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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她真的开始专心替谢欲准备寿礼,虽然在那之前她也去各院仿若无意地打探其它几位小姐和夫人姨太的礼物。她在这方面还是一如既往的伶俐,绝不愿意和别人大同小异。

果不其然孟氏和月现送的都是现做的衣物鞋袜之类,翠羽则笑着拿出一方狻猊墨。景行和若昕都不识货,但他们一眼就明白这礼物很合谢欲的心意。至于到芳华院,玉玫并没有告诉她送什么,只是挺着肚子来回散步,笑吟吟道:“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从我的体己钱里拿些出来,让人去置办些上得台面的,到时候想到什么是什么吧。三小姐这到处打听送什么的,总不至于是要算笔账,看谁给的礼贵吧?”

她哂笑道:“要是三小姐心疼零用钱,也不用特意备礼。老爷一直最宠你。你在寿辰那日站起来唱首歌,老爷准高兴。”

若昕耷拉着脸色从四院里出来后,景行一直憋气跟在后头。直到走至凉亭,他才忍不住笑出声。

她转身气哼声说:“你不准笑。”

景行勉强止住,又说:“三小姐要是不知道贺寿时唱什么歌,我倒是可以替您出去打听一下。”

她气得直跺脚,然后眼睛一转就反击道:“你不用去外面打听,自然有你去打听的地方。我不想看见二姐的丧气脸,你去替我问问看她要送什么。”

景行想起上次在樱花树下她幽暗迷离的目光,实在也不愿意再去接近她,推辞道:“我是太太派来伺候三小姐的。毕竟是男子,不敢冒然靠近二小姐。”

若昕笑道:“谁会管呢。我是觉得,二姐每次看到你,脸上就立刻雨过天晴了。所以才觉得让你去问最合适呀。”

景行不答话,尴尬地立在她身后。

“算啦,按以前,二姐送的也是些没要紧的东西。我们回去吧。”

他默默地跟着,心里七上八下。

最后她选择动笔画了一幅高山流水图,又写了一行小字。很显然她对谢欲的生辰并不那么上心,几近敷衍地描摹了一幅丹青水墨作礼。在寿辰前几日,蔡家的礼就送来了。蔡玉铭并不会跟若晔一同前来。因为蔡家在南边的生意出了大问题,他必须要立刻奔赴上海去解决。

蔡家礼送来的那日下午,一群人都坐在孟氏屋中。玉玫的身体已经很笨重了,但她还是强撑起轻灵的表情,毫不因为眼圈浮肿而显出半分慵懒颓靡的神态。她以一种睥睨的目光,露出最明艳的笑容,张扬地挺起她的腹部。但是景行好像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早已结冰冻僵的念想。她的眼中笑意,仿佛写满了绝望。

几盒名贵的雪参灵芝摆了一屋子。孟氏含笑看着下人清点。林固贞啧啧称赞:“大小姐孝心真是好,送了这么多的名贵物来。哪怕府里这么大的药材铺,我活了快一个甲子了,也没见过这么粗的参。”

几位姨太也懒怠附和,只是默默看着彩绸锦缎包裹的重礼。与之反衬的是她们所拥有的相对寒酸。孟氏让人收好,忽然看见若暚,笑道:“二姑娘今年也十五岁了吧?晔儿已经嫁出去了,也该操心我们家二小姐的大事。”

月现忙起身谢恩。玉玫插话笑道:“二小姐生的这么美,性子又像二姐,那样温婉和顺,必定是要找个极好的人家,才能配得上她。”

她忽然冲孟氏说:“太太,我听说大姑爷还有个弟弟。这蔡小公子生得明眸皓齿的,也没有定亲,倒不如亲上加亲的好?”

翠羽笑道:“四妹说话都一股戏文腔,什么明眸皓齿,亲上加亲。还是要老爷太太做主才行。咱们只管服侍两位大人就好,其它的事,实在不是我们该置喙的。四妹素来就对二姑娘好,可也别太操心了。”

孟氏当下并没有对这话表态,只是说:“我们不过是妇道人家,哪知道外头的事,成天大门不出,不过也就是听下人嚼舌头罢了。二姑娘的事,自有老爷安排。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会给二姑娘找个好人家的。”

虽是妇人间笑谈,但不知为何,有关亲上加亲的事在宅邸里迅速地弥漫开。玉玫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在谢欲来看她时,说了那日的闲聊内容。谢欲也没有当即应准,只是敷衍过去。然而从芳华院传出之后,此事仿佛已经变得十拿九稳。

锁红带来下人间的笑谈:“几个小丫头片子都在说呢,四姨太对二小姐可真好。那日大小姐送了那么多贵重礼物来,多给太太长脸。四姨太竟也想给二小姐寻个和大小姐比肩的婆家。”

嫡庶之事向来泾渭分明,但如果若暚真的许给蔡小公子,那她和若晔,至少在蔡家的地位上可以平起平坐。

落霞理着毛线,盯着毛衣的图样反复看。最近时兴起织这东西,很快风靡全城女子。“但四姨太太怎么会对二小姐那样好?她能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呢?她乐意自有她的道理。不过别看四姨太现在明面上风光,到了晚上常做噩梦吓醒,边说梦话边哭喊。听说好像是她妹妹之前被戏班子里的班主虐待,最后受不了就一脖子吊死的。那些丫头说起来怪吓人的。那戏班子从不是个干净地方,班主把她们都当牲口折磨呢。她妹妹就是这样被逼死的。”

“别胡说,你又爱跟别人说三道四的。什么话到你们口中,不加些油盐酱醋,都怕没味儿了不成!”

“在家里说着玩,谁还真能当回事,都乱传。好姐姐,你可别怪我。”锁红吐了吐舌头。落霞给了她一指头,又说:“不过是谁都跟咱们无关。守住咱们小姐便罢了。论理也该先轮到二小姐,毕竟长幼有序。老爷一贯宠四姨太,现在她又有身子,加上也是件水到渠成的好事,想来必是会愿意的。要是二小姐和蔡小公子能成事,咱们府上就又可以热闹了。”

景行正好和若昕从书房下学回来。她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锁红笑道:“哦,在说二小姐和蔡小公子的好事。听说四姨太太都去求老爷了。等她生完少爷,老爷一定会应准的。人人都说是门当户对的好事。等二小姐的事办好了,就很快要挨到你了。不知道我们的三姑爷会是什么样的公子哥,要是个闷葫芦就没趣了。”

她说完后就起身,绕开二人往屋外走,对跑回来的挽绿道:“你这段日子是怎么了,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我想托你叔叔替我出去买些缎子,你都忘了不成。我可是给了你钱的呀。”

景行一时不知所措,他既不能给锁红使眼色,那样会把事情搅得更浑,也无法直接对若昕说些什么。他侧脸看去,若昕已经往卧房走去。她的步态很僵硬,坐在床沿上,并没有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情绪,相反唇边仍是衔着淡淡的笑,只是眼中的神采一点点冷却,犹如铁青冬日即将冰封的混浊湖面。她取出那枚荷包凝视很久。之前她又在芦苇丛上加了一支露出的划船竹竿,那更符合她认为的他所说的渔家意境。

自那以后,她很少再笑。风声越来越烈。在生辰后,谢欲确实也去过几趟蔡家,回来也直夸蔡玉铖学问好,人又斯文儒雅,言辞中已有明显相中他为婿的意味。而若暚的功课一向得谢欲的欢心,他在看完那几幅几近传神的《兰亭集序》后,夸耀道:“我的二姑娘是个才女,字如其人。这才是我家的门风。”

众人都明白谢欲并不喜欢商人的身份。他恨不得立刻把谢家脱胎换骨,成为正经的书香门第。在老爷同时夸了两人后,亲上加亲之说愈发传开。而四姨太的盛宠亦在推波助澜。随着她腹部一日日隆起,仿佛一纸婚契立刻就要成型。

她再听到半点传言,也只是面目冷淡,继续描绘她的作品和生活。连那些鹅也一并收到最好的照顾,并没有因风波被懈怠。有日午后,若昕午睡时,落霞几个并小丫鬟或是靠在廊上围栏瞌睡,或是索性回下房做自个的事。

景行采摘了刚下的桂花,准备给她做一些桂花高。她素来喜欢吃甜食。他跟师傅学的几样杭州点心,都很合她的胃口。春时的龙井酥,夏季的莲子藕粉,秋天的桂花高,冬日的橘子糖。她总是让景行给她做。

虽然这几日她看似很平静,但对她而言,这样的平静是不正常的。景行明白个中缘由,只是不能说破,也不能主动问她。他做完后放进蒸笼里,正回到若昕的房中。除了三足小铜鼎中飘出淡淡香烟是动的外,连一阵风都没有。屏风,铜炉,桌案渡上了一层秋日金光,仿佛也如院中枯叶衰草,即将步入岁月的黄昏。

他绕过屏风,走近了些,恍惚听到一阵压得极低的哭声。景行撩开纱帐。果然,她并没有睡,连外衣裳都没有脱,只是伏在枕上颤抖。那个芦苇荷包,一如它的主人,孤零零躺在卧榻之畔的地毯上。

景行叹一声,走过去捡起,轻声叫道:“三小姐?”

她止住啜泣,忽然翻过身,直接抓住景行的手,怯弱地说:“别,你别让人听见。”

她的眼圈泛着红肿,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景行从没有看到过类似此种幽怨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眼泪流出来。时辰仿佛静止,景行只僵硬着把手停在半空,任由她握住。如果那对她而言,并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支在幽暗夜色中可以倚靠的树干,他愿意永远维持这个姿势,停驻在此。

许久,她才松开,一言不发地取过景行手中的荷包,打开她装最心爱物件的一个匣子。她把它放置入内,只是自然地搁在最上头,并没有刻意地埋到低下去。景行看见了他送的那对皮影。它们被荷包压在下面,不知已经在这里面躺了多久。