郑州以东的陇海线,因为徐州大军可能在这限期前西撤完毕,同时战场上将会出现另一阶段的新部署。前者我们是理解的,但后者却成为一宗历史上的疑案,那件后来纠缠了很长一段岁月的问题却一直不曾揭晓!
敌军土肥原师团陷于被夹击的态势下,乘夜跨过陇海路向西南方狼奔豕突,内黄地区附近的每一个点都处在互相拉锯中。
五月二十三日,我至内黄,旋即转向高集与俞济时军长会商部队协作,然后经双塔转阳堌。沿途土地平旷,一望无垠,但沙砾连延,酷似沙漠景象。阳堌一带零散部队极多,均自报为前线撤回,并出示番号,顿使我枨触甚深。“战士军前半死生”,为将帅者当如何使征者皆无嗟怨?
是夜,阳堌各部队负责人集中会商,桂永清军长、宋希濂军长均提到对前线撤回的战友如何收容、再重新编入战斗序列和如何统一指挥的问题。收编一事当电请总部迅饬兵站负责,统一指挥则各军、师长均一致推我担任,我谦辞不遑,表示应请薛总司令亲来主持为是。当时情况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各方瞩望殷切,我自忖必要时亦唯有硬着头皮一干而已。电报已发,但应付局面,大家仍力促我权宜。
阳堌、罗王寨、兰封、内黄集从地图位置看刚好在一个菱形的四个顶点上,每一点从两臂延伸都在同等距离之内,所谓掎角之势,也正是指此,所以阳堌就成为一个临时的指挥中心。但人员突然集中,给养不足,亦已急电薛总部请接济。
本军陈公侠第一五五师二十三日通过指定之酒府楼、孟角集向罗王寨攻击前进,已得手。罗王寨是陇海铁路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车站,东至兰封约二十五公里,西至开封约七十五公里。当时敌军土肥原师团以快速部队驰骋在豫东平原,兰封已暴露在铁路线东面,内黄集亦曾被敌骑一度抢攻,但被我规复。为堵住敌车西进开封,并遮住敌军南下,罗王寨在战略上很具意义;且由阳堌北至罗王寨有小小丘陵,确保罗王寨,不但争取空间,也争到全局战事得以从容重新部署的时间。所以第一五五师能抢占罗王寨并控有车站,备受各方瞩目。但不旋踵又得罗王寨方面战报,第一五五师占罗王车站后,以左右翼友军俱未配合前进,且第七十一军宋希濂部及第一〇六师沈克部通报谓兰封已失,嘱向贵李庄及固寨迅速移动,因此第一五五师放弃罗王寨。本来以一个师级的单位,在一定情况下相机进退,未为不可,唯以一子错下,将会招致全线动摇。我严令第一五五师就酒府楼、黄寨、老庄一线停止后撤,整理后再图补过。在这一次的小失误中,桂军长、宋军长、俞军长等俱以友军之间联络欠缜密、交换情况欠确实,皆认为各部之间迫切需要统一的指挥,方能更臻协调,提高战斗效果。大家要重提这件事,我也不敢推辞了,各部马上派出了参谋、情报、后勤的人员向我的指挥所集中,共同拟制了翌日的总攻计划。内容是:要求宋、桂两军即刻行动,克复兰封,由本军克复罗王寨,俞军向东掩护宋、桂两军并施行监视敌军向民权、商丘、虞城之蠢动。计划初定,薛总部已派廖鸣欧参谋长赶到,传谕全线交由我暂时统一指挥,电令随即亦由译电员译出,举座咸表服从命令。
在豫东兵团中我此时按命令暂称第一路总指挥,我们再一次研议,以会上确定的计划内容,由我下达了指挥部命令,其要旨是:
一、所有在阳堌地区的部队(包括由前方撤来未经重新整编的营以上单位在内)迅速集结,部署为三路待命。
二、以第二十七军桂永清军长统率本部第四十六师李良荣、第一〇六师沈克,与第七十一军宋希濂军长统率本部第三十六师蒋伏生、第六十一师钟松共四个师为中路,向兰封、仪封攻击前进。
三、以第七十四军俞济时军长率本部第八十七师沈发藻、第八十八师龙慕韩等为右翼向仪封以东攻击,并警戒豫东走廊,监视敌由鲁、皖边境向民权、商丘、虞城窜扰,争取与第五战区部队相机联系。
四、以第六十四军李汉魂部第一五五师陈公侠、第五十八师冯圣法所属及一切可以临时编组之战斗人员,一律拨归左翼,集中攻击罗王寨。
五、临时指挥所仍在阳堌,我位置在阳堌与罗王寨之间。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五日晨一时,各部队出就攻击预备位置,拂晓施行总攻,各点上人人奋勇,进展甚速。当时有若干中外记者由徐州西撤或由郑州专程来做陇海东线采访的,都通过有关军政方面与我临时指挥所联系,要求在现场观战。我以仪封、兰封、罗王寨一线目前部队运动情况瞬息万变,诚恐在一进一退之间交通工具供应不够理想,安全问题欠缺可靠保证,尤其战场在平原地带,无险可恃,所以战场范围内外民众俱多撤退,我各部参谋、政工、后勤人员均不能不随战况移动,倘确认不以上述情况为可虑,我们是欢迎传播媒介的先生、女士参与前线观察的。我庄严地表示:我国家民族现正遭逢历史上空前的灾难,前线的军民以无比艰苦卓绝的精神迎击日本军阀所横加的侵略凶锋;后方的每一个中华儿女亦磨砺以需,配合前线的需要争取尽到一点一滴的力量。在我们国土上已没有什么前方和后方,天南与地北,男人女人老人少小。我们不喜欢战争,但当战争硬逼着逐人而来,我们对战争也丝毫不会惧怕。中国的抗战并不单纯为了自我的民族解放,同时也是为了国际和平与正义,为全世界人类打通一条争自由、争平等、争民主、争人权的道路。我们要求所有具有正义和人道主义精神的新闻界,正确地为我们神圣的反侵略反奴役的战争加以传播和报道,使全世界的人知道我们是如何以劣势的装备和貌似强大的日本强盗作战。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影响我们长期抗战的决心,中国历史曾有一句名言:“哀师必胜。”在战场力量对比上,可能我们一时还比不上敌人;从整个国力竞赛上,我们拥有更多的潜能为日军所望尘莫及。希望我们这种忠诚和现实得到举世舆论的支持。我以上的庄严表示,也就等于我代表我所属部队的庄严誓言,所有新闻界的先生、女士们都一致颔首。
然后,我嘱咐参谋、政工、后勤各个系统尽可能给予消息界的人士以最大的方便。根据各自采访项目的不同,记者先生、女士们都分别向战斗部队接洽出发了。
土肥原是漏网之鱼
和我第六十四军一同上战场的,有中国的记者,有路透社、哈瓦斯社、合众社等外国记者,还有一位是美国的阿特丽斯女士(按:当时这位女士是什么通讯社和英文原文已不能记忆)。
就在阳堌至罗王寨之间的小丘陵,我以短距离逼近火线的高阜作为指挥中心。廖鸣欧参谋长则在阳堌专一与薛总部和我沟通联络。
第一五五师既以血肉之躯换来罗王车站之占领,却又撤出,造成了一桩小失误,所以此次接受命令后,全体战士(当时仍以广东籍者居多)咸抱以身许国之心,而且表示不负广东健儿称号,立志要再克罗王。二十五日午后,第一五五师正面发动顽强攻势,集中炮兵射击车站及罗王寨敌军,敌方枪炮所组成的火网有时亦为我炮火压下。敌炮火发射较弱,我前线步兵即抢前一步,虽伤亡枕藉,但后继如潮。罗王车站及寨内所有可以屏障的物体均已扫荡无遗,我第一五五师又一次冲入站台,把敌人压向寨外,然而敌方到底恃其火力炽盛,又抢入站台与我军超短距离接触,我军炮兵阵地未敢向敌我扭结一起的目标发射,于是站上的我方战士又不得已退出。傍晚,残阳如血,烟硝随晚风荡漾,指挥所每个人凝视战场情况的惨烈,莫不怒发上指,后续部队川流涌上,视死如归。以我七年来培训出来的广东子弟兵,一旦血染沙场,我固涕泗如泉,而中外记者亦不禁暗弹热泪。当傍晚攻势再开始前,薛总司令亲临指挥所指挥,并命令第五十八师冯圣法部加强何寨、范店之攻击,以牵制罗王车站敌方兵力。大概罗王车站敌炮火稍弱时,亦即何寨、范店以至杨寨、杨庄、大杜庄一带冯师施压生效所引致,于是罗王寨及车站成为敌我拉锯的重点。薛总司令已知前线部队粮糈运输未如理想,有些人员已超过一日未进食,因此以电话传令后勤补给部门迅速扭转前线供应情况,士气复为大振。
五月二十六日,左翼战况仍在胶着,我所同时指挥的中路宋、桂两军及右翼俞军颇为得手。拂晓,罗王寨正面再由我第六十四军发动攻击,第一五五师仍当前列,我部队之坚韧不磨,敌军亦为气夺。午后,我命令炮兵伴随步兵前进,至接近千米然后发炮。且当时胡宗南将军的第十七军团已由陇海路西段输送至郑州、开封,由该军团调来一团配备炮兵营加入我左侧方作战,于是形势又转有利,炮击效力亦强,相持彻夜。敌军利用站上车卡做两重掩体,罗王寨内,则已空荡无物。至二十七日,我终于突破罗王寨敌军主阵地,罗王车站及村寨为我克复。东线第七十一军亦同时克复兰封,陇海路重新打通,我火车四十二列全部安全撤回,经开封、郑州西驶。
残敌北窜中,我第一五五师在罗王寨敌军指挥所拾获若干敌军遗弃文件、辎重及军实,发现有土肥原自佩军刀一柄,可以证实此次罗王寨争夺战土肥原贤二系窜至寨内指挥,当我军迂回插入寨后,土肥原在前后受制不得不逃。阿特丽斯女士通过两昼夜观察,对中国军事活动作出了正确评价,而战场苦战、天地震怒、战士饮血的壮烈情景,女士曾在其采访通讯里倍加赞扬,对我殉国战士也表示了深沉的哀悼。
土肥原的指挥刀,钢质精纯,锋利无比。那时河南省地区还流通一种大型铜币作为辅币,这种通货比南方的小铜元大一倍,据说是一枚比照小铜元两枚流通。军部把一叠二十枚的大铜元叠立,以土肥原军刀试之,一斫而对分两半,古来所谓“削铁如泥”、“吹毛可断”的锋刃,此足当之。
滚滚黄流泛豫中
自一九三八年五月底,我豫东各部队在分地段、分点线与敌军血肉周旋以后,为避免在广大平原上决战,第一战区主力奉令向平汉线以西撤退。
从整个战略而言,陇海线由砀山至开封及郑州这一段,当时有二十几个师云集保卫,主要是使徐州西撤的大军能顺利通过豫东走廊,进入中原腹地,重新整补来迎接新的战斗,而且陇海铁路上东面的许多车辆和战备物资亦需向西撤退。国运艰难,中原板荡,我们军次每一个地方,不管是过境、驻扎、布防或真的要在那一块土地上作战,老百姓对于部队的支援协助,都使我们有一种亲切的激动。如果一个移防,老百姓的恋恋不舍,往往留给我们恒久难忘的印象。我们自己切身体会是:老百姓是承受了战争给他(她)们最直接和最大的痛苦,除了现场的破坏与死亡的威胁以外,一旦在争夺战中我军退了、敌军来了,那么老百姓的惨状就更是不可想象。南京的大屠杀,反映了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没有人性的野兽,它们所豢养的屠夫要毁灭人类的文明;到处奸淫烧掠,几乎每一个沦陷区的城市和乡村,都一起受到荼毒。所以一城一地的得失,人民群众的惊惶困扰,也是我们所目不忍睹、耳不忍闻。人谁没有良知?民族生死搏斗中谁不会激起忠贞报国的意念?在我作战陇海、拉锯罗王之际,战地上质朴的乡人以最质朴的话语问我:我们什么时间可以打败日本鬼子?你们辛苦打胜了为什么还要撤退?你们撤退了叫我们怎么办?语言很浅白、很直率,但内容就很复杂,含意也很深远了。值得思考的是:到底人类世界中为什么有人要发动侵略战争?为什么国家不能保障人民不受战争的摧残?老百姓舍不得我们走而我们为什么还要走?我们说过要与一城一地共存亡,要与老百姓共存亡,为什么到头来我们还有所谓“战略的撤退”?老百姓不会理解什么“战略”与“不战略”的,老百姓需要依赖国家的保护,需要军队的保护,但当我一碰上“战略撤退”的时候,我们固然不能像“三国”时代刘备携民渡江,当然老百姓亦未必能跟着国军去撤退。因此老百姓对这些常常觉得迷惑。
至于我们奉令一定要在五月底以前完成陇海线上任务,既保卫,又转进,既争夺,又撤退,我们许多并肩作战的部队应当说是在局者,有时尚且捉摸不到统帅部的用意,何况战地上的老百姓呢?对于这些问题,以后将作出如何解说,那就只待历史去衡评了。
一九三八年五月末至六月初,有一件牵涉面很宽广的事情,发生在历史上本来就是多难的黄河上:郑州至中牟间黄河南岸花圃口崩决了堤防!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讯号。滚滚黄水如野马脱缰,冲毁了无数的家园,淹没了老百姓世世代代辛勤耕作的田野,平原变成了“海”,人畜变成了“鱼”,这是一场和战争一样惨痛的浩劫,而且也是伴同战争降临到这个中州平原上的空前灾难!但黄水的泛滥,却也吞噬了敌人,拖延了日本军阀在中原的侵略计划。
黄河在河南境内孟津至兰封、考城间八百余里,河床往往高出地面三米至七米,全靠河堤将水约束,所以一有决堤,黄流之患严重。到底这一回黄河决堤是自然界的灾害呢?是敌人干的呢?还是我们自己干的呢?
“黄泛区”成为一个专有名词,在抗战期间以及抗战胜利后的好长一段时期,“黄泛区”的善后工作进行了十几年,似乎还没有把被破坏的生态均衡扭转过来,它的“疮疤”仍是历史的遗痛。
当年我们曾经寻找答案解释这个谜,现在我们也还求索对这一事件公允评价。
随民泪尽胡尘里
浩浩黄流,中原泛滥,豫东战争脱离了陇海铁路线,向南发展。
土肥原在罗王寨漏网未成擒,三军上下都引为憾事。由于遵照统帅部指示,放弃陇海东段(作者按:命令系指平汉线以东的铁路线)南撤。时商丘已失,且杞县、睢县闻警,日军继续向西进犯,我立即饬令加紧战备,第一五五师、第五十八师均向杞县集中,而兵团总部复将第一〇二师、第六十一师及骑兵第一师的第二旅归我指挥,第一八七师自商丘突围,亦在杞县归制。
一九三八年六月一日,杞县已蒙受威胁,但我正面有第一五五师、第五十八师、第一八七师等三个师严阵以待;宋希濂部的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则在右翼侧击敌军左背,黄杰部的两个师在敌右臂施压。这样一个袋形阵地,只要左右两翼合拢,则敌军极有被聚歼的希望。偏偏在这个时候,统帅部指示主力向平汉路以西地区移动的命令到来,宋、黄两路所属部队一概在移动之列,而且命令指定要在六月二日撤毕。我虽然在这一线上并非主将,当时防卫杞、睢,堵截敌军西犯通路,已经大家协商做好安排,此时命令下颁,受命者不免观望犹疑,战斗意志上亦打了折扣。
我原来下达的命令是六月二日早上四时开始进攻。敌方炮击了一整夜,破晓之际,初觉四野寂然,在指挥所的地下室得到各方的电讯报告,知道黄部与钟部俱已联络确实,独宋部未至。杞县东北我阵地向前移动并有战果,但全线的态势显示,敌军主力躲开我东北面重点,渐趋西面拢聚。本军第一八七师彭林生部所守的猪皮岗在双方接触中为敌攻占,我西向退路备受威胁。黄、钟两部固然未敢违令,撤退的消息毕竟对他们产生了干扰,他们亦不能不顾虑到下一步的行动,迟迟不再推进。我有指挥坚守杞县到最后一秒的责任,我也必然需要采取一次有力的进攻作为全县安全撤出的掩护。我以本军主力由右翼出击,吸住敌人左方的注意,然后在暮色已合的时候命令分批离杞县北门,转西南通许、鄢陵中间地区转进。一场本来可以狠狠膺惩敌人的机会,我们又白白放过。
据前方战报综合判断,通许已被敌占,其前锋也许会直下扶沟,威胁许昌,因此我迅令所部,尽量争取转向鄢陵或径越铁路线西撤。我为巡视所属部队西撤情况并洽理部队给养、布置沿线应变措施,所以由鄢陵到许昌后,便即北赴新郑。当时归我指挥的各部,大多有秩序地由新郑以南、许昌以北地带分别向密县、禹县附近集中,薛总司令已在登封传令各军、师迅加整理后,各自沿平汉铁路就地布防,并着我负责这一地区的防务。当时这一地区还有其他部队,大凡知道我曾率所部三进三出罗王寨,都表示愿归我的指挥。因此我即以第二十四师负责新郑的守备,以第六十一师担任右地区,以第一五五师为总预备队。我各部全面摆开后,左与胡宗南部联络,右与宋希濂部联络,敌如来犯,这里也将出现一次恶战。
六月九日,奉统帅部蒋委员长命令,我被任命为第二十九军团长。为便利控制本地区全局,军团部设在登封,五岳中的中岳嵩山即在登封境内。大概河南省整个地形是西高东低,平汉铁路南北走向好像有意地把豫西和豫东分成山区和平原两个部分。以我国军事力量和装备水平,在广大的平原地区作战,我们有先天的缺陷:没有重武器,没有机械化部队,没有平原上大兵团运动的实践经验,因此我们在过去一个阶段屡屡吃亏,可能也与此有关系。豫东作战,特别是兰封、罗王的战役里,我们集中了二十多个师,以归德为中心沿商丘、民权、考城、兰封、罗王铁路线及平原上的宁陵、睢县、杞县等地布防,兵员的数字是庞大的。尤其当第五战区的大军要通过铁路来西撤,我们为了确保完成这一任务,曾不惜摈弃一切,全力以赴。如果说我当年指挥考城、仪封、兰封、罗王一带的战役是属于平原上克敌的一个比较出色的战例,则薛伯陵将军统筹豫东兵团辖属四十个军二十多个师在几百里长走廊地带的活动,其战略预见与部署的周至,都闪耀了一些智慧的光芒,而精神和魄力,犹其余事。
我在登封仍继续负责指挥新郑、长葛、密县、禹县一带军事。黄河的泛滥一直向豫东南淹浸,除了一部分由中牟贾鲁河流入淮河外,其余县份都是一片汪洋,泛区已至鄢陵、扶沟一带。敌军无疑是被阻截了,又被吞噬了,其侵略凶锋也被遏止了,日军的通盘军事行动显然被拖住,而且东撤不及的敌军不少被我包围就歼,整个攻防形势都有了改变。但请不要忽视,我们的老百姓,随着黄流泛滥而出现的悲剧,我们也不忍闻问。千秋功罪,功罪千秋!
不久,我奉命回师武汉,关于沿铁路线的防务我当然应该有一个交代。我由登封遄赴洛阳请谒程潜司令长官,他很诚挚地和我检讨此次豫东的战局,肯定了第六十四军在兰封、罗王一线上的贡献,并特别指出广东部队在战术的灵活、斗志的坚韧和机动性强,罗王寨的争夺,三进三出,很能体现军事上的指挥艺术。(作者自按:当时程颂公是说“艺术”两个字,我说:打到落花流水之际我已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了。他笑了,说:“落花流水不就是很艺术吗?”)他认为:“一个部队不能上下一体,兵将同心,焉能互相信赖,执着不移?焉能生死以之,义不反顾?明此,则带兵之道,思过半矣。”彼此拊掌而笑。我还说:友军是临时推定我权充指挥,微友军之力,本军亦难奏此肤功也。程颂公拍着我的肩膀带着浓厚的湖南土腔:“你是好样的!”
登封至洛阳当然亦在戎马倥偬间,但因平汉线以东战局稍见稳定,遂乘机和几位军部、军团部同行赴洛的死生战友采访一下沿途的乡土民情。豫中民风淳朴,只以历代相沿,中原向为兵家所竞相逐鹿。北伐时期,民众在我革命部队义旗所举,赢粮景从,往事依稀,仿佛如昨;此际在抗御外侮、求民族存亡的斗争中,河南民众之大义凛然,毁家室而纾国难,沦战火而无怨言,中州豪气,足为炎黄子孙增添光彩;至于地方经济破落,具见河南省人民穷且益坚,青云志在。
越嵩岳,过伊川,到洛阳这一条路,和我一同来回的几个相从于烽烟患难中的老伙伴,途次既谈战役中得失,亦论生民疾苦与人世沧桑,慷慨悲歌,复俯吟低咏,我口占一律:
罗王血战方摧敌,滚滚黄流泛豫中。
国脉千钧悬一发,胡尘万里障双瞳。
哀师有道应多助,真理无偏本大公。
举世滔滔天下事,芟夷丛棘振英风。
吟罢曾试以纸条记下,并戏谓同行者,如能在十分钟内作出和章的,回登封由我请客。种石(作者注:吴种石兄自北伐以来即相从于戎幕,时系六十四军上校秘书、第二十九军团参议)先成,其和韵为:
洛阳花事都开遍,剩有荆榛夹道中。
历乱马蹄翻碧血,依稀鸿爪映青瞳。
黍禾有恨悲明主,丝竹无声吊巨公。
柳叶似眉偏爱绉,伤春何暇怨东风。
种石诗才颇捷,在北伐时期他的诗作已为好友推许,洛阳途次雅事,我至今犹能记忆者仅此而已。游戏文章,点缀了我们军中生活。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七日起,我分别下达了本军各部按次序集中南下的命令。陈、彭两师已先于十六日开动,张师亦于十七日出发。十九日我抵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