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故乡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灵隐寺梦境

A

夜晚经常失眠的钟叶,从法国来中国的前一天晚上,却是畅快地睡了一个好觉,但依旧没有好得彻底,天快亮的时候,被一个清晰的梦境慢慢地摇醒,以至于一年后,她站在德国科隆大教堂前突然回忆起这个梦境时,画面依旧那样完整,甚至纤毫毕见——

在一个仲秋时节的凌晨,一个中国女人独自前往中国杭州灵隐寺。进山的小路上都是上香的虔诚老人,星光下看不见他们的面容,只能感觉他们脚步生风,夸张变形的身影扫过那个中国女人,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疾步行走的老人险些将那个脚步迟疑的中国女人挤倒。灵隐寺的寺门紧闭,像是道行深厚的僧人嘴巴。听说要到早上七点钟才能洞开寺门。无事可做的中国女人选择继续前行。山路越发陡峭,很快看见头顶上方茂密的树影中出现昏暗的亮光。中国女人紧走了几步,顿觉光亮无边,石壁上、石阶上晃动着巨大的人影,原来山顶上还有一座寺庙,寺门早已大开,但是走进去,繁星下却不见一人。恍惚中中国女人倒是看见了“韬光寺”三个字悬在眼前。山泉声若有若无,空气清凉甘甜,中国女人感觉自己就要走进寺门,就在这时似乎有人喊了她一声,她扭过头,没有人,在这无意间的一瞥中,女人看见身边有一个白色的木牌,风吹雨淋,已经破旧不堪,上面一行黑字却在星光下格外醒目:“你因何而来,为何而去”。

钟叶感觉自己梦中的那个中国女人下意识地“唉”了一声,随后她就被那悠长无限的“唉”声唤醒了。恍惚了好一会儿,钟叶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随后感觉到些许的凉意,这才终于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裸露在被子外面——她在巴黎,在自己家中。

钟叶扭亮床边的奶白色台灯,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她看见有灰白色的气息在夜晚的卧室里慢慢飘移,逶迤地环绕在她的床前。这一刻,她还是有些恍惚,不知道这灰白色的气息是来自刚才的梦中还是早已隐藏在自己的卧室里。

钟叶把白皙的长腿收回被子里,可心却如何也收不回来了,还在固执地想着刚才那场清晰的梦,一时搞不清楚梦境里的中国女人是谁。

应该不是我?钟叶自语道,假如是我的话,这个梦境不能成立——尽管中国人都知道“灵隐寺”大名,可我没有去过呀?至于那个“韬光寺”,我更是闻所未闻。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清晰而又奇怪的梦?

“你因何而来,为何而去?”钟叶念叨着这句梦中记下的话,不知是属于梦中的那个中国女人,还是原本属于她自己。她坐起来,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想去艾瑞克那里,可是走到艾瑞克卧室门前,猛然停住了脚步。她揉了揉眼睛,似乎努力让自己从梦境中走出来,回到令人气愤的现实中来。

她缓慢地回到自己卧室。

卧室里灰白色的气息越发浓重了。

钟叶和艾瑞克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两个就要度假同行的夫妻,却在临行前的晚上分床而眠。就在今天晚上,艾瑞克忽然抱着被子,去了另一间屋,说是心脏不舒服。但他的背影异常坚定,好像与心脏没关系。

不舒服?钟叶刚才睡前,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一件正常的事。的确,最近两个人产生了一些矛盾,而且大有蔓延的趋势。可以这样讲,现在的矛盾,依旧是过去矛盾积累之后的继续延续。

钟叶现在发现,她和艾瑞克有着身上毛细血管一样的、无所不在的矛盾,遍布在他们生活中的每一分钟。

艾瑞克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性格沉闷,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法国人的浪漫,甚至大有中国传统社会的保守。刚刚相识的时候,钟叶就喊艾瑞克“艾夫子”,艾瑞克很高兴,甚至认真纠正,“不,应该是孔夫子”。所以有段时间,钟叶就喊他“孔夫子”。艾瑞克答应得异常清脆,仿佛小学生课上回答老师问题。钟叶面对这个小她三岁的法国男人,总感觉不太真实,仿佛这场婚姻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干系。

这次中国之行,说是两个人去度假,其实还有另一项重要任务,要回钟叶的祖籍——江西省赣南市崇义县,为钟叶的爷爷钟谭林扫墓、祭奠,同时还要参加“钟氏宗祠”的开祠,以及“钟氏族谱”的修谱。钟叶的父亲钟大同已经在钟叶哥哥、姐姐陪同下提前去了赣南。听说这次隆重的家族活动,还有广东、江西、湖南等地的钟氏族人前往,再加上当地的族人,传说将有二百多人参加,甚至可能还要多。

五年没有回国的钟叶,当然想要回国看看,最初她只想独自回来,不想带艾瑞克。结婚一年多来,他们相处不太愉快,仔细想来倒是没有太大的矛盾,都是一些鸡毛小事漫天飞扬。可这些零碎的鸡毛,如今已经堆积成了沉重的大山。钟叶想要主动去公开、明确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却始终没有与艾瑞克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她起先觉得是自己没有时间,可后来看上去,艾瑞克似乎也没有时间。他们都没有心情坐下来敞开心扉。

钟叶想要努力拨开那些鸡毛,移开鸡毛山,寻找真正的症结。她思前想后,认为她与艾瑞克之间的矛盾,除了艾瑞克思想保守固执之外,还有艾瑞克父母的原因。他们的思想在艾瑞克背后不断地发酵,不断地覆盖艾瑞克的精神。

艾瑞克的父亲是一位个子瘦高的法国人,母亲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德国人。半年前,艾瑞克的父母——两位已经离异多年的夫妻,突然相伴从普罗旺斯地区的马赛市来巴黎看望他们的儿子和中国儿媳。钟叶得知后,顿感慌乱,她知道艾瑞克与他父母感情不好,结婚前后,他们这对小夫妻与那对离异老夫妻只见过两次,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如今两个身上带着熏衣草香味儿的老人主动前来,钟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她开始失眠,之后为自己设计了多种表现,最后又全部推翻。她觉得最初设计的那些行为,有些故意迎合的味道,不是自己的风格,她不想委屈自己,就像她绝不屈从艾瑞克一样,她一定要坚守自己的人生准则。钟叶最后决定,还是继续自己的行为方式——对他人之事不闻不问。钟叶就是这样的人,包括对待艾瑞克,只要不涉及她的感受,她好像永远不会生气。

两个法国男人,一个中国年轻女人,一位年老德国妇人,这四个人的一桌晚餐,那天吃得很是愉快。这让在座的四个人都没有想到。

钟叶见到餐桌旁艾瑞克离异父母彼此亲热的样子,暗中猜测公婆是否准备重新在一起生活,她也难得见到艾瑞克脸上绽放出笑容。于是她鼓足勇气,想要创造和谐的外部条件,让公婆重归于好,要让艾瑞克在分享父母和好的气氛中,增加他和父母的亲近关系。钟叶想要祝福的举动,开始慢慢萌生,甚至有点激动了。她想在这个全家人特别温馨的时刻,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从而彻底扭转艾瑞克对她情感过于奔放、不懂得收敛情绪的印象。

艾瑞克结婚初期或是更早之前,曾经抱怨钟叶没有温情,不像是来自传统的中国,好像是来自巴西或是阿根廷。为什么不能含蓄一些呢?艾瑞克张着双手,无辜地耸着肩膀,“孔夫子”艾瑞克把钟叶比作“墨西哥辣椒”。

那天晚上,做了一桌子中国菜的钟叶,尽管非常疲惫,最终内心那种强烈冲动,让她化作了突然的温柔行动。

钟叶举起红酒杯,祝福公婆幸福愉快,能够早日和好,重新建立家庭。并且温婉地说,重归于好,不失为一种切合现实的选择。

钟叶没有想到,公婆脸色大变,极不礼貌地用刀叉敲了一下碟子。要知道,这样的举动,几乎就是代表愤怒了。

餐桌旁的空气瞬间冻僵了,硬邦邦的,能够冻死人。

艾瑞克看着钟叶,揶揄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联合国秘书长,或是美国总统?

钟叶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人,她立刻板起脸问道,你什么意思?

艾瑞克并没有因为钟叶脸色不好看而终止揶揄,说,我觉得你在尽情发疯!

钟叶气得嘴角抽动,反问道,你不是希望我温柔吗?希望我东方式的温柔?

艾瑞克几乎已经冷笑了,说,你以为你刚才的举动是玫瑰吗?不,是辣椒!已经辣得我喘不上气来了!

钟叶瞪了艾瑞克一眼,闭紧了嘴巴,嘴角处像是插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似乎只要她动一动嘴巴,两把利剑就能飞出去杀人。

公婆住了三天,语焉不详地回马赛市了。后两天他们再没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公婆前脚走,又因为钟叶调高电视机音量,艾瑞克讥讽她不注意别人感受。本来钟叶因为公婆的事情,一肚子火气还在憋着,还没有尽情撒出去,没想到艾瑞克又要寻衅滋事。

钟叶问他,你到底要我怎样?你说我不懂温柔,不关心别人。可是我温柔了,关心别人了,在你眼里,依旧是我不对。你想要我做什么?

艾瑞克浅灰色的眼珠儿流露出浅灰色的光。他们看着对方,谁都不说话了,再次开始了漫长的“冷战”。

钟叶回溯她和艾瑞克的这场婚姻,应该承认,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艾瑞克父母的祝福,甚至也没有得到艾瑞克亲属的祝福。没有得到家人、亲属祝福的婚姻,很可能是不幸福的婚姻。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中国夫妻,也适用于中外夫妻。

钟叶在与艾瑞克走进婚姻之前,她已经在法国生活了四年,她自认为了解法国,了解法国人,她相信与艾瑞克结婚之后,不会出现中国家庭式的矛盾,尤其是中国特色的婆媳矛盾不会出现,可是结婚后她才发现并非这样。尽管她和离异的公婆不住在一起,包括在婚礼那次,他们也只见过两次面,但感觉家庭矛盾依然存在,似乎就隐藏在身边,随时可能飞溅。钟叶发现当今世界真的已经“大同”,国内遇到的问题,国外依然会遇到。

回想去年新婚,钟叶和艾瑞克到德国度假,住在科隆的艾瑞克的舅舅家,那时钟叶就已经感觉艾瑞克的舅舅对她只是礼仪上的友好,内心并不友好。人是有感觉的动物,人与人之间的气息,闭着眼睛都能嗅出来,根本不需要通过具体的事,只是一个肢体动作或是一个飞速闪过的眼神,就能立即被对方捕捉到。钟叶从看见艾瑞克舅舅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个叫“波尔”的光头家伙心里在想什么。波尔舅舅对艾瑞克影响很大,可以说就是艾瑞克的“精神教父”。艾瑞克之所以学建筑设计,也是受了波尔舅舅的影响。最近这段时间,钟叶常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和艾瑞克之间发生的问题,我们自己不能解决呢?为什么不能抛开周围人的影响呢?我们之间的症结到底“纠”在哪里?

艾瑞克现在巴黎一家规模不大的建筑设计所工作,正在准备考建筑设计师,整天沉浸在建筑世界里,可他还没有自己满意的作品诞生,所有的设想都还梦幻般地停留在图纸上。眼下,他正准备为一所社区文化中心设计图纸,可是还没有找到灵感,处处显得特别焦虑。其实,钟叶对于艾瑞克的焦虑非常理解,因为每当看见艾瑞克焦虑的时候,她就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状态。

早年的钟叶是一个豁达开朗的姑娘,是一个可以用笑声解决任何问题的人。来到法国留学后,学习和生活的双重压力,让她开始变化。她在巴黎大学搞比较文学的研究,成天泡在资料、书籍里,但至今还没有理想的成果;她还想将来拿完比较文学的学位,再去搞社会学的研究,考取社会学的学位,可这所有的规划都还是“在路上”。

钟叶和艾瑞克在各自领域奋发努力,他们毕竟看到了些微曙光。但在婚姻问题上,却始终黯淡无光,而且总是老伤添新伤,伤口始终没有彻底愈合。钟叶不想放弃这段感情,她感觉艾瑞克也不想放弃,只是两人还没有找到走入对方心灵的契合点。她总是这样开导自己:或许艾瑞克还年轻的缘故吧。

本来这次回中国,钟叶跟哥哥讲,她想自己来。艾瑞克打算今年度假还去科隆,虽然最后遵从了钟叶的意见,但不是心甘情愿。钟叶知道,科隆有艾瑞克的初恋女友。去年在科隆,钟叶也见到了那个身材苗条、模样俊俏的法国女孩。波尔舅舅讲,那个女孩是因为伤心才离开巴黎的,在波尔舅舅的眼里,那个女孩才更适合艾瑞克。那个女孩注视艾瑞克时的深情的目光,钟叶能看出来,女孩儿还在期待着什么。可是钟叶的哥哥却极力劝说钟叶,一定要跟艾瑞克一起来中国,一起去赣南。

钟叶的哥哥钟铁亮在北京做大生意,听姐姐说,照钟铁亮现在的趋势发展,用不了几年,就能上胡润富豪榜。钟铁亮为了让钟叶和艾瑞克一起来,打了无数次越洋电话,甚至把往返机票的钱以及所有的花费,全都打到了钟叶的银行卡上。对钟铁亮的热情,艾瑞克很是反感,他涨红着脸说不会用别人的钱去度假,甚至讥讽钟铁亮的发财之道,贬低中国富豪的种种行为。钟叶知道一些关于中国富豪的负面新闻,她可以指责,甚至诅咒,但艾瑞克讲出来,钟叶还是不高兴,她希望艾瑞克不要用国外一些偏激的新闻视角来看待中国,一定要去亲身感受,不要戴上有色眼镜。钟叶从艾瑞克表情上还能看出来,他并不接受她的观点。可最后在钟铁亮锲而不舍甚至有些令人无法想象的低三下四的努力下,艾瑞克勉强答应跟随钟叶来中国度假,但还是个性很强地表示不用钟铁亮的钱,并且有言在先,这次度假,两个人要分开花钱,以此表明他的清白。

钟叶对哥哥如此热心全家集体前往赣南祭奠,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来没感觉到哥哥的家庭观念如此之重。钟铁亮整日埋头生意,当年她出国时都没有送她,几年来及至她结婚后,钟铁亮很少跟她联系。有一次钟叶主动联系,钟铁亮的第一句话却是硬邦邦的“有事吗”,外柔内刚的钟叶立刻反击道:“问候你一声,算件事吗?”钟铁亮“咯噔”一下不言语了,从此兄妹二人更是很少来往,也是因为实在没有话讲,如今却因了爷爷的忌日而热络起来,钟叶能不感到奇怪吗?

当钟叶、艾瑞克离开巴黎时,钟叶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愿这次旅行会让艾瑞克改变什么。她想好了,这次中国之行后,假如她和艾瑞克之间的矛盾还是不能解决的话,她有可能要考虑分居,甚至是离婚,她想成全艾瑞克和那个身在科隆的巴黎女孩儿。钟叶甚至在心里赞美自己,我是一个情感大度的中国女人,不会让那个法国小女孩骂中国女人小家子气。

钟叶、艾瑞克来到了北京,他们将在北京停留一天,第二天上午奔赴赣南。钟叶不想让这次度假在别扭中度过,起码来到中国了,她是主人,况且眼下他们还是夫妻,即使不是夫妻,也不能慢待了朋友。钟叶想要努力忘掉来之前的那个巴黎夜晚,想要暂时忘掉艾瑞克突然抱着被子、独自去了另一间屋子的背影。她想,一切都等到回法国再说吧。

夜幕降临,钟叶请艾瑞克在“全聚德”吃完烤鸭,看着天色尚早,又提议去酒吧。

为什么?艾瑞克问。

想请你喝酒。钟叶说。

艾瑞克眨了一下灰色的眼珠,没有再问,却不住地用眼睛瞅着钟叶,似乎想要猜测出来什么。钟叶看也不看他,径直向前走。尽管平日里钟叶对艾瑞克有年龄上的居高临下的宠爱,可是艾瑞克对此宠爱,总是有些毫不在意,似乎心安理得地享受,可一旦钟叶板起脸来,艾瑞克还是有些发憷,他有时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中国女人,一半烈焰,一半柔水。钟叶回敬说,那就看你能不能把“烈焰”装进“柔水”里。艾瑞克说,我不是……在努力吗?

艾瑞克爱喝红酒,可他很少去酒吧。钟叶更没有时间去酒吧了,可是钟叶今天晚上特别想喝酒,尽管平日里她对酒精没有特别的向往。

秋季北京后海一带,用“灯红酒绿”来形容恰到好处,如今北京的夜生活,似乎比纽约和巴黎更加灯火阑珊。后海一带,西方人、东方人;女人、男人;情侣、朋友……各种关系、各种族群、各种腔调的人,汇聚在这有着老式青砖瓦房的地方,窄小的路面上人流拥挤,一边是喝酒的地方,一边是闪烁着亮光的水面,空气中弥漫着啤酒泡沫的香味儿,还有各种笑声、抽泣声以及无法辨清的其他声音。

当艾瑞克望着身边川流不息的人,得知已经来到后海时,眼睛亮了一下。北京后海的酒吧在国外很有名气,艾瑞克在法国都知道。

钟叶带着艾瑞克走进一家挂着红灯笼的酒吧。这是一所四合院,穿过青砖铺地的厅堂,走过一间大屋子;再穿过去,又来到一个带着水池子的后院。艾瑞克四处张望,以为走进了俄罗斯套娃里面。钟叶想大院子的后面可能还会有院子,还会有厅堂,还会有更加幽深的景观,但她不想再往里走了,她想快点儿喝酒。她有一种无名的躁动。

钟叶站住,告诉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服务生,我们在外面坐吧。

服务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看上去见多识广,他没有理会钟叶,却对着艾瑞克,指着大院子,用英语说,这院子是北京文物,以前住过大人物。在这里喝酒有情调。

钟叶有些生气,用汉语对服务生说,你应该对我讲,今天是我请客。

服务生没有任何尴尬,转过身子,讨好地对钟叶说,这些日子没有雾霾,在院里喝酒,爽哩。

艾瑞克看着水池里游动着的红色锦鲤,对服务生高兴地点头,连说“OK”。

院子很大,除了中间的水池子,还有两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几乎把院子上空完全遮蔽住了,要是白天的话,这里肯定树影婆娑,充满慵懒的情调。尽管眼下已经天黑下来,但是树枝上的小灯泡已经亮了,大院子里充满了悠长、闲适的意味。围绕着水池子的是三把高大的蓝色遮阳伞,伞的下面是一张小圆桌,周边摆着几把造型奇特的木椅子。皎洁的月光和橘黄色的灯光,非常适宜情人喝酒。在一把伞的下面,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衣服颜色异常夸张,非常时髦,看上去年岁不大,像连体婴儿一样如胶似漆。他们眼前的小圆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酒瓶子,看上去豪放而气派,还有一点青春的颓废。

钟叶走到靠近里面的大伞下,疲惫地坐下来,她的视线正好对着水池子,能够隐约看见水池子里的红色锦鲤。艾瑞克也坐了下来,他选择坐在钟叶的旁边,这样他和钟叶拥有了同样的视角,也能看到水池,也能看到锦鲤。

我想喝啤酒。钟叶说。

艾瑞克说,好,一样。

钟叶要了半打青岛啤酒,因为艾瑞克只知道中国的青岛啤酒。钟叶对服务生又特别嘱咐,一定要冰镇的。刚才被钟叶打击过的服务生,现在已经听从钟叶的调遣了,他已经看出来这对中外男女真正的关系。

啤酒端了过来,同时一股白色的凉气也飘浮过来。

钟叶举起啤酒,示意了一下艾瑞克,然后喝了大半。

艾瑞克耸了一下双肩,喝下去一瓶。

浅蓝色的大伞,在灯光下变成了深蓝色。由于酒精的作用,平时很少喝酒的钟叶,脸颊瞬间变成了暗红色。

秋季,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没有春季的沙尘,也没有冬季经常降临的雾霾,而夜晚的秋季,又是伤感中带着精神欲望的最佳时段。此刻,钟叶的欲望就是倾诉。艾瑞克早就看出钟叶的想法,大概青岛啤酒的好味道,促使艾瑞克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从在巴黎戴高乐机场登机,到北京首都机场落地,一路上漫漫十个小时,两个人没有说多少话。

现在,似乎都有了倾诉和倾听的欲望。

艾瑞克好像已经猜透了钟叶的心思,首先说道,你爷爷是我们这次度假的一个中心任务,是吧?所以我想听你讲一讲你爷爷的故事。

钟叶看着月光和灯光交织下的艾瑞克,望着他亚麻色的头发,心情稍微愉悦起来,艾瑞克真是猜到了她的心思。

钟叶讲述着没有见过面的爷爷,艾瑞克能够听出来,钟叶的语气中带着骄傲。钟叶说,爷爷现在还活着的话,已经是110岁了。爷爷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钟谭林;爷爷有文化,青年时代本来有机会去法国留学的,但他追随共产党闹革命,开始出生入死;再后来,也是有机会当领导干部的,可他却选择做了一个普通的老表。爷爷这一生获得过高尚的荣誉,也受过许多卑微的委屈,但是爷爷一生不悔,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追求。

艾瑞克问道,你爷爷的爱情、婚姻呢?

你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钟叶问。

艾瑞克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他的亚麻色头发泛起金黄色的光泽。许多时候,在不同的光亮下,艾瑞克头发的颜色总是在金黄色和亚麻色之间跳跃、变换,搞得钟叶有时真不知道艾瑞克头发到底什么颜色。

钟叶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要从我家的祖上寻找答案,寻找我们之间婚姻矛盾的根源。

难怪你是学习比较文学的,总是富于联想。艾瑞克摊开双手,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钟叶说,你就是不问,我也要告诉你。

我爷爷钟谭林一生有过三段感情:第一次是包办婚姻,短暂得只有一个晚上,没有爱情、没有生育;第二段感情,没有结婚,只是爱情,但却刻骨铭心;第三段的感情终成婚姻,但那个女人却又悲惨死去。

钟叶感慨道,我爷爷的这三段婚姻,对他人生有着重要影响。

艾瑞克认真听着,似乎产生了兴趣。他这才知道,原来钟叶的父亲是钟叶爷爷最后一次婚姻所生,在钟叶父亲之前,还生有两个孩子,都先后夭折了。钟叶的父亲,是钟叶爷爷钟谭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是钟叶父亲却对钟谭林有看法。这种看法也只是钟叶感觉出来的,父亲并没有讲给她。对于父子之间的矛盾,艾瑞克倒是完全能够理解。

钟叶还告诉艾瑞克,赣南很有特点,尤其是民居和宗祠的建筑特点。对建筑的话题,艾瑞克并不在意,首先他没有来过中国,还没有感触;另外他认为最好的建筑是在西方。现在艾瑞克有兴趣的是,假如当年钟谭林去了法国留学,并且定居在了法国,那么他遇上出生在法国的钟叶,此刻他们的关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钟叶听出艾瑞克的弦外之音,立刻说,生活没有假设。

艾瑞克倒是认同。

钟叶继续喝酒。艾瑞克也跟着喝,不时地看着手里的青岛啤酒商标。

喝了酒的人,往往不管别人的感受,永远继续自己的话题。

钟叶继续自己的讲述,她认为爷爷是一个有理想有信仰的人,尽管受过委屈,但至死没有后悔自己的人生选择。说完这个观点,马上又说起艾瑞克的波尔舅舅,钟叶指出艾瑞克的舅舅是错走人生之路的人。

钟叶在艾瑞克面前大力赞颂爷爷,其实她对爷爷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对爷爷的“红色往事”也没有想要太多深入了解的欲望,只不过在艾瑞克面前尽量表现出维护家族荣誉的自尊心。在这一点上,艾瑞克和钟叶的表现却极为相同,甚至可以讲完全吻合。

大概酒精的缘故,艾瑞克也有了讲述的欲望,他向钟叶说起自己的家世。

艾瑞克的祖父是波兰人,在“二战”时参加了反法西斯战争,后来定居在法国,并取得了法国国籍。艾瑞克的舅舅波尔,“二战”后住在民主德国,是一位共产党员建筑师,在柏林墙倒塌之前逃到了联邦德国,娶了一位大他三十岁的联邦德国有钱的病女人,后来这个女人死了,波尔也就继承了遗产,过上了无忧的生活。艾瑞克的妈妈年轻时,从民主德国前往法国巴黎上学,后来结识了艾瑞克的父亲,二人结婚成家。艾瑞克的父母在艾瑞克很小的时候离婚,波尔舅舅没有孩子,非常关心艾瑞克,甚至把艾瑞克当成他的儿子。

艾瑞克第一次说起自己的家世,显得颇为感慨。钟叶清楚,其实艾瑞克内心很是自卑,每当钟叶问起他家庭情况时,他尽管大方讲述,但还是为自己不是纯正法国人感到自卑,他为自己是波兰后裔感到不自信,话里话外总是尽力掩饰。

两个人很快喝完了半打啤酒,艾瑞克似乎兴致更加浓厚,又要了半打,并且声言,这是他请客的。

在中国北京的秋季夜晚,因为啤酒的缘故,这一对矛盾夫妻的话多了起来。可就在这时,旁边那对连体婴儿一样的恋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原本还在喁喁私语,突然爆发起了冲突,激烈地争吵起来,声浪几乎要掀翻头顶上的遮阳伞。女孩儿站起来就走,男孩儿在后面追,服务生也赶紧跟过来,拦住他们,让他们结完账再走。

艾瑞克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中国人现在很有钱,法国的奢侈品都让中国人买走了,可是富裕起来的中国人,却是越发地焦虑。

难道高雅的法国人避免焦虑了吗?钟叶斜睨着眼睛。

艾瑞克摊开双手,说,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件事了,可那只是……个案,不代表整个法国。

钟叶指着刚才那对年轻情侣坐的地方,说,他们也是个案,不代表中国年轻人的现状。

钟叶想要说的那件小事很简单,去年夏季的一天,巴黎下大雨,钟叶骑自行车赶路,在自行车道上,不小心把一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撞了,摩托车只是后视镜碎了,还有一点漆皮掉落,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对方根本不听钟叶解释,立刻叫来警察,把钟叶送进警局,因为钟叶骑自行车没有戴头盔,所以责任认定钟叶要负全责,最后对方硬是通过律师费、评估费、修车费等,把那辆半新不旧的摩托车重新翻新、喷漆,竟让钟叶花了三千欧元赔偿。这件事,就连土生土长的艾瑞克都承认那个法国青年做得实在过火,有失法国人的脸面。

可能因为钟叶重新提起那段“法国遭遇”,还有刚才那对年轻恋人的激烈争吵,兴致本来很高的钟叶、艾瑞克再次陷入沉默中。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不知道该讲什么了。

钟谭林在临终前两年里已经不能走路了,一个整日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还能做些什么呢?钟谭林做了一件大事,他写了许多留给后辈人的信。从某种方面讲,这些信件就是钟谭林的个人回忆录。信的原件已经保存在钟谭林家乡崇义县“党史办”。而信的复印件,钟家的每个孙儿、孙女还有外孙、外孙女,人手一份。

钟叶也收到了姐姐寄来的复印件,当时她只是大致地翻了几下,随手就放下了。她一直没有时间看,或者说对这些信没有放在心上,那些小楷毛笔字写得太过紧密,也让她始终静不下心来。如今在北京飞往赣南的飞机上,钟叶开始看起信来。一直在电脑上专注地看欧洲各国建筑设计经典的艾瑞克不会说汉语,当然更不会认识世界上这唯一的方块字了,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钟叶看什么乃至表情上的变化。

钟叶读着爷爷钟谭林写给他(她)们这些后辈的文字,初始觉得那些文字特别陌生,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是呀,她对爷爷本来就是陌生的,除了偶尔从父亲那里听来一些关于爷爷经历的只言片语之外,何况这些陌生的文字?可是……可是这些用毛笔写在黄色信笺上的小楷字体,写得非常工整,很难想象是一个耄耋老人所写。她想象着爷爷在写这些文字时的神态,肯定是写上一会儿、停下一会儿;也可能专注地看着他的这些文字,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后人。

钟叶觉得那些字充满了特别的耐心,仿佛写上一千年都不厌烦。尽管钟叶没有见过爷爷,连照片都没有见过,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可是眼前的这些文字,使得开始还有些心情浮躁的她,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透过这些浸透着感情的文字,她好像看见了爷爷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看见了爷爷壮实、敦厚的身体,也好像看见了爷爷正在随着机舱外面翻滚的白云飘浮过来,亲切地坐在了她的身边,温暖地说,孙女呀,你叫钟叶?好名字。阿公喜欢这个名字。我就叫你小叶子吧,好吗?哦,你答应了,好。爷爷钟谭林开心地笑着,甚至还跟孙女开起了玩笑,小叶子,你去赣南看望我,阿公感谢你呀。你晓得吗,在咱们的家乡赣南,鼻子不叫鼻子,叫“鼻公眼”,耳朵不叫耳朵,叫“耳朵眼”,脸上的这些东西,都有个“眼”字,有趣吧?

爷爷钟谭林的声音那样清楚,像是只说给她一个人。钟叶听到这里,无声地笑起来,她没有任何的惧怕,也没有了任何的疑惑。

爷爷钟谭林的声音,继续在孙女钟叶的耳边缓慢地响起来,钟叶闭上眼睛,认真地听下去。尽管因为爷爷的口音问题,她有时听不明白;爷爷的讲述,有时也会显得混乱,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可她听得认真,并且在倾听中认真地归纳、总结,所以一切都能顺理成章。

爷爷钟谭林说,我十六岁那年……是民国五年,对,是民国五年。小叶子,在咱们赣南的乡下,你可能不晓得,十六岁的后生仔,已经是要给家里挣钱的年龄了,不,已经是挣大钱的年龄了,不仅要管饱自己的嘴巴,还要给家里挣来钱。不然的话,就会被乡邻笑话。

我出生在赣南崇义县乡村的一个中农家庭,在当时看来,钟家的家境还算不错,每天都能食上半饱的饭。我的阿爸、姆妈还算开明,在我十岁那年,他们终于下决心把我送进了私塾,不是阿公当着孙女的面夸海口,我喜欢读书、识字,特别用功,脑袋上从来没有挨过塾师的教鞭,手掌上也没有挨过塾师的板子。那时候我不知道,就这样读书下去,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有想那么多,就是一门心思读书、识字。

可是有一年,我感觉家里有事了,我看见阿爸、姆妈的脸上都是愁云,后来才晓得,原来县上的苛捐杂税不断增加,名目繁多,很多庄户人家都承受不住了,再加上那一年天灾人祸,久旱缺雨,各种口音的持枪的兵们,一队队地从家门口过,他们走得飞快,走得狗赢!这些兵们还会顺手拿走农民家里的东西,不给,就用枪托说话!

钟家就这样败落了,好端端的一个家,说是跌苦,马上就没饭食了。我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可能阿爸、姆妈不便告诉我吧,总之家里没钱了,揭不开锅了,就连房上的瓦破碎了,也没有钱再换上新瓦了。家里整日都是哀叹声,每个人脸上都是沉重的愁容。

我只得离开私塾了。塾师是个矮个子,早年的秀才,十个手指头上留着长长的焦黄的指甲,他用长指甲的手摸着我的头,特别惋惜地说,不让仔读书,你家爷佬会……后悔一辈子的。

后来经人担保,我去了县上的一家杂货店。我们家和开店的,东拉西扯地能攀上亲戚,按辈分算,开店的是我的表兄。我们都是“谭”字辈儿的,表兄叫钟谭生。我会识字,也会算术,我就边当店员干活,边帮表兄钟谭生记账,至于将来的前途,我不晓得。据说阿爸还是有他的打算的,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阿爸是打算儿子将来能够自己开一家小店;等攒够了钱,有了经商的经验,再开一家大店。可是,我辜负了阿爸的希望,没有在表兄钟谭生的杂货店干下去,改变这一切的,也就是改变我前途命运的,是一个叫陈子杰的人。

陈子杰是县上高等小学校的校长,我们可以算作“忘年交”了。小学堂离我们的杂货店不远,陈校长经常来店里买纸烟,也买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毛巾、肥皂、牙刷、针线,有时也会称点儿盐,一来二去的,就和我这个小伙计熟了。陈校长个子不高,身材瘦弱,常年穿着灰布长衫,没看他有过第二件长衫。陈校长的头发剪得很短,戴着一副黑边圆眼镜,鞋子总是很旧,鞋后跟和鞋帮都破了,要不是长衫遮住了,真是太难看了,可我是一个心细的后生仔,暗地里早就注意到了,我没有当着陈校长的面明说。陈校长很和蔼,每次买东西,都要跟我说上两句话,临走时,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容。后来,陈校长知道我是因为家中变故没有再求学,很是遗憾,尤其是有一次他考我,我给他背诵了岑参的边塞诗《碛中对》,当我背诵完最后两句“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时,陈校长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好、好”,夸我有远大志向。也就是从那以后,陈校长再来买东西时,经常和我谈论国家大事,跟我讲一些崇义县的时局,虽然只是三言两语,无头无尾,我听得也不太明白,但还是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知道了许多新奇的事情,闻到了外面的空气。可能是受了陈校长的影响,我开始向往外面的新生活,我想到南昌去,想到上海去,想到广州去……阿爸希望我将来做小买卖的想法,早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后来表兄钟谭生为了扩大生意,也可能是为了让我躲开陈校长,命我挑担子去周边乡村卖货。我是不愿意整日待在铺子里,枯燥乏味,能把人憋死,于是我高兴地挑起担子,哼着小调儿就去了。那时,我常常是昼头走出店、下昼头才能回来,累得浑身像是散了架,可心不累,正好符合我的心思,感觉心里头亮堂了许多。我走乡串户,接近贫苦的山区农民,了解了他们的生活和想法。我对待贫苦农民从不苛刻,可以赊账拿货,深得山民的信赖。可是为了赊账的事,我也没少挨表兄钟谭生的训斥,说我假装圣人,为此还克扣我的工钱。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正是这段接触贫苦山民的经历,让我真正体味了穷人的生活,我的思想也开始转变了。

这一年的暑期,我又认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个人可是不简单,竟然跟我纠缠了一辈子,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这个后生仔叫杨大清,大我两岁,在南昌国立农业专科学校读书,放暑假回到县上,在杂货店买东西时认识了我。杨大清是一个思想激进的进步学生,眼睛不大,总是闪亮,后来县警察局的警察骂他,说光是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后生有“反骨”。小叶子,你明白“反骨”吧?就是造反的意思。

正是在结识陈子杰校长之后,又接触了这位杨大清学生,杨大清的激进更加速了我思想上的变化。杨大清偷偷让我看他带回来的书,我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一本书,书名叫《伏虎集》,后来陈子杰校长告诉我,像《伏虎集》这样的书,都是宣扬无政府主义的,我们不仅要砸烂一个旧政权,还要建立一个新世界,无政府主义没有指明未来的路。当时,我分不清什么无政府主义、什么新政权、什么未来,只是看了《伏虎集》这样的书,我心潮澎湃,整日坐立不安,总是特别激动。可能当时我也像杨大清一样眼睛闪光发亮,大概我也长“反骨”了吧。反正那时表兄钟谭生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像是看一个吓人的怪物。

杨大清不仅思想激进,讲话也激进。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他每一句话都像是点燃了清脆的爆竹,不仅让我耳目一新,还总是能让我处在激动之中。比陈子杰校长讲给我的还要让人怦然心动。

就是因为杨大清的影响,我思想上有了剧烈的变化,我不想在杂货店做工了,一刻都不想再等待了,我要出去闯荡,要成就一番大事业。我的变化,表兄钟谭生看在眼里,暗地里告诉了我阿爸、姆妈,我的想法立刻遭到家里反对。阿爸不让我在县上住了,连夜赶过来,不由分说,转天一大早就把我领回了乡下。在乡下的那段时间我特别苦闷,又无处发泄,整日蔫头耷脑的,打不起精神来,可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那团火已经快把我烤焦了,已经快把我变成一个四处滚动的大火球了。

一年以后,因为家里穷得实在过不下去,我再次来到县上。这一次,阿爸、姆妈没有阻拦我,可能时间长了,他们已经放心了。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那团火还没有熄灭,而且燃烧得更加凶猛了。

我来到县上后,没有去找钟谭生,一来听说钟谭生不做杂货店了,二来担心他告诉我阿爸。我去找了陈校长。陈校长是我最信任的人,不找他,还能找谁?陈校长让我在学校做了校工,生活上有了着落。

离陈校长近了,我感觉特别痛快,也从陈子杰校长那里,看到了《共产党宣言》和《新青年》这样的进步书籍。在乡下憋闷了一年,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我都想蹦起来唱歌儿。

可是好景不长,阿爸又从乡下来到县上,硬是再次把我拉回乡下,我不走,红头涨脸的阿爸就以死来要挟我,他手里举着一大碗石灰水,硬是当着我的面要喝下去。我只得屈从,再次离开县上。到了乡下我才知道,原来家里给我订下了婚姻。

小叶子,民国七年,我十八岁了,你一定会理解阿公的,我实在抵御不过阿爸和姆妈的催婚,终于接受了包办婚姻,与邻乡一位姓刘的细妹子成了亲。家里哪知道我的理想,我的理想不是结婚,不是生个毛伢子,一辈子过安稳的生活,我已经有了大志向,我要做展翅飞翔的大鹏鸟。说起来,当时我想得也很简单,就是必须离开家,《新青年》那些进步书刊都明确告诉我了,年轻人只有离开家,才能拥有广阔的人生未来。

迎亲的那天,从早上开始,一段接一段的程序。我的这场婚姻,其实已经简化了很多,要是按照习俗,是要从相亲开始的,要经过送庚帖、订婚,睄节、报日子,最后才是迎亲。每个程序都要费上一段时间。可能是阿爸、姆妈担心我提前知道了会逃婚,所以才和女方家商量好了,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硬是结结实实地瞒住了我。家里人代替我相亲了,直接由媒人持了庚帖,去了女家;女方家把生辰八字填到了庚帖中,重新送回我家;看了庚帖,把我阿爸和姆妈笑坏了,我和那个姓刘的细妹子,生辰八字特别吻合,媒人直呼“上天一对、地造一双”。后来听说姆妈把女方的生辰八字放到了神台上,这是当地民俗,三天过后,只要我们家无人生病,没有打破碗碟等不吉利的事发生,就是表明祖先和神明同意这门亲事。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家在那三天里,一切都顺顺当当的,甚至我阿爸多少年头疼的毛病都好了。当时全家大喜,我和那个细妹子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随后我们家立刻备好了果、酒等礼品,向刘家“报好”,至于剩下的彩礼和嫁妆的事,双方早都商量好了,因为刘家穷,出不起嫁妆,再加上双方家里特别看重这段婚事,可以讲是双方家里的“情投意合”在促进这件婚事,也就省了这些钱财,于是……就把我“绑婚”了。

迎亲前还有一些习俗,比如“睄节”,也就是“送果子”的仪式,这个仪式需要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端午、中秋、春节——给女方家送各种礼物,如此漫长的形式,因为怕我知道,也全都省略了。后来,当刘家得知我逃走之事后,特别后悔,认定是因为没有认真履行“睄节”这个程序,所以才会出现如此不幸的结局。

可是,一切都晚了。

迎亲那天,在咱们赣南,叫“归亲”,这是婚姻“六礼”中最后一礼了,那天我就像木头人一样,任由旁人肆意摆布。

小叶子,阿公现在跟你讲这些事……真的……好像我又看见了迎亲的队伍,由两根斑竹上披着红布条连成的彩旗在前,后面是一对纸扎姓氏的大灯笼,再后面便是花轿、扛盒,还有一只“嘎嘎”叫的活公鸡,迎亲的队伍在鼓乐和爆竹声中喜气洋洋地出发了。

一路上热闹非常,我看见了所有人的笑脸,唯独没有我的笑脸。后面一些程序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来到女方家,女方家人“哭嫁”时,所有女眷都开始大哭,哭得像是开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最后我也都要掉泪了。后来接上了新娘,我继续木头人一样按照程序进行……夜晚降临,终于结束了“闹洞房”,欢喜的人群都散去了,这才安静下来。

茅草屋的洞房里,破旧的木头桌子上,红红的蜡烛燃烧着,屋里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蜡泪已经流了一桌子,还在继续流,又从桌面上流到了地下;烛光把红红的窗帘映得更红了……可是我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与已经拜了天地的细妹子同房……至今我还记得她的面容,她乞求地看着我,脸上带着绝望的目光,分明是在问我,她有那么让人讨厌吗?我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只要稍微软下来,我就走不了啦,我就丧失理想了。

我记得到了下半夜,夜空电闪雷鸣,忽然下起了大雨。那是我人生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仿佛茅草屋子外面有许多人在放声歌唱,也像是有许多人在号啕大哭。

经过了一整天的折腾,再加上结婚前的紧张、担心,还有我面对洞房蜡烛时的麻木、无语,细妹子终于熬不住了,她没有脱衣服,蜷缩着身子,歪在床上的角落里,慢慢地睡下了。

在晃动的烛光里,我看见她的脸上淌着泪珠儿,已经干了,又被新的泪水覆盖……我扭过头去,咬咬牙,趁着黑夜逃走了。

就在我出了茅草屋的那一刻,大雨更大了,变成了暴雨,淹没了世间的一切……

小叶子,你说阿公是不是太狠心了?怎么能这样狠心地对待一个新婚的细妹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