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炮战记
一九三七年十月中旬,我炮兵第一旅(旅长李汝炯)第五团第一营参加河北保定、正定抗日作战后,奉命撤至河南郑州待命,当时我任该营营长。十一月上旬,我团团长史宏熹率团部人员由山西到达洛阳。由于我团第二营被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卫立煌留在山西,人们取笑史宏熹是“空军司令”;史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请求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批准,将我营调往洛阳归还建制。
我营到洛阳后,经过两个月左右的休整补充,除第二连基础较差外,第一、第三两连又达到士足马腾的境界。一九三八年元旦前后,奉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之命,史团长令我率第一连和第三连前往汜水县(今裁入荥阳市),归第一集团军第五十三军军长万福麟指挥;第二连由连长张礼恩率领,配属洛阳驻军马励武部。
汜水地处黄河南岸,北与武陟、温县隔河相望,东邻广武(今裁入荥阳市)、荥阳,南接登封、密县,西与巩县(今巩义市)交界,陇海铁路和当时的郑(州)洛(阳)公路均由此经过,虽是一个小县,但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该县除东北部地势较平坦外,大部分地区都是丘陵山地,耕地少,面积小,老百姓多住在窑洞里,生活很苦。
部队到达汜水后,我曾先与第五十三军联系,当时万福麟军长不在,由军部一位参谋接见。当我询问黄河北岸情况与守备部队的兵力配备时,他说:“黄河北岸百十里内无敌情,现在军部派有便衣坐探,如发现情况就会回来报告。汜水只有一个渡口,叫孤柏嘴,我军派有一个连在那里警戒,并负责检查来往旅客。由于城关村落少,部队住不下,只得散驻在城左右及火车站附近的村庄。如果汜水真的发生战事,你们炮一响,我们还赶得上。你们刚到,放心地修建炮台以备万一吧。”他又说:“有关民夫征集,你直接找县长,问题不大。”
当时汜水的县长叫郭伟(字有文,江西吉安人),听说他是走“太太路线”,送钱给刘峙的老婆而得的官。我和他谈及构筑工事时,他说:“在黄河河堤上,我们每隔二里修了一座岗哨楼,站在上面看对岸一目了然。在孤柏嘴渡口南岸反斜面,从前驻军修有炮台,驻军他移,我们没动它,你们来了正好用得上。”他还说:“汜水是古战场,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刘宋与拓跋魏在虎牢关大战,有一次死了十万余人,就在炮台不远的庙里还有一块碑记。”
我勘察了汜水地形后,得知黄河南岸的河堤较北岸高得多,站在河堤上能清楚地看到北岸的情况。为了适应炮兵作战,根据我既知的日军火炮种类和炮弹威力,决定营、连观测所建在河堤上,采用隐蔽坑道作业方法,由堤南沿掘进到北沿,只留展望孔。为节约民工,对孤柏嘴的旧阵地进行改造,加厚沙包,作为第一连的阵地;另在老爷岭关帝庙前为第三连构筑阵地。当时没有敌情,又有民工协助,修建的工事比较理想。与此同时,我集合营、连观测人员和器材,由营附刘元西率领,对有关区域内的地形进行测量,反复核对,还过河做标定,这为以后的炮战创造了有利条件。
我营官兵从到达汜水之日起,除采购人员外,全部投入备战工作。我营和第五十三军相隔较远,因无特殊事情要联系,所以没有架设电话。第五十三军除给过我们一次口令信号外,没再发过其他文件,甚至部队移动,也未通知我们。我营孤零零地驻在汜水,炮兵第五团从洛阳转来的第一战区长官部例行通报,往往是不具体或已失去时效。为了及时了解汜水对岸的情况,我们一方面与汜水县政府和守护渡口的地方警察取联系,另一方面利用正谊运输公司商业系统在黄河北岸的伙计们探听消息。正谊运输公司是汜水一位绰号叫“大红袍”的贫穷老汉所创办,老汉的大儿子王思斋当时是公司的经理。听当地人说,大红袍当年是地无一亩,房无一间,经常住在窑里。为了一家人的活命,他含泪离家,想过河谋生,但身上只有两文制钱,过了河连喝水的钱都没有。因下雨,在草棚里避雨时认识了一位跑单帮的客人,客人见他忠诚,叫他帮工,由此逐渐做搬运起家。大红袍去世后,他的儿子王思斋继续做运输生意,至抗战前,陇海铁路沿线各大站,都有正谊运输公司的生意。汜水是该公司的发源地,该公司还承担通往武陟、温县的拉脚运输。抗战爆发后,地方土产运不出去,但每日还有用自行车驮运轻便物资者。王经理想知道的是河北岸生意上的事,我想知道的是河北岸的日军动态,因此我营在汜水期间获得的情报,有许多是得力于正谊运输公司的伙计们。
一九三八年二月上旬,日军土肥原师团从安阳和河北大名向南进攻,中旬攻占新乡,然后沿道清铁路西犯,月底前进入山西境内。由于该部日军主要是为了追歼败退的第一集团军宋哲元部,并攻占晋南地区,所以暂时没有派兵进占道清铁路以南的武陟、温县。此时局势已十分紧张,正谊运输公司的伙计们不断向我报告来自北岸的各种消息和传闻,我营已进入临战状态。二月底至三月初,日军后续部队到达新乡附近。三月上旬的一天,王思斋对我说:“北边纷纷传说日军快到温县了。”当天中午,新任县长孙丕藩派人通知说:“温县最近有敌探和汉奸活动,你们要注意。”下午,我接到炮兵第五团从洛阳转来的长官部特急电报,大意是:即派一个连开往孟津,归第九十军军长彭进之指挥。我奉命后,考虑汜水绝不会无战事,但军令难违,乃决定第一连不动;令第三连连长何士操,在天黑后率队撤出阵地,立即赶往孟津报到。我派人在老爷岭阵地上点了盏灯,一是为了迷惑敌人,二是为了安定人心。
次日清晨,雪后初晴,风很大,我照例带着随从到黄河堤上巡视,得到孤柏嘴渡口警察传来的消息:日军的很多大炮正从武涉向温县方向移动。我听了这消息,意识到第五十三军走后,黄河南岸只剩下河堤上一公里一座的空哨所和守卫孤柏嘴的几名警察;虽有黄河天险,日军不能一下子就到汜水,但只凭我们这几门卜福斯山炮守汜水阵地,能顶得住吗?但一想到我是奉命在此守卫的,怕也不行,只能打一下再看。我当即快马加鞭回到观测所,此时营连的战斗人员都在阵地上待命射击,勤杂人员也打好行李准备行动。
半小时后,我看到从河对岸柳树丛中驶出三十多门汽车牵引的日军野炮,呈一字形纵队向沙滩开来。当时我和刘营附都认为,日军这样毫无顾忌,可能是有汉奸为他们送信,知道我军的炮不多。为了有效地打击敌人,我们只好忍耐一下,待敌炮下架(即炮从行动姿态改变为射击姿态的瞬间)时,来一个急袭射击。刘营附同意我的决定,立即通知阵地多准备炮弹。我和一连连长韩毓湘在炮队镜里密切注视着敌炮的每一步行动,待敌炮一下架,我一声令下,我方火炮立即开始急袭射击,河北岸的沙滩顿时被硝烟笼罩。我认为,敌我双方火炮数量是十比一,我军必须以歼灭日军有生力量为目的,因此射击一分钟后,我即下令改用较大幅度的摆射,形成扇面射击。我营火炮是半自动开闩装置,装填发射速度快,转动也很灵便。我们的士兵多数是老兵,技术也熟练,有与日军交战的经验。新兵虽是第一次上阵,但他们都是我营在洛阳整补时招收的中学生,具有爱国热情和较高的文化知识,因此在老兵的带动下,很快熟悉了战斗动作。新老兵协同一致,很痛快地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摆射。日军第一批三十多门野炮还没开口,就被我军三门卜福斯山炮打得晕头转向。我从日军炮兵整齐划一地进入阵地,到他们还击的先后次序上看,肯定敌人是缺员操作,估计伤亡不小。
这时,黄河北岸柳树丛后升起了日军的系留气球,加农炮、重炮也先后在野炮掩护下进入阵地,放列射击,炮弹大部分落在城南的火车站及其后方的高地上。我判断日军开始是应急而乱放,现在有气球观测,可能是有目的发射。综合长官部情报,我估计日军对火车站射击的目的,可能是为了破坏我方的交通线,也可能是误认为高地上有我军的观测所。我军经过一阵高速度射击,炮弹已消耗不少。我考虑从洛阳补充弹药,起码也要等到夜间,为了在有利时机发扬火力,我军没有必要和日军拼消耗,因此下令停止射击,立即将火炮撤出炮床,放在掩体侧面预先挖好的安全位置。
汜水老百姓听不到我军的炮声,都为我们担心。日军看我方半天不还击,以为我炮已被击毁,他们下午又趾高气扬了。当夕阳西下,黄河边上刮起一阵寒风时,日军可能是感到河滩不能再停留,未等他们的系留气球降落,就像下操一样全部停止了射击,慢吞吞地收炮(撤出阵地前的一种动作),这些我在炮队镜里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掩蔽部里的我军官兵已擦拭完火炮,准备好弹药,将火炮又推返炮床。在日军火炮上架(火炮停止发射,准备撤出阵地,开始运动)的瞬间,我下令火炮以炽盛的火力射击。当时的风向对我军很有利,炮弹准确地命中了目标。此时已日落西山,日军无法还击,只好急忙逃命。日军的气球来不及降落,就像线牵纸鸢一样,被拖着朝东北方向飘移。日军逃跑的那条道路是我们刚到汜水时就测量、标定过的,我们能准确地掌握方向和距离,所以我们对逃跑中的日军车辆进行阻截射击,完全出乎日军的意料。
这一天的战斗中,日军发射了数千发炮弹,车站南面的高地上弹痕累累,但车站站房和铁轨损失不大;我阵地前后及火炮掩体上也落弹不少,但没有贯穿,只有一发炮弹从火口空隙射入掩体,第一炮上士班长张廷奂受伤,担任第三、第四炮手的两名新兵阵亡。事后据正谊运输公司的伙计们透露,这天傍晚的炮击,有一辆日军汽车被击毁,当场击毙一名留胡子的军官,同车的官兵也有伤亡。战后长官部发下的情报中说,日军在山西垣曲慰灵祭时宣布在温县河边战斗中死大队长以下官兵十余人。
当晚孙县长和地方上的知名人士纷纷前来我营慰问,大家只是彼此相互勉励,却没有考虑布置居民疏散和如何防护的问题。入夜,通信排排长设法在长途线路上与洛阳炮兵第五团团部接通了电话,我向史团长汇报了当天作战经过,并要求他转请上级增派驻军。我说:“按今日情况看,汜水只有炮兵孤军作战,连担任警戒的一兵一卒都没有。如果日军炮火把我们阵地控制了,只要有几艘橡皮舟,肯定可以顺利渡河,那时我营恐怕连人马带火炮都会被俘。”史说:“不要怕,我已在长官部得到消息,敌人没有渡河的企图,他们炮击汜水,是在向我国军队示威。你营是一个小单位,不必过虑。补充给你们的炮弹已装上火车,据车站说是专车运送,如果你们车站修复,午夜即可到达。盼转饬官兵,好好应战。”
汜水火车站经过抢修,交通迅速恢复。半夜十二时左右,洛阳开来的弹药车到站,我营派去搬运炮弹的士兵还没赶到,站上的搬运工和附近的居民已主动参加卸车,力大的一个背一箱,体力弱的两人抬一箱,陆续送到阵地上来了。同时,城关居民听说我营有两名殉国的炮手尚未入殓,抬着两口棺材来到阵地。当时我感动得直流泪,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我说:“老乡们对我们的恩情,我们将铭记在心,我们要做好准备,明天狠狠地打击敌人。”
第三天清晨,天气不很晴朗,看不清楚黄河北岸。上午九点前,我突然发现北岸有日军炮队运动,但不像昨天那样肆无忌惮地跑到河滩上,而是躲在柳树丛中选择阵地,系留气球阵地也变了。这天由于日军阵地分散,又是先后进入阵地,在这样大的面积上进行压制射击,不会奏效,因此我决定先打日军炮兵的眼睛——系留气球基地。我们用较小的夹角求得距离后,集中火力进行破坏射击。当天日军的气球升降数次,我们由此判断射击有效。打了个把钟头,日军以密集火力对我阵地还击。我们总结了昨天的经验教训,又将火炮撤出炮床,人员进入安全的隐蔽所休息,只留少数人监视对岸敌情和守电话。这时,日军忽以大部分火力对汜水城关进行疯狂的射击,炸塌了许多房屋。由于县政府事先未动员居民疏散,不少人伤亡。这天日军打了上千发炮弹,城关及阵地附近的树木有些秃了顶,白雪覆盖的黄土被翻了起来,阵地前后的炮弹坑像雨后梨花似的,黄河大堤斜坡上的弹坑远看像鱼鳞一样排列得有层有次。日军一些未爆炸的炮弹,像锯了半截的果树,插在我们阵地前的沙包上,也有的插到沙滩上。不知是日军的目的已达到,还是别的缘故,今天收场比昨天早得多,下午三点钟左右就逐渐减少发射,东一炮西一炮地打。我们推断这是日军逐次撤出,但还未离开阵地,因此叫炮手们做好准备,暂不发射。后来看到通往温县的道路上扬起尘土时,估计日军已开始撤退,我们就向日军的必经之路进行阻截射击,最后干脆把火炮推到河堤上,对敌进行直接瞄准射击。当时天色尚早,日军又不再还击,许多居民趴在河堤上,大胆的还爬上岗楼看热闹。
黄昏炮战停止,阵地上沉寂了。当我进城视察,向县长慰问时,看到青壮年在残砖坠梁中找寻建筑材料,打算重建家园,也听到失去亲人的妇女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老百姓在自己遭难的时刻,也还有人到阵地上慰问我们。
第四天黎明前,城关居民就扶老携幼向有窑洞的地方躲避,我们则在阵地上严密注视北岸的情况,一直等到下午,仍无动静。天黑后,从北岸过来的居民说,日军炮队已开往济源。我问他们昨天敌人的伤亡情形,他们说:“有受伤的,但死伤多少弄不清。”
两天的激烈炮战结束了,从当时敌我火炮数量上比较,日军是我军的十几倍到二十倍;从火炮的威力上比较,日军是野、重、加农炮,我军是山炮;从消耗的炮弹数量上看,日军则数十倍于我;从双方死伤人数上看,敌是我的十倍。战后,我营官兵四出勘察,把所有未爆炸的日军炮弹,收集起来投到枯井里。正谊运输公司经理王思斋说这是“积德”。我说:“这是我们炮兵应尽的责任。”
战后,我获得编号为第三十三号的抗战华胄章一枚,第一连连长韩毓湘获忠勤章一枚,受伤的上士班长张廷奂被提升为准尉弹药队长。一九三八年下半年,我营奉命开赴鄂东地区,参加武汉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